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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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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31 02: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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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罢,醒醒罢!”
  二小姐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满脸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荪甫却是一脸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近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迭声传出去。当差们满屋子乱跑。略站得远些的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发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边吴少奶奶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看见,看见,爸爸——头一歪,眼睛闭了,嘴里出白沫——白沫!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泪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发过这种病么?发过罢!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气!”
  竹斋看着荪甫说,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荪甫一手接了鼻烟壶,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挤得那么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要把老太爷熏坏了!——怎么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电话请丁医生!——王妈!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小姐摆手:“二姊,不要慌张!爸爸胸口还是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沙发榻上去罢。”这么说着,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荪甫就把老太爷抱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且阔的沙发榻上,打电话去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回来了。据她说: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应该让病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着那个站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去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咐号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白沫从嘴里冒出来。“好了!”——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一下。吴少奶奶在张素素襟头抢一方白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嘴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跳,终于半睁开了。
  “怎么丁医生还不来?先抬进小客厅罢!”
  荪甫搓着手自言自语地说,回头对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个当差一摆手。四个当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张长沙发榻,走进大客厅左首的小客厅;竹斋,荪甫,吴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都跟了进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时像觉醒似的,慌慌张张向四面一看,也跑进小客厅去了。砰——的一声,小客厅的门就此关上。
  留在大客厅里的人们悄悄地等候着,谁也不开口。张素素倚在一架华美硕大的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垂着头,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应篇》,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两个穿洋服的男客,各自据了一张沙发椅,手托住了头,慢慢的吸香烟;有时很焦灼地对小客厅的那扇门看一眼。
  电灯光依然柔和地照着一切。小风扇的浑圆的金脸孔依然荷荷地响着,徐徐转动,把凉风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们的衣裙。然而这些一向是快乐的人们此时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压住在心头。
  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黄色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的抬起头来,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谁说话;一眼看见那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郑重地说: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素那样说,忍不住都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热天,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
  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话对不对?你说!”
  张素素转脸看住了男客中间的一个,似乎硬要他点一下头。这人就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他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使得张素素老大不高兴,向李玉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红的小嘴唇,叽叽咕咕地说:
  “好!我记得你这一遭!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更甚。学生甲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的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这里不是上课,这里是吴公馆的会客厅!”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地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陡的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后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到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妇捧着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妇都进去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生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是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扑灭那个火。”
  “你又在做诗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出来,后面是一个看护妇,将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的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那看护妇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集中于张素素的脸上。张素素摇头,不作声,闷闷的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后,她站在林佩珊他们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的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张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就是一座坟!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带有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充血,那就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性的声调说,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做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做诗的时机不对,也不劳张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罢?”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了一声,就讪讪地走开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又绕走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劲。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的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听不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捡了一枝雪茄烟燃着了,吐一口气,就在沙发椅里坐下。
  “怎样?”
  张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今晚上挨不过罢?”
  “总是今晚上的事!”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去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的就死,我真是难过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许你和大家不同,老了还会脱壳;——可是,素,不要那么乱揉,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个什么样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紧,明天再去一次Beauty Parlour——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死!”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声,看着张素素的眼睛,这眼睛现在闪着异样兴奋的光芒,和平常时候完全不同。
  “就是过度刺激!我想,死在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但是我绝对不需要像老太爷今天那样的过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狂风暴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样的大刺激,大变动!啊啊,多么奇伟,多么雄壮!”
  这么叫着,张素素就放开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张摇椅里,把手掩住了脸孔。
  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张素素有这意外的一转一收。范博文看见林佩珊还是站在那里发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就给他一个娇嗔。范博文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张素素那边虚指了一指,低声说:
  “你明白么?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
  所能给与的!可是,刚才她实在颇有几分诗人的气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被误会,赶快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碰的一声,把门关上。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了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正正的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坐椅的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的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防是这么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
  “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
  这小客厅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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