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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 (又名寄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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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31 04: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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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yjin 于 2022-05-01 14:07 编辑

作者:气功大师
字数:66万

  第一章

  刚从宿舍楼出来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热浪。才四月份而已,前两天还穿棉衣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声操,引得门前路过的两个女生一阵嬉笑。但没有办法啊,我只能顶着大太阳向校门口走去。

  阳光下诸事不新鲜,却足够鲜活。特别是点缀在校园里的青春少女。此外,我发现有些愣头青已经穿上了T恤和背心,这也太夸张了,真是喜感莫名。现在至少有一多半男生围在各种显示器前观看NBA直播。今天是火箭晋级季后赛的关键战,主场迎战掘金。4月8日干沉快船,止住5连败后,火箭气势大盛。另一边如果马刺拿下森林狼,火箭将锁定前七。可惜今天的比赛有点差强人意,上半场掘金领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碾压火箭的36%。第三节双方狠拼硬磨,比分焦灼上升。我出门时第三节快过半,巴里接安东尼助攻命中一记超远三分,掘金以66比57领先9分。姚明显然不在状态,12投4中,4篮板,如范甘迪所说,他得失心太重。我也是这样的人。越在意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最近我才知道一个词,叫墨菲定律。

  正值周末,校门口人潮涌动。大家在拼命享受这灿烂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此时也是母亲来看我。时值非典,正封校,外来人员和物品都不准入内。门外是里三圈外三圈的学生家长,门内是扎堆成排的莘莘学子,加上焦虑凄凉的氛围,简直像是在探监。我妈隔着铁大门望着我,急得差点落泪。我朝旁边指了指,示意她沿墙往东走。约莫走了五六百米有个拐角,两边各有一段两米左右的铁栅栏。我上去试了试,果然,有两根铁条轻轻一掰就取了下来。这是大一军训时我们的作品。我一米八三的大个,费了好大功夫才挤了出来。左右环顾不见人,心说我的傻妈哟,啪的一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个系的,还有没有规矩?!接着就被人抱住了,她哭着说:我的儿呀。

  今天同样如此。正对着一锅「稀粥」犯晕,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位香喷喷的Lady正冲我笑:「傻样,往哪看?」我坚信,如果尚有一种美能在不经意间渗透世间万物,那就是母亲的笑了:美眸弯弯,丰唇舒展,皓齿洁白,眼神明亮,丰沛充盈又圆润温暖,眼波流转间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静无声。「走吧,先吃饭。」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这一瞬间我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妈。

  「事儿办完了?」扑鼻一股清香,我觉得自己有些僵硬。

  「没呢,还得谈。」母亲大约一米六八,此刻穿着一双黑色短高跟,步伐不大,脚步轻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吃?」我接过母亲的风衣和手袋。她今天梳着偏分头,脑后高高挽起一个发髻,简约干练,端庄优雅。我能感到周遭射来的目光。

  「随便——咦,你的地盘你问我?」妈妈用肘捣了捣我的肋骨,仰脸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母亲外出时总会散发出一种活泼的气息,或者说淘气、可爱,和家里面那个温柔娴淑、严肃认真的老妈子迥然不同。我微侧脸就看到她晶莹的耳垂、雪白的脖颈,以及丰隆的胸部曲线,不由一阵心慌意乱。

  陆续进了几家饭店都是人满为患,不知不觉我和母亲沿着大学城的蜿蜒小径一直走到了镇上。镇政府对面有家驴肉馆不错,这时人也不多,我们便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老板娘忙来招呼,夸我从哪儿拐来个漂亮姐姐。母亲在一旁直乐,也不戳破。最后点了个招牌菜秘制酱驴肉、凉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驴肉炝锅面。

  「这么熟,经常在这儿吃啊?」母亲递来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么时候做了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尔吧,琴房离这儿挺近。」我这才得空仔细打量母亲。她上身穿着一件米色开叉针织长衫,小V领,露出一截修长粉颈。下身是一条浅灰条纹休闲裤,小喇叭开口,蓬松地覆在脚面上。母亲是典型的溜肩细腰宽丰臀,上身短下身长,成衣——特别是裤装很不好买,不是腰粗就是胯窄,这么多年来她的大部分衣服都在卢氏定做。平海卢氏是一家历史悠久的祖传手工老店,在邻近几个县市小有名气,追本溯源的话能够到乾隆爷年间。50年代合作化之后一度销声匿迹,80年代初重新开张,火过一段时间,步入90年代中后期生意就越发惨淡了。谁知这两年成衣定制反倒颇受青睐,卢氏手工坊的名头伴着新世纪的曙光再度熠熠生辉。扯这么多,我想说的其实是,母亲这条裤子应该就是卢氏出品。

  「咦,你发什么愣?」母亲歪头看了看桌下的脚,狐疑地跺了跺,继续说,「你说你不多看本书,整天搞这些没用的算怎么回事?」

  「哎呦,又来了。」

  「唉——上次不是说好要带那小什么让妈瞅瞅么,怎么没见人呢?」

  「她啊,有课。」

  「你就骗我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么课?」

  「真有课,混蛋老师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实话实说,我们今天就有节民法课,不过一多半都逃课看球去了。

  「我还真不知道,你倒给我说说老师有多坏啊。」母亲哼了一声,撅撅嘴,「叫什么她?」

  「陈瑶啊,说过多少次了。」

  「哎呦呦,这就不耐烦了?这媳妇还没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脚蹬开啊。」母亲挑挑眉,隔着桌子把脸凑过来,一副仔细打量我的样子。那么近,我能看到她额头上的点点香汗,连挺翘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春水微恙,眼周泛起醉人的红晕,浓密英挺的一字眉轻轻锁起,戏谑地轻扬着,琼鼻小巧多肉,微微翘起,丰润饱满的双唇——这么多年来,它们像是一成未变。母亲化了点淡妆,皮肤依旧白皙紧致,丰腴的鹅蛋脸上泛着柔美的光泽。不知是腮红还是天热,她俏脸红彤彤的,让我心里猛然一跳。

  我想说点什么俏皮话,却一时没了词儿,只能抹抹鼻子,向后压了压椅背。几缕阳光扫过,能清楚地看到空气中的浮尘。

  「哈哈哈,你呀你。」母亲笑了出来,向后撤回了脸。在阳光照耀下,她眼角浮起几缕鱼尾纹。母亲今年42岁了,毕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烟,刚衔上,被一只小手飞快夺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啥时候变成你爸了?没收。」一同消失的还有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母亲板着脸把它们收进手袋,两手翻飞间右手腕折射出几道金属亮光。那是一块东方双狮表,我去年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说来惭愧,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打75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奖学金。这件事令父亲很郁闷,每次看到表都忍不住要说我偏心,只认妈不认爹。我只能在母亲得意的笑声中点头如捣蒜:「等下次,下次发奖学金一定补上!」

  这时驴肉上来了。我递给母亲筷子。老板娘冲我眨了眨眼,弄得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母亲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片,放到嘴里细细品味一番,说:「哎呦,不错啊,快赶上你姥爷整的了。」我俩齐声大笑,引得众人侧目。姥爷是国家一级琴师,弹板琴,年轻时也工过小生,刚退休那几年闲不住,心血来潮学人炸起了驴肉丸。老实说,味道还不错,生意也兴隆。第二年,他就自信心膨胀,压了半只整驴的酱驴肉,结果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每家都收到了小半盆黑乎乎的块状物。这成了姥爷最大的笑话,逢年过节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是发明了一个成语:对驴弹琴。

  说起来,母亲能搞评剧艺术团全赖姥爷姥姥在业界积累的人脉。这次到平阳就是为了商讨接手莜金燕评剧学校的事。莜金燕是南花派评剧大师花岳翎的关门弟子,和曾姥爷曾姥姥是同门师兄妹,姥爷得管她叫师叔。评剧学校在八九十年代曾经十分红火,穷人子弟,先天条件好的,都会送到炉子里炼炼。一是不花钱,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对于竞争激烈的普通教育,学戏曲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这一切都成了过往。时代日新月异,在现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戏曲市场被不断蚕食,年轻一代对这些传统、陈旧、一点也不酷的东西毫无兴趣。加上普通教育的发展及职业教育的兴起,哪里还有戏曲这种「旧社会杂耍式的学徒制」学校的立锥之地?02年莜金燕逝世后,她创办的评剧学校更是门庭冷落,一年到头也收不到几个学生。全校人员聚齐了,老师比学生还多。

  01年母亲从学校辞职,四处奔波,拉起了评剧艺术团。起步异常艰难,这两年慢慢稳定下来,貌似还不错。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团的根据地红星剧场,先前老旧的办公楼也推倒重建。或许正是因此,母亲才兴起了接手评剧学校、改造成综合性艺校的念头。莜金燕是土生土长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省会城市平阳定居,现在评剧学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儿。

  炝锅面吃得人满头大汗。母亲到卫生间补妆。老板娘过来收拾桌子,娇笑着问我:「这到底谁啊?」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板娘切了一声,只是笑,也不再多问。从驴肉馆出来已经一点多了,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母亲说这次出来急,也没给我带什么东西,就要拐进隔壁的水果店,任我说破嘴就是拦不住。出来时她手里多了网兜,装了几个柚子,见我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就说:「怎么,嫌妈买的不好啊?拿不出手?」我说:「啥意思?」母亲说:「给陈瑶买的。」我撇撇嘴,没有说话。母亲挽上我的胳膊,说:「拿着,沉啊。放心,我儿子也可以吃哦,你请吃饭的回礼。」摊上这么个老妈我能说什么呢?

  这时母亲手机响了。铃声是《寄印传奇》里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腊月松柏多坚韧,时时我孤立无依雁失群……几分铿锵,几分凄婉,蓝天白日,骄阳似火,我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母亲犹豫了几秒才接,说事还没办完,就挂了。我随口问谁啊,母亲说一老同学,听说她在平阳想见个面。

  这一路也没说几句话就到了校门口。过了饭点,人少多了。我站在母亲对面,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母亲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环顾四周,让母亲给父亲问好。母亲笑着说:「啊呀呀,林林长大了啊!」我少年老成地苦笑一声,笑完后感到自己更加苍老了。两人就这么站着,相顾无言。一旁卖馕的维族小哥饶有兴趣地吹起了口哨。母亲抱着栗色风衣,脸上挂着恬淡的笑,缎子般的秀发在阳光下越发黑亮。这时《寄印传奇》又响起。母亲接起,对方说了句什么,母亲说不用,打的过去。我忙问:「怎么,没开车来?」母亲说公家的顺风车,不坐白不坐,说着莞尔一笑。母亲前年考了驾照后就买了辆毕加索,跑演出什么的方便多了。

  我上前拦了个出租车。母亲又拍拍我的肩膀,眉头微皱,说:「林林,妈走了啊,有事儿打电话。」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她俯身钻进了后排车座。一瞬间,针织衫后摆飘起,露出休闲裤包裹着的浑圆肥臀,硕大饱满,丰熟肉感。我感到嗓子眼直发痒,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网兜。

  第二章

  1998年,我14岁,上初二。整天异想天开,只觉天地正好,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开始有喜欢的女同学,在人群中搜寻,目光猛然碰触又迅速收回,激起一股陌生而甜蜜的愉悦。这种感觉我至今难忘。

  就在这年春天,家里出事了。父亲先因聚众赌博被行政拘留,后又以非法集资罪被批捕。当时我已经几天没见到父亲了。他整天呆在猪场,说是照看猪崽,难得回家几次。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家猪场是个赌博据点,邻近乡村有几个闲钱的人经常聚在那儿耍耍。为此母亲和父亲大吵过几次,还干过几架,父亲虽然混账,但至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门口都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然后亲朋好友上前劝阻。母亲好歹是个知识分子,脸皮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她学不来。爷爷奶奶一出场,当众下跪,她也只好作罢。这样三番五次下来,连我都习以为常了。

  爷爷是韩战老兵,家里也富足,88年时还在村里搞过一个造纸厂,也是方圆几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父亲是从远房表亲家抱养的,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从小娇生惯养,不敢打骂,以至于造就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父亲高中毕业就参了军,复员后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体育。父母亲本就是高中同学,母亲师大毕业后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这样两人又相遇了。

  说实话,父亲皮子好,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在部队里那几年确实成熟了不少,加上家境又好,颇得女性青睐。母亲在大学里刚刚结束一场恋爱,姥姥又是个闲不住、生怕女儿烂到锅里的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亲。母亲条件好,眼光又高,自然没一个瞧上眼的。父亲一见着母亲,立马展开了攻势。对这个曾经劣迹斑斑又没有文凭的人,母亲当然不以为意。父亲就转变火力点,请爷爷奶奶找媒婆上门提亲。姥姥一瞅,这小伙不错,还是老同学,家里条件又好,这样的不找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姥爷倒是和母亲站在同一战线上,说这事强求不得,何况处对象关键要看人品。无奈姥姥一棵树上吊死的架势,就差没指着鼻子说,这就是钦点女婿。父亲臭毛病不少,但人其实不坏,甚至还有点老实,母亲和父亲处了段时间,也就得过且过了。

  84年我出生,学校给分了套四十多平的两居室。94年民办教师改革,父亲被赶到了小学。混了几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们村东头桔园承包了片地,建了个养猪场。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两座红砖房。因为交通方便,村里环境又好,市区的房子就空到那里,一家人都搬回村里住了。当然,其实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母亲上课忙,只能把我撇给爷爷奶奶。后来在城里上小学,也是爷爷和父母每天接送。

  父亲的事让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爷爷四处托人打点关系,最后得到消息说主要责任人跑了,担子当然落到父亲头上,号子肯定得蹲,至于蹲几年要看「能为人民群众挽回多少财产损失」了,「谁让命不好,赶上严打」。上大学之后,我才知道97年修刑后的新一轮严打,我父亲就是受害者。父亲办养猪场几年下来也没赚多少钱,加上吃喝「嫖」赌(嫖没嫖我不知道),所剩无几。家里的存款,爷爷奶奶的积蓄,卖房款(市区的两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座自用房),卖猪款,卖粮款,造纸厂的废铜烂铁,能凑的都凑了,还有12万缺口。当时姥姥糖尿病住院,姥爷还是拿了3万,亲朋好友连给带借补齐5万,还缺4万。这真的不是一笔小数,母亲当时1千出头的月工资已经是事业单位的最高水准了。家里不时会有「债主」上门,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泪洗面,说都是她的错,惯坏了这孩子。爷爷闷声不响,只是抽着他的老烟袋。爷爷也是个能人,平常结交甚广,家里遭到变故才发现没什么人能借钱给他。母亲整天四处奔波,还得上课,回家后板着一张脸,说严和平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

  一家人里最平静的反倒是我。最初哭过几次鼻子,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最难堪的不过是走在村里会被人指指点点。当时学校里来了个新老师,教地理兼带体育,在他的怂恿下我加入了校田径队,每天早上5点半都得赶到学校训练。母亲4点多就会起床,给我做好饭后,再去睡个回笼觉。她已经许久没练过身形了,毯子功不说,压腿下腰什么的以前可是寒暑不辍。有天匆匆吃完饭,蹬着自行车快到村口时,我才发现忘了带护膝。为了安全,教练要求负重深蹲时必须戴护膝。时间还来得及,我就又往家里赶。远远看见厨房还亮着灯,但到大门口时我才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我就敲门,喊了几声妈。好一会儿母亲才开了门,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我说忘了带护膝,又说厨房怎么还亮着灯,我走时关了呀。这时,从厨房出来了一个人,高高瘦瘦的,小眼大嘴,是我姨夫。我也没多想,打了声招呼,拿上护膝就走了。姨夫是邻村村支书,手里多少有点人脉,这时来我家,肯定是商量父亲的事。父亲出事后来家里串门的亲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满堂啊。姨夫可谓我家常客,而且听说他也经常到养猪场耍耍。说实话,母亲对这个人评价不高,经常骂父亲少跟这个陆永平混一块。这当口能来我家真是难得。

  又过了几天是五一劳动节,为期5天的全市中小学生运动会在平海一中举行。我主练中长跑,教练给我报了800M和1500M。一中操场上人山人海,市领导、教委主任、一中校长、教练组代表、赞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讲起话来没完没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群体活动,也是我有生以来见识过的最漫长的开幕式。太阳火辣辣的,我们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赛开始时,我还恍恍惚惚的。教练匆匆找到我,说准备一下,一上午把两项都上了。我问为啥啊,这不把人累死。教练说组委会决定把「百米飞人大赛」调到闭幕式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M就提到了上午。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跑了。喝了葡萄糖,跑了个800M初赛,小组第二,还不错。歇了一个小时,又跑了个1500M,比想象中轻松得多。一个女老师带大家到教学楼洗了把脸,又领着我们到外面吃了顿饭。我记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面,我一大海碗都没能吃饱。饭毕回到学校,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两项都进了决赛。教练夸我好样的,让我好好休息,等明天下午「决一死战」。

  之后挺无聊的,除了运动员和拉拉队,这里也没几个熟识的同学。印象中,我跑到体育馆里打了会儿篮球,正玩得起劲被几个高中生赶走了。于是我决定回家。在停车场看到了3班的邴婕,她背靠栅栏和几个男生闲聊着,其中有田径队的王伟超。我从旁边经过时好像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确定,就没有答应。一路上我骑得飞快,想到邴婕走路时脑后摇摇摆摆的马尾,又是激动又是惆怅。

  到家时,我家大门紧锁。去参加运动会,我也没带钥匙。靠墙站了一会儿,我打算到隔壁院试试。隔壁房子前段时间刚卖出去,建房时花了7万,卖了4万。不过买主不急于搬进去,爷爷奶奶暂时还住在里面。自打父亲出事,爷爷的身体就大不如前,加上高血压、气管炎的老毛病,前两天甚至下不了床。这天应该是趁放假,让母亲陪着看病去了。

  隔壁东侧有棵香椿树,我没少在那儿爬上爬下。轻车熟路,三下两下就蹿上主干,沿着树杈攀上了厨房顶。顺着平房,一溜烟就进了我家。楼上养着几盆花,这段时间乏人照料,土壤都龟裂了。我掏出鸡鸡挨盆尿了一通,才心满意足地下了楼。本想到厨房弄点吃的,拐过楼梯口我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哼哧哼哧的喘气声,是个男人,简直像头老牛。第一时间我想到的是,父亲越狱了!我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受伤了,需不需要像电影里面那样上药、扎绷带。很明显,声音就来自于父母的卧室。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突然传来啪的一声,紧接着是一声女人的低吟。闷闷的,像装在麻袋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脸红心跳。我虽未经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录像厅看的那些三级片,脑子里顿时炸开了锅。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这下声音丰富和响亮了许多。除了男人的喘气声,还有啪啪声和吱嘎吱嘎的摇床声。深呼一口气,我小心地探出头。窗帘没拉严实,室内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映入眼帘是两个屁股,上面的黑瘦干瘪,下面的雪白肥嫩。一根泛着白光的黑粗家伙在一团赭红色的肉间进进出出,把两个屁股连为一体。每次黑家伙压到底,伴着啪的一声响,大白屁股就像果冻般颤了颤。我看得目瞪口呆。那簇簇油亮黑毛,连连水光,鲜红肉褶,像昨夜的梦,又似傍晚的火烧云,那么遥不可及,又确确实实近在眼前。男人两腿岔开,两手撑在床上,脊梁黝黑发亮。女人一截藕臂抓着床沿,一双莹白的丰满长腿微曲,脚趾不安地扭动着。看不见两人的脸,但我知道,小平头就是我姨夫陆永平,而他身下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意识到这一点,我一阵心慌意乱,只想远离这是非地。小心翼翼地攀上楼梯,不想一脚踢在瓷碗上。瓷碗里养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楼梯间,从没觉得碍事。今天它可是立功了,翻滚着跌下楼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我愣了愣,转身往楼上狂奔,手脚并用,三五下就蹿到了奶奶家。很快,有人上楼了,正是陆永平。他四下看看,轻轻喊了声小林。见没人应声,他放大音量,又喊了声林林。不一会儿母亲也上来了,她穿着件碎花连衣裙,梳了个马尾。这打破了我仅存的一丝幻想,那个女人,那个两腿大开挨肏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陆永平上前搭上母亲的肩膀,小声说着什么。母亲不耐烦地把他推开。他再一次环顾四周,朝着奶奶家方向喊了声林林。完了他朝母亲摊摊手。母亲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回声响彻屋宇。陆永平倒没什么激烈反应,摸了根烟,又拍拍裤袋,却没有点上。我缩在厨房里,透过竹门帘瞧得真真切切。当时我想如果他们下来,发现我,该怎么办。又想到号子里的父亲,想到年迈的爷爷奶奶,想到明天的比赛,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将我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点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先去的奶奶家,她说:「咦,你妈到处找你,你跑哪儿去了?」我支支吾吾,最后说:「饿死我了,还没吃饭呢。」奶奶去热粥,我随手拿了个冷馒头就开始啃。玉米粥热好,奶奶又给我炒了俩鸡蛋。还没开口吃,爷爷就回来了,和母亲一块,掀开门帘他就说:「你个小兔崽子跑哪儿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我没说话,嚼着冷馒头,偷偷瞟了母亲一眼。她面无表情,但在目光碰触的一刹那明显眨了眨眼。我吃饭的时候,他们仨在一旁唠嗑。先说爷爷的病,又说今年麦子如何如何,最后还是说到了父亲。母亲说不用担心了,余下的4万已经凑齐了。爷爷磕着烟袋,问:「从哪儿弄的?」母亲说:「管同事借了5千,剩下3万5西水屯他姨夫先拿出来。」爷爷冷哼一声,含着浓痰说:「这个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个什么老板还不是他引来的?!」奶奶不说话,又开始抹眼泪。我突然一阵火起,摔了筷子,腾地站起来,吼道:「妈的,我去杀了这个王八蛋!」

  三个人都愣住了。还是奶奶反应最快,过来搂住我,说:「我的傻小子啊。」爷爷说:「看看,看看,说的什么话!好歹是你姨夫。」母亲端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我用余光扫了母亲一眼,只感到脸庞热热的,大滴泪水砸在了饭桌上。

  第三章

  第二天5点钟醒来,再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母亲胯间那团赭红色的肉,我感到老二硬邦邦的,心里更加烦乱。不一会儿母亲在门外问我几点起来,早上不还有比赛。我没吭声,盯着天花板发呆。母亲又问了两声,见我没有回应,就拧开了门。我赶紧闭上眼。母亲敲敲门,说:「别装了,不还有运动会,快点起来!」我说:「8点钟比赛才开始,还早着呢。」

  在床上磨蹭到6点半才起来。天已大亮。院子里干干净净,瓷碗又换了个新的,连蒜苗都安然无恙。昨天下午的一切仿佛并不存在。昨晚母亲什么也没跟我说,除了吩咐我洗洗早点睡。母亲不在厨房,但早饭已准备好了。油饼,米粥,凉拌黄瓜。

  我洗洗脸,刚要动手吃饭,陆永平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林啊,今天还有比赛吧?」我埋头喝粥,不搭理他。陆永平笑眯眯的,在我旁边坐下,点上一颗烟。过了半晌,他说:「小林啊,我知道昨天是你。」我装傻,说:「什么昨天?」他说:「呵呵,都看见你的车了,忘了吧?」我这才想起,昨天人跑了,自行车还扔在家门口。现在透过绿色门帘,能模模糊糊看见它扎在院子里。我心下气恼,把黄瓜咬得脆响。陆永平拍拍我的手,叹了口气,说:「你也别怪姨夫啊小林,大人的事儿你不懂。再说了,我也不能白借给你妈钱,你爸这事儿一下子弄进去几十万,谁知道猴年马月能还啊。说是借,其实就是给嘛,谁还指望还呢?」

  我放下筷子,说:「这什么老板还不是你引过来的人?」陆永平愣了下:「你听谁乱嚼舌头?」我又拿了个油饼,嚼在嘴里,不再说话。陆永平拍拍桌子:「这姓史的是我引过来的不假,但我引他来是玩牌,又没整啥公司了、投资分红了、高利贷了,对不对?这也能怨到我头上?」我说:「人家都投钱,你怎么不投钱?」陆永平说:「怎么没?我不投了1万?!」我冷哼一声,继续嚼黄瓜。陆永平笑着说:「好好好,都是姨夫的错,姨夫没能替你爸把好关。但咱们想办法,对不对,咱们想办法把我和平老弟捞出来,行不行?」

  现在想来,陆永平也是个厉害角色,打老婆打孩子、贪污受贿,那是远近闻名。不时有人到乡里、县里告状,查账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陆永平倒是安然无恙。我放下筷子,说:「姨夫,你要没事儿,我先走了。」陆永平急忙拉住我:「别急啊小林,姨夫求你个事儿。」我看着他不说话。陆永平继续说:「昨天那事儿可不能乱说,姨夫这又老又丑的不要紧,可不能坏了你妈的名声。」我站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这还用你说。」陆永平又拉住我:「自己外甥,姨夫肯定相信你。但你这正长身体,平常训练量又大,营养可要跟上啊。」说着,他摸出三百块钱往我手里塞。这点我倒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陆永平说:「拿着吧,亲外甥,咱都一家人,以后有啥事儿就跟姨夫说。」我犹豫了下,还是捏到了手里。说实话,虽然家境还行,但零花钱母亲一向管得很严,除了交学费,什么时候我身上也没揣过这么多钱。何况这是陆永平的钱,不要白不要。

  和陆永平一起出来,在大门口正好碰到母亲。陆永平看了母亲一眼,说:「那我先走了啊。」母亲充耳不闻,嘱咐我路上慢点。我没吭声,在门口站了半晌,等陆永平走远才上了自行车。

  路上碰到几个同学,就一块到台球厅捣了会儿球。有个家伙问起父亲的事,弄得我心烦意乱,就蹬上车去了一中。在操场上溜达两圈,又到饭点了。跟随大部队一起吃了饭,到体育馆休息片刻,比赛就开始了。今天是800M,入围的有16个人,分两组,我跑了B组第2。半个小时后,结果出来,我踩着尾巴,拿了个第3名。

  晚上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她问我成绩怎么样,我淡淡地说还行。母亲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吃饭时沉默得可怕,幸亏有电视机开着。吃完饭,我刚要出去,母亲叫住我:「林林。」我说:「咋了?」母亲说:「恭喜你拿了奖。」我没吭声,径直进了自己房间。

  第三天上午是1500M决赛。我撒开了腿,可劲跑,一不小心就拿了个冠军。教练高兴地把我抱了又抱,好像是他自己拿了奖一样。大家都向我祝贺,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教练让我发表几句感言。我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末了才看见邴婕也站在人群里,我登时红了脸。

  晚上母亲很高兴,做了好几个菜,把爷爷奶奶叫过来一起吃。奶奶叹口气说:「林林啊,就是比和平强。」爷爷忙骂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奶奶说:「我的儿啊,不知啥时候能见上一面。」说着就带上了哭腔。爷爷说刚托人打听过,审理日期已经定好了,过了五一假就能收到法院传票了。完了又对我说:「林林放心,只要把集资款还上去就没什么大问题。」整个过程母亲没说一句话。而我,只是埋头苦干。

  5月5号下午举行闭幕式,由赞助商亲自颁奖。像生产队发猪肉,我分得了两块奖牌和两张奖状。晚上学校弄了个庆功宴,请整个田径队啜一顿,主要校领导也齐到场。又是没完没了的讲话,我实在受不了,就偷偷溜了出来。在路上烤了两份香辣串,边吃边往家里赶。到了家门口,大门紧锁,我立马有种不祥的预感。掏钥匙开了门,家里黑乎乎的,只有父母卧室透出少许粉色灯光。我径直进了厨房,找一圈也没什么吃的,只好泡了包方便面。期间我下意识听了听,父母卧室并没有什么响动。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傻逼,疑邻盗斧。

  泡面快吃完时,外面传来了响动,那慢条斯理的脚步声让我心里一沉。陆永平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挺着个大肚子。这个人这么瘦,却有这么大的一个肚子,总是让我惊讶。他笑着说:「哟,小林,怎么,还没吃饭?」我没搭理他。他干笑两声,拉了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走,姨夫请你吃饭。想吃什么随便说。」我把面汤喝得刺溜刺溜响。他自讨没趣,只好站了起来,说:「亲外甥啊,有啥难处给你姨夫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撩起门帘,他又转过身来:「你营养费花完没,不够姨夫再给你点。」我说:「你没事儿就快滚吧。」

  把自行车推进来,我又到街上转了转。路灯昏黄,10个有6个都是瞎的。沿着二大街,我一路走到了村北头,那里是成片的麦田。小麦快熟了,在晚风里撒下香甜的芬芳。远处的丛丛树影像幅剪贴画。再往远处是水电站,灯火通明。此刻天空明净,星光璀璨,我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直哭得瑟瑟发抖,心绪才平复下来。抹了把脸,清清鼻涕,我转身往家走。

  远远看到母亲站在胡同口,我快走近时,她一闪身就没了影。进了院子,母亲在厨房问我怎么没吃饭。我说吃了,没吃饱。她问我还想吃什么。我说现在饱了,就进了自己房间。脱完衣服躺到床上时,母亲在院子里喊:「不洗洗就睡啊。」

  第四章

  母亲是语文教研组副组长,虽不是班主任,但带毕业班的课,临高考,也挺忙的。以前午饭,我经常去找母亲蹭教师食堂,那次五一节后就老老实实呆在学生餐厅了。学生餐厅的伙食众所周知,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让走读生帮忙从外面带饭。

  陆永平又到过家里几次,每次我都在,他一番嘻嘻哈哈就走了。关于陆永平,母亲绝口不提,我也绝口不问。这个貌似并不存在的人却横亘在胸口,让我喘不上气。

  五月末的一天,我晚自习归来,在胡同口碰到了陆永平。我车子骑得飞快,吓得他急忙闪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看清是我,他才说:「你个兔崽子,连姨夫都要撞。」我进院子时,母亲正要往洗澡间去,只身穿了件父亲的棉短袖,刚刚盖住屁股,露出白皙丰腴的长腿。看见我进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说了句回来了,就匆匆奔进了洗澡间。短袖摆动间两个肥白硕大的臀瓣似乎跃出来,在灯光下颠了几颠。我这才意识到母亲没穿内裤。发愣间,身后传来陆永平的笑声:「我说林林,别堵路啊。」停好车,我上了个厕所,发现鸡鸡已经直挺挺了。陆永平在外面说:「外甥,吃夜宵好不好?」不知为什么,对于刚才的母亲,我突然就生出一股恨意。一种屈辱感从胸腔中冉冉升起,让我攥紧了拳头。我到厨房洗了洗手,对陆永平说:「好啊。」

  街口就有家面馆,兼卖狗肉火锅,开在自家民房里。狗肉不消说,当然来路不正。陆永平是名副其实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们坐下,老板赶忙过来招呼。陆永平让我吃什么随便点,我就要了瓶啤酒。陆永平叹了口气,点了几个凉菜,叫了两碗面,又问我吃不吃火锅。我说吃,为啥不吃。老板娘在一旁赔笑,说:「林林啊,你可真是摊上了个好姨夫。」

  这会儿得有十点多了,店里很冷清,就靠门口有两人在喝酒。老板去后房煮面,老板娘上了几盘凉菜后就站在一旁和陆永平聊天。不记得说起了什么,陆永平抬手在老板娘屁股上拍了几下。后者娇笑着躲到一边,说:「你个老狐狸,这么不正经,孩子可看着呢。」老板娘长得很一般,长脸大嘴,但她举手投足间那种神情让我一下硬了起来。

  其实我根本不饿,面挑了几筷子,狗肉火锅一下没动。陆永平气得直摇头,招呼老板、老板娘一块过来吃。这顿饭当然没有现钱,照旧,记在陆永平账上。从饭店出来,陆永平把我搂到一边,说:「小林,给你商量个事儿。」我不置可否。他凑到我耳边说:「你觉得你妈怎么样?」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陆永平补充道:「身材,你觉得你妈身材怎么样?」那时我刚开始发育,一米六出头,陆永平得有一米七几。他佝偻着背,小眼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棒!太棒了!万里,不,几十万,几百万里挑一。」我推开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陆永平重新靠近我,小声说:「你想不想搞你妈?」我一拳挥出去,我姨夫嗷的一下应声倒地。

  第二天是周六。当时还没有双休日,大小周轮休。大周休息一天半,小周一天。这周恰好是大周。中午在外面吃了饭,就和几个同学去爬山。所谓山,不过是些黄土坡罢了,坑坑洼洼的,长了些酸枣树和柿子树。天热得要命,爬到山顶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喝了点水,有个家伙拿出一盒烟,于是我就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烟。几个人在树影下打了会儿扑克,不知说到什么,大家聊起了手淫。有个二逼就吹牛说他能射多远多远,大伙当然不信。这货就势脱裤子,给我们表演了一番。山顶凉风习习,烈日高照,乳白色的液体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藏青色的石头上。此情此景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忆犹新。青葱岁月,少年心气,那些闪亮的日子,也许注定该被永生怀念。

  5点多我们才下山,等骑到家天都擦黑了。刚进院子,母亲就冲了出来,咆哮着问我死哪去了。我淡淡地说爬山了。她带着哭腔说:「严林你还小啊,不能打声招呼啊?」我心里猛然一痛,立在院子里半晌没动。母亲厉声说:「你发什么愣,快洗洗吃饭!」

  姜面条,就着一小碟卤猪肉,我狼吞虎咽。真的是饿坏了。母亲在一旁看电视,也不说话。当时央视在热播《黑洞》,万人空巷。但我家当然没有那个氛围。由于吃得太快,一颗黄豆呛住了气眼,我连连咳嗽了几声。母亲这才说:「慢点会死啊,又没人跟你抢。」话语间隐隐带着丝笑意。我抬眼瞥过去,她又绷紧了脸。从父亲出事起,我再没见她笑过。一集结束,母亲出去了。我吃完饭,主动收拾碗筷。到厨房门口时,母亲正好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晾好的衣物,还有几件床单被罩,看起来真是个庞然大物。我没话找话:「怎么洗那么多,床单被罩不是才换过?」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亲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把碗筷放进洗碗池,我感到飞扬的心又跌落下来。

  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谈论世界杯。田径队的几个高年级学生说起罗纳尔多和贝克汉姆来唾液纷飞。大家都在打赌是巴西还是意大利夺冠。街头巷尾响起了《生命之杯》,连早操的集合哨都换成了「HereWeGo」。当然,这一切和我关系不大。

  六月十三号正好是周六,我们村一年一度的庙会。在前城镇化时代,庙会可是个盛大节日,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都会来凑凑热闹。村子正中央搭起戏台,各路戏班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姥爷也蹬个三轮车带着姥姥出来散心。姥姥这时已经老年痴呆了,嘴角不时耷拉着口涎,但好歹还认识人。见到我,一把抱住,就开始哭,嘴里呜呜啦啦个不停。有些口齿不清,但大概意思无非是后悔将女儿推进了这个火坑里。姥爷一面骂她,一面也撇过脸,抹起了泪。领着俩老人在庙会转了一圈,就回了家。此时正直高考冲刺阶段,母亲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空。中午就由奶奶主厨,我搭手,炒了两个菜,闷了锅卤面。几个人坐一块,话题除了麦收,就是父亲。爷爷说:「放心吧,没事儿啦,集资款还上,人家凭什么还难为你啊。过两天审完了,人就放出来了。」连我都知道爷爷的话只能听一半,这都六月中旬了,法院传票也没下来。

  「这都吃上了,我没来晚吧?」伴着高亮的女声,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高挑苗条,花枝招展。这样的女人出现在农村庙会未免太过显眼。来人正是我大姨,陆永平的老婆。记得那天她穿了个V领短袖,下身似乎是个短裙,没穿丝袜,脚蹬一双松糕凉鞋。那年头正流行松糕鞋,但都是年轻女孩在穿,陡然见一个奔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还真是吃了一惊。一同来的还有我的小表弟,黑黑瘦瘦,三角眼,厚嘴唇,跟陆永平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叫了声爸妈叔婶,她就夹着腿直奔厕所,很快里面传出了嗤嗤的水声。爷爷尴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饭。姥爷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姥姥夹着面条慢吞吞地往嘴里送,她是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我大姨边洗手边说戏班子唱的怎么怎么烂,姥姥姥爷要是出场肯定能把他们吓死。在凉亭里坐下,她才问我:「你妈呢?」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哦,忙学生的吧,快高考了。」奶奶问:「凤棠怎么有闲来逛农村庙会,宾馆不用管啊。」她说:「嘿,雇人家看呗,老在那儿杵着还不把人憋疯?」张凤棠长我母亲两岁,以前在羊毛衫厂上班,后来在商业街开了家小宾馆。

  表弟一声不响已经吃上了。张凤棠端起碗,说:「饭够不够,不够我出去吃。」奶奶没吭声,爷爷忙说:「够够够,做的就是六七个人的饭。」张凤棠的到来让饭局变得沉默下来,尽管她一张嘴说个不停。东家事西家事,又是宾馆里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又是陆永平怎么怎么被人诬陷,一会儿又恭喜我运动会得了冠军,说这下肯定要保送一中了吧。张凤棠长相倒也端庄,长脸大眼高鼻薄唇,一头酒红色卷发披肩,可惜右嘴角坐着颗嗜吃痣,没由来给人一种刻薄的印象。她身上有股浓烈的香水味,让人难以忍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我放下碗筷,说出去溜一圈。

  我回家时,姥爷姥姥已经走了。奶奶坐在门口纳鞋底。我问爷爷呢。她说喝了点酒,床上眯着呢。我又说坐这儿不热啊。奶奶说我这老太婆现在只知道冷,哪还知道热。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落在红砖墙上影子,心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奶奶拍拍我屁股,压低声音:「你这个姨啊,自从你爸出事儿就来过家里一次,以后再也不见影了。这不来了,东拉西扯,半句也不提和平的事儿。这可是你亲姨呢。」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第五章

  高考那两天家里正好收麦。往年都是雇人,收割、脱粒、拉到家里,自己晒晒扬扬就直接入仓了。老实说,自从机械化收割以来,连父亲也没扛过几袋麦子。家里地不少,有个六七亩,父母虽是城市户口,但因为爷爷的关系,一分地也没少划。奶奶愁得要死,说这老弱病残的可咋办?爷爷硬撑:「我这身子骨你可别小瞧了。再说,不还有林林吗?」我说:「对,还有我。」奶奶哼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6月24号母亲回来很晚。记得那天正转播阿根廷的比赛,爷爷奶奶也在客厅里坐着。一进门,母亲就说我小舅会来帮忙,末了又说陆永平手里有三台收割机,看他有空过来一趟就行了。奶奶说:「光说不行,你打过招呼了没?得事先说好啊。」母亲嗯了一声,就去打电话。陆永平他妈接的电话,说人不在家。母亲又拨了陆永平的大哥大。声音很嘈杂,应该是在地里,他说:「自家妹子还打什么招呼,不用你吭声哥明天也会过去。」

  第二天我随爷爷赶到地里,小舅已经在那儿了。他踢了我一脚,笑着说:「哟,大壮力来了?那我可回去咯。」小舅就这样,直到今天还是个大小孩。没一会儿陆永平也来了,带着四五个人,开了台联合收割机。人多就是力量大,当天就收了3块地,大概4亩左右。26号母亲也来了,但没插上手,索性回家做饭了。两天下来拢共收了6亩,养猪场还有两块洼地,太湿,机器进不去,就先撇开不管了。

  高考结束后母亲就清闲多了,多半时间在家晒麦子。别看爷爷一把老骨头,七八十斤一袋麦子还是扛得起来的。母亲就和奶奶两人抬。我早上起来也试着扛过几袋,但走不了几步就得放下歇。母亲看见了,说:「你省省吧,别闪了腰。赶快去吃饭,不用上学了?」

  之后有一天我晚自习回来,正好碰见陆永平和爷爷在客厅喝酒。爷爷已经高了,老脸通红,拉住我说:「林林啊,你真是有个好姨夫!今年可多亏了你姨夫啊!和平要有你姨夫一半像话就好了。」奶奶说出这样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见,爷爷这么说,让我心里十分不爽。陆永平也有点高,当下就说:「叔您这话可就见外了。亲妹子,亲外甥,都一家人,我就拿林林当儿子看。林林啊,营养费没了吧,姨夫这里有,尽管开口!」说着往茶几上拍了几张小金鱼。我也不理他,径直问:「我妈呢?」爷爷哼唧半天,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时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她还是那件碎花连衣裙,趿拉着一双粉红凉拖,对我熟视无睹。直到送走爷爷和陆永平,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

  我洗完澡出来,母亲站在院子里,她冷不丁问我:「营养费咋回事儿?」

  7月1号会考,要占用教室,初中部休息一天。但田径队不让人闲着,又召集我们开会,说是作学年总结。谁知到了校门口,门卫死活不放行。不一会儿体育老师来了,说今天教委要来巡视考场,这个会可能要改到期末考试后。完了他还鞠了一躬,笑着说:「同学们,真对不起!」既然这样,大家迅速作鸟兽散。3班的王伟超喊我去捣台球,但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他给我发根烟,骂了声蔫货,就蹬上了自行车。骑了几米远,他又调头回来,掏出一盒避孕套,问我要不要。我接到手里,看了看,就又扔给了他。王伟超收好避孕套,问我:「真不要?」我说要你妈个屄哟。他嘻嘻哈哈地靠过来,朝我吐了个烟圈,说:「你觉得邴婕怎么样?」不等我反应过来,这货大笑着疾驰而去。

  我到家里时,院子里阵阵飘香。掀开门帘,奶奶正在厨房里忙活。她说:「哟,林林回来的正好,一会儿给你妈送饭。」我问往哪儿送。她边翻炒边说:「地里啊,养猪场那块,今天收麦。」我说:「这地里能进机器了?」奶奶呵呵笑了:「机器?人力机器。」接着,她幽幽道:「你妈这么多年没干过啥活,今年可受累了。」我没接话,操起筷子夹了片肉,正往嘴里送,被奶奶一巴掌拍回了锅里。我哼一声,问都谁在地里。奶奶说我小舅、陆永平和母亲。我说:「又不用机器,他陆永平去干什么?」奶奶笑骂:「陆永平陆永平,不是你姨夫呢。往年不说,今年西水屯家可用上劲了。」我又问:「爷爷呢?」奶奶揭开蒸锅,一时雾气腾腾:「你爷爷上二院去了,气管炎作二次检查。我也抽不开身,你叔伯奶奶今天周年,总得去烧张纸吧。」

  我到客厅看看表,刚10点,就冲厨房喊:「人家早饭还没吃完呢。」奶奶说:「我这不急着走嘛,饭在锅里又不会凉,你11点多送过去就行。」

  奶奶前脚刚走,我就收拾妥当出发了。啤酒放在前篓里,保温饭盒提在左手上,后座别了把从邻居家借来的镰刀。农忙时节,路上车挺多,我单手骑车自然得小心翼翼,约莫二十分钟才到了养猪场。

  附近都是桔园,绿油油的一片,不少桔树已冒出黄色的花骨朵。养猪场大门朝北,南墙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椒树。小麦种在东、西两侧,拢共9分地。西侧大概有6分,已经收割完毕,金色麦芒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支支亟需发射的利箭。麦田与围墙间是条河沟,在过去的几年里淌满了猪粪,眼下只剩下一些板结的屎块。我从桥上驶过,内心十分忧伤。时至今日,我对那些拥有巨型排便设施的事物都有种亲切感。

  停下车,刚想叫声妈,又生生咽了下去。我喊了声小舅,没人应声。转过拐角,放眼一片金黄麦浪,却哪有半个人影。我提着饭盒,顺着田垄走到了另一头。地头割了几米见方,两把镰刀靠墙立着,旁边还躺着一方毛巾、两副帆布手套、几个易拉罐。我环顾四周,只见烈日当头,万物苍茫,眼皮就跳了起来。

  事实上眼皮跳没跳很难说,但在我的记忆中它就应该跳起来。当时我确实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快步走到猪场门口,铁门掩着,并没有闩上。我心里放宽少许,轻轻推开一条缝,却听叮的一声响,像是碰着了什么东西。今天想来,我也要佩服自己的机灵劲儿,虽然当时并不知其用意。我歪头从转轴缝里瞧了瞧,发现门后停着一辆自行车。哪个王八犊子这么没眼色?我这就要强行推开门,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四下看了看,我把饭盒放到门口的石板上,绕到了西侧墙角。那里种着棵槐树,茎杆光溜溜的,还没我小腿粗。但这岂能难住爬树大王?我抱住树干,没两下就蹭到顶,屈身扒住墙头,攀了上去。院子里没有人,也听不到任何响动。脚下就是猪圈,盖了几层石棉瓦,脆得厉害,当然上不得人。而除了我这安身之所,放眼望去满墙的玻璃渣子,更是别想过去。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顺着棚沿,慢慢挪到了平房顶。一路啪嚓啪嚓响,我也不敢低头看。平房没修楼梯,靠房沿搭了架木头梯子,我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直骂自己傻逼。

  着了地,我才松了口气。前两年我倒是经常在养猪场玩,后来就大门紧锁,路口还有人放哨,父亲也不准我过去了。院子挺大,有个三四百平。两侧十来个猪圈都空着,地上杂七杂八什么破烂都有,走廊下堆着几摞空桶,散着十来个饲料袋。院子正中央有棵死石榴树,耷拉着一截粗铁链,树干上露出深深的勒痕。进门东侧打了口压井,锈迹斑斑,蜘蛛罗网,许是久未使用。旁边就停着陆永平的烂嘉陵。而大门后的自行车,正是母亲的。

  平房虽然简陋,但还是五脏俱全,一厨两卧,靠墙还挂了个太阳能热水器,算是个露天浴室。天知道父亲有没有做过饭,但两个卧室肯定派上了用场。这里可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赌博窝点啊。我侧耳倾听,只有鸟叫和远处柴油机模模糊糊的轰鸣声。蹑手蹑脚地挪到走廊下,靠近中间卧室的窗台:没人。小心地扒上西侧卧室窗户:也没人。厨房?还是没人!我长舒口气,这才感到左手隐隐作痛,一看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划了道豁口,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说话声。从最东侧的房间传来,模模糊糊,但绝对是陆永平。一瞬间,眼皮就又跳了起来。那是个杂物间,主要堆放饲料,窗外就是猪圈。我竖起耳朵,却再没了声响。捏了捏左手,我绕远,轻轻地翻过两个猪圈。猪出栏两个多月了,圈里有些干屎,气味倒不大。杂物间没有窗帘,盖了半扇门板,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她躺在一张枣红色木桌上,两腿大开。陆永平站在中间,有节奏地耸动着屁股。桌子虽然抵着墙,但每次晃动都会吱的一声响。

  陆永平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敞着个大肚皮,裤子褪到脚踝,满腿黑毛触目惊心。挺动间他的肚皮泛起波波肉浪。母亲上身穿着件米色碎花衬衣,整整齐齐,隐约能看到里面的粉红文胸;下身是一条藏青色西装裤,悬在左脚脚踝,一边裤腿已经拖到了地上,一抖一抖的,将落未落。她脸撇在另一边,看不见表情,嘴里咬着一顶米色凉帽,一只白皙小手紧紧抓着桌棱,指节泛白。一切俱在眼前,眼皮反而不再跳了。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左手掌钻心地痛。

  陆永平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顺流而下,再被肚皮甩飞。他摩挲着母亲丰腴的大白腿,轻轻拍了拍,说:「好妹妹,你倒是叫两声啊。」见母亲没反应,他俯下身子,贴到母亲耳边:「姑奶奶,你不叫,我射不出来啊。」

  母亲一把推开他,摆正脸,说:「你起开,别把我衣服弄脏了。」作势就要起来。那顶米色凉帽滚了两圈,落到了地上。隔着玻璃,我也看得见母亲红霞纷飞,满头香汗,修长脖颈上淌出几道清泉。

  这一推,陆永平被裤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直挺挺的老二抖了几抖。他的家伙大得吓人,又粗又长,直到今天我也没见过那样的尺寸。当然,我是正常男性,除了在影视作品和照片中也没机会见识多少勃起的阴茎。他撸了撸泛着水泽的避孕套,摇了摇头:「好好好,真是怕你了。」说着他按着母亲的右腿根,把胯下的黑粗家伙狠狠地插了进去。母亲嗯的发出一声低吟。陆永平像得到了鼓励,揉捏着手中的大白腿,高高抱起,扛到肩头,再次抽插起来。这一波进攻又快又狠,肉肉交接处啪啪作响,枣红木桌像是要跳起来,在墙上发出咚咚的撞击声。母亲「啊」的叫出声来,又马上咬紧嘴唇,但颤抖的嗯嗯低吟再也抑制不住。她眉头紧锁,俏脸通红,粉颈绷直,小腹挺起,肥硕的臀瓣和丰满的大腿掀起阵阵肉浪。

  我再也看不下去,顺着墙滑坐在猪圈里。或许是因为疼痛,手都在发抖。可屋内的声音还在持续,而且越发响亮,那张天杀的桌子撞得整堵墙都在震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啊啊」地叫了起来,这哭泣着的声带震动一旦开启便再也停不下来。我想到电影里看到的雪崩,倾泻而下,铺天盖地。母亲的嗓音本就清脆而酥软,这叫声里又参着丝丝沙哑,像七月戈壁塔楼里穿堂而过的季风。风愈发急促而猛烈,把架子上的串串葡萄吹落在地,瞬间琼浆崩裂。屋子里只剩下了喘气声。陆永平上气不接下气,笑着说:「爽不爽?」母亲没有回应,只听得见她粗重的鼻息。突然咚的一声,母亲说:「陆永平,你疯了是不是?!」

  不知什么时候,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我抹抹眼,赶忙爬起来,又趴到窗口。只见母亲站在地上,撅着肥白大肉臀,把右腿上的内裤和西装裤拉到了膝盖。接着,她撑开粉红棉内裤,抬起穿着肉色短丝袜的左脚,作势往里伸,股间隐隐露出一抹黑色。陆永平挺着肚皮靠在墙上,猛然前扑,一把将母亲抱进怀里。母亲惊呼一声,左脚「腾」地落空,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直起身子,盯着陆永平看了几秒,淡淡地说:「放开。」陆永平乖乖松了手,待母亲又去穿内裤时才讪讪地说:「凤兰真对不住,但你要这会儿穿上,裤子肯定湿透。」母亲不理他,径直提上内裤,又去穿长裤。陆永平说:「妹儿你不能这样,哥我可还硬着呢。」我扫了一眼,他确实还硬着,直撅撅的,硕大的睾丸上满是黑毛。母亲拍了拍长裤上的灰,麻利地套上左腿,提了上去。

  扎好皮带,母亲四下看了看,应该是在找鞋。她的目光冷不丁地扫过来,我赶紧缩回脑袋,惊出一身冷汗。而后又禁不住恨恨地想:「我怕啥,我又没做错事儿,巴不得被她看见呢!」这么想着,我不由叹了口气。这时屋里又传来一声轻呼,母亲说:「你真疯了,快放开!」

  我缓缓露出头,只见陆永平从后面抱住了母亲,两手应该握住了乳房。我只能看见两人的背影,满眼是陆永平的黑毛腿。母亲挣扎着,低吼道:「你放不放开?!」她真的急了。我不由攥紧拳头,真想就这么冲进去,却疼得直咧嘴。好在陆永平松手了。他说:「好,我放开,但没让我射,这次不算。」母亲直起身子,拽了拽衣角,过了半晌,才小声说:「没时间了,他奶奶该来了。」陆永平看看表,斗大的巴掌捧住母亲香肩:「好妹子,还不到40,起码有多半个钟头时间。再说我婶这小三轮谁知道会蹬到啥时候。」说着,他两手滑过腋下,又探到了胸前。母亲说:「说了别碰上面,把衣服弄脏?」见母亲默许,陆永平连连点头,大手握住柳腰,「嚯」地蹲下去,把脸埋进了丰熟的肥臀间。母亲拍开他的手,说:「干啥呀你,快点好不好?」

  陆永平这下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站起身子,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才行?」母亲转过身——我赶紧缩回了头——说:「要做快点,不做我现在就走。」

  两人不再说话,只能听见皮带扣响和衣物摩擦的悉索声。接着「啪」得一声,我能想象,陆永平的脏手扇在了母亲屁股上。「来,趴这儿。」陆永平的声音。然后是脚步挪动声。很快,传来「嗯」的一声轻吟。我再次探出头,发现被门板挡住了视线。一直挪到最东边,两人才又出现在视野中。母亲手扶着一口酱红色的饲料缸,撅着挺翘的肉臀,已经再次被陆永平进入。他们面朝西,留给我一个侧影。陆永平手扶母亲柳腰,不紧不慢地抽插着,时深时浅。当时我不懂,还以为陆永平这是没了力气,在磨洋工。母亲微低着头,轻咬丰唇,脑后的马尾有些散乱,耳边垂着几簇湿发。裤子没有脱,只是褪到脚踝,为了方便插入,只能并紧膝盖,高撅屁股。黝黑多毛的陆永平更是衬托出母亲的白皙滑嫩。

  阳光从我的方向照进屋内,虽被门板挡住大部分,但还是有少许撒在母亲腰臀上。母亲蜂腰盈盈一握,随着身后的抽插,碎花衣角翻飞,肥臀白得耀眼。这之后的许多年,此情此景还是会时不时溜进我的梦中。

  挺动间,陆永平双手滑到母亲衬衣下,轻轻摸索着小腹,母亲啧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这让陆永平更加放肆,他把长脸贴到母亲颈部,来回摩挲。母亲撇过头,说:「你别这样,恶心。」陆永平哼了一声:「恶心?刚才爽不爽?」母亲正色道:「第一,你快点;第二,我答应你的会做到,请你也遵守约定。」「啥约定?说个话文绉绉的。」陆永平说着猛插了几下。母亲喉头溢出两声闷哼,皱了皱眉,不再说话。陆永平说:「好了好了凤兰,有话说话,你这样哥心里也不好受。」完了,又补充道:「哥是骚了点,但也不是他妈的禽兽,哥也希望你好过嘛。」母亲冷哼一声,说:「希望我好过,所以非要在这儿?」陆永平叹了口气:「好好,都是哥的错,哥实在是想你想得紧。这不都快一个月了。」母亲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说:「你快点吧。」陆永平稍稍加快速度。母亲又说:「还……有,以后别再给林林钱。」陆永平停下来,一本正经道:「亲外甥,怎么就不能给点零花钱了?别管是不是封口费,给钱我总不会害了他。」母亲说:「我不管你什么费,你给他钱就是害了他。」

  陆永平似是有些生气,不再说话,捧住肥白美臀,开始快速抽插。浅的轻戳,深的见底,不过十来下,母亲的神色就不对了。她臻首轻扬,浓眉深锁,美目微闭,丰唇紧咬,光洁的脸蛋上燃起一朵红云,蔓延至耳后,修长的脖颈绷出一道柔美的弧度。每次冷不丁的深插都会让她泄出一丝闷哼。几十下后,丝丝闷哼已连成一篇令人血脉贲张的乐章。母亲整个上身都俯在酱缸上,右手紧捂檀口,轻颤的呻吟声却再也无法抑制。这种奇怪的表情和声音让我手足无措,胯下的老二却硬得发疼。生物课本已翻过生殖健康那一章,却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你什么是原始的动物本能。陆永平也是气喘如牛,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他深吸一口气,大手掰开肥白臀肉,上身微微后仰,猛烈地挺动起胯部。伴着急促的「啪啪」声,交合处「叽咕叽咕」作响。不出两分钟,也许更短——我哪还有什么时间概念,母亲发出急促而嘶哑的几声尖叫,秀美的头颅高高扬起,娇躯一抖,整个人滑坐到了地上。秀发披散开遮住了她的脸,隐隐能看见朱唇轻启,露出晶晶洁白贝齿。左手还扒在缸沿,右手撑在地上,喘息间香汗淋淋的胴体轻轻起伏,尚在颤抖着的大白腿微微张开,露出胯间一簇纷乱黑毛。地上有一摊水渍。

  陆永平也累得够呛,像头刚上岸的老水牛,喘息间挥汗如雨。他索性脱掉上衣,从头到肚皮囫囵地抹了一通,靠着酱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能地上凉,他咧咧大嘴,咕哝了句什么。然后,陆永平转向母亲,伸手攥住她匀称的小腿,轻轻摩挲着:「搞爽了吧妹儿?哟,又尿了啊。桌上那滩还没干呢。」说着,他扬了扬脸。我这才发现,那张枣红木桌上淌着一滩水,少许已经顺着桌沿滴到了地上。这些尿晶莹剔透,每一滴砸下去都会溅起更多的小尿滴。我不由想到,这些个小尿滴也会溅起更多的小小尿滴,如果有显微镜的话,我们就可以持续地观察到这个过程。

  就这一瞬间,陆永平突然瞪直了小眼,大嘴微张,两撇八字胡使他看起来像条鲶鱼。但很快,他笑了笑,撑着酱缸,缓缓起身,弯腰去抱母亲。考虑到褪在脚踝的裤子,我认为这个动作过于艰难,以至于他不应该抱起来。所以真实情况可能是:他起身后,先是提上裤子,尚硬着的老二把裤裆撑起个帐篷。然后他弯腰,胳膊穿过母亲腋下,搂住后背,把她扶了起来。接着,他左手滑过腿弯,抱住大腿,「嘿」的一声,母亲离地了。她整个人软绵绵的,耷拉着藕臂,轻声说:「又干什么,你快放下!」陆永平笑着,起身走到木桌前,也不顾水渍,将母亲放了上去。拍了拍那宽厚的硕大肉臀后,他把母亲侧翻过来,揉捏着两扇臀瓣,掰开,合上。于是,相应地,母亲胀鼓鼓的阴户张开,闭合,阴唇间牵扯出丝丝淫液。母亲当然想一脚把他踢开,但这时陆永平已褪下裤子,撸了撸粗长的阳具,抵住了阴户。只听「噗」的一声,肉棍一插到底。母亲扬起脖子,发出一声轻吟。陆永平揉捏着臀肉,大肆抽插起来。理所当然地,屋内响起一连串的「扑哧扑哧」声。哦,还有啪啪声,木桌和墙壁的撞击声,以及母亲的呻吟声。

  上述情况就是这样,或者说,应该是这样。因为我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自己姓谁名谁、今夕何夕。直至母亲压抑而颤抖的娇吟声响彻耳膜时,我才如梦方醒。原来陆永平在对着我笑,他甚至还眨了眨眼,黑铁似的脸膛滑稽而又狰狞。我转身翻过猪圈,快速爬上梯子,手脚都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石棉瓦是再也不能走了。我定定神,走到平房南侧,强忍左手的疼痛,扒住房沿,踩到后窗上,再转身,用尽全力往对面的花椒树上梦幻一跃。很幸运,脸在树上轻轻擦了一下,但我抱住了树干。只感到双臂发麻,我已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潜能这种事真的很难说,因为花椒树距离平房至少有三米多,即便加上高低差,就这么蹦上去,一般人恐怕也做不到,更不要说一个小孩。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扑鼻一股臭味,我发现自己中招了。不知哪个傻逼在树下拉了泡野屎,虽然已有些时日,但一屁股坐上去,还是在裤子上留下了一坨。关于这泡屎的成色,至今我也能说个真真切切,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走到自行车旁我才发现落了饭盒,又沿着田垄火速奔到猪场北面。拿起饭盒,我瞟了眼,门还掩着,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匆匆返回,站到自行车旁时,我已大汗淋漓,背心和运动裤都湿透了。那天我穿着湖人的紫色球衣,下身的运动裤是为割麦专门换的。在少年时代我太爱打扮了,哪怕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也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捡了几片树叶,用力擦了擦屁股上的褐色屎痕,可哪怕涂上唾沫,还是擦不干净。其时艳阳高照,鸟语花香,几只雄鹰滑过苍穹,我感受着左手掌心一下下有力的跳动,眼泪就夺眶而出。

  第六章

  我喊了好几声「小舅」,在田垄走了一个来回,才有人出来。是母亲。她戴着一顶米色凉帽,叉着腰站在地头。我转身推上自行车,朝母亲走去。远远地我就问她:「我小舅呢?」

  「有事儿先回去了。」母亲面无表情,凉帽下红潮未退,白皙柔美的脸蛋泛着水光,像刚从河里捞出来。她俯身捡起石头上的毛巾,撑开,擞了擞,然后用它擦了擦脸。不等我走近,她就转身往养猪场大门走去。碎花衬衣已经湿透,粉红色的文胸背带清晰可见。藏青色的西裤也是湿痕遍布,左腿裤脚沾着几点泥泞。她步履有些奇怪,但依旧如往常一样轻快。边走,她边回头问:「你怎么来了?你奶奶呢?」

  陆永平在走廊下坐着。看我进来,他忙起身,满脸堆笑:「小林来了啊,你奶奶做啥好吃的?」我自然不理他,自顾自地扎好自行车。我发现母亲的车已经移到了石榴树旁。

  母亲拿着毛巾进了中间的卧室。门好像坏了,只能轻掩着。陆永平从车把上取下保温饭盒,打开闻了闻,夸张地叫道:「好香哦!开饭啦!」说着向厨房走去,又猛然转身:「还有啤酒啊!太周到啦!」他的大肚皮已经收进了衣服里。厨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厨具,即便有大概也没法用,我冲厨房喊了句:「碗在车篓里。」

  我和陆永平吃上饭了,母亲才出来。她摘了凉帽,马尾扎得整整齐齐,俏脸白里透红,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旧网球鞋。从我身边经过时,她扇出一缕清风,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坐在地上,勉强用手指撑着碗底,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母亲就呆在厨房里,也没出来。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突然,母亲说:「你的脸怎么了?」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今天的卤面不知怎么搞的,让人难以下咽。我强忍着想多吃两口,却感到喉头一阵翻涌,大口呕吐起来。饭碗也「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林林你怎么了?」母亲奔了出来。我却再也抬不起头,青天白日的,只感觉冷得要命。陆永平好像也围了过来。模模糊糊地,母亲似乎抱住我哭出声来。

  我烧了两天三夜。整个人云里雾里,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似临炎炉。各种人事都跑到我的梦里来,陆永平、母亲,爷爷、奶奶,邴婕、王伟超,甚至还有父亲——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个人。从小到大我都没害过这么大的病。据奶奶说,当时骨头都露了出来,缝了二十来针,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狭长的疤。

  至于是怎么弄伤的,母亲从没问过。奶奶倒是问过几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过关。虽然每次说法都不尽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怀疑。没几天就是期末考试,11门课,足足煎熬了3天。这期间世界杯结束了,冠军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而是东道主法国。谁也没料到小丑齐达内的秃头能大败外星人罗纳尔多。

  养猪场一别,许久未见陆永平,直至七月中旬发布成绩的那天下午。由于成绩不太理想,或者说很糟——有史以来第一次跌出班级前十名,我一路闷头骑车。在大街口一闪而过时貌似看到了陆永平,他还冲我招了招手。冲完凉出来,空气里飘着股烟味,陆永平已经在凉亭里坐着了。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衬衫西裤,像赶着给谁送葬,一面抽烟,一面流汗。「手好点了吧?」他笑着问。当时伤口刚拆线,什么都没法干,洗个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单手擦着头,撇撇嘴,没理他。陆永平就凑过来,小声说:「小林啊,姨夫对不住你。」我没答话,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他突然说:「你爸的案子就要开庭了。」我停下来,问他什么时候。陆永平说二十几号吧。

  我刚在床上坐下,陆永平就跟了进来。我皱皱眉:「还有事儿?」陆永平笑了笑,给我递来一根烟,又说:「哦,伤员。」我真想一拳打死他。他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人啊,都是忘恩负义。」我说:「你什么意思?」他坐到我身边,挪了挪屁股:「你这床挺软的啊。」我说:「没事儿快滚。」他啧啧两声,笑着说:「你啊,跟你妈一副脾气。」完了又拍拍我肩膀:「外甥啊,姨夫真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我冷哼一声,闪开肩膀。他又凑近:「那天你看见了吧小林?」我刷地红了脸,左掌心又跳起来,不由攥紧了右手。他继续道:「不要怪你妈,你妈是个好人,好老婆,好儿媳,好母亲。」说着,他站起来,面对我:「也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妈这样的,呃,谁不喜欢?」我向后躺倒,没有说话。

  「你也喜欢对不对?」陆永平压低声音,「说实话,小林,有没有梦到过你妈?」我腾地坐起来,他飞快地往后一闪。这货还挺麻利。他得意地笑了笑:「青春期嘛,谁没有过?别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我重又躺到床上。陆永平继续说:「你妈这样的,标准的大众梦中情人。更别说小屁孩,哪受得了?」我盯着天花板,想到床底下应该有根拖把棍。他却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说:「有个事儿告诉你,可别乱说。小宏丰,呵呵,就搞过你姨了。」

  开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市中级人民法院。观众席上人还不少。父亲顶着青发茬,挂着个山羊胡,貌似瘦了点,整个人惨白惨白的。他看见我们就红了眼圈。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热,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奶奶一见着父亲就开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训诫了几次,差点逐出法庭。爷爷只顾低头抹泪。母亲却板着脸,没说一句话。

  同案犯史某、程某、郑某也一并受审。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资诈骗罪,郑某和父亲一样,被指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据说,主犯史某是个老油条,早在80年代就因诈骗罪蹲了十来年,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干老本行。这次在全国3省市均有涉案,总金额达五百多万元。当然,对于坐在观众席上的我而言,这些毫无意义。

  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回到家,母亲对爷爷奶奶说可能还会有罚金。爷爷问能有多少。母亲说不知道,得有个几万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对我的考试成绩母亲显然不满,她甚至懒得问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说马上初三了,田径队什么的就别想了。说这话时她正给我上药,依旧葱白的小手掌心遍布红肉芽,灯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温润。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吭声。

  记得开庭后的第三天,我和母亲到姥姥家省亲。她戴了顶宽沿遮阳帽,上身穿什么没了印象,下身穿了条白色七分阔口马裤,臀部紧绷绷的。她在前,我在后。一路上高大的白杨哗哗低语,母亲的圆臀像个大水蜜桃,在自行车座上一扭一扭。我感到鸡鸡硬得发疼,赶忙撇开脸,不敢再看。

  当时为了照顾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时年三十二三,刚被客运公司炒了鱿鱼,遂在姥爷曾经下放的城东小礼庄搞了片鱼塘。为了方便起居,又在村里租了个独院,和鱼塘隔了条马路,也就百十米远。小舅妈也在二中教书——这桩婚事还是母亲牵的线——二中就在城东,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这儿反而更近些。

  我和母亲赶到时,门口停了个松花江,院门大开,家里却没人。我一通姥爷姥姥小舅乱喊,就是没人应。正纳闷着,被人捂住了眼,两团软肉顶在背上,扑鼻一股茉莉清香,甜甜的嗓音:「猜猜看。」我刷的红了脸,掰开那双温暖小手,叫了声舅妈。小舅妈搂住我的肩膀,面向母亲说:「哟,这小子还脸红了,长成大姑娘了!」母亲放下礼物,笑了笑,问这人都上哪了。「上鱼塘溜圈了,」小舅妈把我搂得紧紧的,「一帮人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见我要挣脱开,她又拍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这林林在学校见到我就跟看到空气一样,哼。」母亲笑着说:「咱大姐也来了?」小舅妈点头,忽地放低声音:「那打扮的叫一个……呵呵。」我想起陆永平的话,心里猛然一颤。小舅妈又问起父亲的事,母亲说判决还没下来,看样子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小舅妈叹了口气,小手捏着我的耳朵拽了又拽。

  说话间,大批人马杀到。姥姥坐在轮椅上,由张凤棠推着。身边是姥爷和陆永平。门外传来小孩的叫嚷,还伴着小舅的呼啸。「林林来了!」还是陆永平反应最快。我嗯了一声,挨个称呼一通,却没由来的一阵尴尬。姥爷搂着我,姥姥只会呜呜呜了。母亲叫了声爹妈,姥爷就叹口气,摆了摆手。小舅妈说:「菜都差不多了,就剩几个热的,洗洗手,马上开饭。」完了又冲门外喊:「张凤举,你滚回去上幼儿园吧,什么时候了,没一点眼色!」小舅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头上扎了个小辫儿,啪地踢了我一脚:「这是个大姑娘,啊,一会儿上妇女们那桌去。」众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脸更红了。

  午饭在院子里吃。身旁有两株高大的无花果树,芳香阵阵。妇女小孩一桌,我和姥爷小舅陆永平一桌。小舅烧完菜出来就抱着女儿,忙的不可开交。小表妹六七岁,扎着个冲天辫儿,老往我身边拱。不知谁说林林可真受欢迎呢,小舅妈就笑了:「你以为呢,林林在学校那可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马王子呢。」张凤棠说:「是吧,也难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当年不知多少人追呢。」她这话是往火堆上泼水,气氛骤冷。我偷偷瞟了瞟,母亲垂眼喝着饮料,神色如常。姥爷又叹了口气。陆永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脚,说:「林林一会儿看鱼去,还有几只老鳖,前两天走在路上捡的。」小舅妈切了一声,笑骂:「德性!」

  张凤棠那天穿什么想不起来,印象中很清凉,露着大长腿,鞋跟很高。她身边就坐着小表弟,10岁出头,脸都还没长开。陆永平的话显然不能信。小舅妈问:「敏敏啥时候能回来?」她向着陆永平,而不是身边的张凤棠。陆永平说表姐今年考了军艺,结果还没下来。小舅妈笑着说:「这可有出息了。」张凤棠哼了一声:「还不是你姐夫拿钱跑的,现在啥不用钱啊。」饭桌上又沉默了。半晌小舅才接话:「那也得有钱啊,是不是哥?」陆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说:「啥话这说的都,来,爷几个走一个。」张凤棠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开车呢,你少喝点。」陆永平一饮而尽,又满上,说:「林林也来。」

  饭后来了几个串门的,凑了两桌打麻将。母亲和小舅妈收拾碗筷。泔水桶满了,母亲问往哪倒。小舅说鱼塘有口缸,专存泔水喂鱼。母亲就提桶去了鱼塘。我给几个小孩摘完无花果,发现陆永平不见了,当下心里一紧。匆匆奔出门,刚过马路,远远看见陆永平一瘸一拐地走来。见了我他也不掩饰,笑着说:「小林啊,你姨刚才说的别往心里去,就当她放屁。妈个屄的满嘴跑火车。」说着他衔上一根烟,又给我递来一根。我摇摇头。他说:「真不要?切,我还不知道你们。」这时母亲正好回来,步履轻盈,迤逦而行,手里的泔水桶反而更衬托出她的美。走到我跟前,她轻声说:「林林,没事儿咱就回家吧。」

  父亲宣判那天我没去。上午11点左右奶奶让陈老师搀着进了门,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闷声不响。爷爷和母亲紧随其后。爷爷刚坐下就站起来,说到隔壁院取烟袋。母亲忙招呼陈老师喝水。陈老师是母亲办公室的同事,开庭那天用的就是她的车。她连忙推辞说不打扰了,劝母亲别多想,一年而已,最多来年4月份人就出来了。临走她又把我拉到门外,嘱咐说:「林林小男子汉了,可要多照顾家里点。」陈老师刚走,客厅就传出一声直穿云霄的哭号。

  半天不见爷爷来,我跑到隔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着呢。

  父亲被判处罚金2万元。爷爷脑淤血住院前后花了1万多,出院后半身不遂,走路拄着个拐棍,上个厕所都要人照顾。奶奶呢,只会哭。那段时间母亲要么守在电话旁,要么四处奔波。爷爷住院最后由学校垫付了1万块。亲朋好友们过来坐坐,说几句安慰话,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有天下午姥爷带着姥姥来串门,塞给母亲1万,说是小舅给了5千,剩下的5千就当没看见。临走他又嘱咐:「已经给你姐夫打过招呼了,咱就这一个有钱的亲戚,这会儿不用啥时候用。」这么多天来神色如常的母亲突然垂下了头。我坐在一旁,看着透过绿色塑料门帘灌入的黯淡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爷爷住院时陆永平就来过,和张凤棠一起,屁股没暖热就走了。那晚来送信封是一个人,完了母亲说:「谢谢哥。」陆永平说见外,又扭头拍拍我肩膀:「没过不去的坎儿,小林。」陆永平前脚刚走,奶奶就进了门,问:「送钱来了?」母亲点点头。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说来也怪哈,和平刚出事儿那会儿急用钱,西水屯家就借了2千对不对?后来突然就拿了三四万,这下又是1万5,你说他家是不是开银行的?」

  第七章

  从未感到过一个暑假竟如此漫长。曾经魅力无穷的钓鱼摸蟹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所有人抛弃。每天中午我都要偷偷到村头水塘里游泳,几十号人下饺子一样扑腾来扑腾去,呼声震天。游累了我们就躺在桥头晒太阳,抽烟,讲黄色笑话。暖洋洋的风拂动一茬茬刚刚冒头或正在迅猛生长的阴毛,惊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步履匆匆。有次房后老赵家的媳妇正好经过,我赶忙跃入水中。她趴到桥头朝下面喊:「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儿你妈去!」水里的一锅呆逼傻屌们轰然大笑,叫嚣着:「有种你下来告!」我却已蹲在桥洞里,半天不敢出来。

  偶尔会有人喊我打球,要么在电话里,要么远远站在胡同口,从没人敢贸然步入张老师的势力范围。学校组织老师们旅游,母亲也推辞了,虽然不过区区几千块钱。陆永平来过家里几次,每次都借口送什么东西,一双小眼骨溜溜地转。而每次我都「不解风情」地赖着不走,有时甚至会主动和他聊天,并不失时机地冷嘲热讽一番。母亲只是平淡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备课或者看书,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和她无关。

  八月中旬的一天王伟超来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而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当时他已发育得相当成熟,比我高了一头,更难得的是超然于绝大多数同龄人,他已能够平静而娴熟地应对张老师了。王伟超在我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七八圈,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写作业啊。他一通屄屌屄屌的,给我递来一根烟,我指了指隔壁,他说你个软蛋。后来他饶有兴趣地摆弄起我床头的录音机。换了十来盘磁带后,他说:「都什么屄屌玩意儿,下回给你带几盘好听的。」临走他貌似不经意地提起邴婕,说她想爬山,问我对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愣了愣,说去过几次。他嘿的一声:「那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清晨六点多王伟超来喊我。到了村西桥头就见着了邴婕,黄T恤,七分裤,白球鞋,马尾乌黑油亮。同行还有个女的,印象中见过几次,圆脸圆眼,带点婴儿肥。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严林你可算来了!把人等死了!」说着捣了捣身边的邴婕。邴婕笑骂着施以回礼,红着脸说:「一会儿天就热了。」王伟超怪笑两声,也不说话。一路上凉风习习,草飞虫鸣,无边绿野低吟着窜入眼帘。那时路两道的参天大树还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树林还未伐戮殆尽,河面偶尔掠过几只翠鸟,灌丛间不时惊飞起群群野鸭。同行女孩频频尖叫,邴婕只是微笑着,偶尔附和几句。王伟超笑话不断,我却笑不出来,只觉心里升腾起一股甜蜜,浓得化不开。

  不到10点我们就登上了山顶。在树荫下歇了会儿,望着远处一排排整齐划割如鸽笼般的房子,他们都感慨万分。我也应景地唏嘘了几声。王伟超甚至即兴赋诗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后来我们摘了些酸枣和柿子,就下了山。在村西头饭店,我请大家吃了碗面。虽然带了些干粮,每个人还是饿得要死。我和王伟超还各来了一瓶啤酒。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谢谢你严林。」就是此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邴婕身后急驶而过,汗津津的心瞬间凝固下来。

  我回到家时已经下午4点多了。院门大开,却没有人。扎好车,我四下看了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厅,甚至溜进父母卧室,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时母亲回来了。她叫了声林林,我赶忙在客厅坐好。她走进来问晚饭吃什么,我说随便。那天母亲穿了件淡蓝色连衣裙,一抹细腰带勾勒出窈窕曲线。她问我玩得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她不满地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冲凉时我发现洗衣篮里空空如也,出来抬头一看,二楼走廊上晾着不少衣物,其中自然有母亲的内衣裤。但这同样说明不了什么。我进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只觉焦躁莫名。吃晚饭时,我问母亲刚刚去哪儿了。母亲说去奶奶院看看爷爷,又问我怎么了。我没吭声,把米粥喝得滋滋响。突然,母亲站起来,啪得摔了筷子,低吼道:「严林你有什么就说出来,你们一家人都什么意思!」我抬起头,只见一汪晶莹的热泪在母亲眼眸里打转,不由心里一疼,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剧烈的惶恐不安。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母亲当着我的面落泪。但也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说话,继续吃饭。半晌,母亲才又重新坐下,胸膛剧烈起伏着,整个人却俨然一尊雕像。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我有意识地讨好,打扫卫生,洗碗刷锅,连村头的水塘都不再去,母亲却始终不苟言笑。其中某个下午,我躺在房间的凉席上,听着窗外焦躁的蝉鸣,百无聊赖地翻起了一摞西方文学名著。那是母亲从学校借来的,马克吐温,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及柯南道尔等等。我随便操起一本,便漫无目的地看了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母亲喊吃饭,我都没能从书上移开眼睛。那本书叫《汤姆索亚历险记》。汤姆和哈克的旅行让我忘乎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书也可以如此奇妙。

  陆永平许久没有出现,消失了一般。这让我宽慰,却又令我紧张,敌人一旦潜入密林,危险便无处不在。

  天越来越热,晚上开着窗,连过堂风都夹着股暖屁。家里也就父母卧室有空调,母亲喊我到她房间睡,理所当然我拒绝了——我有些害怕,那些难以启齿的梦,那些令人羞耻的勃起。每天傍晚奶奶都会在楼顶冲洗一方地,晚上铺上几张凉席,我们就躺着纳凉。爷爷半身不遂,不敢张风,天擦黑就会被人搀下去。母亲偶尔也会上来,但不多说话,到了10点多就会回房睡觉。有次母亲刚下去,奶奶就叹了口气。我问咋了。奶奶也不答话。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奶奶拿痒痒挠敲敲我:「林林啊,不是奶奶多话,有些事儿你也不懂,但这街坊邻居可都开始说闲话了。你呀,平常多替你妈看着点,别整天光知道玩。」我哼一声就翻过了身,只见头顶星光璀璨,像是仙人撒下的痱子粉。

  之后的一天半夜,我下来上厕所,见洗澡间亮着灯,不由一阵纳闷。我喊了几声妈,没人应声。正要推门进去,母亲披头散发地从屋内跑出来,说她正要去洗澡,落了件东西。记得那晚她穿了件白色睡裙,没戴胸罩,跑动间波涛汹涌。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挠着头进了厕所,心里砰砰乱跳,出来时洗澡间已经响起了水声。上了楼,奶奶在一旁打着呼噜,我心想这半夜洗什么澡,没开空调么。

  又过了几天,也是半夜,我回房拿花露水。走到楼梯口时隐约听见了什么声音,忙竖起耳朵,周遭却万籁俱静,除了远处隐隐的蛙鸣。拿花露水出来,又仔细听了听,哪有什么声音啊,我这年纪轻轻就幻听了吗。躺在凉席上,我却有些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身上奇痒难耐,奶奶却一如既往地呼呼大睡。犹豫了半晌,神使鬼差地,我爬起来,偷偷摸了下去。刚挪到楼梯口,整个人便如遭雷击,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下午。父母房间传出了那种可怕的声音,模糊,然而确切,不容质疑。

  靠近窗户,声音清晰了许多。粗重的男女喘息声,偶尔夹杂着几声极细的低吟,若有若无的啪啪声却伴着显着的「咕叽咕叽」。不知过了多久,女声说:「你快点吧。」

  「怎么?痒了?」

  「你快点好不好?」

  「这大半夜的,快点让我去哪儿?」

  「陆永平你还真是要脸啊。」

  「好好好,你就开不得玩笑。」说着动作似乎剧烈了几分,啪啪声也清晰起来,母亲发出几声哦哦的闷哼。「爽不爽?」

  母亲不答话,连低吟声都不见了。

  「爽不爽?嗯?」啪啪声越发清晰,「叽咕叽咕」变成了「扑哧扑哧」。

  「哦……你轻哦……点。」

  「怕什么,这大半夜的谁能听见?」陆永平说着又加重了几分。啪啪啪,在寂静的夜分外响亮。

  「你疯了?」母亲有些急了,似乎要翻身。

  「可不,看见你我就疯了。」陆永平应该按住了母亲,动作更是剧烈。

  「嗯……哦……哦。」母亲的闷哼声越发急促,带着丝尖细的哭泣,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一般。

  「爽不爽?爽不爽?」陆永平简直像个打桩机,我都害怕楼顶的奶奶会被吵醒。

  「停……下来,停……啊……啊哦!」突然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了啪啪声和陆永平的喘息声。过了好几秒,母亲的声音才重又出现,那是一丝穿过嗓子眼扶摇而上的哭泣,短促而粗粝。之后周遭就安静下来,粗重的喘息像屋里藏了好几头牛。

  我靠上墙,轻轻吁了口气,想就此离开,却又不甘心。脑子飞快转动着,像是徘徊在一个遍布锦囊的走廊,却没有一个点子能解我燃眉之急。这时传来一阵吮吸声,母亲嗯了一下。陆永平笑着说:「这奶子顶你姐俩。」接着啪的一声:「这大屁股,得顶你姐仨。」

  「起开。」推搡声。母亲似乎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哐当」一声,陆永平「哎呦」了一下。啪,亮了灯,窗口映出一片粉红,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一抹巨大而变形的黑影。「快滚。」

  「又咋了?」陆永平吸着冷气,看来刚才磕得着实不轻。

  母亲没有说话,似乎在穿衣服。

  「你啊,这啥脾气?」陆永平靠近了母亲,「姑奶奶,我错了好不好?」

  母亲推开了他。

  「到底咋了你说嘛?」陆永平抱住了母亲,「好不容易一次,还这么硬着,我……」

  「你小点声,让人听见,我杀了你。」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肥皂剧里的对白。如果换个场合,我可能已经笑出声来。「还有,少给我污言秽语。」

  「好好,你说啥就是啥,都是哥的错。哥一见你就激动。」陆永平在母亲身上摩挲着,「哥来了啊。」

  「你……嗯……干什么?!」黑影一晃,床咚的一声响。

  「放开,放开你!」母亲在挣扎,但陆永平似乎很强硬。

  没一会儿喘息声再起,母亲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吟。

  「关灯。」

  「关什么灯?」陆永平这么说着,还是乖乖关了灯。

  节奏开始加快,床也吱嘎吱嘎地呻吟起来。

  「起开,下床。」

  「唉。」陆永平似乎把母亲抱起,后者发出嗯嗯的几声低吟。片刻,抽插声也清晰可闻了。

  「以后不要这样了。」

  「咋样?」陆永平猛插了几下,啪啪啪。

  「哦……哦……晚上。」

  「晚上咋?」

  「不要来了。」

  「哥也不想啊,小林看你那么紧,还有你婆婆,喊你出去你又不愿意,哥能咋办?」

  「你啥意思?」母亲冷冰冰的。

  「没啥,就是说不方便呗。」陆永平赔笑。

  两人不再说话。扑哧扑哧声让我心慌。

  「那,你也不能三更半夜老在外面敲门啊?」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突然说。

  「哥不这样你能开门?」陆永平有些得意,节奏开始加快。

  「你能……要……嗯点脸不?」母亲的声音低沉而压抑,「那天……林林就……」

  「哥小心点,好不好,你啊。」

  「总之……让人发现,我就杀了你。」过了许久母亲才说。

  「那啥啥啥做鬼也风流对不对,你杀了我吧。」陆永平大力抽插起来,啪啪声再度响起。

  母亲也闷哼连连,其间夹杂着几声悠长的「嗯」。

  「凤兰你真好,能得到你是哥几辈子修来的福。」

  「胡……胡说什么……你?」

  「凤兰,哥早就想搞你了。」

  「别……别说了。」

  「凤兰,搞死你,哥搞死你!」陆永平撒起了驴疯,清脆的啪啪声像是深夜里的耳光,至于扇在谁的脸上我暂时还没搞懂。

  母亲的闷哼越发响亮。我听到了木头还是什么在地上摩擦的吱咛声。

  「凤兰,哥搞你屄。」陆永平急促地喘息着,让我想到姥爷卖驴肉丸子时灶旁的鼓风机。

  「哦……别……哦啊……」母亲的闷哼短促、尖细,像是欲喷薄而出的清泉被死死堵住。

  「凤兰,凤兰啊。」陆永平声声轻唤着,喉头溢出嘶哑的低吼,力度却越来越大。

  「到……到了……」母亲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的音符。我也终于从这颤抖的声带中搜索到了几丝愉悦。这就是人类最原始的语言?

  「哥也来了,射你,射你屄。」陆永平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一阵急促的肉体碰撞声后,一切重归静寂。

  我早已大汗淋漓,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胸中却充斥着剧烈的熔岩。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让我不舒服,让我疼痛、饥渴、愤怒,甚至嫉妒。我紧紧靠着墙,却不知该在什么时候离开,也许我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也许他们马上就会发现我,也许我应该勇敢地迎上去,毕竟——我做错了什么呢?

  那晚我躺在凉席上,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头顶是神秘星海,耳畔是悠长鼾声,我握紧拳头,任眼泪滂沱而出。

  第八章

  第二天奶奶早早把我敲醒,让我下去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却再也睡不着。拿起《福尔摩斯探案集》翻了四五篇,看看闹钟已经六点半了,遂起床、洗脸刷牙。母亲还没起来。我到奶奶家吃了早饭,蹬上自行车就出了门。

  敲了几家门,呆逼们尚在呼呼大睡。我百无聊赖地溜了几圈,却发现无处可去。不知不觉到了村头水塘,理所当然地,我脱掉衣服就跳了进去。水有些凉,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游了几个来回,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在桥洞里蹲了会儿。同样理所当然地,我吼了几声。它们在桥洞里穿梭、回荡、放大,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于是我忍不住又吼了几声。直吼得喉咙沙哑,我才又跃入水中。

  这时已经艳阳高照。我躺在桥头晾了晾,直晒得昏昏欲睡都不见人来。我不由想到这世界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穿上衣服,我去了台球厅。往常人满为患的台球厅竟然关着门,敲了半天,老板才过来开门,说这两天检查,歇业。在门口坐了一会儿,我口渴得要命,摸了摸,兜里空空如也。就这么蹬上车,漫无目的地瞎晃,竟晃到了校门口。大门紧锁,虽然这会儿高三已经开学了。我停下车,在校门口杵了半晌也不见什么熟人。突然想到王伟超家就在附近,我决定前去拜访。他家我去过一次,印象不太深,但东摸西摸还真让我给摸着了。王伟超他妈来开的门,说他不在家。我留了个名,就下楼又跨上了烂车。

  那真是令人沮丧的一天。我四处奔走,然后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铩羽而归时已是午后2点。我直接骑到奶奶家,却发现大门紧锁。可怜我饥渴交加,只好硬着头皮进了自家院子。停好车,母亲出来了,问我去哪了。她还是碎花连衣裙,粉红拖鞋,高高扎了个马尾,清澈眼眸映着墙上的塑料蓝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母亲水灵了许多,脸颊的一抹红晕像是自昨晚便未消退。我没吭声,转身进了厕所。

  「严林问你呢,耳朵聋了?」母亲有些生气。

  我慢吞吞地走出来,只见母亲双手抱胸,板着个脸。「去玩了呗。」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亲一愣,眉头微簇:「又咋了你?」

  我指了指喉咙,径直进了厨房。

  「上火了?感冒了?」母亲跟在身后,「还没吃饭?」

  我洗了洗脸,就着水管一通咕咚咕咚,饮牛似的。母亲在一旁不满地咂了咂嘴:「说过多少次了,又喝生水。」我也不理她,掀开锅看了看,操起勺子舀了一嘴米饭。母亲伸手拍开我:「一边呆着去。」她身上依旧是熟悉的清香,我却接连退了好几步。

  「咋吃?蛋炒饭?闷咸米饭还是啥?」母亲忙活着,头也不抬,「你嗓子要不要看看?」

  「随便。」我吐了句,就走到了阳光下。仰脸的一瞬间,我看见二楼走廊上晾着几件衣物,栏杆上还搭着一张早已晒干的旧凉席。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

  整个下午我都卧在床上看书。柯南道尔笔下的维多利亚时代着实令人神往。更重要的是,窗外的蝉鸣,白得耀眼的世界,一切,都暂时和我无关了。直到6点多钟,在母亲百般催促下,我才出去吃了晚饭。

  饭间母亲问我嗓子好点了没。我边吃边回答,说的什么自己都搞不懂。母亲又问我下午都在忙什么。我懒洋洋地告诉她:「看闲书呗。」母亲说:「看啥闲书我不管,先把作业写完就成。」我埋头喝粥,没吭声。母亲似乎张了张嘴,但终究是没说什么。

  饭毕,母亲收拾碗筷。奶奶在楼上喊:「林林乘凉啦!」我起身就要上去,母亲突然说:「也不知道你咋回事儿,整天吊儿郎当、爱理不理的,我还是不是你妈啊?」我愣了愣,吸吸鼻子,还是快步迈出了屋子。

  楼顶凉风习习,分外宜人。远处谁家在放《杜十娘》「叫声妈妈你休要后悔」,奶奶摇着蒲扇跟着瞎哼。和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我感到眼皮越来越沉,翻了个身,就睡着了。恍惚间母亲似乎也上来了,跟奶奶谈着父亲的事。突然,母亲发出嗯的一声闷哼。我赶忙扭头一看,母亲一丝不挂地撅着屁股,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正是陆永平。两人连在一起,有节奏地摇动着,制造出淫靡的声音。我离他们很远,又好像很近。一根粗长的阳具在母亲赭红色的阴户间进进出出,进时一捅到底,出时翻出鲜红嫩肉,没几下交合处已泛起星星泡沫。母亲端庄秀丽的脸上此刻红云密布,一只葱白小手捂住檀口,指缝间溢出丝丝挠人的轻吟,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对这一切,奶奶却视而不见,还是自顾自地唠叨个没完。我走到母亲跟前,叫了几声妈,她都充耳不闻。陆永平一脸狰狞地看着我,越动越快,母亲的叫声也越来越大。我一步步地后退,突然一脚踩空,只觉身体一轻,就坠了下去。

  睁开眼,星空依旧璀璨,裤裆里却湿漉漉的。我喘口气,坐起身来,一旁奶奶正呼呼大睡。刚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我想着应该去洗个澡,却一仰脖子又躺了下来。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大门在响,极其轻微,叮叮咚咚的,像是电影里有些人家阳台上的风铃。我倒有个风铃,猴年马月表姐送的,却从来没有挂过。这么想着猛然一凛,我腾地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只有不远香椿树的哗哗低语以及模模糊糊的犬吠声。我不放心地爬起来,走到阳台边往胡同里瞧了瞧,哪有半个人影。犹豫片刻,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杵在楼梯口听了半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早上起来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油饼,鸡蛋疙瘩汤,凉拌黄瓜以及一小碟腌韭菜。我边吃边竖起耳朵,却没有母亲的动静。收拾好碗筷,轻轻叫了两声妈,没有回应。我掩上门,出去溜达了两圈。回来时母亲已经在洗衣服了,我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自己的内裤,不由加快脚步进了房间。

  就是这一天,王伟超给我带来了几盘磁带。多是些校园民谣。印象中有罗大佑的《爱人同志》、老狼的《恋恋风尘》、一个拼盘《红星一号》以及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老狼我以前听过,罗大佑听说过,至于张楚和红星一号的诸君那是闻所未闻。王伟超兴冲冲地进来,满头大汗,蓝体恤前襟湿了大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出一塑料袋磁带,在床上一张张地铺陈开,兴奋而又滑稽地指给我看。我望着那些色彩陈旧而又眼花缭乱的玩意儿,一时摸不着头脑。接下来就是王伟超的音乐课。他打开录音机,一张张地轮替、翻面、快进快倒,喋喋不休,唾液四溅。这是我最早的音乐启蒙。至今每当我拿到一张新专辑、听见一首好歌或者邂逅记忆中的熟悉旋律时,都会想起那个昏暗小屋里年轻而明亮的眼神。那种饥渴和清澈,那种因快速发育而瘦骨嶙峋的青涩和纯粹,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遇到过。

  中午王伟超在我家吃的饭。我难得地和母亲多说了几句,她却爱理不理。王伟超一个劲地夸母亲做的菜好吃,奉承得近乎谄媚,却让她笑得合不拢嘴。王伟超临走才提到邴婕。他问我为毛不问问邴婕。于是我就问了问邴婕。他就告诉我邴婕去了沈阳她父母那儿,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我说哦。他说哦你妈屄啊哦。

  送走王伟超回来时,我发现二楼栏杆上还搭着那张旧凉席。至于是忘了收还是刚晾上去,就不得而知了。我死活想不起来清早栏杆上是否空空如也。

  当晚,我从厨房往楼上扯根线,插上了录音机。还没放几首,奶奶就抗议了,说:「这鬼哭狼嚎的都什么玩意儿,有戏没,听段戏。」我假装没听见,结果被一痒痒挠敲得蹦了起来。

  夜深人静,只剩下星星的气息。奶奶早已呼呼大睡,我却支着眼皮,苦苦煎熬。晚饭又喝了好多水,以便半夜能被尿憋醒。我像个夜游症患者,游走于楼顶、楼梯口、院子和父母房间外,侧耳倾听。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陆永平似乎再没来过。好几次我都想给母亲说不如让我睡到她的空调房里,但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让我的勇气烟消云散。

  然而那一天还是到来了。记得是八月末,月朗星稀,清爽宜人。整个大地都亮堂堂的,像是镀上了一层水银。10点多奶奶就下去了,说是月光太亮,晃人眼。没有她的阻挠,我也得以惬意地听了会儿张楚。这个顾影自怜的瘦弱男人用仿佛裹在棉被里的声音唱道:愿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愿上苍保佑粮食顺利通过人民。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更喜欢那首《蚂蚁蚂蚁》:想一想邻居女儿听听收音机,我的理想还埋在土里。再不就是那首应景的《和大伙去乘凉》,听不太懂,但至少这会儿我正在乘凉。头顶的那片银色像某种药剂,渗入身体里,让人感到安详。这么听着听着,我只觉眼皮越来越沉。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又响起那种叮咚叮咚的风铃声。似乎还有脚步声,猫儿一样轻。我翻个身,恍惚间一个激灵,立马醒了大半。竖起耳朵。门确实在响,脚步声渐行渐远,却颇为耳熟。我爬起来,蹑手蹑脚地靠近阳台。胡同里有个人,影子被月光压成一团,汗衫长裤凉皮鞋,钥匙链都瞅得一清二楚。不是陆永平是谁?他鞋跟不厌其烦地磕着地,已经行至街口。我咬咬牙,长吁口气,转身靠近栏杆,又飞快地缩回了身子。母亲还在院子里!她往堂屋门口踱了几步,又转身扬起了脸,不知是赏月,还是牵挂着婵娟下的我们。

  那晚母亲穿着一件蓝白睡裙,乌亮秀发披肩,稍显散乱。几缕湿发粘在红霞飞舞的脸蛋上,清澈眼眸吸纳着银色月光,再反射出一潭饱满湖水。至今我看不懂那样的眼神,像银色厚重的风,隽永、丰饶却又荒诞不经。母亲仰望良久,叹了口气。我躲在栏杆后的身子不由紧了紧。接下来她走到门口,犹豫片刻,又径直进了洗澡间。亮灯,关门,很快响起水声。我背靠栏杆坐下,扫了眼当空明月,心烦意乱。

  正打算起身睡觉,洗澡间开了门,我侧着身子往后缩了缩。关灯,关门,嗒嗒嗒的轻微脚步声。我扭头一瞥,登时全身僵硬起来。只见母亲一丝不挂,香肩微缩,藕臂掩胸,步履轻盈,瞬间就进了屋内,却给这个白银夜晚空留一抹丰腴肉色。直到楼下传来关门声我才反应过来,拍拍屁股躺到凉席上,睡意全无。闭上眼,各种景象纷至沓来:陆永平滑稽而狰狞的笑,母亲隽冷如水的眼神,枣红色木桌,水光连连的交合处,还有月光下的健美胴体。那跑动中跳跃的乳房、左右颠动的肥白宽臀、光洁的背部曲线、丰满结实的修长大腿……

  天蒙蒙亮我就下了楼。上个厕所,又到洗澡间洗了把脸。刚要出去,一撇脸就扫见了洗衣篮里那条睡裙。犹豫了下,我把它轻轻掂起。整个裙后摆都是湿的,扑鼻一股浓郁的腥臊。我心里怦怦直跳,老二一下硬了起来,赶忙扔下,仓皇而出。

  卧到床上,好久才平静下来,遂翻出《福尔摩斯探案集》。记得已看了大半,那天正好读到《最后一案》。看到华生在悬崖上听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缅怀挚友时,我只觉胸中震荡,险些落泪。夏洛克福尔摩斯怎么会死呢?当然不会啦,下面就是《新探案》,每篇篇幅长了许多。虽然早知如此,但看到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再度现身时,我还是激动得要欢呼雀跃。

  正看得入迷,门被推开,母亲探了个头:「亮着灯在干啥啊,喊你也不应声。」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的书。母亲说:「你还吃不吃饭严林?」我这才发现窗外已艳阳高照。起身出门,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手中正搓着那条睡裙。我径直进了厨房。老三样,油饼、鸡蛋疙瘩汤、拍黄瓜。我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母亲在外面笑着说:「年纪轻轻就老年痴呆,赶上你奶奶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心头火起,啪地摔了筷子。半晌,母亲才问:「咋了?」我隔着门帘说:「天天都是油饼汤黄瓜油饼汤黄瓜,吃不烦啊。」母亲站起身,朝厨房走来:「严林我给你说,想吃啥你可以自个儿做。」「你是我妈!」我简直在吼。「你妈怎么了?你妈就得把你像老天爷一样供着?」母亲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娘俩就隔着门帘站着。母亲俏脸通红,朱唇紧闭,几缕发丝轻轻垂在脸颊。我匆匆撇开眼,盯着她尚带着泡沫的手:「不吃了!」说着掀开门帘,转身上了楼。母亲站在一旁,没有动。到奶奶院楼顶时,母亲喊:「严林你有本事儿就别回来!」

  奶奶家已经吃过早饭。我到时奶奶正在刷锅。我在厨房转了一圈,拿了张油饼就啃。奶奶问:「咋,没吃饭?」我说没吃饱。奶奶说:「你妈干什么吃的?还有点鸡蛋疙瘩汤,给你热热。」我赶紧点头。吃完饭,进到客厅,爷爷在捋狼毫,电视里播着《西游记》。造纸厂关门之后,爷爷做过两年狼毫,留了点,储在楼上。上小学时,狗杂老师们总是委托我从家里捎。初中不练毛笔字之后,我也是好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我问爷爷怎么现在又开始倒腾这玩意儿了。上次脑淤血后爷爷就有点口齿不清了,他说练练手,对身体恢复好。我也跟着在一边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会儿奶奶也进来了,说地里的玉米苗怎么怎么不好,草都比人高。

  很快到了晌午。新闻里尽是泛滥的长江水。爷爷咂着嘴,开始老生常谈,讲六八年大水时自己如何英勇地抢救公社的猪。奶奶直摇头,说老伴竟瞎扯,那年头哪有那么大的猪。我两耳竖起,倾听隔壁动静,殷切奢望母亲能来喊我吃饭。但当然没有,我有点忐忑不安,又有点决绝的快意。

  中午奶奶擀了点面条,吃蒜辣捞面。饭间奶奶问我:「不用给你妈打声招呼?」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饭毕,又捋了会狼毫,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奶奶家能把人憋疯。那种无处不在的衰老气味说不出是该敬畏还是厌恶。

  我到水塘游了会儿泳,也不尽兴。置身水中,淹没在欢娱之间,我却有点心不在焉。在一片呆逼的叫骂声中,我光着脊梁又回到了家里。大门反锁,母亲应该在睡午觉。我从奶奶家进去,上了楼。拐到二楼走廊,眼前晾着洗好的衣物,那张旧凉席赫然搭在栏杆上。一旁那些盆栽什么花早枯成了干柴。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到客厅里坐了会儿,也听不见母亲的动静。出来后,我径直进了自己房间,又沉浸在福尔摩斯的世界中。

  5点多我上了个厕所,母亲似乎在厨房忙活着。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暮气沉沉,难怪刚刚闷得要命。我专门进厨房洗了洗手,母亲在揉面,准备包包子。尽管窗户大开,吊扇转个不停,厨房里还是热浪逼人,简直像进了桑拿房。母亲连衣裙湿了个半透,垂首间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在案板上。「毛巾。」母亲头也不抬,突然说。我赶紧到洗澡间扭了条毛巾。「嗯?」母亲扬了扬红彤彤的俏脸。我上前把毛巾敷到母亲脸上,仔细抹了一通。完了又搭上香肩,顺带着把脖子也擦了擦。母亲哼了几声,扭开脸,也不看我:「有个吃就不错了,你以为换个样容易?不把你妈热死。」她周遭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气流,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让我脸红心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着毛巾,傻愣着。母亲挤了挤我:「去去去,别杵这儿碍事儿。」

  晚饭小米粥,包子,凉拌莴笋。包子是韭菜鸡蛋馅儿和豆沙馅儿,母亲各拾了几个,让我给隔壁院送去。隔壁掩着门,黑洞洞的,就厨房亮着灯。爷爷奶奶可能在街上纳凉吧。农村有端着碗到外面吃饭的习惯,母亲却几乎不出去,父亲出事后更不用说。饭间,母亲问我这几天在看什么书。我说福尔摩斯。她问好看不。我说还行。她哼了一声,幽幽地说:「这么有本事儿,你还回来干嘛?」我半个包子塞在嘴里,差点噎住。

  当晚更是闷热。我们躺在楼顶,却像是睡在蒸笼里。空气黏在身上,让人呼吸都困难。爷爷罕见地呆到9点才下了楼。奶奶在一旁摇着蒲扇,一会咒骂老天爷怎么还不下雨,一会叮嘱我可得小心点别半夜给雨淋坏了。可能包包子热得够呛,吃完饭母亲就呆在房间里,没有上楼。虽然热浪黏人,我翻了几次身,还是渐渐阖上了眼皮。毕竟几天都没睡个好觉了。

  又是叮叮咚咚的风铃声。像是浓厚夜幕里的一根银针。几乎条件反射般,我腾地就坐起身来。大门确实在响,叮叮叮,应该是敲在门框上。也许是风,或者野猫野狗啄木鸟?我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然而,父母房间传来了响动。开门声。细微轻快的脚步声。几不可闻的说话声,像在争执什么。大门似乎开了。衣服的悉索声。争执声。大门闩上了。两种脚步声。脚步停顿了下,说话声。两种脚步声继续。客厅门闩上了。模模糊糊的关门声。

  我站起来,又坐下去,躺下去,又爬起来。一旁奶奶睡得正香,我却坐立难安、辗转反侧,心中思绪万千。我知道陆永平会再来,但没想到是今天,毕竟昨天刚来过。我又想到那个锦囊走廊,想到聪明的一休,想到一种叫做发散性思维的思考方式,但在这个闷燥夏夜,它们却统统无效。约莫十来分钟后,我还是向楼下走去。

  楼梯口听不到什么声音,我小心挪到窗外。男女喘息声。轻微的啪啪声。

  「这不都湿了,还装。」

  「你再胡说立马滚蛋。」

  「好好好。」陆永平似乎停止了抽插。摩挲声。

  「又干嘛?啊——」母亲轻轻叫了一声,「干嘛你,快起开!恶心不恶心!」

  极其轻微的吸吮声,若有若无。

  母亲又嗯了两声,低吼:「陆永平!」

  吸吮声不见了,母亲却连连几声低吟,喘息也越发粗重。

  「哥就喜欢你这味道,凤兰。」陆永平似乎抬起了头。

  「变态,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

  「哥就让你再见识见识。」吸吮声越来越响,像个没牙老头在吃面条。「上次爽过今天就忘了?」

  「你……哦……」母亲闷哼一声,没了声音,似乎捂住了嘴。

  吮吸声时有时无,时高时低,时急时缓。母亲偶尔泄出几丝低吟,指缝间的呜呜声却越发明显。

  终于伴着几声急促的呜呜声,母亲喉头溢出一声尖细而绵长的低吟。与此同时,咚的一声,像是踢在床帮上。

  陆永平也是大喘气,嘿嘿笑着,问爽不爽。母亲没有回应,半晌才冷冷地说:「你快完事儿快滚,少来恶心人。」

  「好好好。」啪,陆永平像是拍了下母亲的屁股,然后噗的一声插了进去。

  母亲一声低吟。屋内响起扑哧扑哧的抽插声。

  突然,母亲说:「跟你说过不要来了不要来了,你非要来。」

  「怕啥,没事儿的。」

  「你是没事儿。林林这几天都不对劲儿,吊儿郎当的,你别再来了。」

  「尽瞎想,林林那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嘛,忽冷忽热很正常。」

  「林林要是有个啥,」母亲声音低了下去,「陆永平,我饶不了你。」

  「姑奶奶,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哥我也年轻过啊,那啥说白了就跟你们女同志来那事儿一样。」

  「啥话啊你这。」母亲噗地笑出声来,又戛然而止。

  「凤兰你笑起来真美。」陆永平开始加大力度,扑哧扑哧声越来越响。

  「行了……你,这么黑哪看得见。」

  啪嗒,灯亮了。

  「干嘛你,快关了。」

  啪嗒,灯又灭了。

  「说实话啊凤兰,你眼睛那么漂亮,这黑咕隆咚也发光啊,咋看不见?」

  「行了,陆永平,我又不是小姑娘。」母亲顿了顿,「我跟你是契约关系。」

  「唉,我知道,搞一次少一次嘛。」陆永平叹了口气,猛插了几下。

  「哦……你轻点。」

  「爽不爽凤兰?」陆永平索性开始大力抽插,一时啪啪大作。

  「哦……嗯……」母亲闷哼起来,「你……小点声……嗯……」

  「怕啥。」陆永平哼哼唧唧的,像是咬起了牙,胯下的节奏让我想到一篇课文——暴风骤雨。

  母亲似在极力忍耐,喉头的闷哼却越发高亢。很快,几声尖细而急促的低吟后,屋内只剩下了喘息。

  「几次了?」陆永平笑着问。

  母亲只是喘气。

  「几次了嘛?」

  「嗯……别咬啊你。」

  「别咬?那我就猛插。」陆永平又动起来。

  「轻点啊。」

  「我轻了你让我快,我快了你又让我轻,男人真不容易啊。」陆永平越来越快。

  「啊……别……恶心了你……」母亲轻呼了几声,又变成了模模糊糊的闷哼,嘴里似乎咬了什么东西。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全身靠到了墙上。浓厚广袤的夜空像一口大锅。为啥还不下雨呢。赶快下雨吧,对不对?奶奶说庄稼都旱好久了。奶奶说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

  「来,换个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母亲的闷哼越发高亢时,陆永平停了下来。

  母亲似乎不满地哼了一声,陆永平嘿嘿地笑了笑。多么猥琐啊。

  啪啪两声脆响,陆永平再次抽插起来。

  「凤兰啊,哥其实一直挺过意不去。」

  母亲没接话,连喘息声都几不可闻。

  「哥也不是说因为借钱非要怎么怎么着,而是他妈的……」

  「就是趁人之危呗。」母亲冷冷地打断他。

  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轻微的抽插声。

  「哥是太喜欢你了!」陆永平突然说。声音都在颤抖,整个人像是压到了母亲身上,引得她一声惊呼。

  「神经病,你小点声,快起开。」

  「哥太喜欢你了,哥第一次去你家……」我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个陆永平到底在说什么。

  「你快点吧,少废话。」母亲不耐烦地打断他。

  陆永平不再说话,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了:「哥是趁人之危,但这机会都不抓住不是楞球吗?」

  「别把大家想的都跟你一样龌龊。」

  「我龌龊?好好,我龌龊。」陆永平像是很生气,啪啪两下,大力挺动起来。

  母亲轻呼一声,说:「神经病啊你。」

  「说实话,在学校就没人骚扰你?」半晌陆永平蹦出这么一句,「我不信。」

  母亲冷哼一声。

  「楞球才信。」陆永平咕哝着,胯下却越发凶猛。

  「你这人……啊……真是个神经……哦……」母亲似是哭笑不得,但在陆永平的攻势下只剩下了呻吟声。

  「你说得对,哥就是神经。」陆永平深吸了口气。这波生生入肉,母亲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回到楼顶,奶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我咋不睡觉。我赶紧躺下,生怕催走奶奶的睡意。没有一丝风,夜幕生生地压了下来。半空中不知何时挂了个雾蒙蒙的圆盘,像学校厕所昏暗的灯。我脑袋空空,筋疲力尽,只想好好洗个澡,舒舒服服睡一觉。就这么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始终听不到陆永平出去的声音。不会是睡着了吧?我靠近栏杆看了看,百般踌躇,还是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楼梯。

  不到楼梯口就听到了淫靡的肉体碰撞声,清脆响亮。还有吱嘎吱嘎的摇床声,像是在为悠长绵软的低吟声伴奏。我一呆,险些踢翻脚下的瓷碗。

  我背靠水泥护栏,也不知杵了多久。屋内的声响丝毫不见减弱,反而愈发急促。或许有一个世纪,屋内总算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响起模糊的说话声。正当我犹豫着是上去还是下去时,那可怕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两眼一酸便模糊了视线。

  抹抹眼,我一步步走向窗口。我想,如果他们发现,那就再好不过了。有股气流在我体内升腾而起,熟悉而又陌生。失落?索然无味?都不确切。

  「起来,别在床上了。」

  「怕啥,又没人听房。」

  「哦……你快点。」

  「地上太硬,硌我腿疼。」陆永平笑了笑。

  「活该。」

  这么说着,吱嘎吱嘎声却不见停,反而越来越响。

  「凤兰,」陆永平声音黏糊糊的,「你摸摸。」

  「干嘛,你,你恶心不?!」

  「不都是你的水?」

  「陆永平你别得寸进尺。」

  「嘿嘿。」陆永平猛插了几下,啪啪脆响。

  「哦……又发神经啊……你。」母亲闷哼连连。

  「凤兰你真好。」陆永平嘿嘿地笑。

  「离我远点你。」

  「哥就闻闻,你可真香。」

  「真恶心,你快点,不早了。」

  「好嘞。」

  又是一阵暴风骤雨。我真担心父母的床能否经得住这么折腾,又想这么摇下去奶奶会不会给摇醒。

  陆永平却突然停了下来,大口喘气:「刚你说林林,其实很简单,林林恋母呗。」

  「别瞎扯。」母亲有些生气。

  「真的,男孩都恋母,很正常。」

  「是吗?」

  「当然,你哥好歹也识字。」

  「哟,那你这不跟没说一样吗?还专门提什么林林。」

  「还是张老师嘴厉害。」

  母亲哼了声。

  「也不知是上面嘴厉害,还是下面嘴厉害。」陆永平笑着,又动了起来。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那是,自从吃了你这……」陆永平像是凑近了母亲耳朵,「哥再吃啥都没味儿了。」

  「滚蛋!」

  「嘿嘿。」

  「陆永平你少跟我这儿污言秽语行不行?」

  「你呀,又不是小姑娘,屄屄屌屌不是很正常嘛。」陆永平猛力抽插起来。

  「你……啊……哦……」母亲想说什么,却只剩下了呻吟。

  「凤兰,哥就喜欢你的屄,哥肏你屄,肏你屄。」

  「啊……哦……哦……」

  那是我记忆中最热的一晚。沮丧而失落的汗水从毛孔中汹涌而出,在墙上浸出个人影。阴沉的天空湿气腾腾,却硬憋着不肯降下哪怕一滴水。风暴也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很长,又或许很短,总之在母亲压抑而又声嘶力竭的呻吟声中一切又归复平静。夜晚却并未就此结束。在我准备起身离开时,陆永平说要去洗个澡,母亲当然不愿意,让他快点走。但陆永平一阵嘻嘻哈哈,母亲似乎也拿他没办法。我刚躲到楼梯下,陆永平就大大咧咧地出来了,赤身裸体,湿漉漉的肚皮隐隐发光。待洗澡间响起水声,我才悄悄上了楼。途经窗口,母亲似乎尚在轻喘。

  躺到凉席上,那团剧烈的岩浆又在我体内翻腾。捏了捏拳头,神使鬼差地,我就站了起来。我甚至面对那盏昏黄的月亮打了个哈欠,又轻咳了两声。一路大摇大摆、磕磕绊绊,我都忘了自己还会这样走路。洗澡间尚亮着灯,但没了水声。我站在院中,喊了几声妈,作势要去推洗澡间的门。母亲几乎是冲了出来,披头散发,只身一件大白衬衫,扣子没系,靠双臂裹在身上,丰满的大白腿暴露在外。在她掀开客厅门帘的一刹那,衣角飘动间,我隐约看到丰隆的下腹部和那抹茂密的黑森林。她一溜小跑,手上攥着件红色内衣,声带紧绷:「妈正要去洗,落了衣服。」就这短短一瞬,她就擦身而过,进了洗澡间,并迅速关上了门。然而,这足以使我看到那湿漉漉的秀发、通红的脸颊、香汗淋漓的脖颈、夸张颠簸着的肉臀,以及惊慌迷离的眼神。还有那种气味,浓郁却慌乱。我感到一种快意。冲着洗澡间窗户,我声音都在发抖:「有空调你不用,是不是有病啊。」转身进了厕所,眼泪却止不住地奔流而出。

  第九章

  幼年时我十分迷恋剧烈的天气变化。像瞬间的乌云压顶,迅猛的风,暴烈的雨,以及豆大的雨点砸到滚烫路面上发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让我体内猛然升腾起一种愉悦。

  王伟超进来时淋成了落汤鸡。这逼拉着长脸,却依旧嘻嘻哈哈。母亲拿出我的衣服给他穿。当然,有点小,球衣变成了贴身背心。母亲就夸他长得高,又怪我挑食,说再这样下去怕就真是小矮人了。其实虽然发育晚,但我当时的身高好歹处于同龄人的中上水平。她的话让我产生一种羞辱感,不由涨红了脸。我盯着电视没有吭声,胸中却燃起一股烈焰。

  那天的新闻我记忆犹新。长江迎来了第六次洪峰,电视里的水像是要涌出来。似乎从彼刻起,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一群官兵用门板护送两头猪,在齐腰的水中行进了三公里,最后得到了农民伯伯的夸奖。母亲和王伟超都大笑起来,前仰后合。我想憋着,但终究没能憋住,噗嗤一声泄了气,便再也刹不住闸,直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王伟超诧异地问:「你个神经病没事儿吧?」母亲撇撇嘴,说:「甭理他,这孩子反应迟钝,还歇斯底里。」然后她起身回房备课,到门口时又转身叮嘱道:「别老想着玩,你俩讨论讨论功课,天也不会塌下来。」王伟超呵呵笑,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我扫了眼母亲裙摆下白皙光洁的小腿,轻轻哼了一声。

  到了我房间,王伟超立马原形毕露。他说这鸡巴天气,雨点都有龟头大,差点把他老人家砸死。说着他操起那个熟悉的塑料袋——应该塞在衣服里,没落一滴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我床上:几盘磁带,一个打火机,还有一盒红梅。他挑出一盘塞进录音机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个可是打口带,从他哥那儿偷拿的,要我千万别给弄丢了。这就是我第一次听Nirvana的情形。

  当还算美妙的和弦、嘈杂的鼓点、轰鸣的贝司以及梦呓而撕裂的人声从那台老旧国产录音机里传出来时,我第一反应是关掉它。但转念想想连英语不及格的王伟超都能听,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王伟超则尿急似的,不停地来回走动。我一度以为那是听这种音乐该有的形体动作,直到王伟超拍拍我,做了一个抽烟的姿势。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王伟超自己衔上,又给我递来一根。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过去。接下来王伟超开始唾液四射,讲这个乐队如何牛逼,他们的磁带怎样难搞,又说他哥广州有门路,好货堆积如山。「咱们怕是到死都听不完。」他兴奋地说。

  王伟超为这个忧心忡忡的夏天编织出一个梦。我徜徉其中,甚至忘记了窗外的瓢泼大雨。而没多久,母亲推门而入,撕碎了这一切。想来她是打算问问我们午饭吃什么,手里还端着一个果盘。噪音墙中柯本操着浓重的鼻音反复哼着一个词,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memoria」。母亲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她那副表情我说不清楚,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却又像藏着什么东西。比如,一眼清泉。王伟超关了录音机,屋子瑞安静下来。空气里悬浮着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竹门帘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条条细纹,轰隆隆的雨声倾泻而入。

  半晌,母亲才说了一句:「严林你过来。」我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没有动。王伟超轻轻踢了我一脚。我感觉烟快烧着手了,不知该掐灭还是丢掉。「你过不过来?」母亲又说了一句,轻柔如故。我把烟头丢掉,用脚碾了碾,始终没有抬头。「严林你过来!」清泉终于喷薄而出——母亲猛地摔了果盘,一声脆响,碎片四溅。一只梨滚到了我的脚下。那是一只砀山梨,至今我记得它因跌破身体而渗出汁液的模样。而那股躁动的熔岩又在我体内迅猛地膨胀,沸腾,它迫使我不得不站起来,面对身着翠绿色贝贝裙的母亲,吼道:「管好你自己吧!」母亲纹丝未动,像是没有听到。我起身,从她身旁掠过,直到蹿入雨帘中鼻间尚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从小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多么善于察言观色啊。很少有什么能逃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间母亲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几缕波澜,以瞳仁为中心迅速荡开,最后化为蒙蒙水雾。我说不好那意味着什么,震惊?慌乱?抑或伤心?」龟头」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我感到浑身都在燃烧,手脚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那个下午我和王伟超是在台球厅度过的。他不住地骂我发什么神经,又安慰我回去乖乖认错准没事。我闷声不响地捣着球,罕见地稳准狠。四点多时他又带我去看了会儿录像。尽管正门口挂着「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荧光照耀下,烟雾缭绕中,熠熠生辉的尽是那些年轻而饥渴的眼神。到现在我也说不准放的是什么片子,不过想来,九十年代三线小城的破旧录像厅里又能放些什么狗屁玩意呢?当身材粗犷的西方女人带着满身的雪花点尽情地叫着「Ohyeah」时,我和王伟超都情不自禁地撸起管来。射精的一刹那,一张恬静秀美的脸庞浮现在我脑海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惶恐,八爪鱼一样将我紧紧缠绕。

  雨一旦落下便没完没了。街面上浑浊的积水总让我想到水城威尼斯。爷爷的风湿病变得严重,母亲大半时间都呆在隔壁院里。我多少松了口气。一连几天我和母亲间都没有像样的对话,好几次我尝试着去碰触那双熟悉的眼眸,都半途而废。有时候我甚至期待母亲能打骂我一顿,而这好像也是奢望——她对我的唯一态度就是视而不见。这让我满腔愤懑,却又焦躁不安。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那么怅然若失。而彻夜喧嚣的蛙鸣,更像是催命的鼓点,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间把这些聒噪者炖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饭时,奶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在母亲的轻声安慰下,她像个小孩那样抽泣着说他们都老了,不中用了,但庄稼不能荒啊,地里的水都有半人深了,这可咋整啊?母亲愣了愣,说她一早去看看。奶奶直摇头:「你搞不来,六亩地哪块不得剜条沟啊。」我说:「我去嘛。」奶奶白了我一眼。

  在一片静默中,大家吃完了饭。母亲起来收拾碗筷时,一直没吭声的爷爷口齿不清地说:「西水屯家啊,让他姨夫找几个人来,又不费啥事儿。」我像被针扎了一下,嗖的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奶奶诧异地扫了我一眼,说:「哎哟,看我,咋把这茬忘了?」母亲头都没抬,倒菜、捋筷、落碗,行云流水。见母亲没反应,奶奶似是有些不高兴,哼道:「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不下脸,那我去。」母亲端起碗,向厨房走去。我赶忙去掀门帘。母亲却停了下来,轻声说:「一会儿打个电话就行了。」

  第二天陆永平果然带了四、五个人,穿着胶鞋、雨披忙了一上午。午饭在我家吃,当然还是卤面。饭间,红光满面的陆永平喷着蒜味和酒气告诉我:「小林你真该瞧瞧去,田里尽是鲫鱼、泥鳅,捉都捉不完啊。」对于一个孩童习性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这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物们在玉米苗和豆秧间欢畅地游曳嬉戏。那一刻,哪怕是对陆永平的厌恶,也无法抵消我的心痒难耐。然而母亲从院子里款款而入,淡淡地说:「这都要开学了,他作业还没写完呢。」我抬头,立马撞上了母亲的目光,温润却又冰冷。这让我没由来地一阵羞愧,只觉面红耳赤,整个人像是一团火。

  雨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了下来。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整个世界万籁俱静,让人一时难以适应。空气里挥发着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蛮。曾经娇艳如火的凤仙花光秃秃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连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啸着从身前掠过,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崭新的一切,竟有一种生疏感。

  就是此时,陆永平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皮鞋擦得锃亮,让人陡升一种厌恶。「你妈呢?」他开门见山。我用脚扒拉着凤仙花茎,假装没有听见。这人自顾自地叫了两声「凤兰」,见没人应声,就朝我走来。「小林,吃葡萄,你姨给拾掇的。」陆永平递来一个硕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咱爷俩得唠唠,小林,趁你现在不学习。」陆永平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我转身就往房间走,头也不回:「跟你没啥好说的。」

  我躺到床上,随手打开录音机,这癞皮狗也跟了进来。他把食品袋放到书桌上,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最后背靠门看着我。柯本杀猪一样叫着,让他皱了皱眉。我枕着双手,眯缝着眼,强迫自己去追寻音乐的轨迹。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以为他已离去时,一个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瑞安静下来。「让你小点声,听不见?」陆永平在床头坐下。我冷哼一声,翻了个身,柯本就又叫了起来。这次陆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插头。「滚蛋!」我腾地坐起来,捏紧了拳头,两眼直冒火。陆永平却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着说:「也就是你,换小宏峰,换你姐试试,老子一把给这鸡巴玩意儿砸个稀巴烂。」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终究还是缓缓躺了下去。

  「来一根?」陆永平笑嘻嘻地给自己点上一颗烟:「来嘛,你妈又不在。」

  「你到底有鸡巴啥事儿?」我盯着天花板,不耐烦地说。

  「也没啥事儿,听说你又惹你妈生气了?」

  「哼。」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说这抽烟吧,啊,其实也没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妈跟前吧?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

  陆永平轻描淡写,我的心却一下沉到了谷底。说客!母亲竟然让这货来给我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浑身的骨节都在发痒,羞愤穿插其间,从内到外把我整个人都点燃了。「关你屁事儿!」我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左掌心那条狭长的疤在飞快地跳动。

  陆永平赶忙起身,后退了两步,笑眯眯地直摆手:「好好好,不关我事儿,你别急,什么狗脾气。」说着他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不到门口又停下来:「你零花钱不够用就吭声,放心,咱爷俩的秘密,你妈不会知道。」他吐了个烟圈,又挠了挠头,似乎还想扯点什么。

  但他已经没了机会。我快步蹿上去,一拳正中面门。那种触觉油乎乎的,恶心又爽快。目标「呃」的一声闷哼,壮硕的躯体磕到木门上,发出「咚」的巨响。我毫不犹豫地又是两脚,再来两拳,陆永平已经跪到了地上。至今我记得那种感觉,晕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涌向了四肢。那一刻唯独欠缺的就是氧气。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进攻。

  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了。陆永平一声怒吼,便抱住我的腿,两下翻转,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陆永平反摽住了胳膊。血管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啸,我嘶吼着让陆永平放开。他说:「我放开,你别乱动。」双臂上的压力一消失,我翻滚着就站了起来。陆永平已到了两米开外——想不到这个不倒翁一样的货色动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脸颊,兀自喘息着:「真行啊,你个兔崽子。」等的就是这一刻,我飞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气,挥出了一拳。遗憾的是陆永平一摆头,这一击便擦嘴角而过,青春的力量几乎都释放到了空气中。不等回过神,我整个人已被陆永平狗熊一样抱住,结结实实按到了床上。

  我拼命挣扎,双臂挥舞着去挠陆永平的脸,却被他一把掐住。「妈勒个巴子的,你个兔崽子还没完了。」陆永平长脸憋得通红,说着在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疼痛涟漪般扩至全身,让我意识到敌我之间的差距。就那一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躁动的力量也从体内消失殆尽。陆永平松开我,吐了口唾沫,边擦汗边大口喘息。半晌,他叹了口气:「都这样了,咱今天就把话说开。严林你瞧不起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妈!她为这个家遭了多少罪,别人不清楚,你个兔崽子可一清二楚!」我的脸埋在凉席里,只能从泪花的一角瞥见那只遍布脚印的皮凉鞋在身旁来回挪动。「你凭什么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陆永平冷笑两声,点上一颗烟:「啊?女人我见多了,你妈这样的,可以说——没有!你瞧不起她?」

  这时大哥大响了,陆永平接起来叽里呱啦一通后,对我说:「你自己想想小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装什么好人?还不都是因为你!」兴许是眼泪流进了嘴里,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带着股咸味。陆永平显然愣了愣,半晌才说:「大人的事儿你懂个屁。」我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身下的床板传达出心脏的跳动,年轻却茫然无措。陆永平在屋里踱了几步,不时弯腰拍打着裤子上的污迹。突然他靠近我,抬起腿,嗡嗡地说:「你瞅瞅,啊,瞅瞅,烫这么大个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叽歪了。」他的脸颊肿得像个苹果,大鼻头汗津津的,嘴角还带着丝血迹,看起来颇为滑稽。我这么一瞥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陆永平摸摸脸,笑了笑:「你个兔崽子下手挺黑啊,在学校是不是经常这么搞?」这么说着,他慢条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里起初还有响动,后来就安静下来。我以为陆永平已经走了。谁知没一会儿,他又嗒嗒地踱了进来。背靠窗台站了片刻,陆永平在床头的凳子上坐下,却不说话,连惯有的粗重呼吸都隐匿了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街上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我右脸紧贴凉席,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头脑里则是一片汪洋大海。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终于不堪忍受,下决心翻个身时,陆永平站了起来:「好,我跟你妈这事儿,就此了结。」干脆利落得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走到院子里,他还不忘回头来一句:「再惹你妈生气,我可饶不了你。」「还有,」他顿了顿:「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赶紧的。」

  许久我才翻个身,从床上坐起,却感到浑身乏力。记得当时天色昏黄,溜过围墙的少许残阳也隐了去。我站起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团棉花之中。

  第十章

  开学前几天我见到了父亲。因为剩余刑期不满一年,没有转执行,继续收押在看守所。当然,看守所也好,监狱也罢,对年幼的我而言没有区别,无非就是深牢大狱、荒郊野外、醒目的红标语以及长得望不到头的围墙。父亲貌似又瘦了些,也许是毛发收拾得干净,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一见我们,他先笑了起来,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张开,热泪打着转就往下滚。隔着玻璃我也瞧得见父亲那通红的眼眶和不断抽搐的嘴角。而亮晶晶的脸颊闪耀着稀释光阴的泪痕,和他身后墙上庄严肃穆的剪贴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时至今日,每当提到「父亲」这个词,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这让我想到罗中立那幅著名的《父亲》——他有一个沟壑纵横的父亲,我有一个泪光盈盈的父亲。

  兴许是我们的再三叮嘱起了作用,又兴许是狭长局促的会见室释放出一种逼仄的威严,奶奶死死捂着嘴,硬是没哭出声。爷爷拄着个拐棍,浑身直打摆子。我赶忙上去扶着,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母亲远远站在后面,不声不响,像个局外人。俩老人拿着话筒,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等时间浪费得差不多了,奶奶把话筒递给了我。我颤抖着叫了声「爸」,发现自己也成了泪人。父亲似乎没啥要给我说的,叫了几声「林林」,抹了两把泪,让我把话筒给母亲。母亲却没有接,她转身走了出去。就那一瞬间,父亲嚎啕大哭起来,把身下的桌子锤得咚咚作响。身后的两个狱警赶忙采取行动,这才遏制住了该犯人的嚣张气焰。结果就是会见就此结束,反正时间也所剩无几。临走,父亲叮嘱我要照顾好母亲,别惹她生气。被押离会见室时,他还一步一回头,嘴里也不知道嘟囔着什么。此情此景让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戏码终究没能避免。

  一路沉默无语。等陈老师一走,奶奶就抱怨起来,说母亲不近人情,「和平再有错,那也是你丈夫」。爷爷也不知是不是支撑不住,「咚」地一声就跪到了地上,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求」母亲千万要「原谅和平」。母亲和我一起手忙脚乱地把他老人家搀了起来,撇过脸,却不说话。许久她才叹了口气,轻轻吐了一句:「你们这都是干啥啊。」时值正午,烈日当头,夏末的暑气参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凉。我一抬头就瞥见了母亲那两汪晶莹欲滴的眼眸,瓦蓝瓦蓝的,没有半缕残云。

  说来也怪,对我而言,初三生活除了忙碌,所剩无多。依稀记得一个周末的午后,我们在杂草都有半人高的操场上踢出来几条一尺来长的大鲫鱼。表面光鲜,另一面却被蛆虫蝇蚁叮咬得面目全非。可操场上怎么会有鱼呢?或许有时候,记忆也不可靠吧。然而,那长期被雨水浸泡而起皱的地表在烈日暴晒下崩开的条条裂纹,那依旧茁壮茂盛、根茎却在偷偷泛黄的野草,却都又历历在目。还有我们翻开鲫鱼时嗡嗡而起的黑色蝇群,总是携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躁动时不时地溜出我的脑海。

  教室里的鱼腥味似乎成了常态。仅仅一个暑假,干瘪的少女们都挺起了胸膛。我总是不经意地发觉各种裤缝间残留的褐色污迹。它们包裹着稚嫩的臀部,隐秘又让人恶心。当时大街小巷都刷着红桃K的广告,有个傻逼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知道女的为啥要补血吗?她们每个月都要流好几桶,你说浪费不浪费?」

  开学后母亲带高一,倒是清闲了许多。偶尔我也会找母亲蹭饭吃,被小舅妈逮住两次后,就再也不去了。我无法想象她当着众亲戚的面,拧着我的耳朵说:「这林林啊,离开他妈怕是没法活了,羞不羞啊。」这样一来,我恐怕真的没法活了。

  邴婕却姗姗来迟,询问王伟超,他也不知情。直到开学一周后,她才又出现在课间的阳台上。白衬衫,火红的背带裤,高高翘起的马尾,闪亮轻盈,一切如故。只是柔弱的眉宇间会不经意地浮现出一丝阴霾,在一缕清风拂过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远远地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再次见到陆永平已是九月中旬。由于初次探监不懂规矩,奶奶给拾掇了整整两大编织袋的杂七杂八——其中包括两个南瓜,都原封不动地拉了回来。这次爷爷说什么也要喊上陆永平,「甭管有没有熟人,拉上他总不会错」。我当然不愿意去。母亲本来也不去,但终归架不住俩老人的死缠烂打。奶奶依旧不吸取教训,只要能想到的,她都要给捎过去。连一贯笑眯眯的陆永平都皱起了眉头。临行,陆永平按下喇叭,问道:「小林你真不去?」说着他眨了眨眼。瞬间一阵惶恐的巨浪从我体内呼啸而过,几乎条件反射地,我望向母亲。她正和奶奶说着什么,碎花小翻领托着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秀发盘在脑后,发迹线下散着一簇微卷碎发——在一抹饱满日光的铺陈下,是那么娇柔可爱。二话不说,我立马蹿上了车。

  这次会见双方都克制了许多。最起码,奶奶已能吐出完整字句了。她老人家心情很好,甚至要让父母单独讲几句。这简直有点像国产电视剧里的情节,搞得我一愣一愣的。然而不等回过神,可怜的我就被奶奶一把拽了出去。

  陆永平呆在走廊里,斜倚着长凳,正和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海侃着。远远就能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暴凸的青筋以及频频射向阳光下粉尘的点点唾沫。见我们过来,陆永平立马招呼爷爷奶奶坐下,介绍说这是什么什么科长,这次可多亏了他。俩老人赶忙又起身,一阵感激涕零。胖子大手一挥,说都自己人,根本不是事儿。我僵硬地坐着,也不知该不该站起来,只觉得凳子硌得屁股疼。那是八九十年代遍布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的长凳,褐色的油漆早已脱落,露出千疮百孔的条纹状裸木,扑鼻一股腐朽的气息。或许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也说不好。总之一阵百无聊赖的抠抠挖挖后,一条肥白大青虫钻了出来。脑袋黏糊糊地卡在我的指甲缝里,身子还在兀自扭动。至今我记得它那独一无二的褐色体液——像极了人血——我把它拿给奶奶看,却被一巴掌扫到了地上。

  回家路上,爷爷突然一拍大腿。大家忙问怎么了,他老人家含混不清,口水都耷拉下来:「看这记性,咱都见过和平了,永平可还没见呢!」陆永平呵呵笑着:「有规章,近亲才能会见。」奶奶说:「咋,自己亲兄弟还不算近亲?再说有X科长在,这点小事儿还办不成?」陆永平又是哈哈两声:「也是,下次看看吧。」车里的燥热气流让我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地,我通过后视镜扫了母亲一眼,不想她也看了过来。我赶忙低下头,揉了揉鼻子,却嗅到一股混着草料的腥臊味。

  九八年抗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件事:第一,长者提到胸口的裤腰带;第二,那头幸运的、被广大官兵精心呵护的猪;以及第三,前前后后搞了三次的赈灾募捐。其他年级不知道,初三学生每人至少10块,三次就是30。为此不少家长到学校抗议:为啥是我们给别人捐款,而不是相反?也有同村村民来找母亲,起初母亲只是微笑应付,找教务处协商,后来迫不得已就把问题反映到了教委。在各方压力下,第三次募捐宣告流产。

  记得就是募捐流产后不久,一场姗姗来迟的冰雹裹挟着夏天不甘示弱的暴戾突袭了这个东部小城。自行车棚塌了大半,篮球架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操场,遍布积水的校园让人想起末日降临前的索多玛城。即便门窗紧闭,还是有不少雨水挤了进来。我们把桌子并到一起,点起了蜡烛。一种难言的喜悦合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在烛光间兴奋地舞蹈。这是一种年轻式的愚蠢,一种难能可贵的孩子气,好在晚自习放学前丧心病狂的大雨总算放缓了一些。老师抓住机会,宣布立马放学。

  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家长,校园里的水已经淹到了膝盖。唯一的光源就是手电筒,当然,还有不时划过夜空的闪电。我站在嘈杂的人群里,看着水面上来回穿梭的各色光晕,恍若置身于科幻电影之中。正发愣肩膀给人拍了一下,我回头,是母亲。她递来一把伞,示意我跟着走。那天母亲穿了套灰白色的棉布运动衣,脚上蹬着双白胶鞋,在灰蒙蒙的夜色里闪耀着清亮的光。她像条水蛇,游荡过拥挤的人流。我双手抱臂,亦步亦趋,浑身却直打哆嗦。到了楼梯口,母亲倒出一双胶鞋,让我换上,完了又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件运动衫。我一把拽过去,穿上。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冷呢。早上咋给你说的?」

  那晚我和母亲在教职工宿舍过的夜。至今我记得操场上的汪洋大海——手电似乎都探不到头。我们在齐膝的水中「哗哗」而行,海面上荡起魔性的波澜。我禁不住想象,在远处,在那隐蔽的黑暗中,是否潜伏着不知名的神秘巨兽?

  宿舍里也是黑灯瞎火。母亲拿着手电一通乱晃后,终于摸到了烛台——其实就是啤酒瓶上插了根蜡烛而已——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我接过去,这才发现母亲小手冰凉,肩膀都湿了大半。毫无疑问,她是专门从家里赶来的。我鼻子一酸,感到一支隐秘的鼓槌在心头敲起。也许是受了潮,火柴确实不好起火,我擦了一根又一根,开始焦躁不安。母亲噗哧笑了出来,伸手说:「笨,还是我来吧。」我躲开她,闷声不响,手上却越发使劲。那一刻,我在头脑里把物理课本翻了个遍,却对眼前苍白的现实毫无帮助。所幸老天有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火终究还是让我给点着了。当微弱的烛光亮起时,我在床沿坐下,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母亲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柔声问:「怎么了?」我别过脸,梗着脖子,却吐不出一个字。那团如同烛火般微弱却又温暖实在的氤氲围绕在周围,散着淡淡的清香,让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

  教职工宿舍楼新建不久,房间不大,好在配有独立卫生间。母亲早年分配过住房,原则上不再配给宿舍,但打着小舅妈的名义好歹申请下来一套。平常两人合用,也就睡睡午觉,晚上很少留宿。小舅妈开火做饭那阵我来过几次,无奈消受不起她那精湛厨艺,再也不敢贸然踏进半步。我胡乱抹把脸,洗洗脚就上了床。卫生间响着轻微的水声,随着母亲的动作,不时会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眼前掠过,戳到天花板上。母亲出来时上身只剩一件粉红色文胸,我扫了一眼,立马别过了头。其实背着光,也看不清什么,我只记得那光洁圆润的肩头被烛光镀上了一层青铜色,温暖却又让人嗓子眼发痒。见了我的反应,母亲啧啧一声,似是要嘲讽几句,却突然没了下文。半晌她才上了床,已经穿了一件棉T恤。

  单人床空间有限,挤一挤两人还凑合。我挺尸一般紧贴墙躺着,连呼吸都那么直挺挺的。母亲在旁边坐下,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老天在上,那一分一秒就像在针尖上一样难捱。在我几乎要忘记怎么呼吸的时候,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小手紧拽我的肩膀,连身下的床都在发抖。这种金灿灿的笑令我至今难忘。一时间,井喷的欢愉爬满光晕,再被烛光洒向房间的角角落落。在我恼羞成怒的抗议下,母亲才停了下来——她几乎要断了气:「你,不用,枕头啊?」

  「不用。」我哼了一声。

  「真不用?」

  「真不用。」说完,我也笑了起来。

  「不用好,不用我可就舒服了。」母亲大大咧咧地躺下,不再搭理我。良久,她又弹了弹我的肚子:「就这么睡啊?」我愣了愣才坐起来,去够脚头的凉被,不想屁股被母亲轻踢了一脚:「哎,裤子不脱?」我扭头扫了一眼,母亲枕着双手,二郎腿高高翘起,满脸的戏虐。老实说,是阔别已久的戏虐。

  「看什么看?你个小屁孩还一本正经。我是你妈,你浑身上下我什么没见过,还怕我看?」母亲晃着脚,声音松弛得像发酵的面粉。我这才发现她的半截裤腿都是湿的。

  我脱掉裤子,迅速钻进了凉被里。母亲轻笑两声,起身吹灭了蜡烛。我依旧直挺挺地躺着,但不用余光也知道,母亲正在脱裤子。然后她进了卫生间,很快就又出来,在我身旁躺下。母亲把凉被提到胸口,扭脸问我:「冷不冷?」我摇了摇头。母亲呸了一声:「说话,黑灯瞎火谁看得见?」我只好说不冷。母亲又是两声轻笑,抬起脖子,把枕头往我这边挪了挪。我当然也不再客气。母亲砸了砸嘴,幽幽地说:「要脸?」轻盈的气流拂在脸上,潮湿温热,柔软香甜,我不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至今无法想象那一晚是如何煎熬过去的。我把自己绷得像块案板上的咸鱼干,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能无限缩小,成一条直线,成一点。可即便如此,恐怕也无法避免碰触到身旁的母亲。那种光滑与柔软,那种仿佛能穿透被子的肉与肉的摩擦声,像黑暗中的火石,不时地擦亮我不知所措的脑海。而富丽堂皇的肉体闪耀着莹莹白光,穿透无边夜幕而来,却让我愈加燥热难耐。我只好转身背对母亲,把脸贴到墙上,总算得到了一丝冰冷的抚慰。模模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当然,也有可能是睡着又醒来,我隐约感觉到母亲从床上爬了起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后,传来一阵嗤嗤的水声。就那一瞬间,我立马清醒过来。那泡尿好长,起初很冲,后来淅淅沥沥的,最后伴着母亲轻微的哼声才宣告结束。母亲又在我身旁躺下,我却再也睡不着,连窗外的雨声都变得那么真切。

  雨总算停了。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却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水中穿行,像那些以捕鱼为生的祖辈们曾经不得不做的那样。然而我是怯懦的,我意志不够坚定,我多么渴望能有一块舒适的陆地啊。好在老天有眼,在历经了不知多少跋涉之后,终于,一块肥沃的土地出现在我面前。是的,上天恩赐的美食。我欣喜若狂地亲吻这片土地,抚摸每一头愤怒的麦穗,还有那座庄园——雪白的围墙,肃穆的门庭,富丽堂皇!我冲进去,欢喜地嚎叫。我要览遍每一个华丽的房间。然而事实证明,这座庄园是一个迷宫,拥有无限多却一模一样的房间。我穿梭其中,早已失去了审美乃至时间的概念。直至有一天,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似乎和整个房间融为一体,修长的脖颈绷出一条柔美的弧度,肥硕的圆臀高高撅起。这几乎是怪异的,无论从空间构造还是时间逻辑上看。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那个屁股,肉浪滚滚,真真切切。而股间的赭红色软肉湿淋淋的,像一朵奇异的花。迫不及待地,我脱了裤子,就挺了进去——胯下的老二就像硬了一万年那么久。一时兴奋的火花在脑垂体上窜动,身前的女人也发出诱人的呻吟。我越挺越快,女人的声音也越发高亢。突然,她扭过头来,或者说她的脸终于浮现了出来——是母亲!

  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没有时间概念。也听不见雨声。而我,正拥着母亲,胯部顶触着一团柔软。这让我一个激灵,头发都竖了起来。小心撤出身子,平躺好,我才松了口气。扭头看了母亲一眼,她似乎还在梦中,乌黑秀发散在枕间,凉被下的身体尚在轻轻起伏。我对着天花板瞪了好一会儿——这是我糖纸般缤纷的童年养成的嗜好之一——也没瞪出什么来,甚至没能让我从方才的梦中缓过神。我擦擦汗,又扫了母亲一眼,她确实还在梦中,你能听到轻轻的鼾声。神使鬼差地,我就凑了过去。扑鼻一股浓郁的清香,而秀发间裸露出的少许白皙脖颈在眼前不断放大,让人禁不住想要亲近。凉被下的胴体也升腾起温软的氤氲,似乎经过一夜雨水的浇灌正蓬勃开来。我哆嗦着贴上了母亲的身体,胯下那股青春的力量像是要把内裤撑破,再不找个落脚点下一秒就会血肉横飞。

  这样一个凌晨对任何人来说恐怕都会永生难忘。直到把硬得发疼的老二抵上那团肥熟的柔软,我才稍安几许。而汗水已浸透全身,凉被紧贴下来,整个人像是置身于蒸笼之中。如同过去数个周末的早晨,我挺动胯部,轻轻摩擦起来。只是这一次,对象是我的母亲。我把脸攀在母亲肩头,眼睛死死盯着那朵晶莹的耳垂,双臂僵硬地瘫直着,只有胯部处于运动状态。坚硬的海绵体在两瓣圆球间不安地试探后,终于滑入了股缝间。只感到一团软肉在轻轻地挤压,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伴着细微的滋滋声,我越动越快。至于声音来自何处,我也说不好。股间?凉被与身体间?亦或床铺本身?又或许根本就没有声音呢?啊,我记不清了。总之,当那种在人的一生中注定会被一次次追寻的快感划过脊椎骨时,我才感到浑身的酸痛。

  湿漉漉的裤裆尚抵在母亲屁股上,蜷缩的膝盖感受着母亲大腿的圆润与光滑。而不安,像是早早安置在天花板上的网,已将我牢牢罩住。就在此时,母亲哼了一声,缓缓翻了个身。我迅速撤出身子——随着一波热气流从被窝里冲出,扑鼻的杏仁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出,真的像块咸鱼干。母亲却没有动作。许久,我才撇过脸,偷偷扫了一眼。母亲双目紧闭,呼吸悠长,似乎仍在睡梦当中。

  第十一章

  足足有一周,汪洋大海才渐渐干涸,变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泽。地势高的地方重又冒出绿芽,正中央的庞大坟丘更是郁郁葱葱,连伫立其上的几株僵死老树都生机焕发。还有那些横七竖八的篮球架,我们用了好几节体育课才把它们一一扶起。我清楚地记得,好几张篮板背面都铺上了一层野菇菌,密密麻麻,像是倾泻而出的人脑。

  不知从何时起,校园里开始流传一则异闻:操场上的地下尸骸已饱吸灵气,静待复活。理所当然地,很快就有人听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谣言在玩乐间成为真理,以至于一天早自习后我们发现连绵起伏的数个坟茔都被插上了带血的卫生巾。为此教务处专门张贴通知,并下发到各班,教诲祖国的花朵们要加强科学素养,抵制封建迷信。家属却不满意,执意要捉拿真凶。由此展开了历时一个多月的校内大盘查。结果当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种迥异的氛围像是注入枯燥校园生活中的一支兴奋剂,在痉挛的余韵消散后悄悄沉淀于肌体记忆之中。作为一个传说,此事在以后的日子里注定会被我们时常谈起,用以活跃气氛,或者确切地说——填充岁月在彼此间造就的生疏和隔阂。

  另一则流言就没那么走运了,虽然也曾风光一时,但如今怕是再没人会想起。冰雹后的某个中午,蹲在小食堂门口吃饭时,一个呆逼激动地说:「出大事儿啦!」大伙埋头苦干,没人搭茬。这逼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儿啦!地中海被干死了!」我们这才抬起了头。他咧着嘴,口水都流了出来:「遍地是血,怕是活不了了。」众逼纷纷冷笑,这逼急了:「骗你们被驴日好吧?傻逼地中海老牛吃嫩草……」声音低了下去,却在发抖,「骚扰一个女老师,被家属开了瓢,那个血啊。」一下子我们都兴奋起来,简直要欢呼雀跃。在对地中海表示深切「同情」后,话题很快转向女老师,具体说是她的奶子和屁股。啊,不好意思,我们总是那么饥渴。

  几天后,随着信息的进一步丰富以及借助我们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过程都变得丰满起来。有人甚至据此写了一篇黄色小说,一度在男生间广为流传。地中海是教务处副主任,主抓财务,按理说不管纪律。但傻逼偏偏爱瞎逛,瞅谁不顺眼轻则一顿训斥,重则写检查叫家长,是为校园厉鬼。其实此人和我家也颇有些渊源——确切说是他父亲,在城里上小学那阵,这位乔老师教我们数学和音乐。而若干年前,他同样是母亲的恩师。乔老师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几次,父母没空、爷爷奶奶又不方便,都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记得他那辆铃木小踏板,黑烟滚滚,嗡嗡作响,跑起来还没瘸子走路快。还有他家二楼的鸽子——有几百只——扑腾起翅膀来,像层厚重的云,实在令人艳羡。以至于上初中后我很难把地中海和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头联系起来——后者连毛发都那样浓密。

  至于受害人,据小道消息,是教务处的一位已婚女教师。具体是哪个,谁也说不好。我们没事就跑到教职工橱窗前研究一番,最后手里握了好几套可供选择的意淫方案。后来也有说法声称不是骚扰,而是通奸。我们当然不相信竟有人愿意和地中海通奸,但「通奸」这个词无疑更让人兴奋。据说,两人经常在办公室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于女教师忘记了回家。她丈夫饿得受不了,就跑到学校来,正好捉奸当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苦主操起板砖就开了地中海的秃瓢,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如果不是110,」呆逼们信誓旦旦,「我们就永远失去可敬的地中海啦!」

  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个夏秋季节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霉味。通往学校的西南小径变得泥泞不堪,我们不得不绕到新修的环城路。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晚自习放学后我会屈尊与母亲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课的话。印象中,一路上我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没头没脑地讲一些同学间流传的低幼笑话,再不就搜肠刮肚地卖弄从杂志上扫到的奇闻异事。我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占领美利坚,我说印度有个女人生出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我说世界上有个叫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年半。或许我沉默太久,又或许我说得太多,口若悬河起来反而越发显得口拙舌笨。而母亲总是一个倾听者,时而配合地笑,时而刁难我一番,时而也会打断我,怪我哪来的闲工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流沙一样的日子,连母亲的面容都那么虚无缥缈。只记得身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讷的路灯下,在远处呆逼们不时的轰然大笑中,悄悄飘散开来,像夜色那样辽远。

  还有那个永生难忘的凌晨。不等母亲醒来,我就夺荒而逃。伴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度过了湿漉漉的一天。在课堂上,在人群中,我总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命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快要馊掉了。更让我担心的是母亲——如果她觉察到了什么,那我不如死掉好了。一连几天我都笼罩在不安之中。每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我都会偷偷观察母亲的反应。而当碰触到她温润的目光,我又会像被针扎一样慌乱地躲开。这当然是愚蠢而可疑的。直至有一次,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住我的耳朵,厉声喝道:「整天贼眉鼠眼的,做了啥亏心事儿,从实招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晚上躺到床上,我又禁不住想,那些精液会不会透过裤衩浸到母亲股间,甚至穿透内裤粘到那团赭红色的肉上。刹那间,一种难言的兴奋开始在黑暗中颤动。如此粘稠而灼热,让人心生恐惧。

  大概就是「开瓢」事件后不久,为应付中招考试,实验课总算开始切实地付诸实践。我打心眼里喜欢那些精密仪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块生石灰,一旦跑到操作台上,在我眼中也顿时高大上起来。偶尔3、4班会混一块上课,这无疑为王伟超调皮捣蛋创造了空间。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过来,和我一个小组,引得呆逼们频频尖叫。瞬间我整个人都燃起一团火,心跳像大功率马达,夯得周遭空气都在震动。多么奇怪,青春期可以如此剧烈地改变一个人。接下来简直是场灾难。老练如我面对最简单的实验竟也错漏百出,最后被物理老师狠狠羞辱了一番。至于身旁的邴婕,我只记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无骨的手。特别地,她左手上戴了条黑色手链,手腕翻飞间不时划过几道光。我觉得这有些庸俗。

  上次探监后陆永平就再没出现,倒是张凤棠到过家里一次。记得是九月最后的一个周六下午,我打球回来便直奔洗澡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洗衣篮里空空如也,这让我多少松了口气。可随着水流倾泻而下,那股躁动如约而至,老二立马撅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捋了几下,又扫了眼洗衣篮,我垂首盯着龟头看了好一会儿。粉粉的,镶着青边,水帘拂过时显得憋屈而可笑。与陆永平相比还差得太远。这让我怒从心起,不由自主地攥紧它,狠狠撸动起来。当那具莹白胴体浮过脑海之际,响起了敲门声。我一个激灵,僵在那儿。侧耳倾听,又是两声:「林林?」

  套上运动裤,我慢吞吞地走了出来。院子里没人。正疑惑间,客厅的门帘掀起,露出一张黑黑瘦瘦的脸。黯淡无光的三角眼摊在上面,像两粒拍扁的羊屎蛋。陆宏峰是只软绵绵的羊羔,全无陆永平的精神气。他依着门框,怯怯地叫道:「哥。」我嗯了声,正要发问,屋里响起高亮的女声:「你妈呢?不在家?」张凤棠从来不是家里的常客,但父亲出事前偶尔也会来窜个门。这大半年还真没见过她几次。暑假在商业街瞎逛时,她骑着小踏板从身前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个清凉背影以及王伟超的一句感慨——「靠她屄」。

  我边擦头边回答她:「好像学校有事儿。」「你洗你的呗,咋出来了?」张凤棠瞟了我一眼,扬了扬下巴,「喏,咱家葡萄全卸了,亲戚们一家一袋,谁也不偏袒。」茶几上斜躺着一个大包装袋,鼓鼓囊囊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间只有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张凤棠也不说话,在客厅里溜达起来。那天她照旧浓妆艳抹,猩红的嘴唇像是刚吸了几桶人血。半晌我才蹦出一句:「我姐考上了吧?」一旁的小表弟迫不及待地抢道:「考上了,十一就回来呢。」「亏你还记得,」张凤棠俯身盯着鱼缸,头也不回:「六月份考试,这可都十月份了。」我又没话说了,浓郁的香水味让人想打喷嚏。我把毛巾搭上肩头,扫了陆宏峰一眼:「你爸呢?」「哟,跟你姨夫还真是亲啊。」张凤棠似笑非笑,手里捏着把痒痒挠,边敲腿边朝我走来。她腿上裹着双鱼网袜,宽大的网眼合着催人泪下的香水,让我烦躁莫名。

  转身走出来,深呼了口气,我进了自己房间。刚想找件上衣,张凤棠也跟了进来。我只好斜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毛巾,脊梁却挺得笔直。张凤棠四下瞧了瞧,吸了吸鼻子。这是一个危险的动作,我不由担心犄角旮旯里会冷不丁地蹦出股杏仁味。「这么多磁带啊,也借你弟听听呗。」她在床头短几上扒拉了一通,随手捏了两盘,扭身在我身旁坐下。很快她撇撇嘴:「都什么乱七八糟,好听不?」我不想搭理她。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脚踢死她。她倒不以为意,丢下磁带,起身奔往下一个目标。随着屁股的扭动,香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周遭静悄悄的,只有高跟鞋刺耳的嗒嗒声。我抬头瞥了眼窗外,风和日丽,简直令人绝望。如果此刻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们将得以奔出门去,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迷瞪间张凤棠突然开口了,脆生生地:「你姨夫老上这儿来吧?」我猝不及防:「啊?」她缓缓走来,网眼在不断放大:「想好喽,老实说。」「也就来过几次吧,就农忙那阵。」我揉了揉鼻子,感觉自己的声音都那么空洞,「对了,还有上次来送葡萄。」张凤棠哼了一声,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我。这种审视让我颇为恼火,不由迎上了她的目光。

  记得那天张凤棠穿了件休闲衬衫,衣领上垂着长长的褶子,像挂了几根细面条。她双手抱胸,轻晃着身子,木门随之发出吱吱的低吟——这样看来,褶子更像是武林高手的胡须。而我也确实败下阵来,那双凤眼湿漉漉的,像刚在碱性溶液中浸泡过。胜利让张凤棠大笑起来,她在我面前蹲下,压低了声音:「晚上也来过吧?」「没有。」我摇了摇头,却不敢看她,「反正我没见过。」张凤棠不说话,就这么蹲着。半晌,她才拍拍我的腿,呵呵两声:「算了,跟你唠个什么劲。小毛孩屁都不懂。」说着她站了起来。就那一瞬间我瞥过去,正好撞进那两汪碱性溶液中,刷的脸就红了。这一瞥足足有两秒——至今我时常想起——灰色瞳仁中我看到一个变形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像只发情的猴子。「哟——」张凤棠声音拉得老长,似要说些什么,却没了音。但我能感到那锉刀一样的目光。良久她在我身旁坐下,才又重开话匣:「说你小毛孩,还红了脸了,娘们似的。」

  一时无语。街上传来犬吠声,回荡间却像婴儿的啼哭。张凤棠伸个懒腰,就仰面躺了下去。衬衫的衣角岔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浅灰色的紧身套裙包裹着腹部,隐隐勾勒出一个饱满的三角区。大腿挤压在床沿,丰满的白肉似要从网眼中溢出。香水味好像没那么冲了,却变得热哄哄的,无孔不入。我顿觉口干舌燥,下意识去翻床头的磁带。「林林啊。」张凤棠似乎翻了个身。我应了声,扭头瞄了一眼。她俏脸埋在床铺间,酒红色卷发扎起,像脑后窝了只松鼠。紧窄的衬衣透出深色的文胸背带,腰间泄出一抹肉色,隐约可见黑色的内裤边。套裙是九十年代常见的晴纶面料,刚过膝盖,此刻紧绷着臀部,显出内裤的痕迹。「林林啊——林林,你不知道啊——」张凤棠晃着脑袋,调子拖得老长,亮丽中参杂着点点干涩,像在唱戏,却又似啜泣。我这才惊觉身后躺着个垂死病人。

  喃喃自语持续了一阵,起初还有词汇,后来就变成了呜呜声。很快又静默下来。我刚想松口气,女人却发出一种鸽子似的咕咕声,整张床都在微微颤抖。她小腿都翘了起来,脚面搭在我腿上,坡跟直冲冲的,像是要刺进我的心脏。我一时手足无措。

  直到我腿都麻了,张凤棠才翻了个身。「几点了?」她问。声音迷迷糊糊的,像是刚睡了一觉。我看了眼闹钟,告诉了她。「哦。」她躺着没动,小腹在轻轻起伏。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时,她挠了挠我的脊梁:「哟,咋不擦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声音湿漉漉的,像口腔里掀起的一股暖风。不等我回答,她一下就坐了起来:「毛巾给我。」「不用了。」我很奇怪水为啥到现在都没干。「咋?嫌你姨手粗?你妈我是比不了,啊,我在流水线上忙活时,她可在大学里谈恋爱呢。」她一把揪过毛巾,拍拍背,示意我挺直。其实我已经挺得够直了。这时门帘撩开一角,探出个小脑袋。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慌乱,忙招呼陆宏峰进来。张凤棠冷哼一声:「你这哥当的,可算想起你弟了。」我顿觉一阵羞愧,瞬间又汗如雨下。

  国庆节当天又是大雨滂沱。我在床上卧了一上午。期间母亲进来一次,见我正翻着本小学生作文选,夸我真是越长越出息了。至今我记得那本书,十六开,橘色封面,有个三四百页,最早的文章要追溯到八十年代初。其中有篇关于早恋的记叙文,很令我着迷,时常要翻出来瞅瞅。

  眼看快晌午,我才走了出去。雨不见小。母亲在厨房忙活着,见我进来,只吐了俩字:孕妇。案板上已经摆了几个拼盘,砂锅里炖着排骨,母亲在洗藕。我刚想捏几粒花生米,被她一个眼神秒杀。芳香四溢中,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母亲不满地「切」了一声。我毫不客气地「切」回去,径自在椅子上坐下,托起了腮帮子。

  那天母亲穿了件绿色收腰线衣,下身配了条黑色脚蹬裤。线衣已有些年头,算是母亲春秋时节的居家装。今年春节大扫除时母亲还把它翻了出来,剪成几片当抹布用。脚蹬裤嘛,可谓女性着装史的奇葩,扯掉脚蹬子它就有个新名字——打底裤。这身装扮尽显母亲婀娜曲线,尤其是丰美的下半身,几乎一览无余。我扫了眼就迅速移开视线,在厨房里骨溜溜地转了一圈,却又不受控制地回到母亲身上。伴着「嚓嚓」的削皮声,微撅的肥熟宽臀轻轻抖动着,健美的大腿划出一对饱满圆弧,在膝盖处收拢起来。微并的腿弯反射着陶瓷的白光,晃动间让人手心发痒。我感到下体已隐隐发胀。不安地咳嗽一声,透过腾腾水汽瞅了眼窗外,我悄悄按了按胯间。母亲趿拉着棉拖,黑色脚蹬子绷住足弓,白嫩圆润的脚后跟像是襁褓里的婴儿脸颊,又似溢入黑暗中的一抹肉光。从上到下,整个光滑的流线体投在初秋的阴影中,温暖得如同砂锅里的「咕嘟咕嘟」声。我盯着近在咫尺的细腰丰臀,那个雨夜的美妙触感又在心间跳跃起来。

  恍惚间母亲转过身来,我赶忙撇开头,脸上却似火烧。「跟你说话呢,没听见?」母亲口气有点冲。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嗯个屁,去那院喊人吃饭!」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门外跑。掀开门帘时,母亲突然说:「老年痴呆。」似带笑意。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她双眸隐在水雾中,那样朦胧。

  允许探监后爷爷精神就好多了,可惜因这连绵雨天,腿脚越发不利索。我和奶奶缓缓把他搀了过来。饭间爷爷想和我喝两盅,奶奶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口水擦干净再说。」母亲劝爷爷没事多动动,「不能真把身子骨给荒了」。他竟恼了,嘴角一抽一抽的,母亲也就不再言语。一时静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半晌,奶奶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走了啥霉运,没一件顺心事儿。往年这粮食都收好入仓了,今年,棒子不有小孩鸡鸡大?」母亲就安慰她:「雨又不是只淹咱一家,大家还不都一样。」「一样一样,」奶奶放下筷子,面向我:「奶奶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还能下地。林林你没事儿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种的是草呢?」我忙说没事,不就是草吗,包在我身上。奶奶重又拿起筷子,笑骂:「德性!」爷爷尚在兀自嘟囔。母亲垂着眼皮,没吭声。很快,她站起来:「排骨好了,我看看去。」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母亲已换上了一条运动裤。

  第十二章

  不等我和王伟超剥完鱼,另外两个呆逼已搭好灶台,生起了火。他们漆黑的影子趴在我脚边的鱼下水上,像是无言的催促。突然王伟超捏起一个鱼尿泡,说:「避孕套。」我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时艳阳高照,青空深远,不远处的篝火劈啪作响。鱼尿泡起初是个圆弧,后来就融入整个蓝天之中,像是太阳脱落的一片鳞甲。就在此时,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国庆节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几口饭,我带上渔具就出了门。临走没忘跑到奶奶家摸了养猪场钥匙,以防老天变脸。在十字口与两个呆逼会合,又等了好一阵,王伟超才到。自从上次抽烟被捉,王伟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我家来。据他说在学校被母亲堵过一次,「狠狠地训了几句」。

  出了村,我们就腾起云来驾起雾。石子儿路松软宜人,我老觉得自己骑行在一块巨大的橡皮上。太阳在云层后躲猫猫,不时泄出一线光,烤得后背暖哄哄的。一路景色如洗,透着丝初秋的微凉。其实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冲天白杨叶子都洗黄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极其不爽。王伟超说:「这就叫杨痿。」众逼大笑。

  一上午换了好几个垂钓点,收获也颇丰,但鲫鱼没几条,多是泥鳅。十点多时,大太阳冒了出来,烤的人受不了。大家边吃干粮边骂娘。就这样耗到晌午,肚子没填饱,个个变成了蔫咸菜。有呆逼就嚷着要回家。王伟超突然提议就地来个野炊。萎靡在草丛中的呆逼们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少年时代我们总是痴迷于假扮城里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体现对大自然的热爱。小学时有篇作文被我们写了无数次——《记一次野炊》。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于是在大伙的哀叹声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直揣在兜里的钥匙。

  六月一别,我再没到过养猪场。当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心跳都加快了少许。好久才把锁打开,搞得我一度以为拿错了钥匙。养猪场里却大变样。从西侧猪圈外到石榴树旁积了两大堆原木,品种各异,粗细不一,草草盖了张塑料油布。从油布的破损程度看,堆在这儿已有些时日。原本平整的地面遍布车辙,像是行凶后残留的罪证。也不知为何,看到这种场面,大家都有些愕然。有个呆逼甚至说:「这就是赌场吗?」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两侧房间都上了防盗门窗,唯一没上的一间也换了锁。还好厨房门用铁丝绑着,费点劲也就弄开了。在灶台旁的水泥板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调料盒,蒙着层厚厚的灰,像是原始人的遗迹。压井更甚,简直成了个铁疙瘩。不过比印象中要干净些,没了蜘蛛网。打了点河水灌进去,伴着「吱嘎吱嘎」响,涓涓细流终究还是缓缓而出。

  周遭的一切无疑令人沮丧。但当我们大汗淋漓地围拢在火堆旁,愉悦也如同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轻的心坎上欢腾而起。那天我们剥了所有的鲫鱼,大的如巴掌,小的似鱼浮,却总也吃不够。至今我记得烈日下呆逼们肮脏的脸,青春的笑容锐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鸽哨,经久不衰。烤鱼样子不敢恭维,但味道确实不错。可惜没有啤酒。饭毕,抽烟。我上了个厕所。难能可贵,竟有半卷卫生纸。擦屁股时,我发现纸篓旁的《平海晚报》上盖了个戳。颠来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委会」无疑。报纸日期是九月初,头版就是俏立船头的长者。登时我心里一沉。

  从厕所出来,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喊了几嗓子,没有回应。奔出大门外,放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个人影?我有些心慌。转身返回,东西都还在,鲢鱼撞得水桶咚咚响。正待骂娘,我听到一阵窃笑。循声望去,正中的房门开了,露出一张傻逼的脸。他说:「嗨——哈喽。」我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他说:「拜拜。」我立马冲过去,但门还是关上了。屋子里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我说:「开门。」傻逼们索性唱起歌来。我不由心头火起,抬腿就是两脚。准备踹第三脚时,门开了。王伟超看着我,有些发懵。我径直走了进去,感觉像刚从水塘里爬出来。屋里陈设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张枣色长木桌。我一眼就瞥见桌侧的白色漆字:西水屯村委会。床上光溜溜的,只一张凉席。呆逼们就坐在上面,手里夹着烟,样子却颇为拘谨。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只有水桶叮当作响。临分手,王伟超呵呵笑着:「你个逼到底咋回事儿?」我说:「没事儿。」他说:「看你屌样,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赌场嘛。」我笑了笑说:「真没事儿。」等他们散了,我立马按原路返回。四点光景,两道的白杨飞速闪过。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乱麻。长桌上摆着个不锈钢碗,躺了十来个烟头。我捏起一个来看,身旁的呆逼小声说:「阿诗玛。」我不记得陆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诗玛。抽屉里倒是空空如也。靠墙的柜子里貌似有床铺盖卷。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敢细看。

  刚才走时偷偷留了门。我自知没有XX的技术。这逼从小擅于溜门开锁,听说去年蹲进了周村监狱。屋子里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顶西北角有几道水痕,后窗沿更甚,土黄色的污迹直接连到地上,像谁沿窗撒了一泡尿。进门我便直奔床铺,掀开凉席,床板光溜溜的,屁都没有。拿起不锈钢碗,细细端详,也只能瞅见一张扭曲的脸。打开抽屉,还是那几张旧报纸。我深吸口气,走向贴着东墙的深红色立柜。这是组合柜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结婚的标配。通体条状斑纹,像爬满了鱼的眼睛。两扇立门中间嵌着长方形的镜子,边角画着类似牡丹的玩意,顶部正中写着草书「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柜一直扔在我家楼上,大前年搬家时才处理掉。

  柜门一开,樟脑味便扑鼻而来。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单,看起来挺干净。右上是床粉红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卫生纸,一本旧挂历,靠边立了张凉席。此外就是堆脏衣服,满是泥点。我觉得这些衣服是父亲的,却又不敢肯定。因为父亲出事后,母亲就把养猪场的几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独撇下这些「职业装」。抱住那床褥子时,我忍不住闻了闻,除了樟脑别无他味。放到床上,缓缓摊开,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露了出来。真的很干净。我掀开床单擞了擞,什么都没有。这才心安少许,在床上坐了下来。垂头的瞬间,大滴汗珠砸到地上,嗒嗒作响。一只啄木鸟落在后窗上,时不时「笃笃」两声。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当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凉被时,一条内裤滑落下来。我愣了愣,把凉被放好,才俯身捡了起来。红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圆点,抓在手里那么小巧,裆部却皱巴巴的,有些发硬。我轻轻打开它,似有一种莫名的粘合力。随着这种力的消失,一股浓烈的骚味挥发出来。褐色的斑状地图上裹着层黄白色的凝结物,几根卷曲的毛发横亘其间,又长又黑。毫无疑问这是母亲的内裤,它曾数次出现在二楼的晾衣绳上。似有一道瘦长的光直劈而下,我心里登时一片亮堂。缓缓坐到床上,再缓缓躺下。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和陆永平交合的情景。就在这间陋室,母亲的叫声穿透四面墙壁,飘散至广袤的原野之中。那条狭长的疤跳跃起来。

  至今我记得床头的海报。张曼玉仰着方脸,撅着方屁股,风骚入骨。两腿交界处却被抠了个洞。一个如假包换的圆洞。我盯着张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后来我发现凉被里还裹着个枕头,而在枕头里塞了两个避孕套。床下墙角有几团卫生纸,我却再没力气去打开它们了。

  我慢条斯理地往家骑。街上已有三三两两吃饭的人。不等扎好车,母亲就从厨房出来,骂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还沾着面粉。一抹狭长的夕阳刺过门洞,投在母亲刚洗的头发上,泛起几朵金色浪花后,顺流而下。我嗡嗡地说带有干粮,就去掀厨房门帘。母亲哼了声,指指洗澡间:「一身鱼腥味儿,快洗去,恶心不恶心。」

  洗把脸出来,进了厨房。母亲在包饺子。她问:「你钓的鱼呢?」我说:「没钓着。」母亲说:「鬼信你。」我不再搭茬。片刻,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柔柔地问:「真没钓着?」我摊摊手:「那可不。」母亲轻笑两声:「看来我这老女人是没口福喽。」我没吭声,径直靠近母亲,拿起了一片饺子皮。母亲挤了挤我:「哟,成精了。」我说:「不你说的,不试试就永远学不会吗?」我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屋里弥漫着刺鼻的大葱味,我竟然还能如此平静,真是不可思议。

  母亲教我如何摊皮儿、如何捏边儿,我自然听不进去。她终于不耐烦了,让我一边呆着去。我放下筷子,边洗手边说:「我们去猪场烤鱼了。」

  「嗯。」轻轻的。

  「院里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谁的。」

  「你姨家的。」没有停顿。

  「还上了防盗门,里面放的啥?」

  母亲不再说话,像是没听见,手上却依旧行云流水。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整个人差点被蒙进饺子皮里。突然母亲问:「不是没钓着鱼吗你?」我说吃完了。母亲没接茬,而是让我开灯。这时锅里的水发出刺耳的嘶鸣,厨房里升腾起蒙蒙水雾。我盯着母亲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脖颈:「谁把猪场给陆永平用的?」母亲头都没抬。只能听到水沸腾的呻吟。锅盖都在跳跃。半晌,母亲放下筷子,俯身换了小火,又走到门口开了灯。整个过程面无表情。我倚着灶台,又呆立了一会儿,转身向门外走去。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问你奶奶去。」

  我一口气就蹿上了楼梯。母亲似乎叫了声「林林」,又好像没有。我不知道。我已经跑到了楼上。我跃过高高的水泥台。我听到奶奶的说话声。我有些累了。我再也迈不动一步。我坐在楼顶大口喘气。残阳挤出最后一滴血。晚风徐徐,送来谁家的饭香。我仰面躺了下去。陆永平的承诺犹在耳边回响。他走后我在床上躺了许久,直到母亲来喊我吃饭。当时天已黑透,空气里回荡着雨水的余韵,不远的香椿树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肿了起来。她在前,我在后。脚步似心头的鼓槌。我叫了声「妈」。她似乎没有听见。于是我又叫了一声。她停了下来。我走过去——松软的地面传递出热哄哄的气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母亲说:「行了,你还小?」那双眸吸纳着星光,在黑暗的胡同里熠熠生辉。

  第十三章

  从陆永平家出来才十点多。在街上溜达一圈,我上了环城路。初秋的日头有些气急败坏,在柏油路上铺开一道没有尽头的白光。两边的玉米苗黄绿相间、参差不齐,不时闪过的几汪水洼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新型的水生作物。老树没剩几棵,多是些新栽的树苗,手腕粗,此刻正溜着脚下的白光无限铺延。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力。随着抬臀弓背,耳边响起呼呼风声,飞速掠过的树苗让人恍若陷入时间的矩阵。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连那快速吸入肺部的氧气都带着股破败味道。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腿传来阵阵刺痛我才停了下来。挥汗如雨。气喘如牛。我撂下破车,踉跄着在沟渠旁坐下。

  远处的青色山峦像是老天爷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隐若现的卫生纸就是闻名全国的水电站。它们在一起,多么的相得益彰。早上七点多王伟超就打来电话,约我上城里玩。我说有事。他说有鸡巴事。我说真的有事,很要紧。他笑着说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项宣布。我说下次吧,就挂了电话。我真的有事。我把手伸进裤兜里,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远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镜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着陈老师的富康。没进院子就听到小舅妈夸张的笑声。看我进来她笑得更欢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爷?」她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样与生俱来,除了红着脸我毫无应对之策。饭间三个女人谈着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只能闷声不响地往嘴里扒饭。电视里播着本地新闻,同样粗制滥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头禅「我市」。突然小舅妈指着电视说:「都是王淑娴这个贱人,要不咱工资早涨了!」我抬头瞄了一眼。一个身着天蓝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状男性的陪同下,正对着一栋建筑物指指点点。这栋建筑我认识,是我们学校新近竣工的学生宿舍楼。这个女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晋副局长。陈老师呸了一声,说有学生在,让小舅妈注意下形象。小舅妈吐吐舌头,偷偷踢了我一脚。母亲笑了笑,说:「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么,这不符合公务员任职回避吧?」陈老师忿忿然:「狗屁任职回避,那陈建X夫妇还都是一把手呢。瞎骗骗老百姓罢了。」

  正是这样。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离奇的当下——有一种普遍的娱乐,人们喜欢指着荧屏上的各色人物,谈论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一些诸如谁被谁搞掉了的话。这种话题总让我兴奋,好像自己生活在电影中一样。但那天,我却有些心烦意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

  烈日当头。老槐树下还有点树荫。俩小孩在打弹球。于是我就走了过去。没一会儿,房后老赵家媳妇也来了。她端着米饭,要喂其中一个小孩吃。这小孩就边吃边玩,看得我想踹他两脚。老赵家媳妇姓蒋,时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婶。隔壁院就是卖给了她家。爷爷住院时她还垫了100块。蒋婶个子不高,挺丰满,性子火,嗓门大。有时隔几条街你都能听到她在家里的吼声。那天她穿了条粉红的七分马裤,蹲在地上时俩大腿绷得光滑圆润,连股间都隐隐夹着个肉包。我就忍不住多扫了两眼。「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给你抢走了。」我这才发现她早已俏脸通红,不由赶忙撇过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这时家里的三个女人出来了。一时花枝招展。蒋婶就夸母亲跟个大姑娘似的,害得她呸声连连。小舅妈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无论她们去哪儿,我逃开都来不及呢。母亲看了我一眼,说:「让他在家看会儿书吧。」陈老师就笑了笑:「那活该你看门儿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会儿,迷瞪间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总忍不住去攥兜里的东西,想把它拿出来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么也取不下来。再睁眼已将近四点。我愣了半晌,洗把脸,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郑智化的老歌。骑车出门时,阳光惨白而刺目。

  同早上一样,陆永平还是不在家。不过这次他妈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脸窄窄的,说话却细声细气,老给人一种搭配失调的错觉。我进门时,她正带着个小孩,应该是陆永平的侄子。看见我,她赶忙站起来,脸上绽开一朵花:「哟,林林来了。」我说来了。我打了几句哈哈就没话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许久,我说:「我姐呢?不说十一回来的吗?」老太太说:「没有,部队临时有事儿,给召回去了。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我说:「哦。」我想说「我也挺想她的」,又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抄袭电视剧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那——」我环顾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旧遮天蔽日,「那我走了。」老太太又起身:「就在这儿玩呗,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这儿脱不开身,宏峰,给你哥拿水果!」陆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奔去。我赶忙撤了出来。

  陆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弟两妹。据姥爷说,他父亲去得早,他母亲又担不上事,陆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学,给家里挣工分。有次大雪纷飞,家里没了煤,十四岁的陆永平拉着一板车煤跑了二三十里地。这一来回就是一天一夜,路上除了窝窝头和冷水,便是大地苍茫和北风呼啸。「这娃得受多大苦啊。」姥爷说着叹了口气。这事母亲也讲过,不过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励志小故事。总之,陆永平就是长兄为父的绝佳典范,他父亲过世时最小的妹妹才刚断奶。当然这类事我一向不放在眼里,总觉得难脱编出来教训小孩的嫌疑。

  刚蹬上车,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张凤棠。她骑着小踏板,从遮阳帽到纱巾,把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酋长。以至于当她停车鸣笛时,我都没反应过来。她问我干啥去。我说回家。她说这么急啊。我说哦。她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回来嘛。神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看张凤棠进来,她婆婆说:「回来了。」张凤棠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反正她一溜烟就骑了进去。她婆婆抱着小孩起身,一边颠着,一边学着小孩的口吻:「小毛孩,回家咯。」经过门口时她对我点了点头:「林林你玩儿,我到那院一趟,孩儿他妈也该回来了。」等张凤棠停好车出来,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张凤棠招呼下,我进了客厅。陆宏峰手里攥着个苹果,看见我就递了过来。「小宏峰真是懂事儿了,」张凤棠摸摸他的头,转瞬声调却提升了八度,「鼻涕擤干净去!说过你多少次!吸溜来吸溜去,恶心不恶心!」评剧世家的孩子难免要受些训练,据母亲说张凤棠早年还跟过几年戏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在跌宕起伏间像只穿梭云间的鹞子。不等她扬起巴掌,陆宏峰哧溜一下就没了影。「林林真是稀客啊。」张凤棠摘掉墨镜。

  「我姐不是回来了吗?」

  「哪那么容易,部队有事儿。」

  「哦。挺想她的。」

  「哟,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来?」

  我没话说了,就咬了口苹果。张凤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装备,再现清凉本色。「坐啊。」她说。犹豫了下,我还是缓缓坐下,腿绷得笔直。「我姨夫呢?」「我说啥来着,还真是跟你姨夫亲呀。」张凤棠翘起二郎腿,绸裤的黑褶子像朵陡然盛开的花。我又猛啃两口,强压下把苹果扔她脸上的冲动。张凤棠却又继续:「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她轻晃着腿,殷红的指甲透过肉色短丝袜闪着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倾向我,压低声音:「说不定上你家了呢。」我腾地起身,却忍不住咧了咧嘴。张凤棠笑着问:「咋了?」居高临下地扫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脸撇向窗外:「上个厕所。」

  那天张凤棠死活要留我吃饭。我百般推辞,她就拉长了脸。真是没有办法。几个凉菜,熬了点小米粥。陆宏峰人中通红,让我烦躁莫名。张凤棠问她的手艺比起母亲来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给了我一肘子,说:「到底是妈亲啊。」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陆宏峰似要起身,张凤棠踢了他一脚。我抬头瞥了眼日光灯,总觉得这灯光耀眼得有点夸张。随着那经典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门帘撩起。张凤棠问:「哪儿去了你?」陆永平说:「管逑多。」张凤棠扫了我一眼:「你亲外甥问呢,我才懒得管你。」陆永平这才发现了我,不无惊讶:「小林来了啊,啥事儿?」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来,转过身:「还以为我姐回来了呢。」陆永平瘫在沙发上,脖子上挂个绷带,左胳膊套在里面。我也不无惊讶,甚至眼皮都跳了起来。

  关于表姐,陆永平重复了一遍他的家人对我说过的话,然后问:「你来这儿你妈知道不?」说着他就起身走向电话机。张凤棠冷笑两声:「看你姨夫多积极。」我忙说:「不用,我妈知道。」陆永平放下电话,说知道就好。张凤棠又笑起来,脸都红彤彤的。陆永平也跟着呵呵两声,在饭桌上坐下:「咋,没我饭?」张凤棠板着脸:「谁知道你吃了没?」陆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鸡巴个石膏拆到现在,我哪来的功夫吃饭?」「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功臣呢。」陆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嘎嘣脆响中环顾了下四周:「小宏峰呢?」

  我忍不住问陆永平胳膊咋回事。张凤棠柳眉都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她就笑了起来,足足有半分钟。在陆永平连「嘿」几次后她才止住笑:「你姨夫多厉害,打个架从人家里撵到……」陆永平突然起身,张凤棠顿时闭了嘴,又深呼了口气:「坐下,我给你盛粥去。」张凤棠一走,气氛有些冷清。我感到手软绵绵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点握不紧。接连夹掉两次菜后,陆永平问我怎么了。我埋头喝粥,没吭声。他说:「这就对了,以后没事儿多往家里跑跑。亲戚孩子这么多,姨夫最服的还不就是你。」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抬头又瞥了眼日光灯,它确实有些耀眼了。

  后来陆永平开了瓶白酒,我也喝了罐啤酒。只觉得头顶耀眼的光惨白得如同定格的闪光灯,而这记忆的一帧也像被谁偷偷扯出爆了光。可能是收拾碗筷时,也可能是饭后闲聊,在抱怨我们喝酒后,张凤棠说:「看你姨夫,现在多干净,赶上在羊毛衫厂那会儿了。呲牙让你亲外甥瞅瞅。」陆永平刷地红了脸——当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脸本来就是红的——却又笑了笑:「你姨废话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儿痒痒了。」张凤棠说:「咋,又想借酒发疯,来啊。」陆永平点上一支烟:「当孩子面儿不跟你一般见识。」张凤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点事儿我只是懒得说。」陆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却又压下声音:「你自己干净?」

  或许打了个招呼——当然,也可能没有——我站起来就往门外走。陆永平说:「急个屁,再玩会儿呗。宏峰?小屄蛋子儿跑哪儿去啦?」张凤棠像挺机关枪:「你鸡巴嘴不能干净点,妈个屄的。」陆永平摇摇头:「不跟你一般见识。」完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我说骑有车。张凤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亲儿子似的,多积极。」陆永平没吭声。我回头的一瞬间,他似乎伸手点了点张凤棠。

  刚出去,屋里就炸开了锅。陆永平说:「早知道上次阉了魏XX,给鸡巴塞你屄嘴里,看你还逼逼不逼逼?」张凤棠尖叫着,骂陆永平混蛋。一阵噼里啪啦、鬼哭狼嚎。我推上车就往门外走。蹬上车的一刹那,张凤棠似乎还在呜咽:「你找其他女人老娘管过你没?」在胡同口我见到了陆宏峰。他在路灯下干着四角,孤零零的。我在旁边看了会儿,最后说:「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我应付过去。她抱怨说钥匙也没带,幸亏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闻地进了厕所,掏出弹簧刀时大腿钻心地痛。至今我记得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戳出寸许的刀锋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丝血腥味,却给人一种绵软的错觉。

  第十四章

  电影一开场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见王伟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是连邴婕的影儿都瞅不着。问了下三班的几个呆逼,他们都不知情。事实上能在前仰后合中对我摇摇头就已经够难为他们了。幕布扯在墙上,起风时电影中的人物就跟害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各色声音从空洞的音箱中飘出,再越发空洞地扩散至校园上空。遇到低音时,就像老天爷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样兴高采烈。

  大概自小学三年级起,学校就开始定期放映露天电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了中学时代。印象中除了少数几部儿童题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侠片,像邵氏啦、胡金铨啦、徐克啦。偶尔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总能让下面黑压压的脑袋轰然大笑。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新龙门客栈》,其次当属《大话西游》。那个国庆节过后的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宝盒》。在至尊宝被火烧鸡鸡引起的全场哄笑中,我悄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室黑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这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原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了个响屁。的确是响屁,在这样的秋夜脆生生的,有点吓人。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都没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我,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作呕。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俩字——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羞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甚至摸了摸他的脸,细声叮嘱一番,就让他走了。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空:「打什么架?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头,摩挲着石狮子,肿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一弯挂肉的铁钩。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那弯铁钩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我缓缓跟了上去。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呢?」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虽然从小身体素质好,但我很少与人冲突。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头更合适的了。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

  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像是憋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了顶帽子,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她一声。陈老师说:「真的,照这个头的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以后。」说着两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两人又是吃吃地笑。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品味,我看你姐夫那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注意吧?」「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早传开了都。」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本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母亲说:「你自己清楚。」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头。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母亲伸手接碗时,我盯着她说:「我自己来。」我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了。

  奶奶是个忧伤的人。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天上掉下个表亲戚。这样说,她老人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奶奶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回来。按她闺女的说法,这位表姨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奶奶过去住几天不可。爷爷自然一块去。奶奶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三十出头,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屁股把套裙撑得都要裂开。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据母亲说此人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但我死活想不起来。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头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其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标。与试人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计划去三天,不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第一组先行打道回府了。大巴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老假装没看见。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我到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过。

  家里大门紧锁。我刚要掏钥匙开门,却又停了下来。阳光猛烈得有点夸张,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铁门上。口歪眼斜,狼狈不堪。我盯着它怔了半晌,却再没勇气去开那扇门。胡同里一片死寂,连只麻雀都没有。我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同样一片死寂。良久,我还是走向那棵香椿树。

  花盆被码到了阳台一角,只剩光秃秃的几把土。我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却又暗骂自己神经病。我甚至连母亲有没课都不知道。然而就在下一秒,当瞥见停在院子里的烂嘉陵时,一袭巨大的阴影便迅猛地掠过大脑沟壑。缓缓走下楼梯,我腿都在发抖。阳光折在雨搭上,五光十色,炫目得有些过分。这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傍晚,真是不可思议。而当站在楼梯口,那熟悉而可怕的声音传来时,说不好为什么,我竟又平静下来。伴着「吱嘎吱嘎」,「啪啪」声清脆而有节奏,女人的呻吟更像是呜咽,模模糊糊的,时有时无。窗帘半拉,只能看见她的一只脚在男人的腰间兀自摇曳。白嫩的脚底板在脚趾的松放间不时铺延开几道光滑的褶皱,脚心通红,像一朵委屈的花。节奏越来越快,在陆永平的喘息中,母亲的哼声越发清晰而急促。我能看到那快速抖动的床单花边儿,像深海中的波涛,又似变幻莫测的水帘。终于,随着母亲一声颤抖的长吟,脚趾紧紧纠结到了一起。屋里只剩喘息声,唯有床单还在轻轻摆动。我望了眼斜挂在天际的太阳,快速穿过走廊。

  把自己撂到床上,我辗转反侧。打开录音机,立马又关上。竖起耳朵,没有动静。再打开,再关上,再去听。反复几次后,我腾地从床上弹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我口渴了,人总要喝水吧。然而,那阳光下逐渐拉长的黑影却蹑手蹑脚,滑稽可笑。不到楼梯口,就听到了父母房间的说话声。「给我干嘛?」母亲的声音冷冰冰的。「帮个忙,转交给你婆婆总行了吧?」「我不管。」「哪来那么多逑事儿?」母亲没了音。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玻璃上映着蓝天绿瓦,连前院的房子都倾斜着趴在上面,像下一秒就要倒掉。我看到四条小腿。母亲似乎侧卧着,白皙光洁的小腿间插入一条黑毛腿,突兀得让人惊讶。而两只大脚横亘在圆润如玉的小脚旁,更是荒唐得离谱。不知是不是错觉,床好像在轻轻晃动。「我叔现在是用钱大户,你也不容易不是?」「陆永平你啥意思?」「咳,哥说错话了,说错话了。」陆永平笑呵呵的。一时没了声响。「凤兰?」片刻,陆永平轻唤一声。没有回应。「凤兰?」「叫魂儿呢你。」「我就怕你生气。」母亲不说话。突然啪啪两声,床「吱嘎」一声响,传来一丝「哦」的低吟。紧接着又是啪啪啪,母亲闷哼连连:「啊哦……神经病啊你。」陆永平停下来,笑笑:「我妹儿这犟劲儿真是天下无敌」。「切,那假公济私,谁也比不上你。」母亲声音紧绷绷的。「大队那点破烂玩意儿放哪儿不是放?养猪场不也干空着?我看你这人民教师经济头脑还不如我婶。」「那是,谁也没你精啊。」「你说的对。」陆永平加大马力,床剧烈地摇动起来。十几下后,他又停下:「来吧,凤兰,哥受不了了。」「你又干嘛——」在母亲的轻呼中,陆永平已经把她扶了起来。我能看到他们蜷缩的腿。接着,陆永平像个大蛤蟆一样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在床头跪下,捞住母亲双腿,似有一抹黑色在我眼前一晃——母亲重又躺了下去。陆永平啧了一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拍拍母亲的腿,跳下了床,胯下硕大的家伙像个套着塑料膜的铁锤,在落体运动中连蹦了几蹦。其时,只要他抬起头——哪怕再不经意地往窗外扫一眼——就能看见我。可惜没有。他直接转身,弓起背,再次把母亲扶了起来。她有些生气:「你屁事儿真多。」

  说不好为什么,当母亲整个出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那份难得的平静瞬间四分五裂。一朵巨大的白云在窗户上浮动,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母亲长发及腰,乌黑蓬松,一身白肉却缎子般紧致。半圆形的乳房尚在微微颤动,乳头挺立其上,像是啮齿动物愤怒的招子。她双臂撑着床,一条大白腿斜搭在黑幽幽的毛腿上,比十月的阳光还要耀眼。乌云般的秀发轻垂脸颊,我只能看到母亲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鼻尖。「抱紧喽。」陆永平伸手在胯间摆弄了一下,就托住母亲柳腰站了起来。伴着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她两臂前伸,环住了陆永平的脖子。「快放我下来,你又干啥?!」母亲扭动双腿,欲向下滑,却被陆永平死死箍住。他嘿嘿两声,抱着她转了半圈。明晃晃的白云下,母亲浓眉紧蹙,朱唇轻启,嘴巴张成一个半圆,似要惊叫出来。一刹那,我以为她看见了我。但母亲只是发出一声猫儿似的低吟。她长腿夹着陆永平的腰,还真像一只攀在树上的母猫,连乳房都被挤成两个圆饼。我环顾四周,一片颓唐之色。唯独太阳还是那样明亮,令人不堪忍受。

  就这一眨眼功夫,两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隐隐听到几声噼啪脆响,母亲急吼吼地:「陆永平你疯了,快放我下来!」疑惑间,他们已经出现在客厅。虽然只是穿过了一道门,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变一个大魔术。「到底干啥啊你?」母亲扭动着身体,俏脸通红,长发湿漉漉的,「快放我下来,听到没?!」客厅门关着,但通过狭长的侧窗刚好把两人尽收眼底。陆永平哑巴一样闷声不吭,在客厅中央转了半圈,才把母亲放到了沙发上。隔着七八米远,我也能瞧见他脊梁上一片通红,而淋漓大汗正潮水般涌过。不等母亲两腿放下,陆永平就扶着腿弯,把它们掰了起来。然后他压低身子,顺手在胯间撸了几下,便腰部一沉。母亲深陷在沙发里,伴着一声闷哼,两腿徒劳地挣扎着。「快放开我,有病吧你!」她声音脆生生的,衍射出一种草绿色的恼怒。而陆永平是只闷声不响的蛤蟆,两手撑着沙发,毛腿紧绷,开始挺动腰部。一时间,黑瘦的屁股像两个铁球,凶狠地砸向沙发上的肥白大肉臀。他动作缓慢,却有条不紊。每伴着啪的一声巨响,肥腻的白肉便波涛滚滚,似有一抹莹白亮光婆娑着铺延开来。陆永平的喘息几不可闻,母亲的嗓间却溢出一种绝望而惊讶的颤抖声,像是一股气流正通过喉咙被猛烈地挤压出来。除了嗷嗷嗷,她再说不出一句话。狰狞的阳具像个铁梨,反复耕耘着苍茫雪野上的肥沃黑土。很快,似有泉水泂泂流出,连拍击声都染上了湿气。沙发腿蹭在地上,不时吱咛作响,令人抓狂。陆永平越搞越顺手,他甚至借着沙发的弹性,一顿三颤。母亲的声音变得低沉,却越发抑扬顿挫。突然她死死勾住陆永平的脊梁,喉咙里没了声音,只剩下模糊而急促的喘息。陆永平快速而猛烈地砸了几下,迅速抽出。他不得不拽住母亲的一只手。就这一霎那,母亲发出一种瘦削而嘶哑的长吟,似有空气在喉咙里炸裂,迸发出无数细小碎片。与此同时她小腹筛糠般挺了挺,股间似乎喷出一道液体。那么远,在岔开的黑毛腿间一闪就没了影。我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然而紧接着又是一道。过于平直的抛物线,算不上漂亮。再来一道。母亲整个人都瘫到了沙发上,全身闪烁着一层温润的水光,像是预先凝结了这个十月傍晚的所有甘露。陆永平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我发现他屁股上都爬满了黑毛。半晌,他在沙发上坐下,托住母亲耷拉在地上的腿,放到了自己身上。

  「咋样?爽不爽?」陆永平来回摩挲着母亲的小腿。回答他的只有轻喘。他又叫了几声「凤兰」。母亲双目紧闭,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只有身体尚在微微起伏。那簇簇湿发缠绕着脸颊、脖颈、锁骨乃至乳房,也紧紧缠住了我。陆永平俯身在母亲额头轻抚了下,她立马扭过头,并猛踹了他一脚,冷冰冰地:「有病治病去!」陆永平也不说话,起身去抱母亲,一阵噼啪响后又坐回沙发上。母亲两腿岔开,骑在黑毛腿上,细腰被陆永平死死箍住。她无言地挣扎了几下,就撑住沙发不再动。一道瘦长的阳光倾泻而下,直至点亮屋角的水族箱。里面红通通的,像是盛了一缸发酵的尿。我说不好那里还有没有活鱼。只记得那会儿母亲头发真长啊,也不分叉,如一袭黑亮的瀑布奔腾而下,在髋骨上激起一湍心形的尾巴。瀑布下的胴体莹白健美,像猛然暴露在天光下的水生生物。两年后当我听到许巍的《水妖》时,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彼时的母亲。发怔间传来「啵啵」两声,有点滑稽,这种声音应且仅应出现在动画片中。母亲不满地啧了一声,陆永平却呵呵笑:「凤兰,你奶子真好。」然后他长呼一口气:「再来?」

  屋里两人大汗淋漓。如果他们愿意,就能透过窗户欣赏到同样大汗淋漓的我。这让我心痒难耐,嗓子里却似火烧,像被人紧紧扼住了咽喉。陆永平低头捣鼓好一阵。然后他抚上母亲柳腰,又拍拍那膨胀着的肉屁股,哀求道:「动动嘛凤兰,哥这老腰板儿真不行了。」母亲两臂伸直,撑着沙发背,像是没有听见。陆永平猛地抱紧她,滑过锁骨,顺着脖颈去亲吻那轻扬着的脸颊。母亲撇头躲过去,似是说了句什么。陆永平叹了口气,一边轻拥着母亲,就颠起了毛腿。随着发丝轻舞,肥臀上又荡起白浪,偶尔两声轻吟几不可闻。不多时,陆永平黑脸在母亲胸膛间磨蹭一番,突然故技重施,攀上了她的俏脸。母亲梗着脖子,拼命向后撤。陆永平腾出一只手,托住沉甸甸的大白屁股,用力颠动起来。母亲「啊」的一声娇吟,接着闷哼连连,再接着就只剩呜呜呜了。长发乱舞之际,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连沙发垫的悉索声都消失不见。这时座钟响了,一连敲了五下。缓慢,低沉,悠长。两人雕塑般一动不动。待余音消散,母亲说:「再这样滚蛋。」屋里静得可怕,仿佛有一枚枚铁钉从她口中射出,在凝固的空气中穿梭而过。我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喝水的。许久,陆永平说:「好好好。」他声音硬邦邦的,像腰间别了根棍子。很快,他又动了起来。只有「叽咕叽咕」声,异常刺耳,让人恍若行走在干涸的河床上。陆永平高高支起,再轻轻放下。叽咕叽咕也越发响亮。我不由想起淤泥中的泥鳅。猝不及防,母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生生憋住,但马上——像是冰川下的小河,笑声再次流淌而出,轻快而绵长。她笑了好一会儿,连腰都直不起来,整个上半身都隔着陆永平伏在了沙发背上。我能看到她晃荡中的闪亮黑发,腰间绽开的皮肤皱褶如一朵汗水浇灌的兰花。陆永平不得不停下来。他的半张脸都笼罩在飞瀑下,露出的一只小眼正越过母亲肩膀直愣愣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突然,他说:「你个骚货让你笑。」像是锣镲在敲击,他声音都火星点点。不等我反应过来,屋里已啪啪大作。母亲猛然扬起头,死死攥住了陆永平肩膀:「啊……说……谁呢……你。」陆永平索性捧住两个屁股蛋,开始大力抽插。直到母亲猛拍肩膀,他才停了下来。

  一阵喘息过后,母亲说:「我脾气不好,你别惹我。」陆永平只是笑笑,仰头把自己陷在沙发中。兀地,他说:「乔秃头没再操蛋吧。」母亲的声音细碎清脆:「有的事儿不用你管,你动静闹那么大,让我在学校咋办?」陆永平撇撇嘴:「堵了他家几次门,都让这孙子给溜了。哥跑到学校也是没法子嘛。」母亲没接茬,半晌才说:「把人揍成那样,你胳膊倒好得挺快。」「谁说好了,还疼着呢,」陆永平抬抬左臂,呵呵笑着,「也怪哥流年不利,搞个乔秃头都能把胳膊折了。」他顿了顿,瓮声瓮气:「其实你能记得,哥就知足了。」母亲不再说话。陆永平又挺动起来。他撩起长发,轻抚着母亲的脊背,下身的动作逐渐加快。母亲左手搭在陆永平肩头,右手撑着沙发背,俏脸轻扬,溢出丝丝呻吟。她丰满的大白腿蜷缩着,两个肥硕的屁股蛋像注水的气球,在啪啪声中一颠三晃,波澜重重。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永平猛地停了下来。兴许是惯性,母亲又兀自轻晃了好几下。然后她挺直脊梁,大腿都绷了起来。陆永平拍拍肥臀,笑着说:「继续啊。」母亲呸了一声,脸撇过一边。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她轻晃着脑袋:「你在这儿,沙发垫都得洗。」陆永平没说话,而是一把抱紧母亲,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丰乳间,嘴里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呢喃。像是和尚念经,又像是婴儿撒娇。母亲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接连拍了他好几下:「刚忘说了,前阵子林林去养猪场了。」陆永平这才抬起头:「咋了?」母亲没吭声。陆永平揉着大肉臀,说:「你又瞎想,林林只是敏感,不想跟我这姨夫有啥牵连罢了。」母亲还是不说话。她屁股红通通的,变幻着各种形状。「哎呀——」陆永平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刚去过猪场,啥也没动。」「再说,也没啥好动的。」他坐直身体,又扭了扭腰。母亲似乎还要说什么,但陆永平一把掰开大屁股,开始快速耸动。我隐隐能看到茂盛的毛发和殷红的肉,却又那么模糊,像是头脑中的幻觉。母亲「嗷」地一声惊呼,又压低声音,轻轻吟叫起来。长发飞舞间,她露出一道诱人的脊沟,塌陷着的柳腰像一弯精弓,使得肥臀格外突出,饱满得令人发指。

  太阳浸出一丝血红时,母亲又一次颤抖着趴在陆永平身上。我感到浑身黏糊糊的,像是被浇上了一层沥青。不远街口就有个卤肉作坊,幼年时我老爱看人给猪拔毛。伴着皮开肉绽的爽快,猪的灵魂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礼。我却被钉在院子里,连呼吸都那么困难。后来陆永平把母亲抱起,重又走向卧室。在门口,他把母亲抵在挂历上,猛干了好一阵。母亲像只树懒,把陆永平紧紧抱住,搁在肩头的俏脸红霞飞舞。至今我记得夕阳下她的那副表情,像是涵盖了人类所有的喜怒哀乐,那么近,又那么遥远。还有那幅旧挂历,上面立着三个解放军战士,最左边的陆军颇有几分地包天嫌疑。母亲经常开玩笑说:「看见了吧,地包天也能当模特!」可我分明又记得,他们不是抵着挂历,而是抵在侧窗上。米色窗帘掀起半拉,我只能看到母亲光滑的脊背和肥白的肉臀。圆润的臀肉在玻璃上被一次次地压扁,氤氲间留下一个模糊而雪白的印迹。一刹那,我以为冬天到了。

  当卧室的呻吟越发高亢之际,我像口闷钟,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房间。在那个十月傍晚,空气里竟弥漫着一股焚烧麦秆的味道。我用力关上门。砰的一声,连玻璃都在嗡嗡作响。一抹夕阳斜刺而入,婆娑而又粗砺。我捏了捏拳头,悔恨却如同窗外玫瑰色的天空,颤抖着洒落我一身。

  第十五章

  至今我不吃糖油煎饼。该不良习惯一度让陈瑶十分惊讶,她无法容忍我对家乡特产这种「不近人情的否定」。软硬兼施均未奏效后,她断定我「这种男的」靠不住。她摇头晃脑道:「试问,你怎敢奢望一个背叛家乡土特的人有一天不会背叛你呢?」说这话时,她娇嫩的乳房正绽放在大学城宾馆廉价而局促的空气中。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冲向了卫生间。当油腻的糖糊从口中喷薄而出时,外面响起肆意的大笑。

  陆永平进来时我就在吃糖油煎饼。我真是饿坏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随着那油炸的甜蜜滚入胃里,我总算抓住了点什么。陆永平倚着门,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墙上。他连咳了好几声,像是要在村民大会上发言。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陆永平才开口。他笑着说:「走,外边儿去啊,姨夫请客。」搪瓷缸滚烫,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我扭过脸,盯着陆永平。他已经穿上了一条长裤,黑毛环绕的肚脐像个山野洞窟。我想对他说「滚蛋」,但随食物残渣喷射而出的却是「呱呱」。其实也不是「呱呱」,更像一个闷屁或者脖颈折断的声音。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效果好多了,我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吓人。陆永平笑了笑,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衬着橘黄色的木门,他长脸通红,油光闪闪,像是在烧红的铁块上泼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盖子,混着榨菜味的热气升腾而起。在惨白的灯光下,我似乎听到了铁块上溅起的「呲呲」声。

  那个永生难忘的傍晚,我背靠着门站了许久。起初还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后来屋里就暗淡下来。我侧耳倾听,一片死寂,连街上的喧嚣都没能如约而至。躺到床上,我闭上眼,顿觉天旋地转。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自己悬浮在空气中,似乎扑棱几下胳膊就会冲破屋顶,升入夜空。再后来,空气变得粘稠,周遭忽明忽暗。我发现自己在环城路上狂奔。瘦长的树影宛若跳跃着的藤条,不断抽在身上。我跑过桥头,在大街小巷里七弯八绕后,总算到了家门口。气喘吁吁地,我走进院子。母亲从厨房出来,问我吃饭没。我说没。她说那快来。灶上煮鳖一样,也不知炖着什么。飘香阵阵中,我垂涎三尺。母亲却突然闷哼一声。我这才发现她撅着雪白大屁股,坐在一个男人胯上。背景一片模糊,只有耀眼的白臀无声地抖动着。那波波肉浪像是拍在我的脸上。我叫了声妈,她扭过脸来,张张嘴,却是两声颤抖的娇吟。接着啪啪脆响,男人笑出声来,像是火车隆隆驶过。那条狭长的疤又在蠢蠢欲动。我放眼厨房,空无一物,连灶台都消失不见。心急火燎地冲向卧室,一阵翻箱倒柜,我终于在床铺下摸到那把弹簧刀。它竟裹在一条内裤里。我小心取出,凑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旧,却挥发出一股浓烈的骚味。这无疑令人尴尬而恼火,但我还是别无选择地弹出了刀刃。锵的一声,屋里一片亮堂。那瞬间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闪电,又似一缕清爽的晚风。喘息着睁开眼,我早已大汗淋漓。月光清凉如水,在地上浇出半扇纱窗。我感到裤裆湿漉漉的,就伸手摸了摸。之后,肚子就叫了起来。喉咙里更是一片灼热,连头上的伤口都在隐隐跳动。我从床上坐起。除了梧桐偶尔的沙沙低语,院子里没有任何响动。

  然而,刚开门我就看到了陆永平。他赤身裸体地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月亮。那毛茸茸的肚子像个发光的葫芦,反射着一种隐秘的丛林力量。其时他两臂下垂,上身前倾,脖子梗得老长,宛若一只扑了银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就这一霎那,他转过头来。至今我记得那张脸——如同被月亮倾倒了一层火山灰,朦胧中只有一双小眼兀自闪烁着。唯一有自主意识的大概就是嘴里的烟,瞬间就短去了一大截。我心里立马擂起鼓来,连掌心都一阵麻痒,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从他身边经过时,我感觉陆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间都黑灯瞎火,院子里银白一片,像老天爷摁下的一张白板。没有母亲的动静。我径直进了厨房。

  开了灯我便对着水管猛灌一通。橱柜里放着多半盆糖油煎饼,应该是下午刚炸的。母亲很少搞这些油炸食品,总说不健康。不过多亏了奶奶,从小到大这玩意儿我也没少吃。前两天她老人家打电话来,我扯两句就要挂,她说让你妈炸点煎饼,可别忘了上供。多么奇怪,即便如此忧伤,奶奶还是相信老天爷。我捏起一个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两袋方便面。那是本地产的清真面,当时刚流行酱包,吃起来挺新鲜。搪瓷缸我也记忆犹新,屎黄色,侧身印着小熊猫吃竹笋,手柄处有一行红字:教师节快乐!我忘了那晚陆永平在厨房站了多久。只记得在我狼吞虎咽时,右侧墙上老有个巨大黑影在轻轻摇曳。他或许连屁都没放一个,又或许发出过几个拟声词,再不就絮叨了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而我,只是埋头苦干。我太饿了。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浆顺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滴落缸里。我把手指都吮得干干净净。

  等我吐着舌头从搪瓷缸上抬起头,陆永平又进来了。这次他套了件白衬衣,没系扣子。说不好为什么,当这个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多少有些惊讶。我老觉得屋里有两个陆永平,以至于不得不扭头确认了一番。这次他走到我身边才停下来,单手撑墙,摆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势。我发现他穿着父亲的凉拖。「你头咋回事儿?」陆永平笑眯眯的。

  我没搭理他,又捏起一个煎饼。我还是饿。我说服自己:毕竟中午只吃了份盒饭。

  「现在不要紧了吧?」陆永平干笑着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很矮,相当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脸来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脸:「泡面最好不要吃,还有这油炸食品。特别是你这种情况。」他指了指脑袋:「对伤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了。

  「你说你——哎,都是姨夫的错,姨夫没能遵守诺言,」陆永平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以说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责任,咋办随你说。」他上身挺得笔直,两手搭拢在膝上,看起来像个憨厚的和尚。轻叹口气,他又继续道:「有啥委屈别憋着,你这样,我和你妈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进了火炉里,不由腾地站起来,对着陆永平就是一脚。他两臂前伸,晃了几晃,终究还是应声倒地。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爬满黑毛的大肚皮闪耀着奇怪的光,让人心里一阵麻痒。

  陆永平腆着肚子也不说话,半晌才夸张地哎呦一声,缓缓爬了起来。他边拍屁股边嘟囔:「啥狗脾气,姨夫可没坏意思,你别老往歪处想。」他弯腰扶起凳子,又说:「姨夫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快滚。」我脸红脖子粗,声音却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陆永平像是没有听见,兀自把矮凳往后挪了挪,重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妈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脸上登时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厨房环视一圈后定格到了门外。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张了张嘴。我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谁没年轻过啊,青春期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也是……」陆永平支吾半晌没了音。

  银色的院子像张豆腐皮,被竹门帘切成条条细带。我瞅了一会儿,觉得眼都要花了,只好坐了下来。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总算踏实了点。

  「宏峰他奶奶那时候也是……啊,那叫一个俊,自然——不如凤兰,不如你妈。但在我眼里,别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陆永平磕磕巴巴,欲言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着头,脑门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没了爹,寡妇门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他抬起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了又从兜里摸了支烟,拍拍我,要火机。我摇了摇头。他起身在灶上点着,喷了两口烟,又指指我的脑袋。我愣愣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老实说,我无法想象陆永平他妈年轻时怎么个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陆永平站在月光下,岔着腿,像被什么硬拽到那儿似的。不一会儿,他又走了进来。「那会儿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扬扬脸,「就宏峰他小姑,还没断奶,他奶奶就每天垂着个奶子在眼前晃。那会儿生活条件太差,家里又穷,姨夫瘦得跟草鸡似的,整天就计较着一个事儿,就是,咋填饱肚子。白面馍都是弟弟妹妹吃,我从没吃过。别说白面馍了,有窝窝头就不错了。所以说啊,你们现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陆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头瞅着手里的半个煎饼,突然就渴得要命。「这吃个奶也是事儿,老四三岁多了,看见妹妹吃,也要抢,不给吃就哭。他奶也没法子啊,熬不过就让他啜两口,这一啜老三又不乐意了。这屄蛋子儿七八岁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这一哭我妈也跟着哭。后来她干脆往碗里挤两嘴,谁喝着就喝着。」陆永平叹口气,掐灭烟头,依旧垂着脑袋。「有次我给公社割猪草回来,一眼就瞥到灶台上的奶。也就个碗底吧,但那个香啊,满屋子都是那个味儿。我没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声,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他奶从里屋出来正好瞅见。」陆永平顿了顿,接着说:「我哪还有脸啊,转身就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老远,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没事儿人一样,从没提过这茬。后来碗里的奶明显多了,我却再没碰过。」那晚的空气海绵般饥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时不时地,我就要瞥一眼水龙头。

  「其实也偷尝过两次,没敢多喝吧,宁肯最后倒掉。」陆永平笑笑,抹了把脸。他声音明晃晃的,让我想起月下的梧桐叶子。「老三老四也就闹个古怪,后来都不喝了。我看那个大奶子晃来晃去,说实话,这么多年,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第一次心里发痒。痒到……痒到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唉,就这么有天晚上我偷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装不知道。我还自作聪明了好一阵。这事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说,小平啊,你这样老五就不够了。我又羞又急,就说,老臭包能喝,我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说话了。你想这奶能有多少,这么连着几次,哪还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说着陆永平撇过脸——或许是盯着门外——半晌没吭声。

  周遭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轻咳了两声。陆永平却不为所动。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喝口水时,他终于把脸拿了回来。「后来,」他说,「后来……」语调一转,他突然拍拍我:「你还听不听?」我不置可否。「那——给姨夫倒点水去。」我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但犹豫半晌还是站了起来。等我倒水回来,陆永平手里已经捏了个油煎。此种局面让我显得十分被动。于是,我又返回给自己倒了点水。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一层油花。陆永平油煎下肚才开了口。他说:「真鸡巴烫。」我说:「啊?」他说:「水啊。」我晃着搪瓷缸不再说话。「后来……后来……说到哪儿了?后来我忍了几天,心里又开始发痒。最后还是摸他奶床上了,一个礼拜啜一次吧,有时候就干含着,也不吸。他奶再没提过这茬。当然男女那点事儿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没碰到过,傻子都知道他图个啥。」我问他老臭包是谁。陆永平哼了声,淡淡道:「就一补鞋的呗,打小冻坏了腿,娶不着媳妇,论辈份还得管我叫叔,后来在平河洗澡淹死他娘了。」说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脑门上,使后者愈加闪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陆永平却不再说话。他放下杯子,瞅瞅我。「完了?」我声音细细的,像被人捏住喉咙硬挤出来似的。「那可不,你还想听啥?」陆永平笑了笑。我哦了一声,就垂下了头。水汽袅袅,裹着丝榨菜味,拂在脸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一口,烫得差点把搪瓷缸扔掉。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舌头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吐出来,像狗那样哈着气。就在这时,陆永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不知不觉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儿。就是那事儿。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她连反抗都没有。刚开始怕怀上,提心吊胆,呵呵,后来计划生育搞下来,全村结扎,妈个屄的,连寡妇都没放过。这倒方便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折腾,直到厂里送我去读夜校。」说这话时他始终低着头,那张长脸埋在阴影中,额头上的汗水汹涌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一会儿,轻轻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却咚得一声巨响。缸里的热水跃出来,溅在脸上,丝丝冰凉。

  好一阵没人说话。这不是个好现象。无论如何,总要有人说点什么。于是我就张了张嘴,我说:「唉。」我感到嗓子眼里卧了条蛇。陆永平扫了我一眼,又垂下了头。他也说了声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风,梧桐的沙沙低语也爬了进来。半晌,陆永平抬起头——他已经挺直腰杆,衔上了一支烟——死死盯着我。那样的目光我至今难忘,像水泥钉钻进墙里时边缘脱落的灰渣。他张张嘴,又把烟夹到手里:「这事儿姨夫只给你说过,可不许乱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以前姨夫给你说的……」陆永平把烟衔到嘴里。

  「啥?」我飞快地鼓动腮帮子。

  他咬着过滤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烟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妈?」他瓮声瓮气的,肚子涌出一袭明亮的波浪,看起来无比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踹一脚。于是我就踹了一脚。我感到头发都竖了起来。陆永平倒地的动作和刚才并无二致,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轻蔑一笑便把我从错置的时空中揪了出来:「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没我的胆罢了。」我蹿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我想告诉他「再鸡巴胡说,老子宰了你」,却一个字都崩不出来,只觉得满手油腻,恍若握着一条狡猾的巨蟒。半只油煎顺着他的脖子溜过衣领,滑到了肚子上。陆永平脸更红了,却笑得越发灿烂。我松开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气。

  第十六章

  那晚月光亮得吓人。我站在院子里,捏着一只油煎,不时扬起脖子啜上一口。等陆永平进去后,我仿佛才终于想起了母亲。父母卧室亮起橘色的床头灯,透过窗帘的部分变成了粉红色,像一张一阖的昆虫复眼。偶尔一袭阴影戳上窗帘,我就心里一紧。我不知道陆永平在干什么。月光浇在树上,激起一缕清凉的风,连梧桐的影子都流动起来。除此以外,天地之间再没任何声响。陆永平很快就出来了。他叉着腰站在我面前,望了眼月亮,小声说:「你知道姨夫那次跑到哪儿?」我没吭声。「平河大坝上。那天也是大月亮,我在坝上躺了好久。」陆永平挠挠肚皮,又指了指月亮,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卧室传来母亲的声音。起先很朦胧,突然变得尖利,然后她急吼吼地叫了声「陆永平」。声音很快低下来,却如同脚下的影子一样清晰。我心里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或许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癫狂的气球,走起路来咣当作响。这让我莫名羞愧,一瞬间连膀胱都要炸裂。我只好拽了拽陆永平。他回头,示意我放心。放个屁心,我转身溜出客厅,不到凤仙花丛就急不可耐地掏出了老二。随着那道万有引力之虹奔腾而出,裤裆里发酵多时的杏仁味也一并弥漫至月下。我嘴里叼着油煎,喉咙里忍不住咕咚一声。那泡尿实在太长了,长到我突然觉得头顶的月亮是老天爷的监视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下去了。转过身时,陆永平蹲在走廊里,父母卧室响起散乱的噪音,像是老鼠的哼唧,又似指甲磨蹭在水泥地上。母亲不时轻呼一声「陆永平」,清晰却又朦胧。我又扭头扫了一眼月亮——毫无疑问,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月亮。

  陆永平进去时,臃肿的黑影砸在我身上。于是我的腿就有点发软。为了避开他的阴影,我只好蹑手蹑脚地错开身子。这让我显得十分窝囊,以至于差点笑出声来。陆永平的蹭地声却一如既往。很快,噪音消失不见,母亲轻声说:「放开。」真的很轻,轻得如同一根银针,直刺而来。我不由一个趔趄,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又像一个濒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气,我捏捏油煎,慢慢靠近卧室门口。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陆永平。他叉着腰,一动不动,却挡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我只好偏了偏脑袋。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只乳房,圆润饱满,被橘色灯光抹了层蛋清后又平摊在初秋的空气中。顶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条夜的波纹,再悄悄蔓延至肋下。小腹平坦而温暖,偶尔滑过几片斑驳的光影。母亲平躺着,两腿伸得笔直,凉被斜搭在身上,却不能阻止那抹黑亮从阴影里肆溢而出。霎那间,一眼熟悉的暗泉开始在心间跳跃,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陆永平扭头瞅了我一眼。灯光把他的脑袋无限放大,再顺着天花板抛到客厅,让人恍若头顶飞过一团乌云。他冲我作个手势,就飞快掰回了脑袋。在一片光怪陆离中,他俯下身子,唤了声凤兰。「放开。」母亲的声音波澜不惊。伴着几丝吱咛,她又冷冰冰地补充一句:「快点。」说这话时,她一条腿蜷缩起来,另一条甚至离开床面凭空蹬了蹬。那么近,脚趾纠结起又舒展开,在我心里涌出一朵热辣辣的水花。顺着大腿往上,掠过轻抖着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的腋窝。稀疏的毛发卷曲而细长,隐隐分泌着一丝委屈和不安。也就是此时,我才发现母亲两臂伸在脑后,被一条皮带缚在床头栏杆上。那个木雕栏杆我记忆犹新,黄白相间,两侧飞舞着硕大的喜字,中间盛开着几朵镂空的什么花。母亲的手腕暴露在阴影中,洁白得刺目。虽然早有准备,我还是大吃一惊。刹那间连灯光都硬了几分。而等我看到母亲眼前蒙着一条长毛巾时,一坨巨大的铅坠开始在胃里缓缓下沉。瞥了眼昏黄的床头灯,我感到膀胱再次膨胀起来。

  接下来的事儿像是幻灯片。陆永平似乎说了句什么,母亲索性挣扎起来。橘色的光笼罩着白嫩的臂膀和温润的脸颊,她轻咬嘴唇,像条翻塘的白鱼。乳房必然会抖动,小腹也会起褶子,长腿会在扑腾中抖开凉被。于是沉闷的咚咚声中,凉被顺着床沿徐徐滑落。我捏着油煎,冲陆永平招了招手。我想说这一切太夸张了,像拍电影,我不大受得了这个。但陆永平没能看见。他半蹲在床头,轻抚着母亲的胳膊。好一会儿,母亲总算安静下来,无声地喘息着。她两腿蜷缩,胯间大开。于是我看到了那抹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的肉。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两片肉唇紧夹着偏向一侧,隐隐迸发出一道灰蒙蒙的亮光。瞬间,橘色的空气都在颤动。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客厅,再顺着门缝溜进院子。除了模糊的一缕银色,那里一无所有。但我还是瞥了好几眼,仿佛真有什么人会突然从那儿蹦出来似的。目光返回卧室时,我发现那抹芜杂而朦胧的肉色间沾着几缕白色细线。犹豫片刻,我才确定那是卫生纸屑。床边的垃圾篓里溢出白色亮光,似有一股酸腥气体在房间里游荡。这让我嗓子眼直发痒,像被猛然抛入了空旷的沙漠,连伤口都在粗砺的烦躁中跳跃起来。我咬了口油煎。

  陆永平就那么蹲着。他扫我一眼,握着母亲的胳膊肘,说:「妹儿啊妹儿,就这最后一次了,你就成全哥吧。」

  母亲压低声音:「真你妈变态,快给我放开。」她的脚踏在床上,咚的一声,说不出的空洞。

  陆永平叹口气:「别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经事儿上,笨得他妈的不如猪。凤兰啊,这辈子哥都认了,娶了你姐这个泼妇。哥有时真是……」他脑袋越垂越低,终于抵住了床沿,大手却把母亲的胳膊攥出个红圈。

  「疼,你快给我放开,」母亲扬了扬下巴,「你家的事儿咋也轮不到我来操心。」

  「哥给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以为我开玩笑?」陆永平猛地抬起头,声音提高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腊月二十四。大雪纷飞的,你在院子里压水,穿着个花棉袄,小脸红嘟嘟的,俩麻花辫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了。」陆永平呼吸都急促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虎背熊腰都一耸一耸的。我搞不懂他什么意思。

  「你小点声。」母亲把脸撇过一边,毛巾让她的下巴显得越发小巧。陆永平又蹲了一会儿,似乎等着母亲再说点什么。遗憾的是她像睡着了一般,再没任何动静。半晌,陆永平叹口气,撑着床沿站了起来。他长长地哼了一声,似是有火车从身上驶过。完了他瞥我一眼,转身坐到床上,低下了头。再没人说话。我听得见院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像真是镀了层银。母亲两腿交叉,一动不动,只有小腹尚在轻轻起伏。陆永平则痴迷地盯着自己的脚——或许吧,谁知道呢。我嘴里的咀嚼也只好停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永平轻咳一声,扭身摸上母亲的大腿,叫了声凤兰。我从未听过那种声音,平滑而紧绷,就跟不是他发出来的一样。瞬间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而陆永平已经一路向上,攥住了母亲的左乳。于是它就呈现出各种形状。母亲啧了一声,却没有动作。陆永平就得寸进尺地俯下身去,滑过小腹,含住了另一只乳房。母亲又啧了一声,摆正脸,说:「干嘛呀你?」陆永平没有回答,而是索性一手一只,揉搓几下后,挤到一起,快速抖动起来。那两抹嫣红像是白浪中凋零的花。母亲咬咬嘴唇,说:「行了你。」她的声音也像被巨浪卷过。陆永平总算停了下来,他老牛般喘了口气,又叫了声「凤兰」,便把大嘴压了下去。一时屋里「吧砸」肆起,并隐隐伴着一种小孩撒娇似的哼唧。父亲的拖鞋掉在地上,啪地脆响,在寂静的夜晚夸张得离谱。母亲终于哼了一声。她张张嘴,却没说什么,而是把脸撇向了一旁。那对抵在床尾的脚神经质地跳了跳,脚趾都纠结起来。我又咬了一口油煎。我觉得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腮帮子理应有使不完的劲。

  后来陆永平起身,面向我。灯光把他的影子飞快地砸了过来。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心跳声碾至四面八方。我扫了眼床上的莹白胴体,简直喘不上气来。但陆永平只是脱去了衬衣。他伸了根手指,示意我再等等,完了就又伏在母亲身上。在脖颈处拱了一会儿,他一路向下,最后分开大白腿,埋首胯间。我不由目瞪口呆。老实说,这种画面我在毛片中都没见过。整个过程母亲一声不响,这下却泄出一丝低吟。陆永平抬头笑了笑。「笑个屁,要么闪开,要么你就麻利点,别磨……磨……」母亲扬了扬下巴,饱满的双唇轻颤几下,却没了音。那晚我斜靠着门框,不时啜一口油煎,经过漫长而无声地咀嚼后,再吞咽下去。说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获得了一种仪式感。类似童年时无数个奇妙的夜晚,我偷偷起床,盘腿打坐,以期某种并不存在的功力日益精进。但陆永平无疑具有一种我无法否认的功力——谁也无法否认。他像头拱白菜的猪,让母亲先是咬紧嘴唇,后又发出一阵嗬嗬的哈气声。那种破碎而浓重的声音我至今难忘,像是在坎坷小路上崎岖而行,于颠簸的惊讶中浮起一池愉悦的涟漪。还有母亲颤抖着的乳房——当她在吱咛中握紧拳头,欠起身子时,就会掀起一袭淡薄的阴影,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见。也许是为了让乳房安分点,陆永平绕过腿弯,重又攥住了它们。与此同时,他的脸堵在胯间,把母亲整个下半身都拱了起来。于是大白腿便搭在陆永平肩头,在身下沉闷而刺耳的噪音中轻轻晃动。圆润而温暖的足弓蹭在陆永平汗津津的背上,不时绷紧的弧度像朵被迫绽放的花。橘色灯光让人恍若置身烤箱内部,那片粗砺的朦胧似是化不开的热气。而母亲,则是一块沁凉的软玉,周身涣散的白光都透着股凉意。她脸扭在一旁,毛巾束缚着的头发垂在肩头,湿漉漉地摩挲着锁骨。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摇了摇头,说着别别别,却夹紧了陆永平的脑袋。在一声悠长的叹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长腿无力地摊开,在床铺上击出沉闷的声响。我发现即便到了秋天,人们还是爱出汗。每个人都大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议。其次我发现母亲的内裤掉在地上,就在我脚下。它并没有泛出什么光,却散发着浓烈的腥臊味。我垂下头,又猛然抬起,一口糖浆堵住咽喉,甜蜜得令人窒息。

  陆永平冲我招手时,我没有动,而是默默盯着他,慢条斯理地吃掉了最后一块油煎。他摇摇头,打开了日光灯。我像被烫了一下,立马后退了两步。于是他摇摇头,又关了灯。就那一瞬间,我还是瞥了母亲一眼。她白晃晃的肉体泛着水光,脆生生地:「神经病,开什么灯。」我朝卧室瞄了瞄,把满手油腻都蹭在了挂历上——上面似乎尚存着一丝温热。接下来我又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过了好久才尿了出来。月亮更高了,周遭愈加寂静。回来时,陆永平斜靠在矮柜上,镜里的影子黝黑而朦胧。母亲问:「啥味儿,你是不是吃东西了?」陆永平看看我,没有吭声。母亲又说:「不行,手疼,你快给我解开。」陆永平扭头盯着母亲,还是没有吭声。母亲叫了声陆永平,他才如梦方醒地呵呵一笑。然后他抹把脸,靠近母亲,轻轻唤了声凤兰。母亲蹬了蹬腿:「神经病,你快点,我还要吃饭。」陆永平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亲啧了一声:「真的疼,胳膊都快断了。」陆永平就又摸了摸母亲的胳膊,像真怕它们会断掉似的。之后,他冲我点了点头。一时地动山摇。

  我觉得每一口呼吸都那么沉重。从鼻间滚出,再砸到脚上。于是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离母亲越来越近,一股莫名味道随着热哄哄的气流直扑而来。我扫了眼床头灯,又看了看陆永平。后者和前者一样朦胧。他之前示意我脱了裤子再进来,我没有脱。因为有失体统。他现在又示意我脱了裤子,于是我就脱了裤子。老二软了。地面冰凉。一袭黑影掠过,陆永平掰开了母亲的大腿。她说:「磨磨蹭蹭,我都要饿死了。」我只好看了母亲一眼。她像只从天而降的白羊,让我大吃一惊。我瞥了眼窗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时一缕月光溜进来,淡淡地瘫在红内裤上。于是我低头捡起了内裤。湿漉漉的。把它放到床头后,我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希望能来个原地纵跳。但陆永平拽住了我。他皱着眉,砸了砸嘴。一只遍布老茧的手在大腿内侧一阵摩挲后,掰开了它。母亲哦了一声。我不得不看了一眼,然后就有一块大石头压到了胸口。在阴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浓密的阴毛肆意铺张着,两片肥厚的肉唇像被迫展开的蝴蝶翅膀,其间鲜红的嫩肉吐着水光,强酸强碱般杀人眼睛。发愣间,母亲开口了。她说:「你还真吃油煎了,上供用的,你也好意思。」一瞬间我以为母亲在和我说话。我张张嘴,陆永平却发出了声音:「哦。」他满头大汗,把母亲往床沿移了移。丰满的白腿在沉闷的灯光下荡开一道耀眼的波纹。「快点吧,」母亲哼一声,「一股油呛气,你恶心不恶心。」我也嗅到了一股油呛味,它裹着糖浆在胃里上下翻腾。

  在淫秽物品方面,我实在阅历有限。99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怜的三级片和欧美录像,我也就翻过几册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来像武林秘籍的《夫妻招式大全》。性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我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女人「发生关系」。那晚我站在母亲胯间,盯着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我看了陆永平一眼。他半蹲着,一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他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唯独这滴汗金光闪闪。我希望它能掉下来,遗憾的是在摇摇欲坠中它反而越发壮大。陆永平又挪挪母亲,手掌在那团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开了。母亲不满地扭扭身子,叹了口气。她身下垫了条毛毯,遍布漩涡状纹路。「咋了?」「你快点呗。」我盯着母亲轻启的嘴唇,下身奋力一戳。「干嘛呀你!」母亲哼一声,梗起脖子,目光穿透毛巾直刺而来。陆永平也抬起头,汗滴危险地晃了晃。我不由心慌意乱,低下头又是一戳。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张小嘴。母亲哦地一声低吟,脑袋落回枕间,颈侧湿发尚在轻轻摆动。陆永平撤回右手,左手还按在母亲大腿上。他再次抬起头,那坨巨大的汗滴终于落下来,砸在健美白肉上,振聋发聩。我这才感到自己被一团温热包围,险些叫出声来。母亲神经质地弹了弹腿,叫道:「陆永平?」陆永平盯着母亲,嗯了一声。我僵立着,呼吸却越发急促。「神经病。」母亲僵硬地扭扭身子,饱满的双乳抖了抖。她甚至笑了笑,双唇展开一道柔美的弧度,却又迅速收拢。我支棱着双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撑在母亲身侧,屁股也跟着挺动起来。「谁?」母亲尖叫一声,上身都弓了起来,声音旋即压低:「搞啥啊陆永平?」我只感到下身一团湿滑,不由开始加快速度。离母亲那么近,我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的绒毛。「陆永平?」乳房抖动得越发厉害,不断有阴影被拍击得四下退散。光滑的乳晕像猛然睁开的眼睛,突兀的乳头死死盯着我。这让我烦躁莫名,只好俯身咬住了它。绵软却又坚硬,我忍不住啜出声来。「林林?」母亲闷哼一声,整个身子都挺直了。我死死攥住两个乳房,侧过脸直喘气,胯部的动作却没有停止。肌肤下的青色脉络在我眼前不断放大,犹如源源不绝的地下河流。突然母亲发出一声叹息。我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声音——在花样百出的评剧戏台上也不曾有过——让人想起《动物世界》里迅速下坠的夕阳。接着长长的一声吱咛,母亲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她上身挺起,两条腿疯狂地舞动。于是屋里就掀起一阵风,我感到脊梁都一片清凉。老二被紧紧攥住,几乎动弹不得。我只好停了下来。

  后来母亲开始轻唤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然后又是陆永平。她声音沙哑得像块磨石。我又挺动起来。肉香在鼻间萦绕。我死死盯着枕边。那里放着两本书。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至今我记得后一本,屎黄色的山峦间爬着一抹绿色长城,丑得令人发指。上高中时母亲还强迫我背过其中的几篇。而其时其地,陆永平像是消失了一般。我揉搓着母亲的乳房,越插越快。母亲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抬起头看她。毛巾上爬着半个喜字,轻晃着几乎要跳将出来。于是我又低下了头。我俯到颈侧,在那里似乎能感受到母亲的跳动。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脖颈上的两枚紫色斑痕。当时虽然不清楚什么是吻痕,但我知道那是陆永平留下的。我把它们含到嘴里,死命地吸吮。一波波的火花在脑袋中盛开,我越来越用力。我希望听到肉体的撞击声。母亲不经意地泄出一丝低吟,在声带的震动中被无限放大。我感到鼓膜发麻。我发现床沿刀背般硌着大腿。我听见了啪啪声。还有吱嘎吱嘎,整张床都晃动起来。我快要哭出声来。母亲又挣扎起来,叫着我的名字,又叫陆永平。细碎,紧迫,却又轻柔,尾音甚至带着一丝放浪。我实在忍不住了。电光石火间,所有的岩浆,所有的清泉都一股脑倾泻而出。母亲软绵绵的,像朵白云。陆永平突然又出现了。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喘息着抬起头。毛巾半垂在母亲脸颊上,露出一只通红的眼。大滴饱满的泪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母亲一脚把我踢开。

  等我反应过来,陆永平已经跪在地上。他说:「不要怪我啊凤兰,哥也是没法子。没法子啊。和平这个二百五,肯定打心眼里恨我,为啥?那狗屄史XX是我介绍的,他能不多想?咱俩的事儿要再给说出去了,他还不跟我拼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背靠墙,只觉得屁股冰凉。昏暗的灯光像远方原野上的大火,朦胧又炙热。母亲仿佛没入湖底,没有一丝存在的迹象。陆永平起身给她解皮带时,又说:「这事儿根本不算事儿,没人知道,不要多想啊凤兰,我保证烂到肚子里。林林也实在可怜,你可不要怪他。」母亲夺过皮带,对着陆永平就是几下。我能看到她的一只脚在床沿晃悠。陆永平也不躲。啪啪脆响如同影子的坠地声。后来皮带就飞出去,砸在衣柜玻璃上。晶莹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气泡,我觉得再加把劲就能浮出水面。就是此时,街上大喇叭里传来嘈杂的噪音。喂喂两声后,一个甜美得令人作呕的女声唱道: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陆永平还在对母亲说着什么。母亲跳下床,给了他一耳光。陆永平一个趔趄,险些坐到地上。母亲又给他来了两下。陆永平直接跪下来,哑着嗓子:「你打吧。」母亲轻轻地说:「滚。」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她轻轻地站着,乳房轻轻地抖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轻轻滚过。

  直至陆永平拿着衣服,走到院子里,我才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月亮大得让人心里发麻。我一脚踹过去,陆永平就扑到了地上。我骑上去,一通乱打。但很快,他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妈,记住没,别让她想不开。」发愣间,他已翻过身,穿起了袜子。刚穿上半只,又扯了下来:「不用怕,没事儿,啊。」我光屁股坐在地上,软绵绵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陆永平光脚穿上皮鞋,又爬起来穿上了衬衣。然后他生生把我拽起来,凑在耳边说:「看好你妈,啊,没事儿,没事儿。」他脸肿得像头熊,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泽。于是我一巴掌扇了过去。

  陆永平推门而出时,咣当一声响。我这才想起扎在门口的自行车。而那辆烂嘉陵还鬼魅般立在月光下。我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淌的是汗还是泪。那晚老天爷像害了银屑病。梧桐把沙沙嗟叹投射成一滩病怏怏的阴影。身侧的凉亭立柱崩出道道裂纹,仿佛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我撇过脸,母亲的影子戳在窗帘上,一动不动。张也还在不知疲倦地唱。一股甜蜜突然直冲咽喉,我张张嘴,像一眼喷泉。终于,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第十七章

  早起竟然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挥发到了空气中。梧桐却一如夏日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连鸟叫虫鸣都婉转似往昔。我轻掩上门,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个初秋清晨。父母卧室黑灯瞎火。我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动静。这多少让人松了口气。然而,等蹑手蹑脚地溜向厨房门口,瞥见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窗帘时,一种莫名的不安猛然从心头窜起。一时间,连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淡蓝色丹顶鹤都变得陌生起来。这套窗帘父母用了好久,几乎贯穿我整个幼年时期。我却从没发现丹顶鹤的嘴竟然那么长,弯曲得像把剪刀。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扭头掀开了竹门帘。厨房门大开着,微熹晨光中屎黄色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红漆木桌上。还有陆永平用过的水杯,墙角的方凳以及躺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理得。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原本我想给自己搞点吃的——事实上大半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当看到油煎时,我才意识到哪怕老天爷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点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倚着灶台发了会儿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厨艺的话,理应为母亲做顿早饭。当然,搜肠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惭形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上个厕所,又跑到洗澡间抹了把脸。再次站到院子里时,天似乎更阴沉了。烂嘉陵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我捋了几片凤仙花叶,自顾自地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捕捉不到母亲的动静。呕吐物还在,有点触目惊心。这张干结的地图金灿灿的,像块精心烤制的锅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收拾干净,然后轰隆隆地开了大门。推上车刚要走,我终究没忍住,冲着丹顶鹤叫了声妈。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眼泪顷刻汹涌而出。扔下自行车,在大门口站了半晌,我缓缓朝客厅走去。然而,客厅门反锁着。我顿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了岩浆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声嘶吼,疯狂地舞动手臂。朱红木门在颤抖中发出咚咚巨响。终于,窗口亮了灯。没人说话,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击穿地面的呻吟。

  骑车出门时,我蹬得飞快,湿沉的空气在耳边哗哗作响。村后隐隐传来老头老太太的吆喝声,他们不光是给自己个儿鼓劲,还要把睡梦中的懒逼们一举惊醒。据说他们要跑到水电站再返回,可谓一路猿声啼不住,曲艺杂谈不绝耳。可怕的是,这些运动健将兼艺术家几乎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在大街口老赵家媳妇叫住了我,要求我载她一程。她穿了套旧运动衣,把自己裹得浑圆。我黑着脸不想说话,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上。没走几步,蒋婶敲敲我脊梁:「你个小屁孩劲儿挺大。」我懒得说话,一个劲猛冲。她问:「要迟到了?」我摇摇头。到村西桥头她下了车,小声问我:「刚刚你家咋了,杀猪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哪还说得出半个字。她说:「别狗脾气跟你爸一样,惹你妈生气。」我蹬上车就走。蒋婶还在喊:「你也不带伞,预报有雨啊。」

  果然,没下早自习便大雨滂沱。沉闷的读书声和爽快的雨声催人入眠。我支着眼皮硬是捱了下来。吃早饭时我们挤在走廊里,飞溅的雨丝不时掠入碗中,呆逼们为此兴奋得面红耳赤。我不时挤出两声干笑,却在比大雨还要轰鸣的嘈杂声中消逝不见。记得当时我想,如果母亲也来食堂打饭,我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来。当然,这是痴人说梦。雨下了几乎一整天。我也没见到母亲。忘了是哪节课,我小眯了一会儿,结果被老师敲醒,背靠后黑板罚站了一下午。至今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爬到床上去的。只记得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天花板削下来,我直挺挺地躺着,像生下来就躺在那儿一样。窗外没有任何动静,连张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哗哗水声漫过耳际。恍惚间又好像母亲在洗澡,我几乎能看见洗澡间昏黄的灯光。猛地坐起,夜悄无声息。我轻轻踱向窗口,院子里黑灯瞎火。犹豫再三,我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月亮不知何时隐了去,模糊的幽光宛若远古的星火。我背靠凉亭立柱杵了好一会儿。我多么想唱首歌。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却没能等着母亲。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知道。雨后的空气中,连呆逼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得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那些粗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飞溅起的水渍,模糊却又真切。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我满头大汗地扎好车,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级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操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指示音,传到教学区时变得扁平而空幽。尽管有班主任阴冷的巡视,呆逼们还是要抽空调皮捣蛋一番。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一个傻逼就说:「我要是你就请假了。」我说:「干毛?」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我说:「你妈才炸呢。」他毫不示弱地说:「你妈。」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扬扬脸:「真的是你妈。」果然是我妈。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色西服,正步履轻盈地打升旗台前经过。她或许朝这边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这种事我说不好。只记得她迈动双腿时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颈间的鹅黄纱巾迎风起舞,宛若一团燃烧的炽焰。

  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根本就不敢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大的虚张声势。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母亲撞个满怀。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得远呢,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当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屁滚尿流更符合事实。至今我记得母亲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流动的湖水。它似乎跳了一下,就平稳地滑向一侧。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算蹦出几个词呢。遗憾的是,我只是踉跄着穿行而过。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实地黯淡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逼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我认为这里起码是安全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嘴里憋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来。不顾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为母亲出事了。这让我的腿软成了面条。但小舅妈说:「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弄点好吃的咋这么难呢。」她撅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小舅妈死死拽住。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激举动。进教师食堂时,我紧攥饭缸,头都不敢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并不在。反是几个认识的老师调侃我又跟舅妈混饭吃。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里,右腿神经质地抖动着,却隐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

  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肉。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半。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我就没话可说了。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发毛,问她咋了。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的头好了没?」我不置可否,她奸笑着踢我一脚:「要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荡起。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懒懒散散。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小舅妈切了一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我有点不知所措。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人流潮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洞,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竟然碰到了王伟超。大家都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先走,说有事和我谈。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了。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滚你妈逼。我蹬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吐出。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我不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待我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气腾腾。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掉了下来。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记得是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我坐到凉亭里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阳光很好,在烂嘉陵上擦出绚烂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阵心慌。回到自己房间,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上脱到父母卧室的运动裤。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来,然后就开始整理铺盖。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操了俩毛毯、一床单,外加一床薄被。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这时候母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内膨胀开来,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我竟然有点失落。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窃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声,半晌才开了口:「不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劈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啥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出来。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膝盖,耳畔嗡嗡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她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儿。」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我的耳朵,「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溜达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说服了。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扔下饭缸,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找谁。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些惊讶。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之后她往我家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CS爱好者的必经之地。

  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十月几近过半,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着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进了村,街上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是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过去。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滚。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林你奶奶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老两口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家走去。农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14岁时我已有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至少对那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呢。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气。

  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桶。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我搞不懂这是怒吼、哀号还是痛哭。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枝上冒出。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终于母亲摸上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贯夜空的银河。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草枯的气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脑。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抖的心脏。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

  第十八章

  后脑勺的头发大概过了俩月才长了出来。我走在初秋的连绵雨天里,老感觉脑袋凉飕飕的,像是给人撬了条缝。一九九八年的秋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往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记忆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个下午我坐在凉亭里看母亲给花花草草打药。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服快回学校去。我佯装没听见。阳光散漫,在院子里洒出梧桐的斑驳阴影。母亲背着药桶,小臂轻举,喷头所到之处不时扬起五色水雾。我这才发现即便毒液也会发生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议。终于母亲回过头来,沉着脸说:「又不听话不是?」

  我顿时一阵惶恐,赶忙起身。正犹豫着说点什么,奶奶走了进来。几天不见,她还是老样子。城市生活并没有使她老人家发生诸如面色红润之类的生理变化。一进门她就叹了口气,像戏台上的所有叹息一样,夸张而悲怆。然后她叫了声林林,就递过来一个大包装袋。印象中很沉,我险些没拿住。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还能称之为营养品的东西,麦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还有几块散装甜点,甚至有两罐健力宝。她笑着说:「看你老姨,临走非要让给家里捎点东西,咋说都不行。」说这话时,她身子对着我,脸却朝向母亲。

  母亲停下来,问奶奶啥时候回来的。后者搓搓手,说:「也是刚到,秀琴开车给送回来的。主要是你爸不争气,不然真不该麻烦人家。」她扭头看着我,顿了顿:「你秀琴老姨还得上班,专门请假多不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傻笑。母亲则哦了声,往院子西侧走两步又停下来:「妈,营养品还是拿回去,你跟爸留着慢慢吃。别让林林给糟蹋了。」

  「啥话说的,」奶奶似是有些生气,嘴巴大张,笑容却在张嘴的一瞬间蔓延开来,「那院还有,这是专门给林林拾掇的。」母亲就不再说话,随着吱嘎吱嘎响,粉红罩衣的带子在腰间来回晃动。奶奶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问母亲用的啥药,又说这小毛桃都几年了还是这逑样。母亲一一作答,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

  「你快洗洗去,一会儿妈整完了也得到学校一趟。」好一阵,母亲的声音裹在绚烂的水雾里飘散而来。氯苯酚的气味过于浓烈,我简直有些头昏脑胀。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过来,扯住我的衣领,「咋整的,在地里打滚了?还是跟谁打架了?」我嗯了声,也不知自己是打滚了还是打架了。

  放下包装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奶奶说:「实际上豆地也不用打药,这都快收秋了,打了也没多大用。」叹口气,她又笑了笑:「我赶着回来还心说到地里薅薅草呢。」我盯着镜子瞧了半晌,却没能听见母亲的声音。倒是几只麻雀在后窗叽叽喳喳,我一个转身,它们就消失不见。

  接下来是个久违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赖在操场上杀了个昏天暗地。回家时还真有点天昏地暗,我骑得飞快,结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来。她说:「老天爷,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点!」完了奶奶嘱咐我过会儿到她院里一趟,「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车我就窜了过去。谁知奶奶只是摸出来俩石榴,让我第二天中午上她这儿吃饭。「别忘给你妈说,」也许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灯光下屋里显得光滑而冷清,「中秋节没赶上趟,那咱也得补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过吧。」

  其实这些事也不过是给我增加点饭桌上的话头。我故作冷淡地说了出来,结果母亲更是冷淡——她甚至没有任何表示。一时喝粥的声音过于响亮,像是什么妖怪在吸人血。可是除了埋头喝粥,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有时多夹几次菜,我都会觉得自己动作不够自然。突然,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你饮牛呢。」我抬起头说:「啊?」母亲给我掇两筷子回锅肉,幽幽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妈虐待你。」我想笑笑,又觉得这时候笑会显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头。母亲敲敲桌子,说:「嘿,抬起头。」于是我就抬起了头。她柔声问我啥时候拆线。我说快了,过两天。她怪我真是胆大,带着伤也敢打球。我终于笑了笑。「笑个屁,」母亲板起脸,声音却酥脆得如同盘子里的油饼,「好利索了赶紧洗个头,吃个饭都臭烘烘的。」

  周日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买菜了,尽管奶奶说今年她来办。午饭最忙活的恐怕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四荤三素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经奶奶特许,爷爷得以倒了两盅酒。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混不清地说:「林林可不能喝啊。」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

  饭桌上理所当然会谈到庄稼。奶奶倒是看开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母亲笑笑,也没说什么。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在饭桌上的经典形象。而在我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很快,她开始讲述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活。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天坐在轮椅上,啥都要人伺候。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是懒才得了糖尿病。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还真是厉害,把那啥文远管得叫一个狠。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见过怕老婆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怕老婆的。」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过的,那么些人挤到一个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

  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因为上次在电话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她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老姨学习,将来做个大官」。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年你爸要是呆在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然——眼泪就滚了下来。

  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打奶奶院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糊了一口浓痰。空气里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我一屁股坐到凉亭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了八斤月饼。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因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一个人来的?」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最后揉揉眼说他爸在谁谁谁家看人打牌。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我问他:「你爸咋不来?」他吸溜吸溜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过了。

  收秋时,我终于见到了陆永平。羞愧地说,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但真正发生时却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话。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活着抵达了家门口。然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米的人们。其中就有陆永平。他说:「嘿,小林回来啦!快快,吃点宵夜,出来干活!」可能是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影,劳作的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平淡而不真实。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她说:「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勇气抬头看她一眼。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肩膀:「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的细碎脚步声。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柔声说:「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

  我当然还是出来了。尽管这个夜晚如同这个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陆永平的夸奖和感激。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我一一回应,却像是在回答老师提问。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他和前院一老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对我咧嘴嬉笑。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的语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汗珠一样,消失了。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翻飞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出来的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我头都没抬,说咋。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

  第二天是农忙假,这大概是前机械化时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八年就是历史的终结。我大汗淋漓地从玉米苗间钻出来,一屁股坐到地头,半天直不起腰。母亲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便碾压而来。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陆永平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也才十点多。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许多。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抱怨。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档,他负责压,我负责码。他说小林累坏了吧。我说这算啥啊。小舅哈哈笑:「还真没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

  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板。老远就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我瞥了陆永平一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小舅在一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陆永平说:「咋?」张凤棠说:「咋咋咋,还知道回家不?」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呢,好歹这挂弄完吧。」

  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剥了几个后她说:「还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

  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

  「姐你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牙棒,「问问我哥,哪次我没去?只能怪乔晓军那秃驴太狡猾,我俩堵了几次,也就撞了一回面,还转眼就让这孙子给溜了。」

  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烟却已在悄悄蔓延。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陆永平转过身——竹耙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

  「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太积极。」张凤棠头也不回,「别扯这些,堵学校时你在哪儿?」

  「我哥说堵学校,得空我就往学校奔嘛。结果我前脚刚到,后脚派出所小徐就来了。」小舅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秃驴再开溜吧。」

  「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四下张望一通,问咋回事,却没人搭理他。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半晌,张凤棠又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

  「说啥呢你,」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子回家扯去。」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都赶紧的啊,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

  「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张凤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陆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事儿回家说。」

  「妈个屄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了。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今想来我都觉得夸张。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是死了。母亲闻声跑了出来,刚凑过去,张凤棠就呜呜呜起来。陆永平丢掉烟,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爬了起来。她一句话没说,抬腿就走。

  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奶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大家都沉默不语,除了爷爷。他激动得青筋都要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回舞动。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的琴弦。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长。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总忍不住往家里跑。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见母亲,要么在车棚里,要么在校门口的柳树下。起初她还问我请假了没,后来也懒得再问,只是叮嘱我「小心赵老师找你算账」。

  我自然不怕什么赵老师。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却让我在破车上坐立难安。记得瞪视着周遭无边的黑暗,我一口气要憋上好久。风从新翻的土壤缝隙中窜起,拂过我汗津津的脑门,抚起母亲黑亮的长发。偶尔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宛若夏夜池塘边转瞬即逝的萤火虫。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路灯一如往日般木讷,环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长,我苦心经营的如簧巧舌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她像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有一次她突然爆笑起来。我问咋了。她嘴上说没事,自行车却抖得七拐八弯。直到家门口,她才问:「你一口气憋多长时间?」我装傻说:「啥?」她笑得直不起腰:「听你都不带换气儿,老这样还是回去练长跑得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跟你妈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家,你别三天两头来回跑嘛。」理所当然地,我卷铺盖滚回了家。这为呆逼们的嘲讽术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头上的豁口已经为我赢得了一个老秃逼的绰号。该绰号如此响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节同学小聚时,大家说的第一句话都是:操,老秃逼来了。

  如果说这个秋天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师厕所偷窥事件了。在与受害者的丈夫同场竞技两圈后,嫌犯王伟超终被擒获于新宿舍楼肮脏的被窝里。据说当时他脚上的回力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王伟超为此获得了一个记大过处分,理由嘛——夜不归宿。

  秋天结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见。听说是去了沈阳。对此我几乎毫无觉察。直到有一天发现好久没见过她,我才一阵惊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诉我邴婕转校了。他们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学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着破车到邮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远远地,她就朝我微笑,洁白得不像话。我慢悠悠地骑了过去,就像慢悠悠地驶过了苍白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视,以至于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陆永平再没到过家里来,至少在父亲出狱之前。倒是张凤棠来过一次。记得当时大豆还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经过时它们都要劈啪作响。张凤棠给爷爷奶奶提了两兜鸡蛋,说是农忙要注意身体,然后就拐到我们院里来。我正呆在厨房吃饭,客厅的说话声却听得真真切切。张凤棠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她说自己大的没有大的样,真是不会做人。我亲姨前脚刚走,奶奶就跑了过来。犹豫半晌,她压低声音说:「凤兰啊,你该不会真对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试后的那个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正飞扬跋扈,猛然瞥见母亲打养猪场方向而来,我突然就一个激灵。顾不得球场上的吆喝声,我立马钻到了人群里。然而条条大路通罗马,方向又能说明什么呢?后来养猪场我也去过一次,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只有那些锈迹斑斑的防盗门窗提醒我,这里曾经存放过某样东西。

  而那辆烂嘉陵又是何时不见的呢?我死活想不起来。陆永平好像再没骑过它。在以后的岁月里,偶尔我眼前也会浮现出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还有那些雨夜,它醉汉般卧倒在梧桐下的泥泞里,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响,恍若地底的知了猴又要倾巢而出了。

  记得拆线的第二天,母亲给我洗头。她抱怨我的头发真是臭不可闻,洗发水打了一次又一次却老是不起沫。当顺脸而下的水终于没有那股咸味时,母亲才算心满意足。她转身去给我取毛巾,因为隔着澡盆,不得不弯下了腰。我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就看到了她撅起的屁股。一时间,脑后的伤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跃起来。

  第十九章

  不可思议,火箭竟然赢了。我大叫一声好,引得众人侧目纷纷。此刻我坐在二号食堂的二楼大厅里,对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是一台21寸长虹彩电。周遭人声鼎沸、空气油腻,麻子似的雪花点不时攀上莫布里的脸庞,但他一个后仰跳投,还是一举命中。106比103,火箭险胜掘金。女主播的嘴无声地蠕动着,却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滚出。真是没有办法。我猛咬一口馒头,朝陈瑶摊了摊手。

  母亲走后就起了风。平阳多风。一年的大部分时节里,你总能看到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纠缠一起,氢气球般漫天飞舞。我紧攥网兜,快步走过光溜溜的柏油路。我只想知道比赛结果。然而宿舍门庭紧闭。不光我们宿舍,一溜儿——整个法学院二年级的傻逼们像是同时人间蒸发。老实说,这阵势近两年来都难得一见。我不由有些兴奋,简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庆祝。

  转身拐过楼梯口,我就碰到了杨刚。他唾液四射:「你个逼,可把我们害苦了!」说着他来拽我的网兜。我一闪就躲了过去。他奸笑道:「3号楼201,师太等着你呢。」我问火箭赢了没,他说:「妈个屄,刚给师太放出来,老子还没吃饭呢!」接下来,在芳香扑鼻、令人作呕的樱花小路上,我陆续碰到了更多同学。他们说:「打你电话也不接,这下有的爽了!」他们说:「悠着点,别给师太一屁股坐死了!」他们说:「靠,柚子都带来了,要耍啥新花样吗?」遗憾的是,对比赛结果大家都一无所知。

  我赶到时两点出头,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三三两两的人犹如棒子上残留的玉米粒儿。当然,最大那粒就是贺芳。是的,大而拘谨,像块老母猪肉,任谁谁也不愿夹上哪怕一筷子。啊,这样说也不太对,至少有点过时。因为新学期一来,整个法学院都流传着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老贺和小李搞上了。老贺就是师太,也就是贺芳——不要跟贺卫方混为一谈,虽然据我所知两者都毕业于西政。她老人家乃我们院民商学术带头人之一,是为老牛;小李呢,新来的研究生助教——太年轻,连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计——是为嫩草。两位师长正大光明,惊天动地!不少人声称他们曾亲眼目睹两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什么老贺关爱小李,小李把老贺捧在掌心,颠来倒去的意象无非是枯木逢春——在李老师挑逗下,贺老师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上泛起了一朵娇羞的花。

  简直岂有此理!虽然老贺已离异数年,小李也尚未婚配,虽然恋爱和婚姻自由受我国法律保护,但还是有人不乐意了。首先,院里边就不太看好这桩自由恋爱,总觉得从影响上讲有点惊世骇俗。自然这只是传说,我又不是院领导。其次,李阙如也不太看好这对老少配,他是这么说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就得叫他爸爸?这当然也是传说,不过相对来讲要靠谱点,毕竟杨刚和李阙如都是024班的。

  对于李阙如我所知甚少,总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名字来自于台湾民法典,也经常见诸于王泽鉴的民法理论中;第二,他顶着头五颜六色的鸡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说话像放屁:第三,他曾经留学加拿大,结果一年不到就变成了家里蹲,后来给塞到我们院来——好嘛,法学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他老不是属鸡就是属狗,甚至属羊、猴,有点垂垂老矣的意思。

  当然,再老也老不过他妈啊。又老又贼。我刚打后门进去,坐在讲台上的老贺就抬起了头——只那么一瞟,又垂了下去。我顺着台阶狂奔而下,一路「噔噔噔」都没能让她再次抬起头来。我气喘吁吁:「贺老师。」贺老师翘着二郎腿,埋头翻着手里的几张纸,大概没听见。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贺老师还是没听见,她穿了双红底高跟短靴,晃动间竟有几分俏皮。我只好走上讲台,放大音量说:「贺老师,我来了!」这下贺老师总算抬起了头。她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了讲义上。我真想一网兜抡死她。

  好在这时老贺开口了:「你来了?」

  「来了。」

  「你来干啥?」

  我没话说了。我真想说「还不是你让我来的」。一片静默中,自习爱好者们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懒得跟你废话,民法还想不想过?」好半晌老贺冷笑一声,拍了拍讲桌。一时粉尘扑鼻,连始作俑者都向后倾了倾身子。

  我当然想过,于是我说:「想过。」

  「想?那你为啥逃课?」老贺仰起脸,压低声音,「死点半等你等到两点半,屎个小死!」

  贺芳短发齐耳,肉鼻丰唇,一笑俩酒窝,真不能算难看。加之肤色白皙,以及无框眼镜后那双狭长而知性的凤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几分韵味。只是在这空旷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沈阳普通话,陡然让人觉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窃笑起来。

  「啊?四个小死!」老贺不甘心地补充道。阳光扫在她的眼镜上,白茫茫一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教室里哄笑一片。

  老贺二话没说,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擦身而过时,我轻揪住她的衣袖,小声叫道:「贺老师。」

  「滚!」老贺嘴唇都在发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赶忙追了出去。

  老贺一米六出头,大概疏于运动,有点丰满过度。她脚步飞快,鞋跟踹在地上,振聋发聩。叫了几声「贺老师」,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后面跟着。贺芳平时脾气就臭,不解风情,江湖人称牛皮糖师太。无奈我们的民商两大件都由她带。学术水平嘛,我还没有评价的资格。倒是听说老贺以前兼过律师,离婚后就一头扎进祖国的法学教育事业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X大和省师大,她都有课。老贺前夫也曾是院里的老师,后来进了政法系统,听说现在是省高院执行局局长。从这个角度看,李阙如这种废物的出现多半无法避免。

  进了院办大楼,迎面一个老师打招呼:「贺老师这么急啊。」老贺点着头就蹿进了电梯里。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忙挤了进去。

  「贺老师,我错了。」我眼泪都差点挤出来。

  「错了?!」出乎意料,老贺竟然扫了我一眼,「你哪儿错了?!」

  我发觉柚子真他妈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级二百号人,就你脾气大!啊?逃课还要耍大牌啊!」老贺声音本就低沉,激动起来简直像黄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网兜,又用力甩开,「你牛。」

  到了老贺办公室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让我给辅导员打电话。辅导员更是个二逼。于是我摇了摇头。我说:「贺老师,我真的错了。」

  老贺打开电脑,不再理我。她翘起二郎腿时,一脚踢在桌楞上,咚的一声响。我这才发现她裹了条肉色丝袜。继而我注意到她穿着件毛呢包臀裙。这两年刚流行,中年妇女我真没见几个人穿过,何况是一向老土的贺芳。啊,爱情的魔力!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兴赋诗一首。

  「活该!」陈瑶埋头喝了口没有羊肉的羊肉汤,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来的?」

  咋出来的?这就要感谢李阙如了。老贺沏上一壶茶,就玩起了纸牌。刷刷的发牌声挠得人浑身痒痒。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时有人经过,跟老贺打招呼。我毫不怀疑他们惊讶的眼神——高等教育哪还有训斥学生这一套。然而毫无办法。我只能盯着老贺的脚,后来是粗腿,再后来是藏在休闲衬衣里的大胸。终于,老贺不满地砸砸嘴,抬起了头:「我劝你老老实实把辅导员叫来。」借此机会,我双手捧起网兜,请求敬爱的贺老师允许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贺哼了声就又垂下了头:「辅导员不来,你就等着挂科吧。」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怀里,欣赏起老贺和电脑的纸牌大战。总体来说老贺略胜一筹,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我简直想越俎代庖,痛杀一局。这又引起了老贺的不满,她说:「就没见过你这么皮的学生!」

  这当口李阙如冲了进来。他一头鲜艳的鸡巴毛在跳动中四下飞舞。「啊。」看见我时他这么说。老贺说:「你咋来了?」李阙如搭上我的肩膀:「Whycan‘tI?」老贺端起茶杯,不再说话。李阙如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扯着嗓子哦了下,也闭上了嘴。房间里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咳嗽了一声。老贺放下茶杯:「说吧,你逃课干啥去了?」

  我实话实说。

  「我都不敢逃课,你胆子倒不小。」李阙如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台笔记本,也没开机,十指在键盘上嗒嗒作响。

  「你消停会儿,」老贺扭扭脸,「电脑别到处乱扔,丢了我可买不起。」

  「又没让你买。」李阙如开了机。

  「说吧,咋办吧?」老贺冲我仰起脸。

  这下我真的无言以对。

  「还能咋办?请你撮一顿咯。」李阙如躺到沙发上,「我妈可到现在都没吃饭,我也没敢给她带。」

  「闭嘴行不行!」老贺腾地站起来,掀起一股猛烈的风。我顿时有点羞愧难当。李阙如也没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长吁口气,声音都有些低缓:「不叫辅导员也可以,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不便宜你啦!」陈瑶在桌下踢我一脚,又操起一个糖油煎饼,「最后一个,不敢再吃了。」

  这可真是便宜我了。老贺提出一个解决方案,然后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遗憾的是我只能点头如捣蒜。她的方案是这样的:第一,写一份保证书,其中载明「如再旷课,不计学分」;第二——「第二,」老贺抿了一口茶,「这节课讲啥,知道吗?」略一犹豫,我还是摇了摇头。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浅地论证下物权行为的无因性,一万字上下,不求多深奥,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在李阙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网兜里的柚子。临走,老贺又提醒我一个月内交上来。我如临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儿啊,你就专心写论文吧,省得来烦我。」陈瑶满嘴油腻。她奔放的吃相让人不忍直视。此君酷爱糖油煎饼,以及一切陕西美食。关于前者,她说她爷爷就是卖煎饼的,那可是平海一绝。但我从未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关于后者,她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陕西人,热爱家乡小吃天经地义。她倒真能讲几句陕西话。

  她说的太对了。为表赞同,我一口气闷光了小米粥。

  「令堂走了?」

  「走了。」

  「幸亏没跟我说。」

  「咋?」

  「真说了我也不会去。」

  「有志气。」

  「那当然,」陈瑶满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终于吃饱了。毫无疑问,我的遭遇令她胃口大开。

  「不来点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了甩马尾,露出狡黠而无耻的笑。在她头顶,李连杰宣布:每个男人都应该有一件柒牌中华立领。

  打食堂出来,夕阳西下。晚风吹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陈瑶就偎了过来,她说:「让你暖和暖和。」于是我只好把她搂得紧紧的。

  「去哪儿?」

  「我哪知道?」

  「琴房?」

  「走呗。」

  作为一名信管专业的学生,陈瑶的手风琴搞得不错。据她说,自小学三年级起她就「背上了这个包袱」。可以想象,我女朋友正是那种在历次文艺汇演中总会风光亮相以展现我国素质教育丰硕成果的校园小明星。红绸布打土黄色的墙上耷拉下来,像老天爷垂下的一根阴毛。沉甸甸的风从操场上掬起一把把黄土,把沉浸在欢乐海洋中的诸位扬得灰头土脸。当然,它也会伺机抚过小明星的衣领,撩起她轻盈的刘海。之后在掌声雷动中,她会鞠躬说:「表演结束,谢谢大家。」真是令人绝望。

  督促陈瑶练琴的是她温和的父亲。初二那年父亲被判刑后,她便暂时得以解脱。高中三年,父亲的角色转移到了母亲身上。这位前国家公务人员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表达了亏欠已久的母爱。直至陈瑶宣称,她死也不考艺术生。就是这样,一个夭折的艺术家的故事,稀松平常。

  关于父母,陈瑶不愿多谈,我也无意多问。只知道她父亲还没出来,而她母亲在平阳做生意。此外毫无疑问的一点是,九八年父亲的锒铛入狱在我搞定陈瑶这件事上发挥了一定作用。某种程度上讲,我们是有过共同经历的人。

  然而琴房黑灯瞎火。它位于一处民房的顶楼,冬冷夏热,十分符合自然规律。每当狂风暴雨时,四周便腾起蒙蒙白雾,让人恍若置身于孤岛之中。这样好不好,我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不少女青年会慕名而来倒是真的。

  犹豫了下,我们还是拾级而上。刚走出楼梯口,一阵猛烈的摇床声便涌动而来。我朝陈瑶摊摊手,她便掐了我一把。天边悬着一轮下玄月,朦胧中宛若一只猫眼。

  周日上午自然是在床上度过。孕妇们逼逼叨叨地欣赏了一场垃圾放水赛。火箭客场69比82不敌爵士。大家一致感慨:第七名就是霸气。不过姚明表现不错,强打奥斯特塔格别有一番气势。另一场骑士对热火异常火爆,可惜只有文字直播。

  中午和陈瑶一块吃饭时,收到了一个老乡会通知。对方操着平海普通话说下周六晚上大家聚聚,「难改是乡音,难忘是乡情」,「顶天立地的平海人」云云。我刚要挂断电话,他换成了方言:「爱来不来,别忘了你们交的会费,都买成瓜子了!」

  周一下午没课。在陈瑶百般催促下,我们到市区晃了一圈。真像是老农进城。赶这趟儿,我也得以给红棉换了两根弦。接着在华联五楼吃了点东西,又瞎逛了好一阵。正准备回去,陈瑶嚷着要上厕所。没有办法,我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样等起了我的女朋友。

  天空很蓝,太阳很黄,我不由背靠窗台眯起了眼。后来有人喊我名字,我就又睁开了眼。一片绚烂的光晕中,一对男女从身前迅速闪过。大步流星!一眨眼功夫两人就挤进了电梯。男的挺年轻,身高和我相当。女的有些年纪,皮肤白皙,丰乳肥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我几乎能回想起浅黄色短裙下荡起的每一丝波澜。男人的手始终放在女人腰间,进电梯时它甚至在屁股上轻拍了两下。仿佛有风灌了进去,我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

  陈瑶走来时,我问她有没喊我名字。她撇撇嘴,摇了摇头。我扫了眼电梯,把头伸向了窗外。没一会儿,浅黄色的墨镜女人便又出现在视野中。然而只一刹那,她就俯身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应该是七代雅阁。拐弯的瞬间,我才勉强瞅见车牌号末尾是975。华联在市区繁华地段,平常车流量可想而知。今天也是邪了门,雅阁迅速窜上机动车道,一溜烟就没了影。它像是逃跑一般,空留我徒劳地挥了挥手。「发啥愣,走吧!」陈瑶给了我一膝盖。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现自己憋着一膀胱尿。公交车每咯噔一下,尿就咯噔一下。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爆掉,只好攥紧了陈瑶的手。车一靠站,把红棉扔给陈瑶,我便朝零号楼狂奔而去。这泡尿无比漫长,长到我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一袋漏眼儿的生啤。

  尿毕,犹豫半晌,我还是掏出了诺基亚6610。这是零二年上大学时母亲力排众议给买的。在令人忧伤的尿素气息中,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好一阵母亲才接。我说喂。她说喂。我说妈。她说林林。我说在哪儿呢?她说平河大堤上。我说哪儿?她说师大啊,平河大堤上。我说哦,我说干嘛呢,我说咋还没回去?她说吹吹风。我吸吸鼻子说咋了?一阵呼呼风声后,她说没事儿。又过了一会儿,她说:「对了,上次都忘问了,你钱还够不够?」母亲的声音干涩而紧绷,像此刻窗外摇曳于湛蓝天际的风筝。

  第二十章

  眼下这条路我也记不清走过了多少次。蜿蜒曲折,松软宜人。地上的陈年车辙宛若史前动物遗留的巨大足迹。两道的参天白杨于黄昏的呼吸间把夕阳揉得粉碎。于是阳光就洒到了我的脸上。简直像被人泼了杯红酒,我只好扬了扬脸。不远处,养猪场栖息在果林间,坟墓般安详。这时我才发现前面有个身着浅黄色短裙的女人,离我也就几米远,款步姗姗,摇曳生姿。不知是不是错觉,闪亮的黑丝大腿在摆动间扇出一缕清风,竟送来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叩击声。乡间小道上怎么会出现这种声音呢?我不由有些急躁,就加快了脚步。女人仿佛觉察到了什么,随着肥臀的剧烈抖动,叩击声越发轻快。

  理所当然地,我们上演了一场俗套的追踪戏码。我快她快,我慢她慢。直到晚霞染红半边天,距离都丝毫不见缩短。不过裙子却愈来愈短,我揉揉眼,两个大屁股蛋就跳了出来。于是我冲她招招手,说喂。女人没有任何反应。毫无办法,我只能停了下来。我总得喘口气吧。不想她也停了下来。夕阳下,那细腰丰臀被拉得老长,扫过笔直的树干,斜戳在渠边藏青色的石头上。略一犹豫,我擦了把汗,慢慢朝她走去。女人纹丝不动。她脖子很白,头发很黑,脑勺右侧盘着个发髻,像别了几根麻花。还有那个肥硕的白屁股,隐隐透着丝肉光,让人心里发麻。越来越近,我几乎能从鸟叫虫鸣中分辨出她的呼吸。她围着个类似披肩的玩意,大概也是浅黄色,边角的短穗在晚风中轻轻发抖。终于,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她缓缓转过身来,撩了撩金色长发,说:「Hereshecomes,youbetterwatchyourstep。」也不是说,是唱,低沉而冰冷。我大吃一惊,险些坐到地上。与此同时天光渐亮,白杨也摇曳起来,空中响彻着一种单调而古怪的乐器声。

  睁开眼时,多媒体荧幕上立着根硕大的黄香蕉。尽管大腿酥麻,我还是差点蹦起来。教室里更是充盈着熟悉的旋律,地下丝绒的《FemmeFatale》无疑。第一次听这首歌是在2000年——记得是悉尼奥运会前后,父亲偷偷给我买了个walkman。当时拆迁款还没下来,养猪场的伙计们又尸骨未寒,母亲眉头紧锁地告诉我:「CD机的事儿就先放放。」那个夏天我疯狂地长个,肆意地盖帽,心里憋着股怒气,看谁都不顺眼。有天晚上快睡着时,父亲拧开我的房门——他老人家从来不会敲门——酒气冲天地丢给我一台索尼D-E666。可想而知,我几乎要飘到天上去。他坐在床头,大着舌头说:「别听你妈的,我还就不信了。」一支烟后,他又拍拍我:「别让你妈知道,啊?」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待他离去,我就翻出了那张《自由音乐》的附赠CD。它来自于1999年冬天,广州,未署名。多半是王伟超寄来的,听说这逼在工业中专上了两天就拍屁股去了南方。拜他所赐,在那台丑陋而又结实的机器里,我听到的第一个音符就来自地下丝绒。然而在大学课堂上陡然听到他们的音乐,我还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唉哟,不好意思,惊扰了有些同学的美梦。」一曲很快结束,讲台上传来醇厚的女声,威严中透着股说不出的俏皮。七零八落的脑袋齐刷刷地把目光扫了过来,我不由闹了个大红脸。哄笑中我抬头瞥了一眼——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正眼瞧选修课老师。可惜时机不大对头,除了荧幕,讲台上漆黑一片。「这就是波普大师安迪沃霍尔包装的一支乐队,」好一会儿她才暴露在投影仪的光线中,「在专辑封面,我们能看到他的签名。这个黄香蕉就是一个著名的波普主义作品。」她穿了件白色高领毛衣,一头大波浪卷,却在脑后束了个马尾——此刻被光线投在幕布上,像什么鸟在头顶搭了个巢。

  「刚才那首歌怎么样?」白毛衣突然扬脸笑了笑,「这张处女专辑备受冷落,却成为后来很多乐队的启蒙之作。TheVelvetUnderground——嗯,我本人呢,很喜欢他们。」她一手撑在讲桌上,挺了挺上身,于是胸前就奇迹般地袭过了一道阴影。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她皮肤细腻得有点夸张,让人一时难以猜出年龄。「也不光我啊,前几年在英国,不少老外同事也对他们青睐有加。地下丝绒可以说是,嗯,极简主义从学院步入通俗的祖师爷吧。」

  「一点题外话啊,回归主题,接下来才是安迪沃霍尔的代表作,《帝国大厦》。嗯——」这位艺术赏析课老师埋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先休息一下?」她杏眼樱唇,一张瓜子脸甚至滞留着几缕少女的气息。即便隔得老远,我也能感受到那细腻的五官在举手投足间衍射出的动人力量。然而搜肠刮肚一番,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虽然这学期将近过半。我是多么不可救药啊。今年是X大选修课电子信息化的第一年。就这点狗屁事也在省内报刊上猛炒过一通。实际情况呢,网络压力过大,选课就像打仗。我们集团作案,奋战一个通宵,也才略有收成。至于装到袋子里的是萝卜白菜还是玛瑙翡翠,没人在意,混的无非是几个学分而已。老实说,我倒情愿多来几节体育课。所以,如你所见,这是我的第二节艺术赏析课。而我之所以愿意屈尊坐到这里,完全是老贺后遗症作祟。

  事实证明我是明智的。白毛衣打厕所回来就拿起了花名册。刚才从后门出去时,她竟对我笑了笑。也不光对我,其实她拾级而上,对沿途的每个同学都笑了笑。不过那温馨甜蜜的清香还真是让人如沐春风。此人大概四十出头,身材中等,却无比匀称。所谓无比匀称,前突后翘是也。比如她沿着台阶朝我一步步走来,傲人的胸脯会起落不止。比如她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下,牛仔裤包裹着的饱满圆臀会在扭动中不经意地撅起。这多多少少把我从湿淋淋的梦中打捞了起来。发愣间似乎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严林!」声音更加响亮,白毛衣的目光略一迟疑,便直刺而来。

  「到!」我顿觉有些尴尬,乃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哟,咋没见过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白毛衣皱了皱眉。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第二次。我真想这么回答她。教室里窃笑声又如约而至。毫无办法,似乎唯有逗乐才能让大伙那颗年轻而沮丧的心稍稍平衡一点。窗外阳光明媚,一切正好,我们却只能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磨屁股。

  「开玩笑,」白毛衣摆摆手,脸上绽开一朵花,「你们这么多人,我哪知道哪个是哪个?」她垂下头,又很快抬起来:「真是个瓜娃子,点名不用起立,晓得不?又不是大一新生啦。」理所当然,在这串四川话的帮助下,大家的笑声又延续了好一会儿。

  「算了算了,不点了,继续上课吧。你们呀,就是收不住心,艺术——多有意思啊。」白毛衣笑起来犹如春光中的一片花海。她示意关灯时挥了挥手,又是一阵波涛汹涌。

  世纪初的大学生离开父母抵达某个城乡结合部后,便宣称自己拥抱了自由。所谓自由,就是上网嘛。网上冲浪。大家挤扁脑袋冲往各式网吧、阅览室、电脑房,在炙热的橡胶腐臭中,徜徉于那些个在头脑中被压抑已久的梦乡。这些梦五花八门,但十之七八是一种想聊QQ的冲动。我自然也未能免俗,甚至更进一步——大一时还搞过网恋。对方长我两岁,行走在中国博客的最前沿。我毫不怀疑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涂抹那些忧伤的文字,好让自己散发出一股性冷淡的气息。零二年圣诞节时,她给我寄来一只耳钉。礼尚往来,我不得不通过中国邮政给她搞过去了一顶帽子。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两对便宜货大概刚抵上邮费。不过吃亏的自然是我,那什么耳钉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戴啊。母亲要是知道,一准把某只僭越的耳朵给扯下来。

  出于节俭的美德,在闲置半年后,我郑重地把那枚硕大的宝石蓝耳钉转赠给了陈瑶。于是后者的耳朵如期发炎。她恼火地询问原因,我当然如实相告。理所当然,我获赠了一个大耳刮子,新女朋友也消失了一个月。但耳洞着实留了下来。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奇痒无比。有次我试着询问耳钉的下场,陈瑶立马绷紧了小脸。她一拳夯在我胸口,甚至掐住我的脖子:「扔了扔了扔了,再提我就杀了你!」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凶悍得令人蛋疼菊紧。但她老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这个淫雨霏霏的周六下午,在局促的琴房搞起手风琴时,陈瑶就有种说不出的美。我虚伪地夸赞了两句。她红红脸,翻了个白眼,抬起的右脚终究没有踹下来。

  像是为了证明空暇时间多得难以打发,我们总要隔三岔五地搞点排练。多是翻唱,就那些流行民谣和土摇——许巍达达黑豹beyond,那些欧美金曲——红辣椒老鹰皇后REM,偶尔也翻些涅盘和小妖精。并不能说纯属蛋疼——场子要是找对了,多少还能拿点演出费。当然,原创也有,但曲风不一、良莠不齐,还谈不上风格,说到底也没多大意思。各高校的所有玩票乐队大都这个德行。每年4月8日的柯本纪念演出就是一场文艺土鳖大阅兵。各路货色混杂其间,首当其冲的目的自然是找个心仪的果子搞两炮。没有办法,庸俗的年代,谁都不该免俗。我们也憋得太久了。

  晚饭在驴肉馆解决。喝了点小酒,主唱大波又开始吹牛逼。他甩了甩长毛后宣称:「同志们,不能这样下去了,高端的咱玩不来,好歹向音速青年靠拢吧。」大伙闷头吃菜,连连称是。大波又说:「你听听李剑鸿,听听窦唯,听听美好药店、木推瓜,人家多多少少已经玩出花样了。咱们,咱们落后了!」大伙纷纷伸出大拇指,说有道理。大波继续:「整天搞那些朋克有鸡巴用,朋得起来嘛你,瞅瞅盘古,啊,这会儿不上不下的,能不能回国都难说。」这点他说的倒不假,盘古至今滞留泰国。「警钟啊,同志们!」大波挤出两滴热泪后,撇头问陈瑶吃得好不好。后者笑了笑。于是我就冲老板娘喊:「五大碗炝锅面!」大波的脸一下就绿了。直到面上来,他才凶狠地叫嚣道:「随便点随便点,老子怕你们点?!听我句,兄弟们,技术噪音才是王道!」

  打驴肉馆出来,天灰蒙蒙的,雨也不见停。大波拍拍我,又拍拍陈瑶,说:「好好玩!」雨落在他头上,像是打湿了狗毛。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这位师兄是艺术系的高材生。于是我说:「哎,对了,艺术学院有个老师挺喜欢地下丝绒的。」大波说:「扯淡,怎么可能?」我说:「就选修课啊,那个艺术赏析课的老娘们,叫啥给忘了。」大波愣了愣,脑袋像飞碟般旋转一圈后,还是左右摇了摇。「走了!」冲陈瑶猥琐一笑,他甩甩头发便冲入了雨中。空留我们的鼓手和贝斯大喊:「伞伞伞!」

  我和陈瑶嘛,当然又回到了琴房。虽然空间狭窄,但好歹容得下一张床。陈瑶老嫌这里脏,但总去宾馆也不大好意思。所以迄今为止,同我们时代绝大多数青少年一样,哪怕有了女朋友,我还是缺乏稳定的性生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正是这种干瘪和苦逼才导致我精力过剩,有事没事胡思乱想。等我脱光衣服,坐到床上时,陈瑶还在打扫房间。我撸了撸老二,说:「看!」她扭头瞥了一眼,骂:「滚,要不要脸!」要什么脸呢,我冲过去,便将她一把抱住。陈瑶大叫:「关门关门!」门外雾蒙蒙一片,硕大的雨滴在铅灰色的空中无限铺延。一阵风涌来,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而陈瑶无比温暖。我伏在她身上轻轻抽插时,便有股香甜的气息氤氲而来。于是我就吻她的脖子,亲她的脸蛋,仿佛真能吸出来什么似的。陈瑶就开始吃吃地笑——一贯如此,像猫抓痒,又似E弦的弹拨。我只好把她抱紧,猛顶了两下。陈瑶哼一声:「你轻点。」我说:「让你笑。」她就又笑,我就又顶。这个无休止对抗的结果就是每过一次性生活我就像拔了回火罐。这样好不好我也说不准,但起码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坏处。

  我女朋友一切都刚刚好,白皙滑嫩,盈盈一握,挺翘紧致,一手掌握。她总让我想起澳大利亚大草原上的美利奴羊。当然,起风时她就变成了一朵白云,绵软却又癫狂。如果真要找什么缺点,那就是不会叫床。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会想方设法隐去自己的呻吟。为此她不惜去咬一切可以下口的东西,比如我的肩膀。这种事有点不大对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呢?于是我说:「你倒是叫啊。」她说:「不叫。」我说:「叫不叫!」她说:「就是不叫!」如你所见,我完全拿她没有办法。

  但陈瑶也并非毫无责任心。作为一名性伴侣,她会允许我完事后在她身上趴个两分钟。就两分钟,不能更多。这期间她会毫不间断地揪我的耳朵,往我脸上吹气。今天也一样。她鼓足腮帮子猛吹一阵后,突然说:「你妈啥时候再来?」

  「咋?」

  「告儿我一声。」

  「咋?」

  「不咋。」

  「哦。」我翻下身,拉过那条油腻的被子。

  「哦个屁。」陈瑶偎了过来。

  于是我就握住了她的一只乳房。窗外老天爷像只漏尿的膀胱,淅淅沥沥个没完。恍惚间似乎响起了春雷,宛若千万吨巨石从云层滚落。

  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那些标志性事件才是构成我们记忆的基本要素。比如2002年韩日世界杯,2000年悉尼奥运会,1998年法国世界杯。再比如911,萨达姆被俘。唯有借助它们,我们才能游刃有余地展开关于岁月的珍藏。那么将来有一天,我会想起这无聊的一周吗?王治郅美国产子。勒布朗詹姆斯斩获最佳新人奖。火箭五年来首次打入季后赛,然后被湖人干了个2比0。一切都好像和我无关。

  午饭时母亲来电话,问我五一回去不。犹豫了下,我说回去。她说:「回来就好,你姥爷过七十大寿,还算你有良心。」于是我就红了脸。我之所以回去,无非是因为迷笛推迟到了十月份。我问要带礼物不。母亲说:「真的假的?热烈欢迎啊。」吃了一勺陈瑶强塞进来的炒米,我问评剧学校的事咋样了。「还行吧,挺顺利的。」母亲笑了笑,半晌又补充道,「哟,知道替你妈操心了呀。」

  上周六老乡会因雨推迟,负责人还专门打来了电话。我问为啥,他说:「咱们这可是露天聚会,能看星星呢。」晚上和陈瑶一道过去,果然是露天聚会,可惜星星有点寒碜。会场布置在东湖边,迎头挂着个大红绸布,上书「平海老乡会」,连周遭的洋槐都扯上了彩灯。平常也观摩过一些老乡会,多是些外省人,气氛那是异常热闹。平海嘛,离平阳也就俩小时车程,真要说老乡,那大家都是老乡。据说我们的老乡会曾经也搞得风生水起,聚会时就像村委会换届。然而步入二十一世纪后,一切都完蛋了——如同老头老太太那稀稀拉拉的牙齿,早晚得掉光光。

  今天却有点回光返照。人还真不少,三五扎堆,语笑喧呼,逼屌逼屌的。刚跟几个熟人打完招呼,我就被陈瑶一把拽走。接着,在众目睽睽下,她往我的卫衣兜里掬了两大捧瓜子。这着实令人尴尬。于是我说:「你手太小。」她说:「手大有屁用,没了。」我不相信地在两个桌斗里都摸了摸,果然没剩几颗。真是感人肺腑啊,我的豺狼老乡们。事实证明负责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人模狗样地讲完话,才又变戏法似地拎出来两个包装袋。目测有一袋是水果。「也别吃太多,这玩意儿上火啊。」他用平海话说。

  就这当口,打东操场方向过来几个人,就站在甬道上,也没走近。但负责人立马迎了上去。一番拉扯后,来人才暴露在惨白的路灯下。三男两女,其中竟有李阙如。一如既往,他那头鲜艳的鸡巴毛迎风飞舞,甚是扎眼。这货眼倒挺尖,很快就发现了我,并脑瘫似地挥挥手,说:「靠。」果然脑瘫,打死我也不信他是平海人。另外俩男的叫不出名,就那矮个有点印象,貌似还是高中同学。至少在一中老校区时,他总在操场上踢球,和一帮三线厂子弟玩得挺好。能记得此人倒不是他球技多高超,而是他那佝背大喉结——戴上眼镜时还真有点像冯小刚。再者,据说他爹在平海市公安局,不是正手就是副手。没有办法,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不可避免地,他们都会成为我的同学。不过冯小刚人还不错,偶尔在在校园里相遇,他也会微笑着打个招呼。正如此刻,他冲我点了点头。而我的平海老乡们已有人上前和他套起了近乎。

  没有办法,三男两女给我们的老乡会平添了几分招聘会的气息。这鼓舞人心的场面连我都禁不住要摩拳擦掌。然而,等看到冯小刚身旁的女人时,某种难以名状的气流便从我体内迅速升起。一时间,连湖面的涟涟水光都有些刺目。直到陈瑶一肘子过来,我才如梦方醒。「张开张开。」她捧了四五个橘子就往我兜里塞。我一面撑开衣袋,一面又抬头瞥了过去。女人高挑丰满,大概三四十岁,一身灰白色的西装套裙恰如其分地裹出圆润的曲线。齐肩卷发下的那张脸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白皙丰腴,泛着丝艳丽的光泽。有点像张也。她提着手袋,四下张望一通后,忽然对上了我的目光。说不好为什么,我立马垂下了眼。「走啦走啦。」陈瑶挽上我胳膊,又递过来一个橘子。我俩在会场瞎晃一通,挨个道别后,就上了湖心小桥。走了几步,神使鬼差地,我又扭头扫了一眼。站在洋槐彩灯下的张也也正好望过来。片刻后,在丰唇舒展开的同时,她向我招了招手。

  张也的鞋跟有点高,噔噔噔的。她站到桥上时,我真担心木质桥面会被戳个窟窿。「你是林林吧?」她拢了拢卷发,甩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我瞥了陈瑶一眼,胸中一阵麻痒。

  「啧啧,不认识啦?我是你老姨啊!」这下变成了平海土话。

  仿佛一束天光直刺而来,我心里登时明镜般锃亮。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那个脸盆般硕大的屁股,其次就是某个曾经教过我们地理的瘦猴——初三时有次教委来听课,他就坐在我旁边。虽然也没多说啥,但我知道这个细声细语的男人就是我若干表到三万里外的老姨夫之一。当然,还有「文化局的秀琴老姨」——这几年老听奶奶唠叨,母亲跑剧团可全靠她了。「要没这么个顶事的亲戚」,营业许可证都办不下来。但这个秀琴老姨变化实在太大,我简直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老姨啊。」我笑了笑,却只能吐出这三个字来。

  「女朋友吗?真漂亮嘿,姑娘。」老姨去拉陈瑶的手,又斜我一眼,「眼光不错嘛林林。」

  一向伶牙俐齿的陈瑶突然害羞起来,她向后缩着身子,死命瞟着我说:「老姨好。」

  「你好。啧啧,俊俏又乖巧,真行啊林林。」牛秀琴拍拍我的肩膀,扇来一股浓郁的香风,「还真是亲戚,在这儿都能碰着。光听说你在X大,心说来看看呢,这就碰着了。」

  晚风如约而起,湖面上荡开夜的波纹。我反复捏着兜里的橘子,不时扫一眼灰蒙蒙的月亮。牛秀琴却没完没了,说她到平阳来办什么什么事,又问我功课忙不忙,手机号是啥。直到洋槐下有人喊了声牛姨,她才又拉住陈瑶的手说:「一同事的小孩,还有点事儿,你们玩,老姨就先走了啊。」于是我们就目送秀琴老姨优雅地穿过人群,回到了洋槐的彩灯下。她那个腰真是细了很多。我吸吸鼻子,掰开了一个橘子。

  很快,三男两女步入夜色,消失不见。临走李阙如还冲我挥了挥手。这伙人高低不一、参差不齐,中间的高个得有一米八多。理所当然,陈瑶一路笑到了湖对岸。我把她抱起,作势往水里丢时,她才连连求饶。再次回到地面上,我女朋友满脸通红地拽拽衣裳,说:「你家亲戚还真多。」

  第二十一章

  姥爷精神矍铄,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虚胖,全靠大骨架衬着,这几年倒真瘦了下来。在这五月上午阳光明媚的农家小院里,他声似洪钟、健步如飞,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后,姥爷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种的菜。」「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亲皱皱眉,脸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给姥爷带了啥礼物,快拿出来呗。」

  礼物嘛,是个清华紫光MP3,256M,三百多块钱。这是我绞尽脑汁后,陈瑶灵机一动的结果。当时我俩跑遍了平阳市区大大小小的商场、超市、专卖店,一屁股坐到世纪广场的台阶上,再也挪不动半步。ipod里左小祖咒跑出来,扯着嗓子唱那首《苦鬼》。于是陈瑶就捣来一肘子,让我切歌。她非常讨厌NO,说左小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觉得这个「整天穿棉袄戴帽子佯装成少数民族」的苏北男人特别华而不实,时常警告我「要引以为戒」。因为ipod是陈瑶的,所以我只好切歌。她却欢呼一声,望着广场上热情洋溢的劳动人民,说:「你姥爷不是唱戏的吗?给他搞个MP3,再下点戏不就得了?」

  陈瑶真是聪明,于是挑好礼物后我请她吃了麻辣烫。兴高采烈间,我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去。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说:「咋,不看看你爷爷奶奶?」她埋头掇着粉丝,没吭声。待我结账回来,陈瑶还没吃完。我就说:「快点呗,完了回平海,我也好见识见识你爷爷的糖油煎饼。」她依旧没吭声,好半晌才满头大汗地抬起头来:「要你管。」兴许辣椒搁的有点多,她两眼都噙着泪。这让我大吃一惊。陈瑶却毫不体谅,一把拽过背包,夺门而出。她嘴都没擦。之后就是国产电视剧里的庸俗戏码,我也懒得唠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广场的巨型充气拱门下,陈瑶掉过头来,把MP3丢给了我。我问:「你去哪儿?」她头也不回:「回家。」

  虽然稀里糊涂,但陈瑶确实很生气,后果也确实比较严重——我期待一周的性生活就此见了鬼。晚上在网吧耗了几个钟头,跟她聊QQ也不理我。网上评剧资源不多,我只好滥竽充数地塞了些京剧、豫剧进去。新凤霞的《花为媒》倒是经典——老小我就在姥爷的剧团里看过,但限于空间和媒介,也只能作罢。待我烟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刚好赶上一场烟熏火燎的牌局。这一闹腾就是大半夜。滚到床上时隐隐听到有人在唱国际歌,等我竖起耳朵,却又没了音。

  二号醒来已近晌午。趁懒逼们还赖在床上,我用那台联想老爷机上了会儿网。新闻里说弗朗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样,火箭的季后赛被同一个对手以同样的比分终结。虽给性侵案搞得焦头烂额,科比依旧勇猛难挡。他老这也是破釜沉舟的架势啊。宿舍里脚臭扑鼻,温馨感人,颇有点迪拜海滩上泳装美女的慵懒气息,但杨刚冲进来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几声不满的哼哼中,我问咋了。他兴奋地说:「不好了!北京又发现了非典病例!咱们又得鬼门关走一遭了!」于是,刚刚还死猪一样的众逼立马打床上蹦了起来。就这当口,我跑卫生间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可怜我肠子都要拉出来,人家就是不接。

  到平海时将近四点。母亲站在长途客运站外,远远就冲我招手。她上身穿了件对襟休闲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碎花长裙,脚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我一眼就发现她剪成了齐肩短发,黑亮柔顺如故,风抚过时却像一只黑鸽子张开了翅膀。头顶巨大的钢化玻璃把飘忽忽的蓝天白云纳入腹中,又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说不好为什么,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亲接过包,先问我饿不饿。我笑笑,略一迟疑说饿。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长越傻,饿不饿还要想半天。」

  毕加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宽敞。我把副驾驶座位往后调了又调,母亲说行了。我问我爸呢。她递来一瓶水:「鱼塘呢呗,这两天人多,你小舅饭店都开了关关了开。」说着她莞尔一笑。母亲依旧梳着偏分,柔丝划过一抹圆弧,斜扣在肩头。随着她嘴角弧度的飞扬而起,整个车厢都隐隐荡着丝说不出的妩媚。我赶忙撇开脸,好半会儿才说:「那明天咋办?」「明天歇呗,你姥爷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也没请啥人,你小舅自告奋勇非要当大厨,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东头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业园。在猪瘟和母亲的双向压力下,父亲一番摇摆后还是重操老本行,把养猪场搞到了城东小礼庄。为此他时常念叨:当年要不是你妈拦着,真包了建筑队,咱现在也发了。不过养猪也有养猪的好——何况是父亲这样的老手——只要没摊上大病大灾,除了换季,平常也悠闲。02年父亲又承包了几亩鱼塘,算是和小舅合营。后者呢,在民房外扩建了两间简易房,再搭上二楼,开了个小饭店。我也光顾过几次,生意还凑合,毕竟附近就有个长途客运点。何况鱼塘的钓客们好歹也得吃碗饭。

  紧随养猪场,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说是划拨为一个三本的新校区,结果一荒就是两年。直到去年那堵绵延而颓唐的围墙才被推倒,长出来的是北方汽车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楼盘。全村十二个生产队分三拨被安置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乡土观念和某种可笑的尊严,村里组织人手到乡镇和区政府闹过几次,最后也不了了之。当然,村干部都发了一笔,一种靠以往卖树卖地卖机器所不能企及的大发。01年4月份我们就搬到了这个城东北的御家花园,有个二百来户吧,大多是以前的乡亲。我家在五楼。母亲习惯走楼梯,我也只能跟着。「想吃点啥?」她那条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随便。」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母亲在拐角转过身来,绷紧俏脸,却马上又笑了出来。斜阳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时光在恍惚间遗落的一条残影。

  当然不能随便,在母亲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单中,我选了鸡蛋西红柿捞面。母亲很快忙活起来。我问奶奶呢。她头也不抬:「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谁知这会儿又跑哪儿啦?」我倚着门框,哦了一声。她麻利地拌着面粉,呲呲呲的,一头青丝弹性惊人在肩头颤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个特别流俗的词——苍蝇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亲回头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半晌才说,「你也不累,歇会儿啊,监工呢这是?嫌热空调打开。」「不热。」我转身去开空调。不等拿住遥控器,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开了,当心着凉。

  吃面时我狼吞虎咽。母亲坐在一旁,说:「你不能慢点?」

  「好吃啊。」我伸了个大拇指。

  「德性。」母亲笑笑,捋了捋头发。

  「啥时候把头发剪了?」我盯着面,含混不清。

  「还以为你眼不灵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时间啊,短点也好打理。」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头长发,偶尔也会稍加修理,但剪这么短还是第一次。

  「咋,可难看?」母亲突然说。

  「哪儿呀,好看。」我抬头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习惯了长头发。」

  母亲没说话。我搅搅碗里的面,刚想说点啥,奶奶回来了。一阵风似地,她老人家把我抱了个结实。「孙子哎——」她唱道。

  晚饭就我们仨。父亲来电话说太忙,回不来。我自然也不饿。母亲就拌了俩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弄个两三斤。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难说),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鱼塘倒是有一些。

  「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的表达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然憋得慌。

  「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经喝了瓶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为啥?」

  「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

  「嗯。」

  「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汤喝得嗞嗞响。

  「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

  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

  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有啥好看的?」我问:「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这几天老说咱们村。」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不会出现我们村——就算出现,也只会是北方汽车城。

  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不过画面一转便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义务演出,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主角凤舞剧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目《金沙江畔》,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满堂喝彩。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张行建、文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演员。张行建强调,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应该得到传承和发扬……

  「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啊这是。我说咋这么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天爷啊。凤兰,凤兰——」

  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

  「这不咱家剧团?」

  「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

  「……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

  「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

  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呢。」

  「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

  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什么唱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小酸枣》,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好在新闻没允许他继续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我想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晚饭吃得确实有点多。

  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韭菜鸡蛋馅。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闹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跑阳台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来没。我说回来了啊。他说喝酒啊。我说大半夜的喝鸡巴酒。他说明天。明天更是没空。「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个胖子了,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

  「嗯。」她在我旁边坐下。

  「到底咋样了?」

  「基本算谈成,协议还没签,对方要价有点高。」

  「多少?」

  「管的宽!」母亲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万大概。」

  「那咋弄?」好半会儿我才说。

  「有文化产业补助,再搞点政策贷款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人说话。钟表滴滴答答,有点活泼过头。

  「你呀你,别愁眉苦脸的。」母亲拖长调子,摸摸我的头。

  我只好笑了笑。

  「啧啧,真没事儿。」她踢我一脚,又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终于,我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或许天有点热,又或许接包子那股气还没透清,她脸蛋红彤彤的,像鹅黄底布上绽开的一朵嫣红刺绣。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声,母亲却笑了出来:「傻样。真心疼你妈就过来揉揉肩,只想着你奶奶啊。」

  于是我就过去揉肩。母亲头发真香啊。和我一样,她爱出汗。这话听着真怪,确切说,是我和她一样,爱出汗。总之,衬衫后背已有几团湿迹,隐隐能看到文胸的轮廓。「趴那儿吧。」我说。

  「这样不行?」母亲扭过脸来。

  「趴那儿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亲看看我,笑了笑,还是起身趴到了沙发上。「撂个抱枕过来。」她说。

  老实说,按摩啥的我一窍不通,顶多是看电视有样学样。不过迄今为止,我的顾客朋友们倒没给过差评。先是肩膀上一个来回,再撩起头发按了按颈椎,然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来是肩胛骨,腋下,肋侧。母亲身上暖乎乎的,我不由大汗涔涔。她却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声:「痒。」我只好停下来,说:「我使点劲儿。」母亲点头。可刚抓住腰,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妈受不了这个。」这时,猛然一通京韵大鼓。母亲翻身,接起手机,先是踱到厨房门口,又走上了阳台。对方口气有点急。我刚想竖起耳朵,母亲就回到了客厅。

  「咋了?」

  「没事儿。拉演出的。」母亲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

  「还按不?」电视里播着狗屁电视剧。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么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丽花一番飞舞,「妈怕痒。」

  我瘫到沙发上,接连换了好几个台。

  「按吧。」半晌,母亲托起下巴,冲我笑了笑。

  这次母亲安分多了。我在细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没吭一声。等我捋了捋长裙,她却要爬起来:「完了吧?」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长裙宽散,细腰下还是隆起了一个圆丘,中间隐隐裂着条诱人的沟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有点发抖。顺着轮廓滑了一圈后,搞不懂为什么,我猛然抓住两瓣肥厚的臀肉,大力掰开,同时朝外搓了个来回。母亲一下就爬了起来。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发上坐好,拢了拢裙子,红霞满面:「好了好了,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着,喘息间汗如雨下。「坐啊。」母亲冷冰冰的,也不看我。

  老站着也不是办法,我当然还是在矮凳上坐了下来。

  「哎,对了,」好一阵母亲才开口,「咋不把那小啥带回来?」

  「陈瑶。」

  「嗯,陈瑶。也让妈瞅瞅啊。」

  「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吧。」

  「是啊,」母亲叹口气,「林林也长大了,也懂事儿了。」

  我盯着荧幕上来回闪动的小人,脊梁挺得笔直。窗外起了风,阳台上的门窗都叮叮作响。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喉咙里蹦了出来:「前阵子我在学校碰着那个秀琴老姨了。」

  「嗯。」

  「她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

  「可不,你也没见过几次。」

  「你也不问问她去我们学校干啥了?」

  「干啥了?」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干啥了。瞬间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气便从我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了,你们法学院是不是有个老师叫贺芳?」

  「啊?」我扭头瞥了母亲一眼,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当晚快睡着时,父亲才回来。他酒气熏人地蹿进我房间,呵呵笑着:「逮了两只老鳖,给你补补脑。」我说:「又喝酒。」他在床头坐下:「儿子回来,老子高兴。再说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我无话可说。父亲让来一支烟。略一犹豫,我还是接到了手里。他却自顾自地抽起来,好半会儿才说:「光听你妈说,女朋友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你奶奶瞅瞅啊。」我只能嗯了一声。一支烟后,父亲站起来,脱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没钱就吭声,啊,林林,咱家现在不缺这个钱。」

  父亲走后,我睡意全无,只好看了会儿书。抽屉里有本《通往奴役之路》,校图书馆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从序言看起。三篇长序全部读完,乌烟瘴气也散了去。我决定上个厕所,顺便把父亲给的那支烟解决掉。客厅里静悄悄,但父母卧室亮着灯,隐隐能听到说话声。几乎条件反射地,我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不想刚要凑上脑袋,门就开了。母亲穿着睡裙走了出来。同我一样,她也吃了一惊——随着隐秘光线穿插而过,丰满的乳房都抖了抖。于是胸前便浮起一双神秘的眼睛。「林林?」母亲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我挠挠头,像是刚从炉子里爬出来,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烫得厉害:「烟……火机。」

  一宿光怪陆离的梦,早起脑袋都昏沉沉的。饭桌上,母亲问我给姥爷带了啥礼物。于是我就把MP3拿了出来。「下了点戏。」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可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两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寿时,我还没啥礼物意识。父亲捏着盒子可劲看。母亲则笑笑,在我面前立了个鸡蛋:「谁出的点子?」

  据母亲说,除了73年下放时落下的内风湿,姥爷现在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练功,唱戏,养花,种菜,他一样也没落下。逢年过节,附近乡镇还要请他老人家去拉板琴。礼物是收下了,但姥爷说:「收音机我有了啊。」「有就有了,」母亲笑吟吟的,「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我一下就红了脸。此时此刻,阳光浓烈得如同从地面射向太阳,连院子里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来。

  第二十二章

  菜地就在鱼塘边,有个十来垄。除了几茬僵死的花椰菜,尽是些娇嫩的小绿苗。姥爷挥舞着阳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能点头如捣蒜——恕我眼拙,一时半会儿还真瞧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鱼塘倒是水波粼粼,在微风中送出缕缕耀眼金光,隐隐荡着丝鲜腥味。姥爷说他每天早起都要绕塘子溜一圈,再杵这儿练半个钟头香功。当然,单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这习惯十几年来雷打不动,从我记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例外大概是1999年,香功大师转起了法轮。每个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着姥姥,到邻村老戏台和全天下弟子共修盖世神功。无论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单老师。也不光姥爷,那年几乎所有人都在练功——苦恼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捷径——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未能免俗。记得小舅妈就怂恿母亲「没事也转转法轮」,「减肥、美容又养颜」。母亲呸她说乐你的去吧。「你妈啊,就是犟,脾气太硬。」姥爷两手叉腰,扭了两圈后,突然叹了口气。

  「啊?」我一头雾水。

  「姥爷唱了一辈子戏,还不知道跑剧团咋回事儿?国营就挤个死工资,民营——一般人跑不来,更别说一女的。你妈啊,认准一理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几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我拨拉着脚下的红薯藤,没吭声。当年母亲辞职可以说是举家反对,最彻底的就是姥爷,但率先倒戈的还是他。那阵奶奶跟母亲生闷气,要死要活的,六月天裹着条厚棉被,几天都不下床。父亲是个温和反对派,两头说情,两头不讨喜。而平生第一遭,母亲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任性和决绝。简单说就是不争辩不反驳,饭菜送到,爱吃不吃。至于奶奶吃没吃,我就说不好了。时值期末,又逢会考,我也是焦头烂额,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谢天谢地。考完化学那个下午大雨倾盆,我湿淋淋地蹿进门,奶奶竟坐在客厅里。她瞅我一眼:「老天爷啊,淋坏了吧,快擦擦头,吃煮玉米喽。」别无选择,我只能愣在当场。那晚母亲回来后,我才知道姥爷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剂——是他老人家从天而降,说服了奶奶。至于我,自然始终站在母亲这边,尽管我的意见无足轻重。

  「老二是难得的好苗子,五六岁吧,往台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个儿还上心,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正念初中,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就这,也不忘练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姥爷开始老生常谈,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那可是非常时期啊,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的。你姥姥不让学,嘿,我就偷偷教。」说着他笑出声来,我也陪着咧了咧嘴。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

  「结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学,一拍屁股,飞了。反倒老大……」姥爷扭头瞥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戛然而止。清了两嗓子,他才又叹口气:「你妈就是太聪明。」

  「聪明不好啊。」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子,笑得呵呵呵的。养猪场门洞大开,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一时间,林子里鸟雀纷飞。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直接奔这儿喂猪来了。我扫了两眼,终究是只闻其声。

  「聪明当然好,可人这一聪明啊,选择机会就多,风险肯定也就高了。」姥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这生活生活,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呢?有句老话咋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聪明,遭罪!」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所以我依旧点头如捣蒜。

  「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忙前跑后,顶了不少事儿嘞。昨个还打电话来,要我训训你妈,文化局给拉赞助,她倒好,还不要。唉——凤兰啊,就是弯不下那腰,这点是遗传你姥爷,啊,打小就这样,改不掉喽。」姥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这里离水电站更近,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其实也不是青色,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

  「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好不容易,姥爷止了笑。他把凉帽递给我,弯下腰,刨了刨脚下的黄土:「瞅瞅,地太硬啊,这。以前肥,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边上尽是些野林子,鱼啊,野鸡野兔啊,野猪啊,狼啊,啥都有。姥爷在这儿种了几季玉米,棒子得长这么长。」他老人家太夸张,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棍嘛。

  「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盖房、修渠、整地——知青们到得早,大队部仓库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排样板戏,有时候真是太累,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啊,这上地里劳动吧,你还得瞅着点脚下——知青们年轻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响的。不过要是运气好,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哈哈。有次就扫了只狼,十来个人围着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可咱们不知道啊,咱们只听吆喝,只见大队部土操场上架了口锅,香喷喷的,啥玩意儿,咱们哪知道?」姥爷说着喜笑颜开,脸都红扑扑的,「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肉,说是孝敬师傅。那还客气啥,吃啊。小郑年方二十,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实话说,也挺好吃,除了有点粗、有点腥。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好啦,说说吧,啥肉啊这,打哪儿弄来的?狼肉!嘿,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谁说的准?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我肚子里也涨得慌,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还是你妈争气,说好吃。小郑逗她,问那还吃不。你妈抹抹嘴,吃啊,为啥不吃。这小妮子,啊,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

  吃狼肉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我对那里的唯一印象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冬日里逮个大晴天,五颜六色的棉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老给人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停电(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式运行,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毫无办法,大伙只能操上凳子、凉席,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羞愧地说,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于是在母亲臂弯里,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吃狼肉是最经典的一个。从母亲嘴里出来,一切都绘声绘色,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老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有些东西注定永生难忘吧,比如母亲颚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个温婉的声音嗡嗡作响,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俨然忘却周遭夜色中无孔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转身挥了挥手。我这才发现父亲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阳光欢快地舞蹈,使这个身着白衬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中年人特有的疲态。

  「唠啥呢?」父亲皱着眉,满脸堆笑。连咳两声后,他才把烟屁股弹到了身侧的麦田里。麦芒刚露个头,憋着一汪青涩的火花。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让人看了尿急。「走吧,还不回去?」

  「别给人点喽。」

  「哪能啊?」父亲挠挠大背头,长吁口气,「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

  「还那头?药都吃了?」

  「哪顿也没落下啊。」父亲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时候走?」

  「看看呗,六号七号都行。」我是真拿不准。

  「年限也够了。」姥爷叹口气,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也跟着扬了扬,「以前咱家和平最高,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

  「那可不,」父亲看看我,又转向姥爷,两手摸着衬衣下奇迹般隆起的肚皮,「俺俩都是飞窜,只是这小子竖着长,咱是横着长。」

  父亲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阳瞬间明亮了些许。我擦把汗,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有一刹那我以为是陈瑶,结果是母亲。她说:「晃到啥时候呢,亲戚们都来了,让你姥爷快点回来。」

  于是我们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闪闪,宛若盛着烈焰的玻璃器皿。这里本来有四个鱼塘,父亲又挖了仨,拢共六七亩。五个垂钓塘,两个养殖塘,都是普通淡水鱼,外加些老鳖、黄鳝、泥鳅。前两年也放过湘云鲫、湘云鲤啥的,结果没几天就死光光。为此父亲专门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南鱼北犯」,「不可硬来,否则会伤及家庭」。半仙这类屁话我自然不信,不过有一点他还真说对了——高考前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气氛怪异,很明显父母吵过几架,但我一出现,所有人都又神色如常。问奶奶,她说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给我科普「打是亲骂是爱,哪有夫妻不吵架」。

  奶奶这八卦得有点过分,但我忙着冲刺,也无意深究。世界杯结束后的某个下午,我拎着一大书包的杂七杂八进了门,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记得那天她梳了个大麻花辫,老长,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夕阳红彤彤的,打窗户灌进来,像泼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声妈。她没反应。我又叫了一声,她才侧过脸来,却很快俯到了桌面上。当时我尿急,也没多想。打厕所出来,母亲还趴着。我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母亲嗯了一声。我问咋了。她还是「嗯」。我只好在对面坐下,犹豫片刻后,攥住了她的一只手。指针滴滴答答。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她两眼滴血般通红,我不由一凛。母亲很快扶住额头,说别看,害红眼呢。我说咋了嘛。她说没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着问到底咋了。母亲板起脸,拍了拍桌子,说真轴呢你,都说了没事,看你书去。我不依不饶。于是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告诉我。很奇怪,当她以某种语气说话时,所有人只能服从。

  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冲到了脑后,直到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才想起这茬。当时一家人吃烧烤回来,父亲在前,我和母亲在后。天热得有点夸张,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着脊梁,连母亲都把长裙裙摆挽到了一侧。满大街响彻着《生命之杯》,尽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飞火流星。像天热就要流汗一样自然,我问母亲那天咋回事。她反问我哪天。我说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啊,早好了。」就是这样。

  夫妻关系这种事我大概永远搞不懂。但说不好为什么,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夏夜母亲轻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过的一缕风,若有若无,却又利刃剔骨般沁凉。忘谁说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这多半是屁话——任何试图总结人生哲理的行为必将沦为放屁,但用在其时的母亲身上多少还是适宜的。所以啊,引箴言讲警句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陈瑶就是女人,但她就算笑起来也凶巴巴的,毫无神秘感可言。小舅妈则是另一种情况,她的笑总让人感觉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着蜿蜒小路向我们走来,老远就笑靥如花。当然,即便烈日当头,我也并未因此流下更多的汗。小舅妈停下来,冲我们招招手,又向前走了两步。我以为她会再走两步,然而没有——她停稳当了,喊:「来人了,快回来!」

  不等我靠近,小舅妈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时,她还在说:「光瞅着高,没想到都这么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见我的头三句便离不开身高。我笑着问小舅妈刚去哪儿了。她横我一眼,甩了甩长马尾:「忙呢呗,以为跟你一样有闲工夫瞎逛?」姥爷咳嗽了一声。她立马伸了伸舌头,一时间把我挽得更紧了。小舅妈还在二中教书,或许住的远了,这两年很少到家里来。当然,印象而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没在平海呆过几天。此人曾声称考上重点就送我什么什么礼物,结果高考后那个暑假我数次杀到小礼庄她都不在家。直到临开学,她才托姥爷给我捎来一把红棉民谣。琴倒是不错,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亏了这把琴,我才得以在机电系的电音论坛遇到了陈瑶。

  第二十三章

  确实来人了。隔着马路,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三五扎堆。小屁孩们穿梭其间,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个炮仗,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姥爷自然落在了人群里,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我站在正门口,陡然生出一种厌恶。这种场合我永远喜欢不来。

  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杂七杂八,还哪哪都是人。刚想寻思个去处,有人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这客人都来了,不见寿星,急死个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当然,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除了傻笑,我无话可说。「看看,看看,」张凤棠摊摊手,扭头哈哈大笑,「人家一点都不急,真是要把妇女们急死了!」满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嘴里也没消停:「恨死个人!恨死个人!」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脸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手里掂着俩板凳:「你爸呢?没回来?」

  「回来了啊。」我这才想起父亲,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身奔出门外。他确实回来了——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或许当过兵,又或许教过几年体育,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远远地,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帮忙摆好桌椅板凳,我就没地方去了。进厨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肠,我只能仓皇而逃。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狗屁国产动画片。陆宏峰也在其中。这货并不高,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窜得有点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哥」,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年轻版的陆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连他妈发型都一模一样。周遭雾气腾腾,动画片则娇声娇气,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来地一阵沮丧。

  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就走了过去。敲门没反应,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几个月不见,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岁不到。电视开着,正是体育频道,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问她上几年级了。没办法,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她不高兴:「都问过几百遍了,还问,烦不烦?」要不是这话,我会例行询问「在哪儿上学」、「班主任是谁」,然后怂恿她到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遗憾。于是我说:「那你问我吧。」她倒一点都不客气,又是「爱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过来,吓得我差点蹦起来。这让萌萌乐开了花,她说:「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就告儿你个秘密。」我瞪她。她爬过来捏我脸,补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许告儿别人。」搞不懂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给她说了——当然,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有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萌萌也算满意。拉完勾上完吊,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去。

  这时,理所当然,门开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张凤棠探个头进来:「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声。「哟,说啥悄悄话呢你们俩?」她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萌萌立马红了脸,麻利地收拾好作业,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从头到尾她垂着小脑袋,看都没看我一眼。「去哪儿啊你,不写作业了?」张凤棠在床上坐下,长吁口气,「办个事儿——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继续「嗯」。她则扫一眼电视,撇过脸来:「这演的啥啊?」

  「赛车。」我垫个抱枕,坐了起来。

  「啧啧,老外就是花样多。」张凤棠翘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声响。黑丝很亮,在阳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掏出了照妖镜。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冲我笑了笑:「天真热,啊?」

  如她所说,确实很热。我只好「嗯」。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哎,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

  她嘴唇猩红,令我浑身发痒。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真没有?」

  「没有。」

  「那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

  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咋了?」

  「我妈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往外瞄了瞄。

  「你妈手巧,帮厨呢呗。」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说了,到酒店办多省事儿。又不缺那几个钱,图个啥呢这是?」

  好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

  「我姐啥时候能回来?」我终于找了个话头。

  「快了,这不正忙着转业呢,唉,糟心事儿,说起来都头疼。」张凤棠把化妆盒收进手袋,扭脸一笑,「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呢。」

  「啊?我姐也去唱戏?」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托她找牛秀琴帮忙。「又不是局长,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

  「呸,」张凤棠给我一巴掌,「就不会说点好话?我这亲妹妹认识的人多,能办事儿。」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看给不给办喽。」她瞅我一眼,长叹口气,仰身躺了下去。

  阳光太过浓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之后坐到床上,犹豫半晌,我也依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然后门就开了,一个公鸭嗓叫道:「妈。」

  张凤棠不吭声。

  「妈。」

  「妈!」

  「心疯了,一直叫叫叫!」张凤棠一下坐起来,扯着嗓子,「咋了?」

  陆宏峰没了音。

  「进来进来进来,跟你哥看会儿电视。」

  只有门吱咛吱咛响。

  「听话,快点儿。」张凤棠冲我笑笑,「来来来。」

  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两坨屎。虽然我国校服普遍难看,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于是我赶紧给他让了个位。我表弟却无动于衷。他站在亲爱的妈妈身边,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一时间我都有点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

  「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个在辅导班一坐就是一天,今个还是请假呢。待会儿吃完饭啊,还得往学校赶!」

  「待会儿」这顿饭人还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爷姥姥的同事、学生,再加上本家亲朋,楼上楼下拢共弄了十来桌。母亲和小舅妈负责上菜,最后连张凤棠和我也给扯了进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个小时,菜品基本上完。母亲从厨房杂七杂八地给我掇了一碗菜。杵门口还没吃两嘴,小舅让我往父亲那桌送几瓣蒜。我说:「这会儿谁吃蒜啊?」他说:「张岭人吃啊,平常丁点儿不沾,流水宴上却少不了,南边人都这样,鸡巴规矩。」我问谁让送的。他乐得合不拢嘴:「你爸打电话让送,看你爸厉害不厉害?去去去,赶紧的。」刚放下碗,母亲就掀开了门帘。她眉头紧锁:「看着点儿,别让你爸喝多了。」

  楼上有个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战正酣。父亲那桌最甚——硬是挤了七八个人,面红耳赤,呼声震天,连周遭争奇斗妍的矮牵牛都被他们比了去。诸位大师中我只认识俩,一个是剧团的「小郑」,另一个当然是我亲爹。两人抵首促膝,张牙舞爪,似斗鸡,又似结巴在说相声。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没打扰他们的雅兴,反倒像乐队在伴奏。父亲说:「不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小郑摆摆手:「你又来,啊,又又来。」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时候上哥那儿,啊?」

  「这可你说的?」

  「哥说的!」

  「好好好,真是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你又又来。」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小郑死掰着焗过油的头发,像是一个可爱的处女在展示那层珍贵的膜。众人也十分赏脸,都自觉地行起了注目礼。

  我真不忍心再欣赏下去,只好亮出了蒜头:「谁要的?」小郑立马夺了过去。父亲抬头看看我,摆摆手:「犬子,啊,犬子!」

  小郑也仰起了脑袋,手上却没忘剥蒜:「啊,这就是公子啊。」

  「你见过嘛。」

  「对,对,我见过,长这么高了都。」

  「啥鸡巴记性啊你?」

  「我啥鸡巴记性?你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

  「弟给赔礼道歉,啊,赔礼道歉了。」父亲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我赶紧搀住了他。

  「不用不用——干啥啊弟?」

  「哥啊,这是你了,换个人,要不弄死他,我……」父亲梗着脖子,却突然没了音。

  母亲出现在楼梯拐角,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黑亮的头发倒是动了动,仿佛在告诉大家现在有风。

  「凤兰啊。」父亲终于说。

  「凤兰啊。」小郑终于剥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个饱嗝。

  「林林。」母亲瞥我一眼,转身下了楼。

  我看看父亲。他也扬脸看看我,咧了咧嘴:「没事儿,早不喝了,娘们儿真是管逑多。」一桌子的好汉们仰天大笑,连凉棚外的骄阳都抖了几抖。

  我到厨房时,母亲站在灶台旁。我叫了声妈,她板着脸:「快吃你的,完了喝鱼汤。」

  小舅还在案头忙活,他扭过脸来:「咋样,你爸没喝高吧?」

  「没。」

  「我就说嘛。」他已经浑身发起抖来。

  「张凤举。」

  「哎。」

  「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

  小舅耸耸肩,朝我做了个鬼脸:「林林,搬个小案板过来。」

  「哪个?」

  「那得看你妈脚有多大了。」

  「烦死人。」母亲抿抿嘴,终究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着啤酒,我很快就干完了那碗菜。期间加内特在新闻里斩获常规赛MVP。祝贺他吧,一个新时代就此降临。酒足饭饱后,我躺到床上,像小郑那样打了个饱嗝。老实说,郑向东我就见过两三次,不是在剧团的排练房,就是在这小礼庄。至于父亲和他有啥过节,我还真不清楚。但这么个老家伙还在工小生,我多少有点喜欢不来。姥爷倒是挺器重他,说这人「实在」、「肯干」、「有韧劲」,又在市剧团「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真真举手投足间都沾着点剧团运营的经验——「副团长不找他找谁」?何况此人逆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揭示的深刻人生哲理,从文化馆干部的位置上一跃而下,可不就是为了伟大的评剧事业?「这是一种啥样的精神」?我的姥爷哎,我可说不好,我只知道母亲一直在给他发工资。我只知道曾经的评剧之乡,南花派的大本营,早在1998年就解散了包括剧团在内的整个市歌舞团。母亲说这是市场化的第一步,是民营大剧团崛起的契机。所以凤舞剧团不叫评剧团,叫评剧艺术团。

  发愣间窗户笃笃响。是母亲,皱着眉,嘴角却溢着笑,丰润的朱唇如这五月的阳光一样饱满。可惜没有声音。又是笃笃笃。我只好拉开了玻璃。「喝鱼汤。」她说。

  「饱了。」

  「干丝汤?」

  「真饱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即兴打了个嗝。

  「别恶心,你想喝啥?红果汤也有,马上就好。」

  我弓着背,摇了摇头。

  母亲撇撇嘴,转身离去,却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阔腿裤束着休闲白衬衣,细腰真的盈盈一握。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砸回床上时,我真想摸根烟抽。五套还是拉力赛,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找到遥控器,连换几个台,不是装疯卖傻,就是鬼哭狼嚎。一套在预告《走向共和》。这片还能看,前一阵在寝室瞄了几眼,挺有意思。

  突然,就像所有戏剧性的时刻一样,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简直吓我一大蹦。好半会儿我才锁定音源——在电视机柜一层左侧的抽屉里。然后我发现,它来自一个豹纹手袋。于是刹那间,刀郎嘴里也喷出了香水味。反复几遍后,这个可怕的西北人总算闭上了嘴。刚要关上抽屉,一个破旧的DVD套映入眼帘。它趴在一堆杂物下——旧报纸、促销广告,甚至一盒铁钉,但好歹露出了冰山一角。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立马蹿上心头,一如2000年夏天我在父母床头柜里搜查出「淫秽证据」时周身颤动的烈焰。

  理所当然,小舅妈杀进来时,我裤裆里还硬着。为了制造一种自然的假象,我只是推上了窗户,连窗帘都没拉。其实我也就好奇小舅这样的二蛋是什么欣赏水平。当然,还有娇憨可人的小舅妈。结果刚切好频道,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大外甥当场就被镇住了。老实说,作为一个初级电骡迷,我也曾于某些寂寥的夜晚携带移动硬盘和室友们奋战了一个又一个通宵。可以说没有什么类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卧室看到一个白种女人的屄里挤出数个鳗鱼时,我还是差点把刚刚咽下去的鳝鱼块吐出来。于是郑艳艳就跳了出来,接下来是农夫山泉有点甜,再接着是武藤兰。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里除了《暗战》和《肉蒲团》之外的所有光盘都速览一遍(用黑水笔标有数字的为重点对象)。无奈武藤兰叫得太骚,我只能心虚地多瞅了两眼。

  代价是昂贵的。小舅妈站在门口,脸一阵白一阵红。有那么几秒,我俩一动不动。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一时找不到嘴。后来她小鼻子皱起,脸瞬间被笑容淹没,一截藕臂向我直戳而来:「严林啊严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于是我就找到了嘴。我飞快地蹦下床,紧贴窗户,笑着说:「啊?」这时武藤兰还在叫——如果你同时被两个人干,多半也会叫。小舅妈直冲而来,气势汹汹。并非向着我,而是电视。她退出光盘,满面通红地白我一眼:「恶心不恶心你!」

  我无话可说。

  「打哪儿拿的?」

  我笑着指了指抽屉。

  小舅妈把破封套攥到手里,飘然离去。在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点点我。

  刚要松口气,不想她又杀了回来:「都忘了正事儿了!没见宏峰?」

  我摇摇头。

  「咦,那人跑哪儿了?说一会儿还有课,非要喝红果汤,这汤弄好了,死活不见人。还有你那个姨,打电话也不接,烦人!」

  我拉开了抽屉。

  「我说呢。」小舅妈拿光盘拍拍我——脸上红晕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才又轻吐出一句,「胆子不小,眼还尖。」

  就在此刻,萌萌蹦了进来。看见我俩,她愣了愣。说不好为什么,我竟没由来地一阵尴尬。所以我说:「见你大姑没?」

  萌萌嗯了一声,她气儿都还没喘匀。

  这么多年过去了,诸事日新月异,城东小礼庄却好像被举世遗忘。姥爷房侧的柏油路,此时脚下的羊肠小道,道两旁的参天白杨和袅袅垂柳,几乎一切都丁点儿未变。掏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一点。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几个小孩尾随而来,被萌萌撵鸡一样轰得干干净净。奇怪的是,刚刚还龙腾虎跃的小表妹这一路上都闷声不响。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让她翻了下眼皮。多么遗憾,在逗女孩方面,我显然是个毫无办法的人。

  不想到了鱼塘,萌萌反倒率先发声。她两手呈喇叭状:「大姑!」了不起的一枚小钢炮。我也有样学样:「姨!姨!」说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头驴,要多蠢有多蠢。于是我对她说:「咱俩换换,我喊大姑,你喊姨。」她翻了个白眼:「谁稀罕!」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这么辗转着喊了一阵,春光愈发灿烂,人影却愣是只有俩。两个能进人的地方——小舅当年的小渔屋和我家的养猪场都门庭紧闭。

  「真看见往这儿来啦?」

  「废话。」

  「那咋不见人?」

  她没话说了,撅嘴也不行。

  「那这样,萌萌啊,哥往东,你往西,见了小树林就掉头。」

  「大姑!」我话音未落,小钢炮已隆隆前行。

  挨着小礼庄的庄稼地,父亲在养猪场的山墙外种了点树苗。核桃树还是啥,我也说不准。不过甭管啥树,总不会影响我拉野屎的雅兴。其实刚上羊肠道,那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预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酝酿。

  沿着山墙,小路倒也平整。麦浪卷着阳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喷薄而出的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欢快的脚步越发癫狂。几米外,亭亭华盖正溢出翠绿的轻吟。老天在上,我简直想就此脱下裤子,拉个痛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离墙角还有几步远时,哪个犄角旮旯里猛地蹦出一声「谁」。可惜就像三大步上篮,迈出第二步就意味着跨出第三步。随着一色的绿快速闪挪,我已转过墙角,拉开了牛仔裤的拉链——一般情况下我不用皮带。

  神使鬼差,映入我眼帘的是个雪白的屁股——非常白,可能因为浸在山墙的阴影中,当小树林的斑驳光点拂过一旁的翠绿叠嶂时简直白得耀眼。除了白,还有黑。黑幽幽的毛打着卷,瞬时掀起一阵风,直杀人眼睛。目瞪口呆之际,屁股的主人惊慌失措地说:「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个手!」

  三步并作两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红色头发下的俏脸和赤裸的白屁股却以一种怪异的状态在眼前残留了好几秒。风越来越大,甚至能听到一种沉甸甸的沙沙声。不知为何,就这一眨眼功夫,连麦浪都泛黄了几分。张凤棠还在说着什么,传到我耳朵里时却又空空如也。

  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却有点心不在焉,老感觉天热得要命。张凤棠神色如常,一会儿是转业,一会儿是科普「养啥鱼才能发财」。她穿着豹纹短裙,鞋跟噔噔噔的,异常刺耳。萌萌问:「我宏峰哥呢?」

  「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于是就没了音。

  过马路时,看着身旁的这张脸,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于头发,目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况在我的记忆中,张凤棠的发色一向变幻无常,却几乎不曾是黑的。这样一来,我简直有点怀疑刚刚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错觉了。然而打墙角出来时她那满面红霞又不容否认,那淋漓香汗甚至差点花了脸上的妆。她不客气地连拍我两下,怪我冒失,「也不发个声音」。哪怕羞愧万分,我也得承认,我亲姨差点把屎给她大外甥拍出来。所以也顾不上说啥,我飞快地转过墙角,就褪下了裤子。瞥见不远处那滩湿迹,虽不情愿,但我实实在在地勃起了。当然,也没准是屎拉得太爽。

  一来一回,酒足饭饱的亲朋好友已基本散去。俩小孩依旧在一片狼籍的大门口上蹿下跳。瞧这机灵劲,就差蹦起来尿你一脸了。刚进院子,一个头发花白的矮胖妇女便叫住了张凤棠。她说:「凤棠啊,啥时候办事儿啊,可都等着吃你的糖呢。」后者瞬间就红了脸,只是说了一声「咦」——如你所料,调子拖得老长,就像站在戏台上。张凤棠去年秋天进的剧团,而过年时就听奶奶说她跟一个琴师好上了,「可谈得来」。在奶奶嘴里,我亲姨的历任对象都是「可谈得来」。至少高中三年都是如此。

  就这功夫,小舅妈端着碗打厨房出来,问:「宏峰呢?不去学校了?」张凤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儿去了,还他妈上不上学了?」一番连珠炮后,她又问:「楼上看了没?」这么说着我亲姨就冲上了楼,嚎了几嗓子后又奔下来,冲出门外。那大白腿在阳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声简直地动山摇。萌萌在水管下洗着手,撇过小脸直乐。小舅妈皱皱眉:「咱爸正休息呢。」也不知说给谁听。母狮吼果然奏效,没一会儿张凤棠就揪着陆宏峰回来了。后者面似黑铁,垂头丧气,唇上的绒毛倒是分外醒目。

  进了厨房后,我才发现这院里院外都不见母亲。于是我问:「我妈呢?」「送你老姑了呗,咋,急着吃奶呢?」小舅蹲门口,费力地啃着一个猪蹄。我不由口水直流。「待会儿也让老二送送宏峰哈,」张凤棠给她的「屄崽子」盛上一碗汤,又转向我,「林林你喝不喝?」我摇了摇头。「哎,对了,你爸呢?老早就下来了,也不见人。一会儿咱爷仨可得整点。」我又摇了摇头,然后就看到了父亲。他不紧不慢地打正门口走了进来,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即便如此之近,还是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第二十四章

  1999年正月十六的早上我是被一声直冲云霄的哀号惊醒的。其凄冽、冰冷令缩在被窝里的我都打了个寒战。有一刹那我以为来地震了。羞愧地说,自打九八年冬天张岭那一小震后,呆逼们都眼巴巴地期盼着平海也能依葫芦画瓢地来一出。然而总是事与愿违。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哀号很快变成了呜咽,时断时续,大地却稳当如初。于是我想,没准老赵的小老婆又被何仙姑附体了。她总是擅于被各路神仙附体,有时是九天玄女,有时是吕洞宾,多数情况下是何仙姑。何仙姑喜欢用评剧的形式教育大刚夫妇,尖酸刻薄,宛转悠扬,十分精彩。这么瞎想着,昏昏沉沉地,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打楼上下来,咯吱咯吱响,很快就进了堂屋。没一会儿它又出现在院子里,穿过走廊,在我门口消失不见。片刻后,卧室门被叩响:林林。不知为何,我没敢应声,而是扫了眼窗户。那里白茫茫一片,似有道亮光欲穿透窗帘蓬勃而出。

  但母亲还是推门而入。几乎与此同时,哀号再度响起,我不由又打了个寒战。“林林?”她隔着被子拍我一下,“快起来,今天不用去学校了。”“咋了?”我总算露出了个脑袋。“你爷爷没了。”母亲背对着我在床头坐下,声音干涩而轻快。朦胧晨光中她披头散发,裹了条黑呢子大衣,却在不经意间携着整个寒冬卷土重来。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又缩回了脑袋。我甚至忘了挤出几滴眼泪。半晌,母亲站起来,轻叹口气:“下雪了。”确实下雪了。我又扫了眼窗户——理所当然,那道光更亮了。

  爷爷死于心肌梗塞。头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个人都凉了。多么奇怪,他老人家身上有那么多病——高血压,气管炎,糖尿病,又中了风、瘸了腿,最后却被心肌梗塞一举命中。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说不好。至少这个噩耗令恢复自由的父亲沉默了好几天,尽管负责接人的陆永平早早给他通了气。当然,也没准是奶奶的表现太具感染力。不等父亲进门,她老人家就奔将出去。在即将碰触到儿子的一刹那,她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嚎道:“你爸没了!”虽然抱着奶奶,但我却无力控制她肆意奔放的声带颤抖。那跌宕起伏的冲击力令我鼓膜发麻,连拂过门廊的阳光都在瑟瑟发抖。于是陆永平就关上了大门。他提着个破包——长脸一如以往般黑亮——狠狠地吐出俩字:“哭啥!”其时父亲已跪到了地上,而胡同里的脚步声越发细碎而清晰。母亲搀着奶奶,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那刚洗的头发却裹着浓郁的清香,不时拂过我的脸颊。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难以保守秘密的人。九九年春天杨花漫天时,我走在路上,老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或许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剧烈变化,未必地动山摇,却足以让人兴奋得难以入眠。然而那个四月上午见到父亲时,我却冷静得如同寒冬腊月的平河水。他瘦了点——当然,也可能没有,刚剃的圆寸衬得额头分外光亮。而青筋已在其上浮凸而起,顺着脸颊后侧蔓延而下,又在脖子上编织了一张网。配合着大张的嘴,眼泪无声地涌出,聚于鼻尖,再无可奈何地汇入透明闪亮的鼻涕。阳光明媚,一切却在摇摇欲坠。我吸吸鼻子,瞥了陆永平一眼。他扭身拴好门,总算拽住了父亲的一只胳膊,依旧是俩字:“行了!”后者并不这样认为,他一把甩开陆永平——与此同时,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终于砸到了地上——在奶奶的伴奏下,连磕了数个响头。具体是几个,我也说不准。只记得那咚咚巨响沉闷瓷实,像是土地爷擂起了一面神秘巨鼓,连门外的窃窃私语都被淹了去。

  中午母亲做了几个菜,印象中很丰盛,毕竟奶奶唠叨了好几天。留陆永平吃饭,他却连连摆手。我只能在奶奶的吩咐下追到了胡同里。他拉开车门,皱了皱眉:“回去。”我希望他能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直到松花江倒至街口掉了个头,陆永平才喊了声林林。我刚要过去,他又摆了摆手。刹那,那辆坑坑洼洼的银灰色面包车便绝尘而去。我倚着红砖墙,呆立了好半晌。后来母亲喊我吃饭,于是我就回去吃饭。路过厨房窗口,我往里面扫了一眼。母亲撇过头来,脆生生地:“端菜!”堂屋门帘是奶奶撩的,尽管她老人家还在抹泪。父亲则坐在沙发上,垂着头,闷声不响。而电视里,艾弗森正龙腾虎跃。

  当晚小舅和小舅妈来了一趟,送了几条鱼,记得还有只野兔。之后的某一天,兔头被我掇了去。等啃到大板牙时,我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奶奶疯狂地给我捶背,骂道:“让你馋!”那会儿她老已搬到我们院来,住在我曾经的卧室。我嘛,被撵到了楼上——那种干燥粗粝的粮食霉味萦绕于我脑海中,至今挥之不去。东院却空了许久,直到那年冬天蒋婶一家才搬了进去。我的理解是他们在何仙姑附体和爷爷老死间作出了某种权衡。而这,总体上是成功的。尽管2000夏天,二刚的死亡将被何仙姑归咎于此次不合时宜的迁居。

  父亲出狱后在家沉默了好久。光那个闷坐在沙发上的经典姿势都持续了两三天。后来他索性躺了下去。奶奶整天唠唠叨叨,时悲时喜时怒时怜。母亲却听之任之。我甚至很少见她和父亲说话,连喊人吃饭都要劳我大驾。那阵正逢中招冲刺,又是实验加试,又是体育加试,文化课还忒多,其劳心强度比起高考也不惶多让。然而不知为何,就这一溜屁的闲暇空隙,我也觉得杵在家里别扭。父亲回来的当天我俩唯一的对话是:“林林。”“嗯。”此场景发生在吃晚饭时,具体动作是父亲给我递来一个馒头。而直到第二天一早上厕所猛然撞见父亲时,我才叫了声爸,仿佛这才发现他是我亲爹似的。父亲叼着烟,边往外挪边提裤子。他惊讶地说:“起这么早?!”其时天已蒙蒙亮,母亲也做好了早点。我只恨自己不能边吃饭边蹬车。

  那年春天母亲带高一,每周逢双有两节早读课。娘俩却很少同行,理由是我嫌她骑车慢。午饭倒经常在一块吃,理由是“你营养得跟上”。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对父亲,我们绝口不提。唯一的例外是五月初的一天,小舅妈拎来一袋炸鱼块。正当我大快朵颐之际,她问及父亲的近况。我扒着白饭,连头都没敢抬。母亲叹口气,说还是老样子。“那咋行?”小舅妈有点急,片刻后却又说:“也是,刚出来,总要有个适应过程。”她这话倒没错,只是父亲适应的时间略长了点。大概过了儿童节,他老才出去找活。先是搭雨棚、装塑钢窗,后又跟某个老舅修了几天摩托。建筑队也混过,费力不假,但相对来说工资还凑合。可惜这砖头水泥也就自家建房时摸过,父亲自然与泥瓦匠无缘,只能当小工。下班回家他死人般瘫在沙发上的样子我至今难忘。

  零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父亲后来声称要去哪哪打工,在举家反对的情况下只好不了了之。到九九年十月天空高远之时,村东头的巨大扁平建筑里终于再次响起了猪崽的哼唧。望着那几十头圆滚滚的蠢东西,我竟涌出一种难言的喜悦。至于本钱打哪来,我却从没想过。当时母亲的月工资基本都要拿去还债——为此父母还吵过几架。母亲不想拖欠任何人,父亲却觉得“反正都借了,还了就是,也不差那几天”。至于父亲挣的几个散钱,刚够补贴家用——也幸亏我有个铁打的奶奶。直到2000年秋天拆迁安置方案下来时,奶奶才不小心说漏了嘴:父亲揣了口杀猪刀,挨门挨户地讨回了所有已黄和将黄的赌债。对此,母亲自然不知情。

  不可避免地,在拆迁安置上,父亲故技重施。家里本来有两座红砖房,可惜卖出去一座,更为关键的是买主已经搬了进去。而父母和我都是城市户口,怎么安置就成了难题。那年夏天征地时,撇开养猪场,5亩地拢共也才补了几千块钱。父亲不愿“冤情重演”,“万般无奈之下”(奶奶语),只好诉诸杀猪刀了结此事。遗憾的是这次不太走运,奸诈的村干部跑学校向母亲告发。于是当晚家里就炸开了锅。至于锅是如何炸开的,我呆在学校,没能亲眼目睹,自然也不敢妄言。只记得一个周六下午,我推车进门时,那口用了将近十年的铁锅就四分五裂地躺在凉亭的石凳上。父母间爆发了一场迄今为止最长的冷战。有那么几天,母亲甚至住到了学校宿舍。我跑去劝她回家,母亲直瞪我:“哪轮得着你来管?”闹剧是怎么收场的,我死活想不起来。没准是小舅妈,没准是奶奶,也没准是姥爷,更没准就像所有的伤口一样,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至于安置房,当然只有一套,但也并非竹篮打水一场空——好歹额外补了5万块钱。据我所知,至今,父亲以此为荣。

  九九年春天我害了脚气病。母亲怪我脏,奶奶则说:“你心思活络了。”如她老所言,我确实心思活络了。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忧心忡忡就像东院房侧香椿树抽出的新枝,悄无声息却又夜以继日地膨胀和伸展。照这么下去,我真担心自己未老先衰。关于如何治疗脚气病,奶奶宣布用啥药也不好使,她建议我每天倒立十分钟,“这样会经脉逆流,疏导火气”。于是有好几个月,每晚睡觉前我都会贴墙倒立十分钟。在这之后,我会打开房门,穿过遍布燕子窝的二楼走廊,蹑手蹑脚地在楼梯拐角杵上好一会儿。我简直是个神经病。父亲出狱的那个四月晚上,我就发了场神经。然而父母房间没有任何动静,连翻身、打呼噜、说话、放屁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此外,关于“心思活络”(奶奶语),有必要说一句,当时呆逼们已经张口闭口“性生活”了。不时有人声称昨晚上父母不要脸,又在肏屄了。那年五一节前夕,终于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我们的同龄人中总算出了一对爹妈。值得庆贺!

  事实证明我的忧心忡忡不是杞人忧天。五月初的某日——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二号,市教委组织广大中小学生上街,自发而义正言辞地抗议美帝轰炸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野蛮行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且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游行。其时人头攒动,彩旗飘展,口号热烈,群情激昂——如果美帝大使馆胆敢驻在平海的话,我们也一定会拿起鸡蛋和砖头把它砸个稀巴烂。遗憾嘛,有二:其一,学生方阵被排在第二位,排在最头的是平海市法轮大法联合会,难道不应该是祖国的花朵们冲锋陷阵吗?其二,口号喊得人口干舌燥,却连瓶水也不发。等满身酸臭地赶到家,我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于是父亲就给我递来一瓶冰镇啤酒。我咕咚咕咚干了个爽。父亲躺在沙发上看碟。他老不知从哪抱了个VCD(家里那台九八年春天不知给谁顺了去),租了一大堆的港台片,一看就是一整天。我没事也会瞅两眼。记得那天放的是《暗战》。我一瓶啤酒快下肚时,刘德华终于一口老血喷到了屏幕上。父亲说:“可以啊,林林。”他这么说,我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大概为了缓解我的情绪,父亲又说:“问你个事儿,林林。”我说:“啥?”他弹弹烟灰,又开了瓶啤酒:“这一年,你姨夫——是不是老到家里来?”

  父亲这一问,我倒想起五月一号的晚上。那是我第一次看《泰坦尼克号》。九八年,这部好莱坞史诗级爱情故事在红遍全球的当口,顺带着把巨浪推到了平海。周围人满口都是“电影”、“杰克”和“露丝”。我们当然也没经住诱惑。事实上九七年冬天平海台在放泰坦尼克号的科教片时,母亲就应允“明年公映了一定去看”。可惜父亲出了事。这一拖就是一年,呆逼们嘴里的香艳镜头没少让我流口水。当时大概有十点多,奶奶早早回了屋,父母分坐两侧沙发,而我,正搁凳子上洗脚。女主邀请男主给她画画时,父亲看看我:“还没洗完?磨磨蹭蹭。”我刚想顶句嘴,露丝就脱光了衣服。虽然“赶紧”撇过脸,但我还是不失时机地扫了眼她坚挺的乳房。父亲呵呵地笑了两声。母亲瞥我一眼,冲他皱了皱眉,但终究只是切了一下。等我倒完洗脚水再回到堂屋时,父亲让我早点睡。母亲不满地抗议:“你管他?”我也不好坐下,就站在门口看。很快,期待已久的画面就出现了——杰克和露丝在老爷车里大搞特搞。“少儿不宜。”父亲斩钉截铁。母亲清了清嗓子,没吭声。“不就是偷人嘛,啥爱情?”片刻,父亲一骨碌打沙发上坐了起来,像是要跟谁干上一架,“老外就是邪。”母亲依旧没吭声,长马尾却在靠背上晃了晃。这到结束都没人说话。起先我倚着门槛,后来就坐到了母亲身旁的扶手上。不知是熟悉的清香,还是紧张的剧情,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直坐得大腿发麻我都没挪下屁股。字幕出现时,母亲叹了口气。父亲则靠了声,好半会儿才说:“扭住腰了。”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记得农忙后的一个傍晚,我蹿到家时,陆永平赫然坐在堂屋里。连襟俩满面通红、酒气熏人,牛逼已经绕梁三圈。这让我大吃一惊。其时我已许久未见陆永平了。那年麦收依旧用的是他的机器,但也就装到拖拉机斗里算了事。上次他到家里来应该是一个四月末的晚上,我亲姨随行。夫妻俩拎了两瓶酒,又给奶奶提了兜鸡蛋。那时我家堂屋打正中拉了条布帘,东侧是客厅,西侧挨窗台摆了架缝纫机,旁边立了个大书架。母亲偶尔在西侧看书、批作业。我也有样学样,就那台缝纫机——我趴上面得做了好几套模拟题。那晚奶奶也在,几个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母亲去过几次厨房,却很少发出什么声音。绝对主角当然是奶奶和张凤棠。后者把父亲的肩膀拍得啪啪响,说啥浪子回头金不换。她甚至要给父亲介绍工作。这种氛围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奔出去透了会气。再回来时,夫妻俩正要走,张凤棠突然提到了钱。她说:“咱家的钱不急,今年你哥哥肯定用不着,可别有啥压力。”我清楚地记得,在那盏刺目的永辉牌节能灯下,陆永平的脸一下就黑了。母亲说:“想想办法呗,有钱就还,毕竟咱谁家也不是印钱的,都有急用的时候。”父亲瞪大眼:“急个屁,咱哥缺那点钱?”陆永平呵呵干笑,似乎说了句什么俏皮话,一屋子的人却都无动于衷。

  那晚凝固如铁,这个傍晚流动如云。尽管掀着门帘,吊扇也叫个不停,屋里依旧烟雾缭绕,简直进不去人。陆永平说:“小林回来了。”父亲则冲我招招手:“林林你也来点?”我正想转身上楼,父母卧室门开了:“林林,别理他们,该干啥干啥去。”我没想到母亲在家,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她还是那身碎花连衣裙,云雾中的眼眸却那样朦胧。然而连襟俩根本就没容我上楼——打厕所出来,堂屋就已经劈啪作响了。我赶忙冲进去,于是便身陷一片狼藉之中。桌子掀翻在地,残羹冷炙,汤汤水水,几片白瓷碎片反射着红彤彤的黄昏,分外闪亮。两人扭在一块,掐拽捶打,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只是那哼哧哼哧声陡然让人觉得滑稽。正不知该如何着手,母亲探出个头说:“还没够?要打出去打!”印象中两人又僵持了好一阵,那种体位、姿势和力度——恕我直言,但凡哪位慧眼识珠的艺术家打此路过,定会将其绘入油画,裱至卢浮宫去。后来连襟俩分开了,再后来又绞到了一起。我尝试着做点啥,却被母亲厉声喝止。夜晚的降临以陆永平的脑袋挨了记啤酒瓶为代价。血瞬间就涌出来,淌过了那张黑铁似的长脸。与此同时,苦主说:“操。”正是此刻,奶奶哼着小曲回来了。她唱道:“一席话勾我万缕情肠,不由人羞涩满面口难张。”

  再次见到陆永平就是暑假了。中招很顺利,简直有点手到擒来,毕竟市运动会金牌给加了10分。人生头一遭,我有了种广阔天地任我行的感觉。从未有过的自由度让我恨不得炸裂开来。母亲却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你才干了点啥啊,这路可长着呢”。就是到学校领通知书那天,我飞快地骑过街口时,两个熟悉的人影勾肩搭背地打小饭店晃了出来。白色的是我亲爹,略高;黑色的是我亲姨夫,略矮。时值晌午,艳阳高照,大地似要熔化一般。而我,分明是根人肉冰棍,雨点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时不时我要甩甩头,以免汗水沾染了那张洁白无暇的通知书。当时我想的是,再来点风啊。

  父母是什么时候恢复性生活的,我不清楚。那些贴墙倒立后苦苦等待的神经病之夜,我几乎毫无收获。只记得有次半夜迷迷糊糊地下楼上厕所,走到楼梯拐角时就理所当然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立马醒了大半。很沉闷,却无疑在吱嘎吱嘎响。母亲偶尔哼一声,父亲的喘息粗重而模糊,宛若碾成粉末的饼干。这是在五月份,父亲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看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要立志做一个迷影导演。就在通知书下来那个下午,父亲又喝了不少酒,尽管中午他已经跟陆永平喝了一场。我清楚地记得,他柔软得像根面条,一眨眼工夫就顺着椅子滑了下去。那晚我们仨在楼顶乘凉。一如以往,十点多时母亲就下去了。半夜醒来,奶奶呼噜如旧,我却渴得要命。磨蹭好半晌,我才摇摇晃晃地下楼喝水。之后如你所料,“父母不要脸,又在肏屄了”。拍击声很响,父亲的声音也很响。他说:“我厉害,还是他厉害!”不是说一次,是重复了无数次,像一个魔咒。在咒语的间隙,母亲轻吟如泣。后来节奏越来越慢,父亲叫了一声骚屄,就喘成了一头老牛。好一阵没有任何动静。在我犹豫着该上去还是下去时,母亲终于说:“起开。”片刻,一阵窸窣中,父亲喊了声凤兰。然后我就听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起初像是球鞋在塑胶上摩擦,后来又伴着咯吱咯吱响,似一个没牙老太在笑,再后来整个声线都流动起来——冰块不间断地落入玻璃杯中,却在分秒间化成水,顺着倾斜的杯沿缓缓淌下。如被一颗流星击中,我立马打了个冷战。父亲在哭。无论我如何努力,再也挪不动半步。“好了。”许久才传来母亲的声音,温柔而酥软。“好了。”她又说,伴着轻叹而出的一口气。很轻,像一对酥唇吻过你的脑门。

  陆永平死于九九年初冬。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我回到家时,奶奶坐在院子里。不等我扎好车,她就说:“西水屯家走了。”我说:“谁?”她说:“你姨夫死了。”那一阵,平坟运动搞得如火如荼。那些遍布乡野或大或小的坟丘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正一点点地消失不见,像是一只神秘巨掌轻而易举地抚平了祸患百年的痘疮。据奶奶说,为了平坟工作的展开,陆永平作为市里钦点的模范,一马当先地平了他爹的坟,“任他妈磕头哭闹也没用”。然而他爹的墓碑太过高大厚重——“那可是老远运来的山西黑啊”,倒下时在我亲姨父的头上“着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奶奶是满面通红地怒斥。显而易见,爷爷的丘也无从幸免,尽管他“才躺下多长时间啊”。“老天爷啊”。最后一次见陆永平是在一中家属院的小吃摊上。当时我和某个呆逼想尽办法总算搞到了两张请假条。炒米粉还没吃几口,我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打一旁的小饭店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我,笑吟吟地踱过来,问这是改善生活呢。我只能干笑了两声,甚至没问他怎么会在这儿。理所当然,百般推辞,陆永平还是替我们付了帐。完了他又提了袋水果过来,问我钱还够不够。我面红耳赤,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陆永平走后,呆逼问:“谁啊?你爹?”

  1999年的初春大雪纷飞,我在某位叔伯老叔的带领下,挨户登门磕了六七十个头。在胡同口我碰到了陆永平。他和张凤棠一块过来。后者进了奶奶院,他则帮忙搭起了灵棚。我站在门廊下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奇迹般地拔地而起。后来我们拢起火堆,在棚子里坐了好久。再后来我上了趟厕所。雪猛得像肺痨患者咳出的唾沫,苍茫大地间只能听到奶奶的嚎啕。然后天就黑了,来吃死人饭的人络绎不绝。陆永平端一碗面过来,让我趁热快吃。他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人都有这一遭,没啥好伤心的。”

  第二十五章

  母亲来电话时,我正撸得起劲。她问我起床没。我张张嘴,喉咙里却滑过一口痰。其结果是我像鸽子一样“咕”了一声。“快起来,要睡到啥时候?是不是在学校就这德行?”

  “起来了。”我坐起身子,扫了眼忧伤的老二,又不甘心地搞了两下。

  “你呀。”母亲轻叹口气,没了言语,均匀的呼吸清晰入耳。

  说不好为什么,我心里猛然一跳,左手情不自禁地又是两下。

  “林林啊,妈今儿个是没空了,那个会铁定走不开。”

  “知道,你忙你的呗。”我声音抖得厉害,只好闭上了眼,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平息那令人羞愧的战栗。然而活塞运动再也停不下来。潮湿和黏稠溢入轻颤着的空气中,一时咕叽作响,振聋发聩。

  “下次补上吧。”母亲笑了笑,“记得把那小啥也带回来,咱一块去。”

  “陈瑶啊。”我想抗议,却没能发出声音。

  “林林?喂?”

  手机里传来咚咚声,似敲门,又似擂鼓。我在脑海中四处跋涉,大汗淋漓。那熟悉的健美胴体泛着莹莹白光,几乎近在眼前。我甚至能碰触到她的光滑和温暖。还有饱满的红唇、湿淋淋的肉、乌黑油亮的毛发,以及各种萦绕耳畔喁喁不休的语气词。我感到自己在缓缓上升。正是此刻,咚咚声突然变成了砰砰响:“林林!还不起来?奶奶可出门了,啊?”

  奶奶并没有出门。她老给我热好了白鸭冬瓜汤后,就坐在一旁死命地翻白眼。“学啥不好,跟你爸学喝酒,这是你妈了,换我,想喝汤——没门!”奶奶给我扔来一个馒头,“还有和平,血压高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喝喝喝,他哪敢喝啊,他可不敢喝!就那谁,你爸的战友,前阵儿不刚喝酒喝死!”

  我冲她咧咧嘴,就又埋下了头。事实上尽管洗漱完毕,我依旧没能从湿淋淋的忧伤中缓过神来。

  “也是高血压!”奶奶强调。

  “知道了。”我只好向她表明态度。

  其实昨天也没喝多少,半瓶老白干刚下肚,就给母亲搅了局。她送人回来,便要马不停蹄地把我和父亲押回家。后者嚷着要留下来看戏。母亲二话不说,扯上我就走。好在毕加索拐过街口时,他总算是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一路上母亲沉着脸,我绞尽脑汁地讨好两句,只引来一声冷哼。兴许是中午张了风,进了门父亲就直奔卫生间。那呕吐声催人泪下,也由此拉开了奶奶演讲的序幕。安顿好父亲,母亲就赶回了小礼庄,毕竟晚上的祝寿戏还有的忙活。我躺沙发上看电视,被拍醒时将近十一点。母亲让我回房睡,又问饿不饿,最后满怀歉意地说:“明儿个临时有个会,关于青年演员的,原始森林可能去不了了。”

  平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西南角就有个所谓的原始森林。年前刚开发,吹得那叫一个猛,又是活化石,又是蓄氧池,连广告都打到了我们学校。什么“荒野漂流,极限挑战,原始奇观,待君征服”——老实说,对征服它我真没啥兴趣。这类通过跋山涉水来体现祖国生态多样性的行为在我看来总是过于夸张。饭毕,我别无选择地躺到了沙发上。刚换个台,手机就响了。等我奔到卧室,它又没了音。未接来电有俩,都是陈瑶。屁颠屁颠地拨回去,答曰“已关机”。我只好又拨了一回,倒不是不死心,而是一时实在心痒难耐。就这功夫,奶奶也出了门。再次站到客厅里时,阳光已浸过半个房间,浮尘在尔康的咆哮声中挣扎得颇为生动。我一头栽到沙发上,这才惊觉夏天来了。

  中午奶奶不知打哪弄了点凉皮儿。切根黄瓜,拌上蒜汁,倒是吃得惬意。她老问我上午都干了点啥。我总不能说撸了一管吧,只好朝电视努了努嘴。

  “你也动动,”奶奶嗤之以鼻,“进屋开电视,挨沙发就躺倒,这哪行?”

  我将就着点了点头。她老顿时来了精神,诚邀我明天同游小树林,“打拳、摸牌随你,平常哪有这么热闹”。

  我保持惯性。

  奶奶竟靠了过来,压低声音:“哎,上午谁来的电话?”

  “没啊,就一同学啊。”我一下红了脸,甚至没由来地想到撸管的样子是否也被窥了去。

  “行了,”她老声音提高八度,“你妈能知道,我不能知道?”

  我搅和着凉皮儿,誓死不吭。

  “林林啊,奶奶给你说,这媳妇儿呀——还是要找本地的。那谁家的二姑娘刚就在林子里跳绳,啧啧,贼俊!”

  奶奶的热情让人浑身发痒。照这么下去,我真担心自己会扭成一根麻花。于是我说:“刚咱家剧团又上电视了。”

  “哪个台?老天爷啊。”

  自然是平海台啊。撸完管,我就着啤酒看了半集《走向共和》。之后是广告时间,我一通乱捏,凤舞评剧艺术团就跑了出来。确切说,是母亲跑了出来。起初只是觉得眼熟,过了十来秒——待我再换回台时,才猛然意识到荧屏上这位优雅的女士就是我妈。说来也怪,她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至于哪不一样,偏又说不出来——兴许每个上电视的人都是如此吧。而灯光和布景使得镜头下的整个空间淡寡地膨胀开来,连声音都恰如其分地空洞。母亲的嗓音变得莫名干硬,像一根悬在寒风中的冰柱正在无可避免地截截断裂。访谈内容嘛,不用说你也想得出来,评剧爱好,文化断层,初衷、现状以及展望。一篇标准的命题作文。母亲着一件棕色西服,米色线衣托着修长脖颈,自始至终笑靥如花。毫无疑问,在我市电视台的巧妙包装下,那清远温润的鹅蛋脸成功地迸发出一种干练的商务气质。栏目名叫文化来鸿,半土不洋地弥漫着小地方令人牙痒的穷酸和世故。

  除了母亲,悉数登场的还有小郑、几位业界前辈和若干剧团演员。在一组日常排练的镜头中,张凤棠甚至自告奋勇地来了一段《花为媒》。她嘴角的黑痣于跌宕起伏间飞扬起来,搞得我又是愣了好半晌。日常之后便是剧团演出。如你所料,五一节那段好资料岂能浪费——一番鬼斧神工地剪切拼贴后,它被反反复复播了两三遍。当然,也没准掺着其他时间其他地点的演出,这种东西于我而言很难分辨出来。歌颂党和政府自然免不了。节目很快提到了文体局对传统文化的扶持,对评剧复兴的渴望,对社会主义文化生活蓬勃发展的信心,乃至“终有一天,伟大的评剧之乡会以崭新的面貌再次光耀神州大地”。我以为节目已近尾声,不想画面一转,它又开始大谈红星剧场和新建的办公楼。关于红星剧场,画外音说:市场经济的春风一扫体制僵化的雾霾,使文化生活的发展更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整个文化产业链也得以盘活,切实遵循了邓小平总设计师“一手抓物质文明,一手抓精神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谆谆教诲;关于办公楼,画外音说:在文体局牵头,住建局和规划局督导下,新的文化综合大楼也于春节前落成。其占地近两亩,共计十层,总建筑面积达6000多平方米,新哥特式的建筑风格与不远处的红星剧场相映成趣。市局文化馆办公室、市文联、作协、侨联、科协、贸促会以及工商联合会等社会团体,包括市戏曲协会和凤舞剧团都将在近期内落户于此。

  看到这儿,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生怕母亲会蹦出来语无伦次地感谢党和政府。所幸没有——不是没有蹦出来,是没有感激涕零。母亲开始谈接手莜金燕评剧学校的前前后后,谈师资方面的困难和培养青年人才的重要性。当那栋破烂不堪的三层教学楼骤现眼前时,我实在有些惊讶。就这鸡巴学校竟然开口一百万。于是我一把捏扁了手中的啤酒罐。于是淡黄色的液体就喷薄而出。于是我盯着湿淋淋的裤子呆了好几秒。我以为啤酒已喝完,不想还没喝完。这让我愈加惊讶地仰起脸,把奇形怪状的铝罐凑到了嘴边。只有一滴。只剩一滴。待我怅然若失地丢下啤酒罐,白面书生终于跳了出来。我知道这货会跳出来,但他真的跳出来时,我还是愣了一下。这人剃着小平头,戴一副无框眼镜,额头很亮,眼镜也很亮。等他开口说话时,连嘴唇都在发亮。随着两颊法令纹的蠕动,刻板的词句在洪亮的嗓音下感人肺腑地蹦跶而出。他说自己从小就热爱评剧,说他刻苦求学的青年时代与评剧结下的种种缘分,说市场在文化发展中如何发挥作用,说改革总会触及部分人的利益但他矢志不渝。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而令人厌恶,偏偏又衍射出一种连我都无法否认的儒雅、理性,甚至悲壮。最后他说文化发展看教育,如今戏曲教育的没落直观地体现了传统文化的衰败,所以教育不能丢,他感谢凤舞剧团在评剧教育上作出的努力。

  我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哪来那么多废话,只好又拎了罐啤酒。踱回来时,正好瞥见白面书生点头致谢。镜头拉远,显出了此人的全身像——他扶扶眼镜,抿了抿刀刻似的薄嘴唇,眉头舒展开又快速凝成一方铁疙瘩。就这一刹那,我猛然发觉这货有点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于是我一口闷下了大半罐啤酒。于是我在打嗝的同时打了个寒战。于是我一头栽到了沙发上。然而还是没能想起来——多么遗憾。“啥时候还有?”奶奶有些失望。尽管应她的百般要求,我给换到了平海台,但非常不幸,我市电视台正热情地向广大消费者推荐一种曾令伟大的忽必烈汗夜夜笙歌的远古神秘蒙药。只瞧一眼,我就红了脸。“反正这会儿没有,”我嘴里嚼着黄瓜,快速地换台,“肯定会重播,没准儿晚上吧,谁知道。”奶奶没说话,而是白了我一眼。

  夏日啤酒花园离平河大堤不远。尽管老早就看到了地标建筑宏达大酒店,找到它还是费了我一番功夫。所谓啤酒花园,其实就是个大型户外烧烤摊——沿着河滩外的绿化带,一股脑拉扯了将近半里地。在落日惨红而依旧灼热的余晖下,映入我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圆桌和雨后蘑菇般的遮阳伞。一如体积上的侵略性,其视觉上的五彩缤纷也让人眼花缭乱。可惜时候尚早,稀稀落落没几个人。于是我点颗烟,绕着酒店外那尊丑陋不堪的形而上学式雕塑转了好几圈。我以为会把自己绕晕,然而并没有。所以一颗烟后,我又续上一颗,准备再转几圈。正是此时,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个人,后背也挨了一拳。咚地闷响,宛若敲在砂锅锅盖上。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王伟超。这胖子嬉皮笑脸,却总能让我惊讶——因为他更胖了。印象中,自打初中毕业,此逼在纵向上几乎恒定不变,在横向上倒是屡屡突破、成绩喜人(当然,我也没见过他几次)。别无选择,我只能说:“靠。”

  他也说:“靠。”

  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呆逼,他们同样说:“靠。”

  两杯扎啤下肚,天就黑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河堤上的老柳树没剩几棵,周遭的水泥窟窿里却戳出来不少槐科植物。具体是啥玩意我说不好,大概有拇指粗,一个个颤巍巍的,像再也扛不住头顶的锦簇花团。风拂过时,它们就可劲地骚首弄姿,释放出一股浓郁的尸臭味。于是我打了个嗝,说:“真臭啊。”

  “臭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呆逼说。

  “靠。”

  “真的,这可是宏达专门从巴西搞来的。”

  “就这个宏达?”

  “还能哪个?现在牛逼着呢,全省连锁啊,平阳不也有一家?”这货以前说话磕磕巴巴的,这会儿倒流利得很。

  “现在人叫宏达娱乐集团。”王伟超收起遮阳伞,开始让烟。

  犹豫了下,我还是接了过去,与此同时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平阳竟然有个宏达大酒店。对于偏安一隅的我来说,进城就像老农赶集。管它集团不集团、娱乐不娱乐,跟我是毫无关系。呆逼们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好话头,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是的,对昔日女同学的奶子和屁股,大伙早已厌倦。或者说时光荏苒,那些平庸的姿色就像多年前的一个浪头,早已在滚滚洪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些相对不那么平庸的呢?在现实中只怕会腐烂得更快。所以对于过去,我们怎么再好意思觍着脸加以缅怀呢?不如装装逼,谈谈官场和黑社会吧。王伟超要了一副扑克牌。很快,在淡薄如雾的月色下,我们各又干掉了一杯多。话题也似过山车般,从贪污腐败到杀人放火再到男盗女娼转了好几轮。我自然只有听的份。我觉得他们喷了太多的唾沫,混杂着烟草和尸臭,已成功地使我漂浮起来。

  “哎呀,甭管雅客还是那啥——还有宏达,说到底啊,还不都是你们钢厂的?”放水回来时,呆逼们都瘫到了椅子上,只有稀薄灯光下的烟头在兀自闪烁。

  “钢厂?肛毛!是人陈建业个人资产好吧?”王伟超脱去黑衬衣,肥肉便温柔地摊开来,连夜色都酥软了几分。打广州回来后,他就搞了个电工证,在钢厂当上了电工。据说是个闲差,也就坐坐机房,没事溜达两圈。真出了岔子,有专业的电工组顶着。说到底,是给钢厂子弟专设的饭碗吧。

  “个人?个人个鸡巴毛!真要较真,那也是陈家的,他陈建业可挑不了大头。”此逼又结巴起来。如何个结巴法,我就不示范了,还请自行想象。总之在第四杯扎啤见了底时,他才面红耳赤地磕完了上述语句。

  王伟超只顾接酒,也不搭茬。我揪了片饱含尸臭的巴西槐花,慢条斯理地把它撕成了更多片。我在想要不要撸一个肉串,却也不敢罔顾几欲胀裂的肚皮。

  “那自然啊,”另一个呆逼笑了笑,调子拖得老长,“还得陈建国罩着呗。”

  “陈建国谁啊?”我终于吐了一句,“你们说的我都鸡巴听不懂。”

  “靠,”大伙投来鄙夷的目光,“平阳市市长啊,以前是咱们平海公安局局长。”

  我想哦一声,以示了解,却没了机会——王伟超递啤酒过来,我只好接过去,顺势拍了拍肚皮。“多着呢还,”他摇摇扎啤桶,淫荡一笑,于是奶子此起彼伏,“起码还有一小半。”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俩呆逼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陈建国啊,就是陈家老大,陈建军和陈建业他哥。”好一会儿,王伟超突然说。他洗着牌,山羊胡一翘一翘的。

  “陈建军?”我几乎条件反射地操起一个羊肉串,“陈建军谁啊?”

  “陈建国他弟。”

  “陈建业他哥。”

  “靠。”

  “是——是不是文化局的?”孜然搁得太多,我差点打了个喷嚏。

  “文化局还是啥规划局,反正篮球城、博物馆啦都归这逼管。”

  “以前是老师吧,好像。”

  “文体局文体局,现在哪还有鸡巴文化局?”王伟超有条不紊地发牌,“这逼可大有来头,北大毕业生啊,以前是省师大教授,研究啥鸡巴鸡巴……”

  不远处的方形平台上有人在跳舞。风把灯光推过来,连我们也变得五光十色。但王伟超什么都没鸡巴出来。我只好不耻下问:“研究鸡巴啥?”

  “啥鸡巴土地经济?反正钢厂现在的学术委员会名单上还有他。搞个大照片,挂在展览区,好些年了都。”

  一时只剩逼逼屌屌。两局过去才有人说:“咱小老百姓就别瞎操心了,人搞再多也不给咱发一分,都赖没个好爹啊。”

  我打了个嗝,觉得再也喝不下去,只好顺势叹了口气。

  “咦,他爹叫啥来着?”

  “老重德呗,老重德最缺德,抄完平阳洗平海,哈哈哈。”

  “抄个鸡巴,在平阳武装部他也就是个副政委,屁都不算。”

  “上面有人啊,XX可是老重德战友啊,你以为呢?”

  老重德我貌似听说过,但也就有个印象而已。XX我倒知道,国务院主抓能源的前副总理,可谓我省最知名人物之一。我们学校就有他的题词。于是在愈加飘渺而温热的尸臭中我告诉他们:“XX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吧,要上台得到中后期了都。”为何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我也搞不懂。效果嘛,该话题就此结束。

  扎啤终究没能喝完。呆逼们散去时,晚风吻得人浑身发软。有人提议搓澡去。我说我只想尿一泡。王伟超建议要搓澡上他妈那儿。大伙齐声问:“你妈那儿有鸡吗?”他说:“你妈那儿才有鸡。”说这话时,胖子死压着我的肩膀。我突然就想到历史上那头被稻草压垮的倒霉骆驼。初中毕业后有好几年我都没见过王伟超。直到去年十一月份我回来开个什么证明,竟然在二十二路公交车上撞见了一个旁若无人誓死酣睡的胖子。我盯着他看了五六分钟也没敢做出什么反应。后来胖子眼皮支条缝,抹了抹哈喇子,并顺带着瞥了我一眼。过了几秒钟又是一眼。之后,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伸出一截胳膊,暴喝道:“严林!”那时我才惊讶而绝望地意识到,此胖子就是王伟超。至于他为什么退学,我从没问过。只记得这货在工业中专干起架来毫不含糊,一时威名远扬,连缩在一中孤陋寡闻的我都没能躲开“阎王爷”的大名。

  这泡尿足足有一分钟。完事后我和王伟超都瘫到了河滩上。平河水像所有其他水一样波光粼粼,尽管它携着一股说不出的工业气味。王伟超甩来一颗烟。我没接住,它就顺着膨胀的肚子滑了下去。“你这鸡巴酒量啊。”他点上烟,摇头晃脑。

  我笑了笑,没接茬。因为我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于是王伟超说:“张老师现在跑剧团也不错。”

  我说:“谁?”

  “张老师啊,前段时间还来我们厂演出过,我可给捧了好半天场哩。可惜那玩意儿我听了就他妈头疼。”

  “哦。”我回答他。我看着薄如蝉翼的月亮穿过薄如蝉翼的云。

  好半会儿没人说话,头顶的喧闹声却已近沸腾。在我坐起来点烟时,王伟超说他那儿有很多打口,磁带、CD都有,让我想听随便拿。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说:“靠。”

  他侧过身来,捣捣我的腰,铜铃般的双眼在夜色中鼓起:“我有邴婕的电话,你要不要?”

  第二十六章

  红星剧场在老商业街路口,对面就是平海广场。后者的著名之处在于一尊矗立其间、高达二十来米的巨型青铜雕塑。据说这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就是平河河神。可惜有点不男不女,创作者在生动地展现出其绵长胡子的同时,也没落下丰硕的奶子。于是我杵在巨大的阴影下,仰起脸欣赏了好一阵。不光我,不少行人也在此驻足,甚至要与它合影留念。不可避免地,我将和奶子一起被摄入光的媒介,作为他人的美好回忆保存下来。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我身着屌丝背心在破车上挥舞矿泉水瓶的英姿于青天白日间有种莫名的怪诞。至少母亲这样认为。她给我扔把毛巾过来,眉头微蹙:“衬衫不给你找出来了?瞧你这一身行头!”我只好笑笑,说不知道。其实当然是因为背心裤头更舒服。“你呀,”母亲欲言又止,“算了,不消说你了,越长越不如以先,小时候多干净利落。”这次我没笑,而是扫了眼对面的落地镜——或许在柜子里压得太久,背心上的褶子确实多了点,这使得身旁一袭黑色长裙的母亲越发光滑素洁。但其他人都笑了,男女老少,一个没落。其中要数张凤棠笑得最欢,她把水袖舞得风情万种,端着说:“好极好极,你妈妈不要你,不若给姨娘当儿子来。”不要笑,原话如此。“听见没,”母亲瞅我一眼,凑上来,拽住背心使劲撑了撑,“管你姨叫妈咋样?”她口气轻轻的,携着一丝令人发痒的笑意,毫无征兆地喷在我脖子上。周遭突然安静下来,灯光也亮得过分。所有人都没了动作,像在等待我的答案。我觉得应该笑一笑,但毛巾香喷喷地躺在手上,搞得我愈加僵硬。好在这时手机响了,狗血,但救急。我快步走出排练室时,里面哄堂大笑。

  等我再进来,大伙都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化妆的化妆,吊嗓的吊嗓,练台词的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舞枪弄棒的像刚打花果山里蹦出来。郑向东领俩人张罗着搬道具,一路风风火火。许是副团长的使命作祟,时不时地,他要拍两巴掌,来一句:“同志们,麻溜点儿都!”要不就:“小叉啊小叉,我看数您最悠闲,不行再歇一天?”此人身材中等,肤白瘦削,在人群中穿梭而过时宛若一只漂白的猴子。看到我,他说:“来了?”我只好说:“来了。”他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膀:“来了就好。”好什么好?这话什么意思我一点也搞不懂。别无选择,我只能傻笑。然而小郑视若无睹,他一溜烟就窜了出去,空余钥匙链在走廊里叮当作响。整个地下室大概六七百平,打了仨隔间,一仓库,一更衣室,俩洗手间,剩下的都用作了排练房。这当口母亲在东南角给人化妆,柔丝轻垂肩头,晃动中不时舞起一抹耀眼的光。剧团拢共四十多号人,日常演出阵容大致三十出头,刨去琴师,主要演员也就二十人左右。今天基本聚了个齐——待会儿,就是《花为媒新编》的首演。剧本嘛,如你所料,出自母亲之手。用她的话来说即“没事儿瞎捣鼓出来的”。这年头也就几个屈指可数的省级评剧院偶有新作问世,频率是两三年一部——“咱也只能在边边角角上动动手喽”。

  关于此事,去年寒假里母亲很认真地跟我讨论过。话题因何而起想不起来,只记得她的嗓音如同碗里的袅袅热气,倦懒得没有一丝重量。据她说,当下评剧发展面临的主要问题有二:第一,剧本与时代脱节,更不要说反映平民百姓的生活了,吸引不了年轻观众也是理所当然;第二,青年人才奇缺,演员平均年龄四十岁靠上,极端情况下老头还要扮小生。没错,当时她就把郑向东拎了出来。我觉得有点滑稽,差点没憋住笑。母亲就瞪了我一眼。于是我作愁眉苦脸状,问那咋办。“咋办咋办,碗里汤圆别剩下就成。”母亲笑笑,眼神却刀片般掷地有声。发愣间,腰上给人搡了一把,一个清丽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哟,林林来了呀,还以为又是打哪儿来的小戏迷呢。”虽然没往剧团跑过几次,但几个熟脸我还识得——说句不好听的,当今平海戏曲界硕果仅存的时代精英有一多半都窝在这儿了。来人姓李,名字里带个“霞”,大概长我五六岁。她倒算不上精英,却是货真价实的年轻演员,听说去年刚给平海卢氏当儿媳。至于是母亲牵线搭桥,还是业务往来的意外收获(剧团的舞美道具不少都在卢氏手工坊订做),就不得而知了。

  我赶紧让道——手里还攥着母亲的毛巾——与此同时笑了笑。

  “放假了?”霞姐小巧玲珑,杏眼桃腮,此刻着一件粉红短褂,今天的张五可多半非她莫属。我确实放假了,便点了点头。“那敢情好,”她把小脸转向人群深处,唱道,“同志们,开饭啦!”就这一刹那,俩提着庞然大物的小哥尾音似地鱼贯而入,简直吓我一大蹦。人声嘈杂中,母亲向门口走来。我瞥了眼墙上的钟,十一点不到。“哎,”李X霞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她老也太不客气了,“林林也尝尝咱们的工作餐?看你妈平常都吃啥好的。”我冲她摇了摇头,继而冲母亲摇了摇头。我说:“没这口福啊,一会儿还有事儿。”我确实是这么说的。于是霞姐切了一声,说一准有大餐等着。母亲自然没听见,所以两秒后她几乎把李X霞的邀请重复了一遍。我只好再次摇了摇头,说要去小礼庄。母亲撇撇嘴,接过我手里的毛巾,面向李X霞:“咋样?咱这儿子也不傻,啊?”为表赞同,霞姐又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何止不傻,还油嘴滑舌呢,刚还说自个儿没口福。”毫无办法,在母亲目光扫来的一瞬间,我几乎要汗如雨下。

  打地下室出来时,正好碰见郑向东。母亲让他快吃饭,他摆摆手,嘴里嘟囔些啥我也没听懂。张岭话更接近于晋语,和平海本地话差距不小,语速一快我就懵逼。于是我问:“咋?”

  “咋啥咋?”

  “小郑说他咋?”

  “呸,胆子不小!”母亲在我背上来了一巴掌,“小郑是你叫的?没一点礼貌!”

  简直跟狗血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话音未落,小郑就嗖地打身后窜了出来。他抱了捆大绳,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亲切。”这次他用的是平海话。

  理所当然,我背上又挨了两巴掌,毛孔里憋着的汗水也总算汹涌而出。这会儿舞台上已铺好地毯,摆好桌椅板凳,连瓜果点心都一样没落,看布置该是李家大堂没跑。小郑和一位琴师变戏法似地从幕布后推出一堵大红背景墙,简陋得有点夸张,以至于其材质是布是纸我也无意深究了。而据母亲说,在当下戏曲表演中,这已是中上等道具。“没有办法啊。”她轻叹口气。是的,没有办法。像现在的红星剧场,虽被凤舞剧团承包下来,但也不得不搞一搞其他剧团、其他戏种,包括相声甚至话剧、歌友会在内的“补充性演出”。“生存第一嘛,总得慢慢来。”奶奶这样说。尽管在她老人家看来,除评剧和部分相声以外的所有艺术/娱乐形式都应当予以取缔。

  临出门,郑向东竟叫住了我。他说:“咋,这就走?不看戏了?”

  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的语气异常愤慨。于是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时,我对母亲说:“刚我小舅妈来电话,有重大事项协商。”

  “哎呦,啥重大事项?”

  “说是咨询点法律问题,谁知道。”

  “那你可得做好基本功,别给人瞎扯。”母亲挽上我胳膊,笑意已弥漫至炽热的空气中。

  “不会是要跟我小舅离婚吧?”我笑了笑。为何来这么一句得问老天爷。

  “说啥呢你,”母亲停下脚步,皱了皱眉,“胡说八道,瞎说个啥劲?”她是真生气了,两眼直冒火,鱼尾纹都跳了出来。

  理所当然,我立马变得灰头土脸,连夹脚拖的蹭地声也隐了去。即便新生儿般的文化综合大楼近在眼前,即便几乎能嗅到官僚资本的铁腥味,即便我伸了伸手,还是没能从喉咙里抠出一个字来。

  “这两天就往里边儿搬。”好半会儿,还是母亲先开口。

  “嗯。”

  “嗯啥嗯,德行!”她挤了挤我。出于可笑的自尊,我并不打算立即做出回应。不想母亲竟把脸凑了过来,那么近,发丝呵得我心里直发痒。我只好把脸扭过另一侧。她就笑了起来,轻巧得如同春燕的尾巴。直到站在老商业街路口,母亲才捣捣我,犹带笑意:“哎,咋过来的?”我指了指不远处锁在法国梧桐上的破单车。“电瓶车不专门给你充电了?”

  “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我看你啊,越长越顽皮。瞧你这裤衩,啊,拖鞋,真是不消说你。”等我跨上单车,母亲又说:“今儿个可别喝酒,不然就别回家了。”

  我笑笑说好。

  她却双臂抱胸,长叹口气:“你是长大了,妈看也看不住你喽。”

  昨晚上母亲也是这么说的。我到家时十点出头,刚进门,她就站了起来:“不催你,你就不知道回来,也不看看几点了。”于是我看看手机,告诉了她。“咋,喝酒了?还不承认!”不等我换好鞋,母亲已来到玄关口。“啤酒。”“烦死人。”她皱皱眉,扬手欲打我。可父亲并不这么看,他说:“烦啥烦,那怕啥。”奶奶则是火上浇油:“不学好,可得教训教训他!”都这时辰了,她老人家还没歇息去,真是让人大吃一惊。然而等我在沙发上坐下,刚才的惊讶立马烟消云散——平海台在重播那个《文化來鸿》,此刻端坐在荧屏上的可不就是母亲?奶奶看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都没舍得瞟我一眼。父亲就着啤酒在磕一小碟花生米。他倒是瞅了我好几眼,甚至有邀我同磕的意思,可惜张张嘴就没了下文。母亲嘛,进厨房泡茶,尽管我连连说用不着。

  就这么仰脸闭目听了一会儿,奶奶突然说:“这女主持,哎,和平,这不是那谁嘛?”我下意识地漏了点光。映入眼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精致女人,很瘦,很白——鱼肚白,周身却又浮着一抹光,像夏天巨大的白色云层翻滚而过时底部溢出的那抹铅灰色。她戴着个大耳环,过于夺目。老实说,从造型上看,跟沙师弟失足时期佩戴的那款倒是十分相似。奇怪的是那个上午我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个人。可惜父亲并没有及时作出反应,一时只有咀嚼花生米的声音。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补充发问时,他老总算开口了——在此之前先顺了口啤酒:“李雪梅啊。”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奶奶也没了言语。于是我问:“李雪梅谁啊?”又是花生米。我打赌父亲瞟了我一眼,好像这才发现他儿子竟然会说话,真是打天上掉下个宝贝。他说:“李雪梅啊,你忘了,以前新闻联播啥的都是她主播,陈建国老婆,前电视台一把手,现在——”听这么一说,我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一幅男女性端坐镜头前只有嘴唇上下翻动的画面。这让我睁开了眼。母亲端了一碗茶出来。“现在嘛——”父亲以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花板,“好像退了,在妇联还是在哪儿?政协?是不是在政协?”他面向母亲。后者小心翼翼地把茶放下,拍拍我肩膀说当心烫,尔后捋捋头发:“我哪儿知道,应该是吧。”“看来市里边儿真是对评剧,啊,传统文化,上了心哩,这李雪梅都请出山了。”父亲翘起二郎腿,点上一颗烟。他甚至把烟盒往我这边推了推。母亲不满地砸下嘴,双手牢牢地搭在我肩上——这就是昨晚的母亲,始终站在我身后,纹丝不动。

  白面书生跳出来时,沉默半晌的奶奶撇过脸来:“还不是秀琴认识的人多。”“狗屁,牛秀琴算个屁啊,”父亲猛抽口烟,差点打沙发上蹦起来,“她就是个芝麻粒儿,哪来那么大能耐?”说完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才转向了奶奶。后者却不瞧他,正襟危坐,嘴里也不知咕哝些啥。一时陈建军的声音变得分外古怪,像是在对着稿子念悼词。法令纹的每次蠕动都让人备受煎熬。关于牛秀琴,我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但她只是捶捶我,说:“喝茶。”倒是奶奶探过身来,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嘴唇翁动的同时眼却瞟着父亲:“那啥理疗仪就是你秀琴老姨送的,这电视里可都放过,名牌!”她老什么意思我搞不懂,我只知道是时候让紧绷多时的膀胱放松下了。打卫生间出来,陈建军还没搞完。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嘴里冒了出来:“老重德是谁?”仿佛耳朵出了问题,客厅里的仨人没有任何反应。等我再度落座,父亲才说:“老重德嘛,县公安局的,后来区改设市,他是个副局长吧。”我喝口茶,说哦。他老反倒意犹未尽:“他也就沾了抗美援朝的光,那时是个机枪手。听你爷爷说,老重德天生带着股二劲儿,机枪没油他就撒泡尿接着打,啧啧,这就成了典型。妈个屄的,那么多能人就个二逑成了典型!”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顺着父亲叹了口气。母亲拍拍我,说她先睡,“明儿个还有重要演出”。我点点头。她又叮嘱我记着把茶喝完。我说行。“行行行,”她也叹口气,幽幽地,“你是长大了,妈也看不住你啊。”

  从老商业街到小礼庄几乎要穿过半个平海。小舅妈却不在家。事实上没一个人在家。整个院子空空荡荡,虞美人开得越发娇艳。我只好大汗淋漓地窜进了小饭店。三三两两的食客惊讶地抬起了他们或大快朵颐或小心翼翼的脑袋。我喊了声小舅,他便从厨房探出个头。“呦!”他说,完了挥挥长勺,“热?”这不废话么。我打冰箱里操了瓶碳酸饮料。“热就对了,快三十度呢今儿个。”干完手里的化合物之前,我不打算再搭理他。小舅却晃出来,问我吃点啥。我问小舅妈呢。他说:“回娘家了!”是的,他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当下就喷出了一道效果可观的可口可乐之泉。当然,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小舅妈并非要咨询离婚事宜,而是想知道现在购买农村宅基地靠谱不。理论上当然不靠谱,至于司法实践上,我说我得研究研究。是的——研究研究——我是这么说的。我已做好准备迎接一切冷嘲热讽。但小舅说:“你可得好好研究研究,小舅的下半辈子就在你手里头喽。”

  吃完凉粉,应小舅之托,我还要往鱼塘送饭。敢情这才是诓我到小礼庄来的真正目的。父亲的肉刀削,姥爷的海带汤,其他若干人等花里胡哨的各种面,以及几瓶啤酒和香烟——害我跑了两三趟。曾几何时,钓鱼也变成了时髦的怪癖,何况是在人工塘里。据父亲说,搞垂钓塘关键在于把握好难度,让客人体会到某种微妙而幸福的成就感。他说的对,这会儿姥爷就徜徉在这种成就感中销魂蚀骨,难以自拔。直至我奉上午餐,他才丢开自制鱼竿,允许我暂时代为掌控。他老在钓虾。他老指指水桶,说晚上留下来吃饭。他老玩上瘾了。梧桐很老很高很大。有树荫,不太热,但也算不上凉快。于是我问姥爷咋不去看戏。他愣了下,然后直摇头,说唱了一辈子,离是离不开了,但也不能跟太近,何况是自己闺女呢。“晕眼啊。”他呼噜一声后,从海碗里抬起头来。我无话可说,只好点了颗烟。很快姥爷就夺回了操控权,难为他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狼吞虎咽。我掂瓶啤酒,决定像个返乡农民工那样到自家田间地头转悠转悠。

  父亲坐在渔屋前的老榆树下。同我一样,他也在喝一瓶啤酒。一旁的红漆木桌上几乎陈列着前电气化时代的所有娱乐方式:扑克、象棋、《水浒传》和一本暴露着女性大腿的铜版健康杂志。该杂志会虚构出一些卑微的人名,然后以怜悯而色情的口吻尽可能地详述他们在性生活上遭遇的种种困难。这之后它会提出解决之道,往往是些生活小常识,籍此你的人生会迎来重大转机。据我所知,它曾帮助很多青少年成功地实现了手淫,这其中就包括我。所以一看见它,我就笑了。父亲也笑,问我六号走不。我说看看。他又邀请我钓鱼。我说没意思。“啥有意思?!”他拍拍桌子,嘴唇翁动着,却没了声音。我不知作何反应。好在眼前的脑袋一番摇摆后又仰了起来——父亲以一种故作幽默的口吻说:“给你布置个任务,咋样?”“咋样”两个字并没有说出来,但他就是这么个意思。“好啊。”我说。“喂猪去。”他丢出一串钥匙。我捡起,刚走两步,父亲就哈哈大笑起来。是的,货真价实的哈哈大笑,白背心下的肚皮都在飞速颤抖。“你还真去啊!”他说。“喂得过来么你!”他又说。父亲拍着大腿,眼泪都流了出来。于是他擦掉眼泪,说:“猪——还是我去喂,你——到山墙下揪点银杏叶,你奶奶都唠叨两天了。”

  经再三确认,我总算在西侧山墙外找到了那几株父亲“悉心栽培以便药用”的银杏树。拇指粗,孱弱得像个甲亢病人。在小心翼翼地摘掉其一半叶子后,我终于狠狠心来了个风卷残云。于是它们索性淹没在墙根越发凶猛的藤蔓间,消失了一般。出于某种愧疚,我冲着银杏树撒了一泡尿。我觉得这将有助于它们茁壮成长,再不济也好快些容光焕发。提上裤衩,我环顾四野,神使鬼差地,就沿着小路走到了尽头。拐过墙角的同时,我系上了手中的塑料袋。理所当然,那泡屎还在,只是与两天前相比它变得愈加干硬。在物理学上,这是个十分有趣的过程。张凤棠的尿却不见了,它消失在松软的土壤间,就像我亲姨从未蹲过那儿一样。这自然也符合物理规律。所以我并不惊讶。围着那泡尿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我转了好几圈。当然,不是脚,是目光。除了一厥陈年老屎之外,别无所获。更远的地方,杂草汹涌,绿得夸张。一切都正常得令人心旷神怡。我点颗烟,站在小树林斑驳的阳光下,任大自然的凉风摸了个爽。后来,我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只黑色丝袜。我估计是的。它十分屄屌地攀着一截树杈,高高在上,舞动得令人心颤。我猛吸口烟。二十一世纪的天还是这么蓝。

  第二十七章

  老赵家媳妇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她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粉红紧身短裙,在包住肥臀和大腿的一部分时,释放出了另一部分。简单说就是屁股比穿牛仔马裤时显得更圆了。她没穿丝袜,所以腿就露了出来。不长,但很白。也不是特别白,但总归——根据其常年暴露在外的肤色,你想象不到它们会这么白。你被震惊一下,就意外地发现了白。就是这样,有点不可思议。另基于人体力学,在行进中,臀大肌会随着大腿肌肉的摆动而摆动。于是略显松弛的大腿在牵动着结实的小腿向前迈进时,浑圆的肥臀就颠动不已。我不得不多瞧了两眼。我觉得在高跟鞋催命般的击打下,由不得你的眼往哪放。当然,一起颠动的还有腰。可能裙子太紧,在绷出文胸背带时,多少也勾勒出了腰部的软肉。她有点胖——我是说比过去更丰满了。至于丰满了多少,我可说不准。总之走到电梯口时,一个念头突然打我脑子里冒了出来:金钱如何使女人发胖。我想,对于这个话题,奶奶肯定会兴致勃勃。

  御家花园对面有片杨树林。后来栽了些杂七杂八也不知道什么树,搞得花里胡哨的。年前又修了路,安了点健身器材——如你所料,非蓝即黄,一夜之间扎满了祖国大江南北,甭管城市、农村还是城乡结合部,哪哪都不能免俗。即便如此,也没能遏制住人们在这儿拉野屎的雅兴。我骑着破车晃了两圈,奶奶没见着,倒是被零零散散的黄白之物惊得魂飞魄散。一时半会儿怕也没心思去猜哪个是跳绳的二姑娘了。即便她真的在这儿,想必口味也过于超凡脱俗。于是我抹了把汗,顺带着瞟了眼明晃晃的天,这让我意识到四点钟的太阳与两点钟的并无太大区别。打假山池调头出来时,有人叫住了我。她说:“林林回来了啊。”我说:“回来了。”她说:“放几天假?”我说:“马上走。”“马上走?”蒋婶停止晃动她的粗腿,她甚至妄图瞅准时机打健身器材上蹦下来。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所以一阵踌躇后粗腿又开始晃动:“啥叫马上走?哟,你这就走呀?蒙谁呢。”与粗腿一起晃动的还有四条细腿,他们在嬉笑着互相捶打的同时也没忘了有样学样:“蒙谁呢,嘿嘿,蒙谁呢。”对小孩我喜欢不来,只能假装没看见。蒋婶却咂咂嘴,把手盖在其中一个的脑袋上,强迫后者朝我扭过脸来——就像掀锅盖一样轻松自然:“这你林林哥,不认识了?大学生呢,你可得向他学习。”小孩并不打算向我学习,他甚至不愿意瞧见我这副尊容,所以身子一扭,他便泥鳅般打他妈两腿间钻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妈挺起小腹啊了一声。于是我就笑了。他妈也笑,脸都涨得通红,一手抓住杠子的同时,另一手挣扎着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她说:“钻你妈屄啊钻。”

  奶奶果然在家。当我拎着银杏叶窜进门时,她老赫然坐在客厅里。真的是“坐”,进门正中摆个蒲团,奶奶两腿大开,中间还夹着个竹箩筐。此古董并非来自老院,而是搬家后她专门请人新编的。形象欠佳,然无比实用,以至于母亲虽对它占用空间不甚满意,却也只能任其堂而皇之地保留下来。诚如老赵家媳妇所言,奶奶确实捋了“点儿”槐花。此刻它们冒着香气,骨骨朵朵的,在箩筐里蓬勃开来,像是片大意被俘的白云。捕云者奶奶哼着小调,冲我撇过脸来:“不能悠着点儿,瞅你不像那腊月天西北风?”我笑笑,把银杏叶丢给她,一溜儿奔至冰箱,取了罐啤酒。“啥东西这?戏演完了?”她老一股脑抛出俩问题,我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只能抠开易拉罐,一通狂饮。“哎哎,”待我靠近,奶奶一巴掌拍在我小腿上,“瞅瞅你脚,不知道的以为你下河捉鱼了,也不换鞋!”我告诉她虽没下河捉鱼,但我去小礼庄了。“干啥去了?”奶奶拆开塑料袋。我靠上沙发背,冲银杏叶努了努嘴。“哎呦!”奶奶脸上绽开一朵花,却又转瞬凋零,“干啥用?”我险些被呛住,抚胸半晌才说:“你不胸闷嘛。”至少昨晚上她老是这么说的。母亲回房后,奶奶面向我大声宣布:“我胸闷,不得劲儿,明儿个就不去看戏了!”或许她希望父亲能说点什么,但后者只顾抽烟,屁都没放一个。所以奶奶说:“我胸闷?谁说我胸闷?和平血压高才用得着!”她一把丢开塑料袋。我无话可说,只好把啤酒喝得咕咕响。“还有你妈!”奶奶意犹未尽,拽过塑料袋,再次丢开。“我妈咋了?”我一惊。“腰疼,更用得着!”“啥腰疼?”“啥腰疼?”奶奶仰起脸,拍拍两胯,同时欠了欠腰,“前阵儿不就腰疼?你妈屁股大,嗯?睡觉得侧躺!要是正面儿躺,这儿,这儿这儿,都得悬空,腰不疼才怪!”说这话时,她老划了个硕大的圆弧,仿佛凭空抱着个巨型水蜜桃。于是一口啤酒涌上气眼,我的肺差点炸裂。奶奶总算笑了出来。她一面骂,一面试图给我捶背,无奈一时半会儿怎么也站不起来。

  关于《花为媒新编》,我说没能欣赏到,这令奶奶大失所望。关于银杏叶,我说其实是父亲亲手所摘,她很高兴,以至于只能强压嘴角,生怕它们翘起来。不想陪奶奶择槐花时,她老又开始抱怨,说父亲也不在鱼塘种点小麦,不然这会儿就有碾串吃了,还折腾个屁蒸菜。老天在上,我真不愿亲爱的奶奶再忧伤下去,所以我说:“我妈说这两天办公楼就能搬进去。”然而奶奶对鸟办公楼不感兴趣,她牙疼般咦地一声,又迅速压低声音:“哎,见你姨相好没?”这令我猝不及防,只好挠挠头:“哪个?”奶奶颇不以为然:“就脸长长的,像头驴那个。”我确实没印象,但还是咧了咧嘴。“笑个啥,真的(又不是)假的,西水屯家脸就够长了,这位,呵呵,戳天橛一样。”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继续咧嘴。“也不知道咋整的,凤棠就好这口,啊?”搞不好为什么,瞬间那只迎风招展的丝袜在脑海里飘荡而起,我喉咙里一哽,打了个响亮的嗝。“哎,”奶奶摆摆手,声音却更低了——我不由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和特务接头,“之前那个姓魏的,不也是个长脸!”姓魏的我知道,据说是某街道派出所所长,消息来源嘛,自然还是奶奶。过去几年的某些寂寥时刻,她老如一只怀揣飞翔梦的草鸡,在绝望地抵达最高点时,总要愈加疯狂地扑腾翅膀。各路闲言碎语便是风吹草动的迹象之一。我一向是个配合的倾听者,虽然那些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虽然奶奶老是叮嘱我嘴要严实,“传到你妈耳朵里可了不得”。

  今天也一样。很快奶奶话锋一转:“要说你姨吧,也挺有本事儿的,那位好歹是个官儿,哎——”这个“哎”起码持续了五六秒,像只鹞子打云端翻了好几番。与此同时她拍拍我的手,脸凑近,声音低沉而真挚:“可不许给你妈乱嚼舌头,奶奶也是听人家说的,就莉莉妈——咱老十一队瘸腿那个,她娘家跟姓魏的可是同村。”“住对门儿!”“可不许乱说!”“说啊,西水屯家还在的时候俩人就好上了!你姨开宾馆,那整条商业街都是他在管!”“说啊,这姓魏的相好的可不止一两个!那年他事发可不就因为这个!”“说啊,钱太多,家里藏不下去,就藏在你姨的宾馆里!”“你以为宾馆后来为啥不开了?那还能开吗,开不下去了呀,不让开!你姨去跑保险、卖彩票,那能有开宾馆滋润?”奶奶一番“事实”,一番点评,脸上不易觉察地升腾起一抹奇妙的红晕。末了,她老长叹口气,做出了两点总结。第一,要好好做人。电视里整天讲廉政,这些人偏就当耳旁风,出了事还不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要警钟长鸣”!虽不知鸣给谁听,但她老确乃货真价实的中共党员。证据是每年春节要发五十块钱外加一条肉。第二,“凤棠命苦啊”。“西水屯家的事儿不完,又摊上这么个姓魏的”,“连咱们都蒙在鼓里”。“哪哪都是事儿,一女的拉扯俩小的,你说苦不苦?苦啊”。我亲姨命苦与否我说不好,但陆永平死后村里那些烂帐可全赖到了他头上,搞得拿命换来的若干抚恤性质的表彰最后也不了了之。不多久他妈就跟着撒手人寰,俩兄弟更是受到牵连,据说抓了放,放了又抓,小半年里都折腾了两三次。当时奶奶还信誓旦旦地称,陆家“给抄了家”,“可吐出来不少呢”,“西水屯人都这么说”。

  然而等我提到表姐时,奶奶又一口咬定:“抄归抄,你姨家肯定有钱,不然敏敏这几年的学费打哪儿来的?”据我所知,军校正式生不但免交学杂费,每个月还有津贴。于是奶奶直摇头,说她胯疼,让我给扶起来。这次坐到了餐桌边。槐花择了一小盆,箩筐里尚余一多半。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爱吃蒸菜——这玩意儿你要不搁点蒜,怎么搞都像驴饲料。当然,搁了蒜更像驴饲料。奶奶白我一眼:“又不是给你做的,敢偷吃让我瞅着再说!”我笑笑,问还择不。奶奶捶捶腰就开口了。她说:“老大的学费咱暂且不谈(不要笑,原话如此),这宏峰上一中拿的赞助费可不是一笔小数,差一分三千呐!像他的分数没个几万块能下来?你整年在外头,不知道,人家都说啊,现在一中可不比你们那会儿喽,跟三中、五中也差不了多少,班里一多半都是拿钱上的!我看,还不如你妈的老二中。”平海县最好的高中确实是二中,不然母亲也不会分到那儿。但区改设市后,老一中跟四中合并,从城隍庙搬到了新行政区,集合优势资源,硬是搞出了个省示范性高中。可以说哪怕一中再堕落,只要政策利好在,其他普高也只能望其项背。所以很遗憾,对奶奶所言,我实在不敢苟同。“你还不信?跟你说啊,冬冬跟宏峰可是同学,一个班的!你姨家宏峰学习还不如冬冬!”我只好问冬冬谁啊。“你秀琴老姨家那个呗,长得俊又讲礼貌,就是学习上欠股劲儿。秀琴就说啊,在一中也是瞎混,不如送到二中去呢!”

  又是牛秀琴。不得不说,几个月不见,奶奶的战斗力大为精进。为防止她老蹿到桌上去,我只好点头表示认同。奶奶却有点意犹未尽。她拍拍大腿,挥挥手,继续唱道:“这敏敏也是,啊,机遇不行,啊,当年欢天喜地,啊,今遇转业难题,啊,苦的还不是凤棠!”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把淘菜盆和箩筐搁到了餐桌上。紧随去年十月的二十万大裁军,全军文艺团体也于年初进行了整编。除总政直属文艺团体和各军区、军种文工团外,其他表演团体一律予以解散。很不幸,表姐即在此列。而我几乎已忘记她的模样。上次见她还是在九九年冬天,印象中很瘦,除了披麻带孝,跟此前那个苍白的高中女孩没什么分别。临走,她还到过家里一趟,给我捎了两袋新疆葡萄干。这一度令我十分困惑。因为她当兵在沈阳,求学在北京,为什么要带新疆特产呢。我为此而失眠。姥姥办事,她“脱不开身”——这也正常,毕竟亲奶奶死时她都没能回来。倒是听说前年秋天表姐回家探过一次亲,但我在平阳,自然也没见着。“还择不?”我面向奶奶,义无反顾地强调。“择啊,这才多少,不够你爸一嘴吃哩。”那就择呗。我在椅子上坐下,力求多快好省。泛着口水的愉悦氛围迅速散去,一时周遭静得过分。然后门铃就响了。毫无征兆,以至于让人忧伤。奶奶甚至打了个哆嗦。你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奔放的唱腔是否被人听了去。而同样如你所料,来人正是老赵家媳妇。奶奶立马绷紧脸,跟她客套了好一会儿。这之后我就被借了去。因为身前这位不知何时膨胀起来的肉弹像所有的家庭主妇那样,总在为一些事情烦恼。眼下的这件事是:如何用万能充给手机锂电池充电。这个问题奶奶可搞不懂。

  走到电梯口,蒋婶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开进了楼道。我愣了下,她便扭过脸来:“走楼梯啊。”那就走楼梯。“锻炼身体呀。”她一步一回头,腰上的软肉褶像秋田里新翻的垄,“就两层也要坐电梯,你说你们年轻人现在能懒成啥样?!”我说:“啊?”非常抱歉,我之所以说“啊”,是因为注意力被眼前聒噪不已的高跟鞋吸引了去。它的鞋跟又细又高,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我是说如果——屹立其上的肉弹失去平衡,我是否该明智地闪避,以免遭到误伤?“啊啥啊,张老师不在家?”“不在,有演出。”“就说嘛,大忙人一个!哎,张老师现在很火啊,见天上电视,都成咱们平海名人啦。”我没说话——当然,没准也哼了一声,反正此刻木质扶手咚咚作响。我觉得这种声音跟鱼贯而入的阳光分外贴切。“婶求你个事儿。”她停下来,转过身,像等着我上去。光线垂暮,搞得她脖子上的项链血迹斑斑,宛若挂了条鸡肠。于是我也停了下来。我继续敲着扶手。我感到嗓子眼直发痒。“哪天得请你管张老师要个签名儿,”好半会儿她才红霞满面地开了口,与此同时哈哈大笑——如同被回声驱使,肥硕的奶子在空洞的楼道里剧烈地颤抖,“说不定以后就值钱了呢!”这玩笑庸俗,却不好笑。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如此庸俗而乏味的玩笑。所以我也满面通红地问:“我大刚叔呢,不在家?”“甭提他,死逑算了!”条件反射般,蒋婶身子一扭。这下脚步快多了。

  老赵家客厅正中摆着尊观音像。如果你拉开观音像下的柜门,会赫然发现老赵和他的大老婆。他们会在黑白照片里冲你翻白眼。当然,你费尽心机也别想找到何仙姑——既然她是二刚妈,就应该由二刚来贡,无奈二刚死了,那只好没人贡了。这种事毫无办法。值得一提的是,何仙姑是搬迁后死掉的第一个人。如果愿意,你也可以叫她御家花园发丧第一人。当年灵棚就搭在物业左侧的甬道上,还放了三天电影。为此大伙整个夏天都闷闷不乐,倒不是死者太有精神感染力,而是觉得晦气。以上就是蒋婶进卧室时我所想到的。原本我的思考可以更深入,可惜女主人已经走了出来。与之前相比,她有了些许变化。具体是哪些我说不好,但起码方便面头披到了肩上。客气了下,她就把手机递了过来,然后是万能充。我只好请她不要急,好歹等我把电池抠出来。递还手机时她在我手上碰了一下。接过万能充时又是一下。等我把电池和万能充的混合物递过去时——事实上我拿不准是代为插上,还是由她亲自动手——她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真的是“攥住”,简直像把火钳,搞得我一时动弹不得。这火钳肥厚粗糙,但小巧——几乎所有五短身材的人都有这么一副小巧的手——其上丹蔻点点,直灼人眼睛。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她粗重的喘息,它们毫不客气地喷在我胳膊上。我只好瞥了她一眼。那张端正而略显呆板的脸此刻燃着一团火,令我目瞪口呆。它的主人却不看我,而是任由涣散的目光擦着肩膀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她浑身都在发抖。她张张嘴,除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出来。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咧嘴笑了笑。我琢磨着要不要说声“靠”。但还是蒋婶先开口了。她一头扑过来,将我死死抱住,说:“小X去他二姨家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如同膨胀起来的肉体,这些话又冲又热,弹在我的屌丝背心上,连胸口都隐隐发麻。于是我便捧住了她的肉屁股。我在想这个一年到头酷爱运动的人怎么会越来越胖。

  第二十八章

  搬到东院以前,蒋婶很少到我家串门,毕竟母亲和村妇们没什么共同语言。当然,这并不是说母亲不好相处,事实上恰恰相反,她在村民中挺有威望和人缘。一个表现就是,村里请长途车托运的物件,偶尔会就近放在学校传达室,由母亲代捎回来。这些物件多数情况下是衣服,有时则是土特产、书本和化妆品,甚至也不乏证件、病例单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记得九九年国庆节后不久——其时长者的蛤音犹在耳畔,母亲从学校带回一个大包裹。据说是几个村妇托人在平阳买的什么内衣。那两天秋雨绵绵,不时有人到家里来取衣服。条件允许的话,她们还要亲自试一番才会心满意足。有个晚上我和母亲在堂屋看电视,蒋婶伙同另一名村妇走了进来。一阵寒暄后,她们便拎出衣服,在灯光下仔细揣摩起来。老实说,妇女们在电视机前喋喋不休又锱铢必较的样子实在令人厌恶。于是我索性躺沙发上,蒙头裹了条毯子。眼前一抹黑,听觉却越发敏锐。细碎的脚步声,窸窣的衣服摩擦声,咳嗽声,说话声,笑声,我甚至能想象口水从她们嘴里喷射而出,在灯光下绚丽地绽放开来。这让我越发气闷,只好翻身侧头露了条缝。不想堂屋正中的布帘没拉严实(其实从没拉严实过,没有必要),堪堪垂在耳边。如你所料,透过两指宽的缝隙,一个肥硕的肉屁股映入我的眼帘。它被一条大红棉布裤衩包裹着,浸泡在颤巍巍的灯光下,各种纹路、沟壑和光影历历在目。虽谈不上多美,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屁股。我感到心脏快速收缩一下,就扭过了脸。母亲和另一名村妇在东侧沙发上聊天,吴京因兽欲所困要跟焦恩俊拼命,那么,布帘那头无疑是老赵家媳妇了。犹豫片刻,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这次看到了正面。浑圆的大白腿,饱满的大腿根,微颤着的腰腹,扣子一样的肚脐,厚重的大红棉布胸罩和正乳豆腐般溢出的奶子,以及,一张惊讶而呆滞的脸。蒋婶的眼本来就大,那晚瞪得像汤圆。咣当一声,我脑子里给扔了个二踢脚,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及时撤出险境。或许有那么一秒,俩汤圆迅速消失。然后她麻利地提上裤子,冲客厅说了声“有点紧”,就转身去穿上衣。我估计是的。因为那时我已仰面躺好,正在妇女们的唧喳声中大汗淋漓。蒋婶很快就回到客厅,在电视机前转了好几圈。一片赞叹声中,她突然面向我:“林林,你看咋样?”众所周知我没意见——除了语气词,我很难再说出其他什么话了。蒋婶再进去时,我自然没敢动。但不多时,耳畔传来椅子的蹭地声,身旁的布帘也不易觉察地掀起一袭波浪。几乎下意识地,我侧过脸去。出乎意料,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光洁圆润的大腿。它光脚支在椅面上,于轻轻抖动中将炙热的阴部送了过来。是的,几根黑毛打棉布侧边悄悄探出头,而我,几乎能嗅到那种温热的酸腥味。至于蒋婶的表情,我没了印象。或许她瞟了我一眼,或许她整个脑袋尚滞留于褪去一半的上衣中,又或许——我压根就没勇气抬起头来。

  这之后再见到蒋婶,无论在家中、胡同里还是大街上,她都跟以往一模一样,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那晚是否是卧在沙发上做的一个梦。但毫无疑问,有些东西被点燃了。

  九八年那个秋夜后,待我从惶恐中缓过神来,立马被另一个问题所困扰。我担心自己不长个儿了。以前家里养狗时,父亲为防止伢狗四处勾搭,都会将其去势。问原因,答曰“一瞎搞就不长了”。这几乎构成我青春期最大的困惑,并在忐忑不安中促使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戒除了手淫。然而当漫长的暑假来临时,我发现不少衣服都在变小,于是困惑和禁忌不攻自破。其结果就是变本加厉。那个夏天我疯狂地长痘,疯狂地手淫。我在物理练习册背面绘上淫乱不堪的云雨七十二式。我试着偷偷拨打成人声讯台。我也搞不清自己用掉了多少卫生纸。愚蠢的是,那些纸我没能及时丢掉,而是全部存在一个安踏包装袋内。当然,此举并无特殊含义,归根结底是一个懒字。有次打外面回来,母亲劈头就问:“擤鼻涕用那么多卫生纸啊?” 我“啊”了一声,她便不再多说。直到吃完饭,我打楼上转一圈,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卧室时,才猛然意识到母亲在问什么。这令我恼羞成怒。等冲进堂屋,看着端坐在沙发上的一家子,我又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于是母亲就建议我多运动。我说我篮球打得还少吗。她又让我练字。我不置可否。她说那就多看本书啊。这时我猪肝色的脸已恢复如常,我问武侠可否。她说:“也行,虽然不符合理想要求,但也凑合。”事实上哪怕读古龙,当看到“充满弹性的大腿”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硬起来。我觉得自己完蛋了。有时候走在大街上,我会幻想和迎面而来的各种女人性交。高矮胖瘦,我来者不拒,把她们肏得哭爹喊娘。而一旦回到家里,便只剩下母亲。伴着她的曼妙身姿,那个夜晚会时不时地溜出脑海,令我惊慌失措。毫不夸张地说,一些红彤彤的傍晚,当我站在门廊下,母亲打一旁擦肩而过时,某种气流就会无可救药地从我体内升腾而起。但当她扭过脸来和我说话,我又立马会羞愧万分。于我而言,这已成为九九年夏天继骄阳、暴雨和汗水之外的第四个常态。

  事实上,不光我,所有的呆逼都或豪放或羞涩地表示自己需要搞一搞了。我们又没像小公狗那样被阉掉,为什么不能尽兴地搞一搞呢?站在村西桥头,看着阳光下越发黝黑的鸡巴,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适合裸泳的最后一个夏天了。然而就在这个暑假结束之前,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那会儿为了缓解经济压力,整个假期母亲都在某培训机构代课,辅导些高考作文什么的。他们的传单和讲义我都瞄过,和全天下的同类一样,无时不刻在吹嘘自己多牛逼、多独特以及多有先见之明。所谓先见之明,即在以往的高考历史中曾风骚地押中过多少多少题。我问母亲这都是真的吗。她先是呸一声,后又敲敲我的头:“人嘴两张皮,看你咋说了呗。”显而易见,母亲只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绝不是什么高考押题专家。但条件非常之优厚。每天只需两课时,薪水嘛,相当于以往五分之一的月工资。那一阵父亲也不含糊,正撅屁股在工地上搬砖。一段艰苦卓绝的适应期后,他老已游刃有余。也许正是生活过于紧绷,父母不时会拌两句嘴,在还债问题上甚至一度吵得不可开交。我清楚地记得,有次父亲为表达自己的愤怒,一屁股下去把一条塑料板凳坐得粉碎。当时一家人正在楼顶吃饭,起初闷热,没什么风——真要有,也是鱼缸冒泡。后来就起了风,伴着香椿和梧桐的摇曳,塑料碎片欢快地四处翻滚。而父亲坐在地上,死命嚼着黄瓜,任奶奶说破嘴也不起来。母亲比他还要沉默,她有种嚼黄瓜都不出声的技巧。那个永生难忘的早晨便是这个奇异傍晚的延续。工地上一般六点半出工(户外作业会更早),父亲起码六点钟就要吃饭。其结果是每天我睡眼惺忪地打楼上下来,都要孤零零地面对一锅剩饭。“老妈子”母亲不消说,奶奶也是个酷爱早起的主儿——自打爷爷去世,她便皈依了晨练教,机缘巧合的话至今你能在冒着露水的林子里听到她嘹亮的嚎叫。总之用母亲的话说,我“就是太懒才落了个孤家寡人”。早饭多数情况下是面条,这当然也是为了照顾父亲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对此我不敢有意见,但山珍海味也搁不住天天吃啊。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一日有三餐,营养够均衡了,以及“真不满意,想吃啥可以自己做”。我自然没有自给自足的能耐,除了祈祷雨天,也只能指望奶奶了——她老要碰巧在家,兴许会帮我熬个粥、煎个蛋、拍根黄瓜什么的。但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于是只身一条三角裤衩成了我出门前的标配。我觉得这样十分符合气候条件,又不会妨碍行动自由,情绪所至时还能酣畅淋漓地大打飞机。那天便是如此。在大太阳炙烤下,我顶着帐篷迷迷瞪瞪地下了楼,打厕所出来又一路走走停停,怡然自得地翻了好半会儿包皮。待我在凉亭里坐下,踌躇满志地准备搞一搞时,厨房里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她说:“快洗洗吃饭,一天磨磨蹭蹭!”如你所料,我险些当场瘫掉,鸡皮疙瘩在汗流浃背中掉了一地。穿好衣服再打楼上下来,我往厨房偷瞟了一眼,竹门帘的缝隙里隐隐溢出个朦胧背影。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口干舌燥,愣是捏不出半个词句。直到刷牙时,在院子里兜了两圈后,我猛一抬头,正好撞见母亲透过纱窗的眼眸。她说:“看你能有多懒。”声音平缓,语调轻逸。于是我喷着白沫口齿不清地问:“咋没上课?”母亲没了影,锅盖像是掀了起来。好半会儿她说:“快刷你的牙,嘴里都憋些啥啊。”

  那天母亲在烙饼。刚撩起门帘,油香就窜了出来。她面向灶台,马尾高扬,却没瞅我一眼。我只好吸吸鼻子,问她咋没去上课。母亲把油饼翻个面,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我只能又重复了一遍,完了还叫了声妈。“调课了呗,”母亲总算扭过脸来,挥挥铲子,努努嘴,“快吃饭,今儿个可不是面条。”于是我又看了她一眼,就去盛饭。母亲穿了条乳白色的真丝睡裙,略清凉,腰部扭转间曲线便涌动而出——连宽大的裙摆也无力遮掩。此睡裙是陈老师从上海捎回的特价货,上面吊带,下面刚刚盖住大腿,在那年头还挺摩登。至少省卫视就播过类似的购物广告,我没少偷看。那个夏天在楼顶纳凉时母亲都这身打扮,但这大白天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当然,怪我懒,于清晨的我而言母亲不免只是院子里的几声鸟鸣。其实刚一进门,那右侧臀瓣上浮起的内裤边痕就让我心里一跳。我觉得它颜色太亮,又过于光滑,以至于有些晕眼。锅里是鸡蛋疙瘩汤。我问母亲吃饭没。她切了一声。于是我就盛了两碗,并且说:“别跟他一般见识。”她扭过脸来,说:“啥?”我吸吸鼻子,又重复了一遍,与此同时勺柄碰得锅沿叮叮作响。她说:“别跟谁一般见识?”“我爸——呗。”迟疑了下,我觉得加个“呗”很有必要。母亲没搭茬,而是瞅了我两眼,然后起了张油饼出来。走向案板时,她说:“腌韭菜还有,想吃黄瓜拍根黄瓜。”老实说,母亲的反应让我自觉很突兀,不免有些害臊。把汤端到堂屋后,我呆了好半会儿才又回到厨房。这时母亲已拍好黄瓜——事实上我也正是循声而来。“仨饼够不?”她挪挪铁凹上的油饼,微侧过脸,“柜子里还有俩西红柿,自个儿洗去。”于是我就途经母亲去取西红柿。正是此时,她突然揽住了我的脖子。柔软、馨香、温热以及明亮,一股脑涌了过来——母亲在我额头上轻抵两下,语调轻快:“还是儿子好,好歹知道向着你妈。”我不知作何反应,心里怦怦直跳,腰上却像别了根棍子。而她皓腕里,铲子轻扬,油光光地印着我的脸。我清楚地记得,那扭曲的鼻孔和通红的痘痘被不负责任地放大,显得分外狰狞而愚蠢。半晌我才挤出了仨字。我说:“那当然。”

  脑袋热烘烘实在是种糟糕的感觉,就像有人凿开你的脑壳往里拉了泡屎。随着屎的渗透,你整个人不由轻飘飘起来。我蹲地上拿西红柿时就是这么个状态。晕乎乎的空气中,光洁的小腿近在脸侧,白得令人目眩。我甚至想到,只要头再低点,贴着小腿抬起眼皮,就能一路向上看到母亲的身体。这让我心里一阵麻痒,抓起西红柿时手都有点发软。母亲却在喋喋不休,说我懒,说什么正长身体要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她甚至恐吓我还想不想长个儿了。我只是偶尔哼一声,自然没放在心上。事实上我整个人都涣散无力,再也承受不住任何重量,哪怕是只言片语。而当这些或轻柔或苛责的话语在逼仄的厨房里飘荡而过时,圆润的臀瓣也不时蜻蜓点水般于宽大的裙筒中浮现出来。记得洗完西红柿,我问母亲要不要搁点蒜。她啧一声,指指我的脸:“瞅你脸多光呢。”说这话时,眼前的胴体轻盈地跳了跳。于是一些柔软而突出的部位也跟着跳了跳,继而细腰和小腹便在睡裙的褶皱间原形毕露。我赶紧撇过脸。母亲却开始科普祛痘心得,叮嘱我别乱抠乱摸,特别是别用她的洗面奶。欢快的语调中,她的腰肢都不易觉察地摇曳起来。搞不好为什么,如彼时窗外的绚烂世界,我心里猛然一片亮堂。于是在走向案板的途中,我的右手背挨着母亲屁股蹭了一把。这令我大吃一惊,以至于当那份丰隆和光滑在心头响起时,我近乎赌气地说:“不用就不用!”是的,作为一名拙劣的演员,僵硬和颤抖使我像个公然炸裂的气球。然而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她说:“你看你,这不都为你好?化妆品能乱用?嗯?妈的衣裳你能穿?”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没敢回头看,但能轻松地想象她的表情和动作,包括游移于唇鼻间的那股子戏虐。

  事情当然没有结束。切西红柿时,母亲说让她来,被我斩钉截铁地拒绝。我感到脸涨得厉害,某种莫名的不安驱使我责无旁贷地落刀。难得的从容不迫。我近乎痴迷地把眼前不知该归类于蔬菜还是水果的玩意儿等分成无数多的小份。母亲好像始终站在一旁,也许哟了一声,也许什么都没说。只记得清晨的阳光打南侧窗棂攀进来,迈过暗淡发青的白灰墙,在我身前的柳木擦子上踩出尖尖一脚。而我呵着腰,伴着噔噔脆响,任由坚硬的老二抵在案板下的抽屉楞上。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觉得可以把整张案板翘起来。等西红柿切完,最后一张油饼也宣告出锅。黄瓜自然由母亲来拌。在她扇出的香风中,我侧过身子,隔着裤兜捏了捏尚在兀自充血的下体。我能看到母亲翁动的丰唇,娇嫩多褶的腋窝,以及在颤动中不时浮凸而起的乳头轮廓。她在说些什么呢?我完全没了印象。后来隔着母亲拿筷子时,我就顶在了肥硕的屁股上。这种事毫无办法。当熟悉而又陌生的绵软袭来时,我险些叫出声来。母亲似乎颤抖了一下,她飞快地扭过头来——于是马尾在我脸上扫荡而过。那扑面而来的馨香,那雪白的臂膀和修长的脖颈,无不令我头晕目眩。别无选择,我抱住了她,与此同时粗暴地挺起胯部,仿佛真有一个洞等着我钻进去。母亲肯定发出了声音,或许是个语气词。但我把她抱得更紧了,我说妈,我甚至无师自通地攥住了两个乳房。我能感到那柔软的弹性和温暖的乳头正从指缝间悄然溢出。母亲又叫了一声。这次我听清了——是“严林”。然后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将我挣脱开来,并顺带着拂过我的脸颊。啪地脆响,一轮骄阳打厨房里升腾而起。

  我也记不清在厨房站了多久。起初还能看到光洁的腿和玲珑的脚,后来就只剩下乌黑龟裂的水泥地面。而汗水汹涌而下,不等砸到地上,便模糊了视线。母亲先是进了洗澡间,后又回到卧室,不一会儿就“嗒嗒嗒”地出现在院子里。开了大门后,她便推上自行车,径直走了出去,临行也没忘了关门。整个过程中她没说一句话,没准看都没看我一眼。于是我一个人喝了两碗汤,油饼和凉拌黄瓜却没碰——不要问,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奶奶回来时还抱怨母亲没个度,连自己能吃多少也不知道。完了她指着我的脸说:“这边儿的疙瘩痘咋肿了,那么红啊,可不敢乱搓!”我无力地笑了笑,除此之外真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挨耳光,况且还来自母亲。我觉得几乎顷刻间,所有的躁动不安都令人惊讶地迅速退散。我伸伸触角,一切又平静如水。当天吃午饭时母亲来了个电话。刚接起我便知道是她——那均匀轻巧的呼吸一如既往,总让我想起新叶背面悄悄伸展的细密纹路。谁也没说话。我连声妈都没能叫出来。奶奶好奇地问:“谁啊?”母亲总算开口了,她说:“电话给你奶奶。”于是我就把电话给奶奶。她们说些什么我不清楚,倒是奶奶不时扫我几眼,评头论足的唔唔嗯嗯令人毛骨悚然。放下电话,她老长叹口气,便不再言语。我埋头扒饭,心头的鼓不由越发紧密急促。直到一碗白米饭下肚,奶奶都没说一句话。我实在忍无可忍,只好问:“咋了?”“啥咋了?”“我妈咋了?”“你妈没咋,”奶奶又是一声长叹,“倒是你这疙瘩痘,我看还得找个老仙儿对方子,你妈非要买啥洗脸奶,瞎折腾一天。”就是这样。那天我扎在呆逼堆里打了一下午双升,之后又结伴捣了会儿台球,回来时天已擦黑。趁一家人在楼上纳凉的功夫,我缩凉亭里,于蚊虫叮咬下吃完了饭。飞快咀嚼的同时,我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去捕捉母亲的动静。然而一无所获。等收拾好碗筷,打厨房出来,我却险些撞上母亲。淡薄的星光下,她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披散着的长发犹如晚风新发的嫩芽。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撇过了脸。母亲也没说话,她摇着蒲扇,转身上了楼。我在院子里杵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进了堂屋。那支可怜可俐就立在茶几上,我一直没动,直到有一天它自己卸下包装跑到了洗面台前。母亲的不理不睬持续了好几天,连父亲都发现了异样。他偷偷问我是不是招惹母亲了,我一时面红耳赤,屁都放不出一个。于是一次午饭时,父亲宣布:“现在的小孩啊,喜欢搞点青春叛逆,叛逆个屁啊,要让我遇着,屎不给他们打出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瞥了母亲一眼。她头都没抬,只是面向父亲说:“吃个饭,你能文明点不?”除了一声嘟囔,后者无言以对。片刻后,在奶奶的不动声色中,母亲又转向我:“可别跟你爸学。”这句话令我打了数天腹稿的长信宣告流产,也让我愈加坚信:父母与子女通信是影视作品里才会出现的滑稽桥段,乃是一种艺术加工,或者确切点讲——一种不可理喻的华而不实。

  毫不夸张地说,那个令人羞愧的早晨像座突然崛起的堤坝,把我体内跃跃欲试的潮水收拾得服服帖帖。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重拾手淫的乐趣。至于蒋婶,我说不好,或许她只是恰巧处在那里吧。就如同九七年夏天在平河滩上偷瓜,你选定一个,必会被另一个所吸引。那不计其数的西瓜似河面上的波光粼粼,令人眼花缭乱。而犹豫等于被俘,如果你真的口渴难耐,唯一的正确做法是就近抱住一个就跑。九九年冬天后,蒋婶就经常在家里走动了。她不打正门进来,而是走楼顶。有好几次,我见她拾阶而下,毛衣里的奶子像不时飘荡于院子上空的嗓门般波涛汹涌。多数情况下她会找奶奶闲聊。当然,碰到父母在家也会扯几句。比如那年母亲在卢氏给我做了套西服,她看了直夸前者有眼光,还说我瞧起来像个小大人了。这算不算某种鼓励我也说不准,总之冬日惨淡的阳光驱使我在她丰满的身体上多扫了好几眼。那个冬天多雪,2000年元旦前后积雪甚至一度有膝盖深。于是人们就缩在煤炉桌旁烤火——那是一种类似于炕的存在,下面炉子上面桌子,至今北方农村靠它取暖。有天晚饭后我趴桌子上看书,周遭是喋喋不休的众人。他们的唾液绕过电视剧和瓜子后依旧充沛有力。蒋婶就坐在我身侧。可能是某个搞笑的剧情后,她的腿悄悄在我腿上碰了一下。之后就是无数下。这令我大吃一惊,却又无可避免地振奋起来。作为回应,我忐忑不安地在那条丰满的大腿上捏了几把。我甚至想长驱直入。但她猛然攥住了我的手。一番摩挲后,那个多肉的小手围成一个圆筒,圈住了我的中指。是的,伴着耳畔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它轻轻地套弄起来。我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僵硬地挺直了脊梁。记得我看了母亲一眼,她正好撇过脸来,说:“少吃点瓜子啊你。”然而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正让我迅速勃起。毫无疑问,那已是近乎赤裸的交配信号了。

  第二十九章

  正如此刻,蒋婶攥住我的老二,飞快地撸了几下。与此同时,她瞟了我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以开始了。于是我就扒开肥屁股,操了进去。她真的比以前胖多了。这种胖不脱衣服很难体会出来。比如她跪在床上,腰上的软肉就耷拉着,和奶子一起四下飞舞。这难免会给人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是的,我是说身前的伴侣宛若一朵云。但她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光滑,这又会让你想到按摩床垫。至于叫声,那是恰如其分的沙哑,如同弹簧被一次次地压扁。那么,她的父母无疑是开床垫厂的了。或许是我的思绪过于飘逸,蒋婶不满地拱了拱屁股说:“婶都折腾这么久了,你还没歇过来呢?”如你所料,这是第二次了。虽然我认为性生活不宜过多,但蒋婶表示好不容易逮住我一次,“想溜可没那么容易”。是的,她是这么说的。而在此之前,她光溜溜地跑出去给锂电池充上了电。完了又拖着我到浴室洗了洗脚——同奶奶一样,她说,你脚真黑,是不是下河捉鱼了——并顺带着冲了冲澡。再次回到卧室时,她在前,我在后。于软肉的颠动中她回过头来:“婶是不是太胖了?”我告诉她说是比以前胖了一点。我指的是03年秋天以前。“真的胖了啊,”她有些失望,但旋即眼神一亮,“你妈身材好,奶是奶,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要能像你妈那样就好喽。”这话什么意思我搞不懂,只好皱了皱眉。蒋婶却视若无睹,一把揪住了我的老二。在我表示抗议后她就说出了上述话语。老实说,她的身份,以及对性或疏离或热烈的态度,总能让我疑惑。没准关于女人与性,我一辈子都别想整明白了。回到大床上,蒋婶在埋头口交一阵后又邀请我喝红酒。于是在头顶大刚叔的注视下,我们喝起了红酒。尽管我清楚,这是一种多么要不得的“情调”啊。蒋婶盘腿而坐,像一尊菩萨。她的奶子因硕大而下垂,奶头却如陈瑶般鲜红。迈过游泳圈,你能看到阴户——也就是蒋婶的屄——的上半部分,黑毛细长,但稀疏,没准几只手都数得过来。如果她碰巧岔开腿,你就能有幸欣赏到传说中的一线天了。是的,与丰硕的肉体相比,她的私密部位过于夸张地娇嫩。这种反差给我带来一种难言的忧伤,只好一口气闷光了酒。女主人却不紧不慢,她俯下身来,又含住了我的老二。片刻,她抬起头,扬扬酒杯说:“前几年在饮料厂那会儿,婶可没这么胖。”她像等着我说点什么,但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于是她再一次埋下了头。不多久蒋婶又抬起头——所幸没说话——把两只酒杯放到了床头。麻利地撸上套子后,她便岔开腿,一屁股坐了下去。一声轻哼的同时,她摸摸我的肋骨:“我看唱戏的都挺瘦哈,要不是嗓眼儿差点儿,咱跟着张老师唱戏得了。”

  老赵家媳妇嗓眼儿是差了点,但他小老婆的嗓眼儿好啊。这点怕是谁都无法否认。想当年平海台记者伙同省都市频道记者一起来采访这位英雄的母亲时,所有人都看到何仙姑对着镜头唱起了评剧。大意是爷爷太寂寞,把二刚招了去,“这老倌儿何其歹毒”!当然,一切要归咎于大刚夫妇的迁居,“这哥嫂俩用心叵测”!遗憾的是没能播出来。除了涉及一些不甚严谨的推理,该唱段慷慨激昂,如泣如诉,分外精彩。何仙姑本来坐在凳子上,后来就滑到了地上。她时而敲击大腿,时而拍击地面,宛若一名技艺超群的野生非洲鼓手。那弥漫而起的尘烟在一道道胶着目光的炙烤下,先是不知所措地四处飞扬,后来便裹住了何仙姑的泪光,以至于摄影师不得不暂停拍摄,请求主人公:擦把脸吧,您哪。村西小河是九九年春天扩的河道,也正是因此,呆逼们重燃了裸泳的激情。而到了第二年夏天,便一股脑淹死了四个人,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除了二刚,还有本村的一家三兄弟。出事儿的地方有点野,平常我们都不去。难能可贵的是,在缺乏目击者的情况下,有为青年二刚勇救三兄弟(未遂)的故事还是传诵开来。只是情节过于离奇,搞得我很难把主人公跟无业混子二刚以及在胡同口躺了两天的巨人观联系起来。这之后,母亲就把我看得更紧了,简直恨不得找条铁链给我锁起来。记得那阵有人到家里串门,谈到三兄弟时说:“可惜了,老大老二鸡儿都那么大了,搁过去早娶媳妇了。”我偷偷瞟了母亲一眼,她竟指了指我,熊熊大火般燎来:“听见没,以前既往不咎,再给我瞎晃荡,看我治不死你!”这大概就是此人暴躁的一面,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领略。“既往不咎”倒是真的,连索尼Walkman的事儿她都默许下来,眉头也没皱一个。至于游野泳,我确实很久没去了。但即便去,也不会在村里,成年人的游泳天堂在平河滩。那里淹死的人更多。

  犹记得找到二刚时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多,隐隐有火光和哭号打西北天空飘荡而来。只是那会儿我正伏在蒋婶身后——对我来说,并不存在远方。我当然幻想过和蒋婶发生关系,确切说是把她肏得哭爹喊娘,就如同我幻想街上那些素昧平生的可怜人一样。我像所有阴谋家那般制定出了详细的步骤,比如先摸腿,后接吻,然后吃奶抠屄,撸管吧倒可有可无,既然已经坦诚相见,接下来我们就搞一搞吧。事实上2000年春节后,蒋婶到我家的频率就骤减了。原因不得而知,现在想来应该和拆迁安置有关吧。虽然远还没谱,但那年春天这事儿确已传得沸沸扬扬。遗憾的是,即便如此,我也没能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空想家。可见荷尔蒙浸泡过的勇气多么令人感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六月的某个周末早上。那时奥运会已开始,看了场举重比赛后,一连几天我脑子里都是国产运动员蜥蜴般鼓起的脖子。我视其为力量的象征,但难免又觉得搞笑,以至于有时走在路上一个人都会乐出声来。如你所料,我想到了蛤蟆功。那天早上,一如以往,我把硬邦邦的老二竖着压好后才推开了房门。蒋婶恰巧在东院楼顶晒小麦,鹅黄马裤包裹着的肥臀旁若无人地朝天撅着。于是我砰地关上了门。没有反应。我故意磕着地走。置若罔闻。我只好咳嗽了两声。她这才转过身来,说:“林林可真能睡,这都该吃晌午饭了。”我没搭腔,而是像个放风的犯人那样四下瞧了瞧。直到站在水泥台前我才告诉她我早吃过饭了,就是睡了个回笼觉。她哟了一声,就操把木锹,推起小麦来。这一搞就是七八个来回。在我犹豫着该不该下楼时,她停下来,丢开木锹:“那你可真勤快。”这么说着,她俯下身子,开始拣麦麸。于是我就看到了黑奶罩和淌着汗的两抹酥胸肉。这一看就是几分钟。整个过程蒋婶的嘴都没消停,先是问我家今年收成咋样,又是问猪瘟损了多少猪,最后她扬扬脸:“还没看够?”这样一来,我浸在阳光下的脸就更红了。然而神使鬼差,几乎在抹汗的一瞬间,国产蛤蟆功便涌出脑海。于是我轻轻一跳就越过了水泥台,紧接着一把拉下了裤衩。令人尴尬的是老二早软了下来,微风拂面中,它丑陋得如同某种通往异世界的门把手。蒋婶肯定吃了一惊。她向后倾倾身子,表达出了恰如其分的惊讶,然后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一件衬手的武器。再度扭过脸来,她切了一声,便揪住门把手轻轻扭了一下。与此同时,那本就红云密布的脸颊上再度升腾起两轮酡红。

  2000年夏天一如既往地炎热,但奶奶已经很少在楼上纳凉了。按她的说法是见不得大刚夫妇在周围晃悠,甚至——“简直听不得他们从咱家院里传出的声音”,“让人憋屈”。我倒不觉得憋屈,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晚上雷打不动。隔着水泥台,大刚一家子也不时出来晾晾。除了偶尔小孩太吵,以及大刚的呼噜声,也还算合我心意。倒是父亲有点不识趣——那会儿养猪场刚拆,他老闲赋在家,晚上不躺到十一点决计不下去。这种种障碍使得我的跃跃欲试只能一夜夜地融化在星光下。只有一次例外,大概是七月中旬的一天。我半夜如厕归来,正好蒋婶也爬了起来。她说了句什么,就抱着儿子下了楼。之后的几分钟我都在猜测她到底说了点啥。我甚至想,没准她已经撅好屁股在床上等着我了。但很快,我意识到这只是每晚的固定程序,也难怪每个早晨楼顶会只剩下我和大刚。后者还要嘿地拿痒痒挠敲我一下,喝道:“太阳出来哩!”失望之中,蒋婶竟又上了楼。朦胧月光下,她款款而来,奶子在睡裙里一蹦一跳。事实上,光听着脚步声我就硬了起来。蒋婶却对我视若无睹。她拈起蒲扇,在大刚身旁站了好半晌。在我几欲打凉席上跃起时,她两个跨步——并不漂亮,说实话还有点笨拙——搁水泥台上坐了下来。我一抬手就摸到了她的屁股。起初隔着裙子,后来隔着内裤,再后来就肉贴肉了。我使劲揉,像是给肉球搓澡,搞得它的主人不满地拍了我一蒲扇。于是我就钻进了股沟,湿漉漉,黏糊糊,不知是汗还是其他的什么。为了搞清这一点,我爬起来,抱住了蒋婶。她轻呼一声,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却依旧没停止摇动蒲扇。我揉搓她的奶子,我说婶,我把勃起的鸡巴顶在她的腰上。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干点什么了。她伸手攥住我的老二,轻轻撸着,嘴里一个劲地说不行。我闻着她若有若无的汗腥味。我看看大刚,又看看月亮,最后就射了。那一阵我几乎每天都在撸管,但还是射了好多,一发又一发,整整一脊梁。喘息未定,大刚叔就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又是一个。大汗淋漓地在凉席上趴下来时,我听到他嘟囔:“咋不睡,大半夜发鸡巴神经。”

  而二刚的失踪几乎为我扫去所有障碍,连父亲都加入了寻人队伍。那天母亲跟蒋婶聊了会儿就下了楼。自然,她没忘警告我要以二刚为戒,免得让人操心。当时我们已听说三兄弟去游泳的事儿,但二刚的命运尚未纳入上述图景。小孩很快就睡着了。蒋婶问我听得是啥。我就邀她共赏,结果没两分钟她就表示太难听,受不了。那时我在听什么呢?多半是九寸钉吧。不听就不听,我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她开始挣扎,让我别乱来。我顺手在下腹部掏了一下,她竟恼了,甩开我便回到了儿子身边。那晚的天黑咕隆咚的,闷得像锅待拔猪毛的沥青。于是我抹抹汗,仰身躺倒,发誓再也不亲近她了。我甚至检讨那一年来在性上犯下的诸多令人作呕的错误。作为一名中学生,我是彻底的腐化堕落,被黄色思想侵蚀得千疮百孔。我完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了风。先温柔,后凛冽,没一会儿索性把什么东西刮到了我的脸上。我一骨碌坐了起来。是蒋婶,她单脚踩在水泥台上,攥着蒲扇,看样子妄图再给我几下。“睡得可真快。”她挑开我的耳机,继续扇着风。或许还笑了笑,但乌漆麻黑的,我看不太清。这话有点夸张,或者说不够诚实,起码我溜过裙摆看到了蒋婶的白内裤。不等我开口,她说:“给婶挠挠痒呗。”片刻后又补充道:“没带痒痒挠啊。”我啥也没说,而是看看小孩,以及扫了眼自家院子。那晚我吃了好长时间奶,就坐在水泥台上。我一手摸屁股,一手搓奶子,老二则被蒋婶攥在手里轻挑慢捻。每当胡同口响起脚步声,我都会停下来,望一眼遥远而模糊的繁星。后来我探上大腿,在阴部徘徊了许久。那里的肥腻和湿润让我汗如雨下。我费力想象它的模样,却总也难脱母亲的窠臼。而它们当然必不相同。我试图扒下裤衩一探究竟,却被它的主人极力拒绝。她什么也没说,就是死死拽住内裤,如果我胆敢硬来,她铁定会与我拼命。于是我就抱紧了她。我叫了声婶,我挺着老二往她的大腿上蹭,我觉得眼前的肉体如此柔软而光滑,理应有更好的用途。我肯定卯足了劲。水泥楞钝刀般硌着腿弯我都毫无觉察,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发现它们刻下的道道血痕。蒋婶也抱住我,只顾喘气,却不说话。她的薄嘴唇就那么张着,我只好贴上去,试着咬了一下。她往后扬扬脸,或许还摇了摇头。我继续贴上去,又是一下。然后她就咬住了我的嘴,舌头都伸了进来。肥而滑。什么味道我说不好,只记得我的口条像根木头,而蒋婶的大概比木头强那么一点。直到感觉她的口水淌进嘴里,我才意识到这是在接吻。一种莫名的恶心涌上心头,胯下的老二却几乎要爆掉。于是我把她抱了起来,一手托腰,另一手只拽住了一条大腿。蒋婶一声轻呼的同时开始扑腾。拖鞋应声落地。然而毫无办法,那会儿我起码一米七出头,蒋婶可能一米六都不到。我像只螃蟹那样把她搬到了凉席上。她叫了几声林林,便被我压在身下。我继续吻她——也不能说吻,反正就是在脸上乱蹭。她轻哼着,粗重的喘息像漏气的风箱。当然,也许是我在喘。我试图脱掉自己的裤衩,有点难。我试图脱掉她的裤衩,也不太容易。于是我就喘了起来。我撩起裙摆,捏着老二就往里捅。除了大腿啥都没碰着。这么折腾一番,我就喘不动了。我先是趴在蒋婶身上,后来一个侧身便滚落一旁。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我盯着朦胧的星空,一动也不想动。半晌,蒋婶说:“你太小。”我懒得理她。她摸摸我的脸,继续说:“你太小,婶年龄大了。这样不好。”我不说话。她好像笑了笑,又唤了声林林,一只手似来摸老二,但碰着腿侧就没了动静。“我不小。”我告诉她。我侧过身来说:“我早日过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一瞬间甚至有点绝望。“哟。”蒋婶这下攥住了老二,轻轻揉着,像等着我说下去。我自然哑巴了。“跟谁啊?你就吹吧。”我气哼哼地在奶子上摸了摸,却被一巴掌拍开。那就不摸。我再次仰面躺好,只感到浑身黏糊糊的,连头顶的沥青都仿佛要滴落下来。蒋婶也移开了手。她似乎在整理衣服。我索性闭上了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认为这晚已经结束时,老二突然又被捏住。我不动声色,它却快速勃起。“林林?”蒋婶凑在耳边,口气轻轻的。我拿不准该不该作出回应。“德行,老娘还不伺候了!”啪地,老二给拍了一巴掌。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还是快速转身将她牢牢抱住。蒋婶头发不知何时披散开来,软软地埋我一脸。我就顺着脖颈拱了拱,同时伸进睡衣,握住了奶子。原本我想握住两个,但左胳膊无论怎么搞都分外别扭,只得放弃。蒋婶哼了一声,先是攥住我手腕,后来就捏住了老二。随着她的撸动,我才发觉自己顶着一个光溜溜的肉屁股。于是我叫了声婶,就开始挺动胯部。我在屁股蛋儿上捏了一把,就掰开大腿,只想着快点插进去。蒋婶呸了一声,说:“你别动,小公狗一样,瞎添乱。”我一动也不敢动。她身上也黏糊糊的,脖颈,脸颊,大腿,甚至屁股——老二在上面蹭了蹭,就滑入一条沟里。很快,随着一波温热袭来,我知道自己肏了进去——神使鬼差的是,那一刻我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母亲。蒋婶轻舒口气,扭过脸来:“一会儿吭声,可别弄进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听见没?”她扭了扭屁股。我只好说:“听见了。”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动了。“动动啊。”肥臀又扭了扭。于是我就开始动。那种湿滑和紧握感让我越动越快。拍击声细微却清晰。蒋婶的一条腿搭在水泥台上,在夜色中荡着丝微光。我就伸手摸了摸。她哼了一声。我嗅着越发浓郁的味道,我叫了声婶,我甚至想去抚摸她的脸。蒋婶连哼几声,说:“真硬。”正是此时,一辆自行车打胡同口拐了进来。大概是链条缺油,一路刺刺啦啦,像是一把锉子在我身上划过。划到嗓子眼时,它就停了下来。我也只好停了下来。蒋婶按住我胳膊,似是想爬起来。穿着拖鞋的脚步声,门被叩响:“春英!”老二被死死攥住。“春英!人找着了!”“哎!”蒋婶扭扭屁股,总算应了一声。“楼上呢?”来人站在门口,没动,半晌才说,“春英啊,先不给你婆婆说,你……你方便下来不?”然而没等“春英”答话,他就作了自我否定,甚至轻声笑了笑:“算了,就这么个事儿吧。二刚没了,在三道闸,待会儿就拉回来,我也就顺路报个信儿。”他声音很响,偏又刻意压低,以至于像个太监。这大半夜的,让人毛骨耸然。我不由一个激灵。蒋婶也一哆嗦——肥臀都向后拱了拱——依旧是一声“哎”。于是我一泄如注。

  蒋婶的臀是挺肥,现在更肥。但腰粗,现在更粗。我抓住屁股搞了一阵就没了劲儿。她倒越战越勇,很快就翻身上马卷土重来。如你所料,啪啪脆响,白肉四溅。“还是年轻好啊。”她说。“鸡巴好。”她又说。“硬啊。”她再次说。蒋婶主动时就会说这样的话,以便表现出一种享受人生的态度。是的,除了好好搞一搞也没什么其他乐趣了。关键是,搞一搞总不会让你的人生更糟。现如今蒋婶的每个毛孔里都分泌着类似的思想。这些不需要交流,你一眼就瞧得出来。被动时她则会说出另一些话,比如“别叫我婶”,再比如“搞婶的屄”。就这些,没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不好,但直到今天也没什么新鲜花样。这让我意识到,人,我们人,一眨眼功夫就会完蛋。无可救药。“想啥呢?”蒋婶伏在我身上,于是汗也流到了我身上。我在她奶子上摸了摸,没说话。“是不是嫌弃婶了?”她几乎凑在我的脸上。那双杏眼还是那么大,像汤圆。眼角却已爬上皱纹。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蒋婶一声没吭,撑着床就要起身。我一把拉住了她。我好像也没其他选择。蒋婶挣扎了几下,便软了下来。她在我怀里趴了好一会儿,后来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很快大滴眼泪便沾湿了胸膛,却始终没有声音。直到我在她肩膀上揉了揉,才勉强有些哽咽溜了出来。很奇怪,吱咛吱咛,刹车似的。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俏皮话或者安慰人的话,诸如此类吧。偏这当口,手机响了。即便蒙在地板上的裤衩兜里,依旧吓人一跳。蒋婶翻身卧到了一旁——她立马拉毯子盖住了身体。我愣了愣,还是跳下了床。是陈瑶。她劈头就问:“啥时候回学校啊你?”

  回家时天已擦黑。母亲来开的门,她说:“你也不带钥匙。”我表示忘了。我确实忘了。她又问我去哪了。我支吾半晌,连腿都有点发软。“听你奶奶说去大刚家了?”母亲撩撩头发,面无表情,“还去哪儿了?充个电都这么久啊?”我心里咯噔一下,汗就冒了出来。然而毫无办法,此时此刻我一句话也不想说。母亲却转身坐到了沙发上。她回头笑笑:“厨房里有蒸菜。”于是我就去厨房吃蒸菜。刚迈了两步,她又说:“妈等着你去看戏呢,结果也没来。”这下笑意就更浓了。

  第三十章

  八号宿舍楼在学校西南角,不远就是农林学院的实验田。眼下种了些水稻和小麦,于是婆娑而昏暗的晚风中便洒满了香甜的芬芳。这让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只好再次点上了一支烟。此刻我坐在乒乓球台上。不光我,其他一些正值青春年华的男男女女也三三两两地坐在其他乒乓球台上。更多的人则在身后的甬道上来来往往。是的,稀松平常得如同任何一所大学校园里的随便一个初夏傍晚。不过我们还是共同见证了一些事情。比如猪下水般的晚霞尚未散尽时,插秧归来的研究生们无精打采地从球台间穿梭而过。再比如五楼某阳台上一阵“敲盆打碗”后,伴着若干嬉笑,有女声喊:“哎!再等等!马上就回来啦!”毫无办法,我只能等。好在第二支烟刚抽完,陈瑶便出现在阳台上。我冲她招招手,说:“下来。”声音很低,但陈瑶还是听见了。她说:“噢。”我猜是的。我看了看她的口型,她说——噢。

  晚饭在西湖边的小饭店。我把蒸菜拿出来,陈瑶吃得小心翼翼。我说:“装啥装,你啥时候成淑女啦?”她小脸绷了绷,总算笑了出来。于是我就挨了一拳。她说:“要你管!”这是打楼上下来后陈瑶对我说的第一个非语气词。之前我问她:“吃饭去?”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跟着走。好半会儿我又问:“干啥去了你?这么老半天。”她哼了一声。这一路,直到在饭店门口坐下,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我倒杯啤酒,问她味道咋样。陈瑶表示还行,“就是蒜放得少,有点淡”。于是我就给她加了点辣子。她轻蔑地扫我一眼,欣然接受。陈瑶穿了件大白体恤,领口有点宽,一埋头便露出右侧锁骨和半截白色背带。在等待土豆粉的漫长时光中,我只能盯着这半汪新月瞧了又瞧。终于,陈瑶忍无可忍地踹我一脚,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辣椒使她脸上升起一轮红晕,细密的汗珠更是沁上额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不由有些发愣。而瞬间陈瑶已夺过我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她吐着舌头说:“真他妈辣呀。”递上纸巾的同时,我笑着问她假期都干了点啥。“宅,”陈瑶回答得很快,舌头灵活地收回又快速吐出,“看电视,你哩?”“宅。”我也回答得很快,尽管我觉得应该给出更富有创意的答案。然而晚风拽得柳条四下飞舞,搞得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犹豫半晌,几乎是土豆粉被端上桌的一刹那,我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补充道:“还有,打飞机。”

  埋头吃饭的整个过程中都没人说话,以至于母亲来电话时吓人一跳。她怪我到学校了也不报声平安。我也搞不懂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放下手机时,陈瑶白了我一眼。我说:“咋?”她说:“不咋。”没吃两嘴,手机就又响了。这次是大波,叫我喝酒,呆逼俨然已高。我只好推脱说有事。“啥鸡巴事儿?”我能想象他那大舌头在口腔里笨拙地四下甩动,而油腻的狗毛在刺目的灯光下蓬勃得像久未清洗的锅盖。几乎脱口而出,我说:“论文。”“对,论文,”我近乎高兴地叫道,“还有论文要写。”我甚至残忍地想到,5月8号就是交论文的最后期限。陈瑶显然也记起这茬,在周遭悠远浑厚的夜色中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对啦,论文咋样了?”她惬意地敲着我的手机,小鼻头亮晶晶的。送陈瑶回宿舍的途中我无疑是沮丧的。于是前者的欢快便显得过于张扬。我只好与她拉开距离。直到陈瑶站在甬道上,我才追了上去。她扭脸看看我,没说话。也许我想说点什么,却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只是朝八号宿舍楼扬了扬脸。“回去吧。”好半会儿我才说。陈瑶转身就走。即将迈过草坪时她又站住,回过头来:“你也不问问我咋了?”“啥咋了?”我不假思索。我以为她会说“算了”或者其他的什么,然而没有。她挠了挠头,索性一把揪开了马尾。黑发铺陈开的一刹那,人已穿过半张乒乓球台。兴许是尚未开学,这点儿周围竟没几个人,倒是明明暗暗的宿舍楼里不时溢出些许女生平时难得一见的张狂。陈瑶在球台的夹缝间七拐八绕,像是在穿越老天爷设置的频频魔障。大白体恤罩下来,再被晚风鼓起,仿佛真的裹了身道袍。昏暗的路灯下,她愈飘愈远,宛若一尾断线的纸风筝。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照这么下去,这阵风会把她吹到天上去。几乎条件反射般,我吼道:“陈瑶!你咋了!”真的是吼,宿舍楼里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青筋暴突中,我甚至有点头晕目眩。陈瑶立定,转身,片刻后朝我狂奔而来。非常俗气,但事实如此。像颗蒲公英种子,她一头扎进我怀里,柔软而又尖利。她喘得厉害,我只好吻了下去。那感觉不太好,犹如吃了瓣陈年糖蒜。于是陈瑶就笑了起来——边喘边笑边给了我一拳,她说:“神经病啊你。”

  第一次邂逅陈瑶时,她也是这么说的。那是去年十月份,我被大波拐去看迷笛。如他所说,确实不需要门票,但酒水却不再免费。当然,即便如此,也值得一去。事实上,看着一帮怪逼不知疲倦地跑舞台上跳水时,我确实被唬住了。群众的海洋此起彼伏,让我恍若溜进了伍德斯托克的录像里。当晚几个同省老乡聚了聚,其中有没有陈瑶我也没了印象。我兴奋得过了头。第二天新鲜劲就过去了,吵闹依旧,却没什么我喜欢的乐队。本就是冲着舌头去的,结果他们没来。刘冬虹和沙子倒是意外之喜。还有老崔,就站在我身边,戴了个棒球帽,边晃脑袋边吧咂嘴。特别地,因为上火,他嘴角冒了个疖子。老实说,有点傻逼。可惜彼时大波已有事先走一步,以至于直到今天他也不信崔健会长火疖子。到第三天我就蔫了,看完美好药店,便行尸走肉般地往车站赶。痛苦的信仰就让他们自己痛苦去吧。在火车上除了昏睡我满脑子都是木推瓜,觉得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没能见识甚是遗憾。当时我还不知道宋雨喆早他妈跑青海放羊去了。从平阳火车站出来大概十一点多,我也只能打了个的。那阵学校门前正修路,即便打的也只能坐到学院路口,往学校得再撒丫子地奔两三公里。于是我就地奔。路灯昏黄而稀落,两道尽是废弃的老机械厂(如今已是拔地而起中的各色商业楼盘),参差颓唐的砖墙在深浅不一的步伐中影影绰绰。然后我就看到一个女的,背着双肩包,脚步轻快。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也许是太过油腻与疲惫,我就想凑过去与她同行。结果该人猛然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尖利的鬼叫,吓得我差点坐到地上。接下来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快她快,我更快时她索性跑了起来。直到校门口,我才瞅清这个身着皮夹克的女鬼。她已气喘吁吁,无路可逃,虽然我并不打算找她理论。门卫来开门时,我自然而然地向门口踱去,与此同时偷偷瞄了女鬼一眼。就这一瞬间,她飞快地侧身,一巴掌招呼过来。耳光响彻夜空,我猜漫天繁星都惊呆了。“神经病啊你!”她说。

  再次见到该女鬼就是不久后电音论坛的一次聚会。此协会隶属于机电系,副会长就是我的吉他老师——学美声的大波。我匆匆赶到时,一眼就瞧见坐在主席台上的女鬼,不由大吃一惊。很快大波就给我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协会的手风琴老师,“大一新生哦”。除了冷目相对,我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陈瑶倒也坦率,她冷冷地说:“早见过了。”就是这样。正如此刻,她扭捏着身子,坦率地说:“吃了蒜了,不好闻。”但我还是贴上那羞惭的脸颊,双手滑过柳腰,攥住了牛仔短裤包裹着的俩屁股蛋。阳台上已涌现出若干人头。于是我女朋友轻轻颤抖了一下。她说:“别。”“咋?”“不方便。”“啊?”“啊个屁,写你论文去吧!”陈瑶在我手上掐了一把,便迅速退后。与此同时,她说:“要不要脸啊你。”声音并不大,但阳台上还是有人笑了起来。这些笑声断断续续地溶化在晚风中,顺带着撩起陈瑶的长发,舞得略显文艺。当然,文艺总不会拖累美,除非你意识到自己真的大难临头。

  整个晚上我都在搜集资料,别说冰封王座,连毛片也没瞅一眼。相关论文倒是不少,但都是付费期刊,只能让人干着急。我算是体会到老贺的阴险了——整整一个月,八节民法课,她都没能催促一下,而是任由自己的学生堕入深渊。好在有王利明的《物权法研究》,以及我还记得论文题目,夜市结束前拼拼凑凑,大概码了四五千字。草草吃了点东西,回到宿舍我倒头便睡。再睁开眼时,寝室里已挤满男屌。联想老爷机被团团围住,NBA赛场的厮杀声在掺上口水和脚臭味后生动得让人发不起火来。今天是东部半决赛,篮网客场战活塞。此时上半场刚结束,篮网领先十二分。这实在出人意料,于是我靠了一声。一时靠声四起。“你个逼还不知道吧?”若干呆逼回过头来,眉飞色舞。为保持主动态势,我自然不动声色。结果贱货们也纷纷不动声色。“还有我不知道的?”我小心试探道。“那就是真不知道了。”大伙兴奋地浪笑起来。“说说呗。”一番唉声叹气后,我倒是把自己给撩拨起来,只好不耻下问。但压根没哪个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他们甚至全部转向十四寸屏幕,开始摩拳擦掌。这真是令人忧伤。然而毫无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大本对基德的一记盖帽让呆逼们欢呼雀跃继而让直播陷入缓冲后,他们的注意力才不甘地转移到刚才的话题上。“小李和师太掰了。”这是第一句。“小李吃鸡被逮了。”第二句。“鸡巴毛,谁说是鸡?”这是第三句——杨刚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整个人呈放射状,“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女的不是鸡,是三本学院的学生!法律基础课的学生!同志们啊,为李老师默哀吧!”据杨刚打包票,此消息来自于李阙如,起码得到了后者的权威认证。至于怎么个认证法,杨刚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总结道:“刚在零号楼走廊里,小李打前面一过,李阙如的脸就黑了,是带着笑容那种黑!我们可以审慎地推断,归根结底,此乃一种弑父情结作祟!”

  毫无疑问,以上八卦无论细节如何,于我而言都是个好事。我可以轻松地想象感情的泥沼令亲爱的老贺痛不欲生,哪还有心思惦记起某个严林、某篇论文呢?于是我愉快地欣赏完了下半场比赛。活塞也不负众望,在双塔华莱士的严密防守下,比卢普斯和汉密尔顿大开杀戒,一度打出个17比0的小高潮。到第三节结束,活塞已反超四分。第四节连马丁和科林斯都开始基德化,最终95比80,活塞拿下第二场。午饭时不等陈瑶开口,我便向其八卦了小李的八卦。这令我的女朋友先是大吃一惊,后又大失所望。她从餐盘上抬起头来,近乎羞愤地质问:“管的多,你论文咋样了?”这显然是在转移话题,可惜过于赤裸——要知道,陈瑶可是老贺与小李传奇爱情的铁杆拥护者。如今的滑铁卢之变实在是现实的绝妙一击,而这苦果总要有人吞下去。所以我得意地宣布:“论文可以放一放了,还是祈祷老贺保重身体更要紧些。”当然,我也就说说而已,老虎嘴里拔牙的事应该留给更热情而勇敢的人。遗憾的是,当我午睡醒来准备开码时,另一个选择机会出现了。呆逼们嚷着去打球。关键是皮球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手里。一番花样后,我便被它死死粘住,怎么也甩不开。于是我只能去打球。

  以前一直在西区玩,虽是水泥场,但好歹离得近。眼下为应付教学评估,整个运动场都在大翻修。毫无办法,我等只能屈尊前往东区。这一奔就是将近四里地,而且很不巧,几十块老天爷晾尿布般的场地全部人满为患。只能等。我顺着篮球场溜了一圈儿,熟人还真不少,可见大家都是被逼无奈。绕假山转回来时,我已打算滚回去写论文了。太阳如此毒辣,把宝贵的青春年华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拍皮球上是否稍显夸张呢?正是此时,我看到了冯小刚。我是指平海一中的冯小刚。他一身国米,在草地外的塑胶跑道上踢球。一如既往,大喉结分外夺目。老实说,我真怀疑这是某种甲亢类后遗症。而他之所以在跑道上踢球,恐怕是因为近一半球场笼罩在喷头的绚烂水雾之下。学校管理总是这么体贴入微,令人叹服。当然,归根结底是我这老乡水平有限,不然完全可以加入半场大混战——权当搞橄榄球了。就这功夫,皮球朝我滚了过来。可惜有点疲软无力,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它竟绝望地停止不前。这就比较难办了。如果球在脚下,我当然可以给他们踢回去,但此时隔着一道铁栅栏——我粗略算了一下,起码需要多走七步。然而冯小刚已在向我拍手了,他笑着说:“嘿!”于是我只能尽了举脚之劳。他挥挥手说:“谢谢!”这货大概拿自己当球星了。此外,跟印象中略有不同,他的声音像极了冯巩。

  准是雷锋精神感动了老天爷,我们总算盼来了一个半场。掺上化工和园林的老熟人,四对四,三班儿倒。我一直觉得打半场最优人数是八个。六个太松散,十个太拥挤,只有八个才能达到对抗、配合与技巧的最佳环境。至于我队的水平,还算尚可吧——一直坐庄,从没下过。后来累得不行,只能下场歇了会儿,我也得以放了放水。如厕归来,球场已经改朝换代,我竟然见到了冯小刚,以及李阙如和其他几个阿猫阿狗。其中不乏大高个儿。无法拒绝地,我朝李阙如多瞅了好几眼。他那头鲜艳的鸡巴毛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令人惊讶。这次是四对五,冯小刚谦卑地说:“我不会玩儿,啊,不会玩儿,大家忽略我就好。”然而这种人你没法忽略,像所有蹿上篮球场的足球明星,他们对小动作的迷恋让人恼火。而狭小的场地又使他们显得过于精力充沛,以至于时常陀螺般地满场乱转。还要呼朋引伴或指点江山地大声吆喝。对于这种行为,除了小儿麻痹,实在没有更恰当的称呼了。好在冯小刚不吆喝。事实上除了偶尔的走步嫌疑,他的行为基本处在可接受范围内。倒是李阙如,仰着老贺一样的方脸,大大咧咧得像个傻逼。穿着艺术学院十五号球衣的高个儿打得不错,就是放松得有点过分,拿球便是旁若无人地放三分和勾手上篮。我只好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十五号马上恼怒地还以颜色。这下对抗激烈多了。而我从不吝啬于称赞别人,你打个好球,我肯定会叫好。所以几轮下来,他倒也没了脾气。但李阙如来了脾气,这厮一肘捣得杨刚蹲到了地上。再站起来时,后者眼泪都掉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无论如何请允许他在施害者身体的相同部位来上力道相同的一肘。出于公平起见,他马上不动声色地付诸实践。也不能说不动声色,起码杨刚叫了一声操。于是李阙如就嚎了起来。于是两人扭到了一起。于是大伙急着拉架。当然,大伙指的是我方,以及冯小刚,对方的其他几位神色颇为不善。我也只能严防以待。正是此时,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还鸡巴打不打?”这是我第一次听十五号说话。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湿漉漉的中分头垂下来,即便沐浴着阳光,脸色还是有点惨白。在影视和文学作品中,某类人物在此类场合的一声吼叫往往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但现实中并不会。两人虽已拉开,张牙舞爪却没消停。十五号二话没说,操起护臂,扬长而去。就在他起身抬头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第三十一章

  母亲来电话时,第四节刚开始。马刺落后六分。二十八岁的蒂姆邓肯被四十岁的卡尔马龙搞得心烦气躁,科比布莱恩特哑火后沙奎奥尼尔正满场撒泼。即便跑到了阳台上,国产音响迫人的欢呼声依旧不绝于耳。“干啥呢,这么吵。”“看比赛,咋了?”“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零号楼?老高,大玻璃,”停顿片刻,“得有三十来层吧?”“四十二层,咋?”我盯着窗户上若有若无的人影,声音都有点沙哑。“我就搁这儿站着。”母亲笑了笑。或许她并没有笑,但笑意却弥漫而来,浓郁得犹如此刻身后的阳光。我赶紧洗脸刷牙,完了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当她的声音传来,我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了。瞎扯一通后,她问我什么情况到底。我说:“我妈来了。”这下轮到陈瑶语无伦次了。她先说哦,又说妈呀,然后就没了音。我说喂。“嗯,”她沉吟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后问,“我先不去行不行?”近乎哀求。出门时费舍尔换下了佩顿,而上一场最后0.4秒正是前者绝杀了邓肯。我突然为马刺捏把汗。

  母亲果然在,令人惊讶。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见到她,我都会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但她确实近在眼前。零号楼的梯形平台巨大而阔气,母亲站立其上,在被平阳的风拂动头发的同时,又被身后巨大的钢化玻璃纳入腹中。“来了也不提前说声。”登上台阶时我肯定眉头紧锁。母亲双臂抱胸,笑吟吟的,却不说话。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杀你个措手不及啊。”我确实措手不及,只好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喷喷的,杵这么个地方有点过于夺人眼球。“走啊,哪儿吃去?”我接过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瞄了一眼玻璃。母亲着一身银灰色西装套裙,饱满的丰臀在细腰下浮凸而起。她跟着我挪两步,又停了下来:“急啥,等个人。”“谁啊?”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来了你就知道喽。”风真的很大,母亲仰脸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她语调一转:“咦,差点忘了,陈瑶呢,还要藏啊?”“哟,这次没把名儿忘了。”“妈记性是不行了,生怕再说错名儿把儿子给得罪了,专门拿个小本本抄了几十遍。”我无话可说,只能切了一声。母亲挽上我胳膊,笑靥如花:“人哩?”“人有事儿,来不了。”我不看她,却能感到聚光灯一样扫来的目光。片刻后,实在忍无可忍,我扭脸说:“真有事儿啊。”母亲哼了一声,随后就笑了出来,秀发乱舞中露出晶莹的耳垂和白皙的后颈。即便笼罩在阴影中,那温润的脸颊也直晃人眼。我不由呆了呆,然后就看到了贺芳。她骑着自行车,打西侧甬道缓缓驶来。阳光把玻璃生生切下一块,于是老贺和自行车都开始变形,仿佛冰块在消融。

  见了我,老贺并未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这就叫狡猾。她甚至对母亲说:“严林啊,聪明,好学生一个!”我只好帮她把自行车扛了下去。接下来,我以为她会拿走属于自己的车。然而没有。老贺挽上母亲的胳膊,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去。我也只能推着车在后面跟着。正值周末,校园里人来人往。我们仨像某种奇怪的展览装置,几乎吸引了迎面而来的所有目光。这种感觉很不好。而老贺还要时不时地扭过脸来,不知是提到了我,还是担心自己心爱的车。老实说她也不算矮,但跟母亲站一块就如同被削去了一截。这种感觉就更奇怪了。何况老贺屁股后还长了双眼睛。没错,就趴在雪纺长裤上,冲我一眨一眨。上周六补的是5月4号的民刑两大件。老贺姗姗来迟,匆匆离去。事实上呆逼们曾打赌她老为情所伤,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复原。所以老贺能来上课已是全天下伤心人的胜利。我一度以为也是我的胜利。关于论文,她提都没提。课间我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没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这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度过了难关。当然,我也并未真的打算不写。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不急,我也无需太为难自个儿。遗憾的是到了周三,我便被老贺一举击倒。毫无防备。临下课时她突然当众说起论文的事,扬言看来我是准备好挂科了。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准备。我赶忙说已完成,添上目录索引,周四就能交。又不是毕业论文,要什么目录索引,日他妈的。当天我夜以继日,东拼西凑,以期能蒙混过关。不料,这直接惹毛了办公室里的老贺。一声不响地读完全文后,她毫无征兆地上窜下跳起来。她说我“写的是屁”(原话如此),说王利明王泽鉴都能抄一块,竟然还有拉瓦茨,说我胆大妄为真是闻所未闻。最后她把那几页纸扔我脸上,声嘶力竭地总结道:“抄都抄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啊,怎么不去死呢!”她是这么说的。最后一句还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砸到了地上。起初我以为是汗,你知道的,高强度劳动的等价交换物。但后来老贺呜咽起来,我就明白世间本不该有如此汹涌的汗水。我只好关上了门。老贺扶额在办公桌前坐了许久。我估计得有小半个钟头。等她起身抹脸,戴上眼镜,再看到我时,似乎有些惊讶。移了移鼠标,她缓缓坐下说:“两周时间,好好写,没有下次了。”

  一路上她俩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总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却了我这个苦劳力。午饭在校宾馆餐厅。等在包间里坐下,我才发现眼前的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真是不可思议。据母亲说,贺芳跟她在大学里做了三年舍友。那会儿X大还在平阳西南角,和省师大背靠背,因为物资匮乏,俩高校难免共享一些资源。基本上86年以前(母亲说起码83年她毕业之前),整个校家属院都是混杂区。根据每年入校生的名额,教育部和省教育厅会修修补补见缝插针地安排宿舍。有时连教职工都无法幸免,不少人甚至要和学生们共居一室。母亲宿舍八个人,省师大和X大各一半,但法学专业只有老贺一人(事实上整个X大78届只有五个法学生)。性格原因,两人走得还挺近,直至贺芳考研去了重庆。那晚母亲还问起老贺的现状,我便把她与小李的浪漫情事如实相告。我说得很痛快,基于什么心理自己也搞不懂。母亲起初还笑,后来就怪我瞎扯。我说:“真的,这事儿谁不知道啊。”“真的呀?”她歪头想了想,最后笑着说,“不早了,洗洗睡吧。”我倒希望母亲真把它当成个饭后笑话,不然如今急转而下的事态会使我这个八婆分外尴尬。起码也要保持更新啊。老贺让我点菜,我实在不好意思,就推脱说女士优先。俩女士研究半天,点了个干锅,外加一只白切鸡。完了老贺仰脸叹口气,看看我,又转向母亲:“搞了半天,你弄个儿子在我班里!”她想表达出一种幽默,而且成功了。事实上仰脸挺大胸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成功了。我低头抹抹鼻子,听到母亲说:“那是,我都监视你两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还得监视下去!”就这么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两人笑了好一阵。我抬起头时发现她们的脸蛋更红了。

  高校宾馆的星级难免有水分,从装潢之陈旧可见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亲的连连夸赞令老贺颇为得意。于是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关于这个四星级宾馆的唯一八卦:园林学院前院长雇凶杀妻的故事。此故事与宾馆勉强的牵连就是杀手的身份——餐饮部的一伙计。即便如此,提到该案人们总会率先想起校宾馆以及令人谈之色变的藏尸情节。没记错的话,法学第一课老贺便讲过这个刑事案例,亦如此刻地兴致勃勃。至于某院长,只要加个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阴也足以把他从大部分人的记忆中抹去。我们只知道,这位省十大杰出青年、鲁班奖得主、前政府智囊主导设计了省地标建筑平阳大厦。而这在事发前当然是恨不得裱到校门口的荣誉。所幸今天老贺略去了藏尸情节,在感叹了爱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变后,她问母亲:“还记得郭晟不?”后者显然没了印象,看看老贺,又冲我笑了笑。“杨玉玉啊,我上铺那个瘦高个儿,武汉姑娘。”“啊。”“杨玉玉的男朋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请咱在小食堂撮过两次?”母亲点点头,应该是想了起来。但老贺依旧不依不饶,仿佛回忆的宝葫芦一旦打开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杨玉玉一样,长竹竿儿似的,见人先笑,贼和蔼了,就脑袋有点光,二十多就秃。”老贺肯定以为自己身处课堂之上,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惜谁也搞不懂她要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后,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再次转向母亲:“郭晟就是那个院长,杨玉玉就是被害人。”

  老贺多么不该在这种场合追求一种戏剧效果啊。上述话语短短几分钟,却使得气氛骤变,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包括老贺自己。她饮牛似地喝下另半杯橙汁,长叹了口气。“命运啊,”母亲也叹口气,随后瞥我一眼,“快吃,鸡都是你的。”完了她捣捣老贺:“你呀,一点儿没变!”贺老师扭脸笑笑,丰唇抿了抿,母亲的手机却响了。可能调成了震动,嗡嗡嗡的,有点刺耳。母亲拿出手机,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声使走廊变得空旷。这下我只好独自应对老贺了。她操起筷子说:“以前给你们说过吧?”我说:“啊?”“那个案子。”“哦,说过。”沉默片刻。“你不吃藕片?平阳就这个有名了。”我只好掇了两筷子。“藏得挺深啊你?”“啊?”“啥时候知道的?”“刚知道啊。”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脸瞬间涨得通红。老贺也好不到哪儿去,没准跟小李在一块她脸都没这么红过。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气息啊。“我跟你妈最铁了那会儿。”“要不是你妈开车,今儿个可得喝点儿。”“你爸干啥的?”“剧团我在电视上瞅着了,你妈在学校就唱得好,就是环境不兴这个。”“你属啥的?”无法想象老贺也可以如此唠叨,我倒宁愿跟她谈谈物权法草案。好在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松口气,几乎要侧过身去。它却又停了下来。“喂。”这次声音有点响,母亲再次走开。我抬头看了老贺一眼,她说:“以后当律师啥样,瞅瞅你妈就知道了。”话音刚落,母亲便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令人惊讶。老贺说:“大忙人!”“那可不,”母亲笑了笑,捋捋头发,甚至长舒口气,“咦,你俩是不是都没吃啊?”

  打宾馆出来,母亲说她要和老贺说会儿话。我说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说:“别走远,二十分钟后回来。”我实在没地方去,只好跑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喝了罐啤酒。隔着铁栅栏,隐隐能看到她俩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坐着。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才来了电话。于是我就往回走。两人已行至雕塑西侧的甬道上。见我过来,老贺便跨上了心爱的自行车。我说:“贺老师再见。”她笑着说:“别忘了论文。”我这才发现自己大意轻敌了。果然母亲问起论文。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只好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她说:“你是不是太吊儿郎当了?”我说:“哪有?”她说:“严林你听好了,其他我都由着你,学习上瞎搞我可饶不了你。”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就站在校门口。不知是平阳的风还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眉头紧锁。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比母亲高了那么多。直到站在毕加索旁,我都没说一句话。母亲捅我一肘子说:“咋,还生气了?”我确实没生气,于是我说:“我没生气。”“德性,”母亲拉开车门,“上车。”“干啥去?”“上去再说。”她在我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我主动询问老贺跟她聊什么了。母亲呸一声:“女人家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瞎惦记啥?”片刻,她又小声嘀咕:“你贺老师都分手了,你也不给妈通个气儿。”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无可忍地笑了出来。“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同情心啊。”母亲瞥了我几眼,脸蛋绷了又绷,终于噗嗤一声趴到了方向盘上。

  科技市场在北二环,一来一回将近俩小时。装了四台机,家用一台,剧团三台。母亲问我要不要,我赶紧摇头。她问咋了。我说用不着。倒不是真用不着,而是众所周知在大学宿舍里电脑就是时间黑洞。打发无聊时光理应用些更高明的方法。期间母亲接了好几个电话,完了说现在外出邀请越来越多,这半个月都十来个了。“邀请多还不好?”“人都拿你当戏班子,无非是红白事儿、赶庙会,顶多有俩仨文化节,跟妈的初衷还差得远啊。”我这才想起正事,遂问评剧学校的合同签了没。“谈妥了,”母亲笑笑,“过几天在平海有个签约仪式。”我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而头顶的阳光却生猛有力。回学校的路上,陈瑶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车上,马上到。“令堂走了?”“还没。”“噢。”我想说“噢个屁”,她已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说陈瑶。她问咋了。我说没事。她白我一眼,好半会儿才哼了一声。然而刚进大学城,我就看到了陈瑶。她梳了个高马尾,穿一身白边紫叶连衣裙,仰脸站在路边摊的遮阳伞下。四点光景,校门口没几个人,光溜溜的柏油路亮得像面镜子。耀眼的风裹挟着地底的热气,扯得五花八门的塑料袋漫天飞舞。这一切搞得陈瑶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声。

  母亲和陈瑶的历史性会晤已过去十五分钟,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是说我比陈瑶还要紧张。后者已经可以在母亲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着雪碧,口齿伶俐地谈着自己的专业,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数据的针,即刻就可以在你脑门上搞一下。现场验收,不甜不要钱。她说的那些名词,那些花花道道,我都闻所未闻,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实在无话可说,除非老天爷允许我抽根烟。母亲停好车后,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瑶握手。她说姑娘真漂亮,陈瑶就红了脸。当然,也没准是太阳晒红的。随后我们就找了个冷饮店坐下。我快速地干掉一罐啤酒后,只好又要了一瓶可乐。俩女士则慢条斯理,细水长流。母亲问了问籍贯,又问了问专业。虽然这些信息我早给她碎片化地呈报过。关于家人母亲却不去问,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谨慎。两瓶雪碧见底后,母亲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表达了她想请陈瑶吃饭的愿望。当然,时间上不大对头,于是陈瑶就笑了笑。她穿着平底凉鞋的脚在桌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这样吧,”母亲看看表,双手并拢握了握,笑容如外面的世界一样明亮,“你俩要没事儿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场,完了请你俩吃饭。”

  古玩市场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包括各种旧书。在旧书业务的基础上,经过填充扩张,短短几年间它就成长为周边省市最大的书市。最关键的是全,多么冷门生僻的东西在这儿你都能找到。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书爱好者,没事就瞎转悠。一如此刻,他们热粥般在身边流淌,令人无比之烦。母亲说她应邀在平海晚报上开了个专栏,讲一些评剧往事,结果一捋袖子脑袋空空,啥也写不出来。“能抄点也是好的。”她挽着陈瑶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书的份。这一逛就将近俩小时,我不得不提醒母亲把握好时间,她说皇上不急太监急。出来时天已擦黑,母亲轻车熟路地奔往师大南门。她地精般地说大堤上有家烧烤不错,搞得我跟陈瑶一愣一愣的。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平海的河水折腾了几百公里后正在我们脚下绵延。我惬意地打了个酒嗝。陈瑶则盛开得如一朵温婉的月光花,难得一见。母亲脱去小西服,扎起头发,说她也想喝一杯。于是就喝。这下连陈瑶也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月光茫茫,松软飘忽,笑容皎洁,醇厚似风。我感到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时代的晚上。后来母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回去。完了手机就到了我手里,先是父亲,又是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懂。然而挂电话时,手一抖进了收件箱,不经意的一瞥让我的心脏快速收缩了一下。一条收于下午两点四十五的短信:今在平海,可否一叙?是个131开头的陌生号码。短信只此一条,来电却有十几个,尚存的最早纪录是4月10号,也就是上次母亲来平阳那天。搞不好为什么,几乎一瞬间,那个在华联遇到的女人便杀出了脑海。她圆润的弧度如此刻的夜风般让我的胸腔快速膨胀开来。母亲在给陈瑶讲剧团中的趣事,两人不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放下手机,拿起来,又再次放下。我仰头干下了半杯扎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边的破城墙上,像什么海底生物的脑袋。陈瑶假天真,恳请母亲来两句。后者清清嗓子,瞥我一眼,灵巧的的双手水蛇般在月色下浮起:你看它身埋污泥尘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耻于群芳争妖艳,只愿馨香远近传。

  第三十二章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这么能跑。用陈瑶的话说即,简直像头野驴。多年前曾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于是我就夺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中长跑冠军。那之后的每一年,但凡我参赛,就至少有一个冠军收入囊中,以至于某教练数次撺掇我改练田径,直到母亲杀进了平海一中体育组办公室。再见我时,该教练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伸了个大拇指:“你厉害,你妈更厉害!”第二句是在体育课解散后,他满脸堆笑:“瞅你是棵好苗子,结果你妈拿我当人贩子!”到了大学也一样,鄙人可谓独立于体育学院的一道亮丽风景。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高校里的总体竞技水平反倒要差普高一大截。所以奖牌对我来说几乎是手到擒来。3000米预选赛跑完时阳光正猛,我躲在主席台巨大的阴影下边喘边兜圈子。陈瑶的服务很周到,又是擦汗又是递水,她扬言“就不劳你们系女生大驾啦”。直到统计结果出来,我们才沿着铁栅栏朝运动场外走去。起初大太阳让人飘忽忽的,后来毛白杨和白桦的影子便落了下来。虽然稀薄,但足够我们从白热化的世界窃取那么一点阴凉。陈瑶有些兴奋——斑驳的光点在小脸上闪烁,使她整个人都闪烁起来——乃至脱口而出要请我吃饭。正是此时,小树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真的很尖锐,让人想起肃穆礼堂里的一个响屁。乃是没了鸡巴毛的李阙如。他夹着烟,嬉皮笑脸地朝我们挥了挥手,那白皙丰腴的方脸使一茬茬毛寸像极了借来的劣质头套。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度拥有一头五颜六色的鸡巴毛啊。

  除了李阙如,还有冯小刚、艺术学院十五号、俩略有印象的阿猫阿狗,以及几位装扮前卫而清凉的女孩。他们或坐或靠地占据着俩长凳和一秋千,毫不介意地散发出一股游手好闲气息。此气息我熟悉,在整个九十年代它也曾萦绕于以台球厅或校门口为家的黄毛青年身上。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手腕处用墨水刺上了“愛”和“勿忘我”,前者则揣着三两画夹,颇有点波希米亚式的艺术家风范。当然,这些和我无关,冲他们点点头我就继续走。但冯小刚起身叫住了我。他丢下画板,喊了声严林,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栅栏边。我只好停了下来。其他几位艺术家也纷纷抬起头,开始用敏感而浪漫的眼光探索我和陈瑶。包括十五号——他瞥我一眼,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画板上,至于在画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李阙如甚至尾随冯小刚,走上前来,准备与我友好接洽。真他妈荣幸之至。“牛逼啊你,不愧是咱们平海的骄傲!”冯小刚笑着递来一支烟,“今年冠军不用说,还咱们平海人的!”我犹豫着该不该接过去。哪怕见识浅薄,我也识得软中华。而据我所知,冯小刚并不抽烟。上次打过一场球后,我又碰到了他们好几次——比过去两年里碰到冯小刚次数的总和都要多。这也好理解,艺术学院在新区,那里大概才是这些未来艺术家的活动范围。倒是我院的李阙如,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跟人家搅和一块,像绿豆糕上的一只黑苍蝇。难能可贵的是他老竟没报复杨刚。事实上,从后来的两场球上看,两人相互回避,基本无甚摩擦。可惜李阙如和冯小刚水平有限(特别是前者),反被十五号骂了好几次傻逼。也幸亏十五号辱骂了队友,否则你准会以为这个大高个儿是个哑巴。此人话太少,老是阴郁着一张白脸,搞得跟谁欠他三毛钱一样。现在的女性朋友们偏吃这套也说不定,所谓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兴许对便秘有特殊疗效。脸还翻得快。上周四下午切磋时他尚一派和气,昨天运动会开幕式后再碰着立马变得咄咄逼人。老实说,我喜欢对手硬气,越张牙舞爪越好,我会一一反击,打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冯小刚就愈发和蔼可亲了,让烟、买水,过于友好和谦卑。打球间隙我们聊过几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奇说“久仰久仰”,“在一中时你就跑得快”,“见你有印象,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名儿”。

  李俊奇就是“冯小刚”。此刻他把软中华硬让了过来,并要给我点上。当然,我拒绝了。我抿抿嘴,摆摆手说:“一会儿再抽。”李阙如则纠正了李俊奇的看法,他认为即便我夺冠那也是法学院的荣誉,和平海关系不大。然后他笑嘻嘻地问:“别光顾着跑,你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这话深得陈瑶共鸣,于是她轻笑了一声。如你所料,论文事件成了陈瑶的新近胜利,但凡与其意见不合,都会被拎出来用以佐证她的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我就更加无话可说了。我只能拒绝回答,我说:“靠。”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拂得女孩们的大腿分外白皙。自然,十五号的脸也很白,笼罩在阴影下就越发显得白。他抬头往这边扫了一眼,目标不知是我们还是操场,但转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画板上。这货从某个角度看很像陈建军——至少是电视上的陈建军,特别是鼻子和嘴,那种秀气的高尖和薄,简直一模一样。上次跟李俊奇瞎喷(当然是他喷,我只是碍于香烟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热情莫名的老乡情谊),我差点问他这十五号谁啊,然而神使鬼差,偏就开不了口。或许是身后的喧嚣和跳跃的阳光让人心神不宁,我终究还是把烟衔到了嘴里。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现了他的友好和谦卑。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问他们画的是啥。“咳,”李俊奇扭头瞧了瞧,胳膊甩得如同螺旋桨,“瞎玩儿呗,课外作业,没辙啊。”这么说着,他还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你得承认,此人颇有喜剧天赋,一口普通话说得也顺溜,乃至当字正腔圆的什么平海人从他嘴里吐出来时难免有些滑稽。这点毫无办法,据我所知,422军工厂的人都这样。不止是语言,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王国,吃穿住用都在西部山区,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拔一般,生活水平在整个六七十年代都远高于本地人。他们曾经有自己的医院、邮局、供销社,小学、初中,甚至高中,但后来就不行了。其实林彪死后整个422厂便名存实亡,即便隶属于工业部第七机械局,主要产出已是些农用机械。至世纪末时,除了无根的语言,他们已和平海土著无异。而那些死守三线厂的生活更糟。高中时班上就有几个422的同学,非富即贵,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从良的精明人。

  不过李俊奇丁点儿不会平海话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父辈就已走出军工厂,进入了地方官僚系统。撇开父母,他的语言环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无甚差别。所以当陈瑶问“这是老乡么,一句平海土话都不会”时,除了强调422,我也无话可说。“有几个平海人啊这里边儿?”陈瑶又问。“俩,还是仨。”我丢掉烟屁股,晃晃脑袋,犹豫着是否要指给她看。身后却猛然响起一串放浪的笑声。也不能说放浪,但音频实在有点高,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丰润的红唇和裸露的牙床。浪笑的间隙,女声说:“走吧,陈晨(音),人家快饿死啦!”别无选择,我回头瞥了一眼。不料十五号也正好瞧了过来,目光交接的一刹那,他叼上烟,薄唇翁动着:“急个屁呀你!”婆娑的阴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脸上,闪烁间竟有些刺目。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杨怀抱画夹,笔直的树干使他的脊梁愈显佝偻。李阙如又冲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逝去的鸡巴毛。俩女孩也对我笑了笑,她们的热裤短得大腿根都要露出来,小腿却给网袜裹得严严实实。这古怪的一切我实在消受不起。而操场上依旧人潮汹涌,伴着越发圆滑而油腻的呐喊声,黏糊糊的,融化了一般。

  阳光很亮,哪怕是照在华联五楼的卫生间门口。牛顿说光是粒子,惠更斯说光是波,但无论如何它打在人脸上时宛若一层迅速冻结的冰。没准真的是冰,人们沐浴着鲜活和喧嚣,却似乎又一动不动。整个春光都被冻住了。还有刘若英或许巍的歌声,蒸腾的水汽和肆无忌惮的孜然味儿。我顺着过道溜达了一个来回,尽情地欣赏那些琳琅满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费者。生活席卷而来,扑在身上,绵软而粘稠。然后就有了声音。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喉头一番滚爬又悄然滑落的呻吟声,粗重的喘息声。算不上突然,却足以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个哆嗦,乃至连脑袋都晃了晃。于是一对男女便出现在视野中,就在斜对过的电梯间,离我大概八九米远。女人一身浅黄色短裙,俯身攀住电梯门,母狗一样撅着屁股。男人腿很长,滑稽地挺动胯部的同时,孔武有力的大手在浅黄色的腰臀间来回摩挲着。说不好为什么,当他捧住颤抖的肥臀时,就像卡死了一个篮球。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或者说,我并没有动,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近。起先雪白的胸脯合着披肩的短穗在领口里疯狂地荡漾,后来小巧的鼻尖沁出点点香汗,精致的指甲因用力而渐渐泛白,再后来我在女人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紫色的湖人队服,大汗淋漓,以及无边的翠绿原野。这令我大吃一惊,险些坐到地上。女人却叫得越发欢快,发髻披散,红唇盛开,连口涎都耷拉下来。就在我颤抖着手去摘那个墨镜时,电梯门却关上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过程。我一面提醒自己冷静,一面去捶打金属门。回答我的是单调乏味的咚咚声和丰富绚烂的“咕叽咕叽”。我甚至能听到水滴的回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陆永平走了出来。是的,陆永平走了出来,着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腻。他端着黑铁般的笑,从我体内穿梭而过——根本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母亲背靠酱缸坐在地上,长发缠绕,水光潋滟,蜷缩着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好半晌我才叫了声妈,而就这一瞬间,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龟裂地面上的一滩水渍。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浓郁的油呛味扑将而来,令人几欲作呕。挣扎着转过身时,陈瑶刚好如厕归来。一片朦胧中,她说:“咋了你,睡个觉满头汗,论文还写不写了?”

  当然要写,校运会一搞完,下周四就得会老贺。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陈瑶正在阶教二上自习。为此我专门从图书馆借来了萨维尼和拉瓦茨的大部头,从小商店买来了印着XX大学的厚稿纸。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能更专注点,而不止是异想天开地奢望通过纯手工打动铁石心肠的老贺。这当然是陈瑶的主意。此刻她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捧着一本金田一耕助,不时冲我皱皱眉,一脸嫌恶。推理小说还有这种读法,也只能惊为天人了。教室里没多少人,除了偷偷摸摸搞点情调的小男女,就是些考研积极分子。恕我直言,后者的目标历来是早准备早放弃,“陪考爱好者”已是对他们最大的赞美。自然,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除了洗洗脸,首当其冲我需要抽支烟。类似的梦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周末的省师大招待所。细节记不太清,肯定略有不同,甚至有极大的不同——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至多我们能记住梦境的百分之二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上次的梦更加彻底而满足:陆永平走出杂物间,穿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掠行于阳光普照的田野。刚冒茬的小麦青翠可人,衬得三三两两的坟丘愈发阴森突兀。然而——阳光普照,安详喜庆,就差鞭炮齐鸣了。于是陆永平便消失于一垄新坟之中。墓碑高大厚重,让人想到白矮星之类的东西,奶奶站在一旁说:“这可是大老远运回来的山西黑啊!”醒来时隔壁在操屄,女的鬼哭狼嚎。我大汗淋漓地起身,在床头呆立了好半晌。月亮透过纱窗映出半张脸,不远处的平河大堤白茫茫一片。有一刹那,我觉得自己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

  当晚开了两间房,她俩一间,我一间。几次我都有询问母亲的冲动,却又在自觉荒谬和自我怀疑中节节败退。夜色中我看起来肯定像个屁股生疮的猴子。两位女士倒很尽兴,特别是母亲,难得一见的少女气息在酒精的催发下几乎要淹没那苍茫月色。昏暗的走廊里,她俩手挽手,夸张地扭来扭去。穿着短高跟的母亲比陈瑶高了多半头,凹陷的腰肢在衬衣束缚下盈盈一握,肥臀却投射出丰硕的阴影,在周遭墙壁间四下乱舞。她开心而放松,一如陈瑶的放浪与形骸。周一早上一切又恢复如初。母亲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趁陈瑶洗漱的功夫偷问我她“昨晚喝得不算多吧”。我只好笑笑说还行,没丢人。她一声冷哼就把我轰出了房间。早饭后,尽管一再拒绝,母亲还是把我俩送到了师大东门公交站。临别时,第一次,她没有老妈子般凝眉叮嘱,而是摇下车窗冲我们挥了挥手。一路上陈瑶笑靥如花,却没什么话。直到上了学院路,她才发表了会晤感言:“你妈还真是个大美女啊!我晕!”我也晕,跟窗外车水马龙的一锅稀粥差不了多少。

  周一上午是民诉课。好不容易熬到午饭后,我才得以查了查那个131开头的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平阳。我试图在网上搜索,理所当然,没有任何有用信息。在呆逼们的呼噜声中,百般犹豫,我终究还是打消了问候对方的强烈念头。下午四课时排满,房地产法小李再度归来。除了稍稍带点产后抑郁症妇女的神秘气息,他老一切如常。倒是这块在以往课间被不少女同学叮着的香饽饽,现下乏有人问津,以至于小李讲起课来温吞吞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好在时不时他要盯着鼻梁神经质地甩甩脑袋,自我催眠也就此打断。亲爱的小李啊,有些东西就像眼镜投在鼻梁上的阴影,除非你摘下眼镜,不然再怎么可劲地甩脑袋也无济于事啊。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心猿意马,简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当天晚上我终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起初在鬼哭狼嚎的楼道里,后来钻进了厕所,最后套上大裤衩、穿过冬青丛、沿着漫长寂寥的水泥甬道——一直地奔到了操场上。过了好久才有人接,果然是个男的。普通话,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他说:“喂?”我说:“喂。”他说:“那个,你哪位?”我说:“你哪位?”他就挂了电话,比我预料的还要果断。再拨过去,他说:“喂!”我说:“喂!”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不想没了声音。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于是就没人说话。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很快,他说了声“有病”就再次挂了电话。就是这样,毫无办法。当时我想的是,如果这是在拍电视剧,我兴许可以警告他不要骚扰张凤兰。这么一想,我甚至被自己的幽默感动得笑出声来。那晚月朗星稀,微风拂面,散步的情侣卿卿我我,健身达人们疯狂地磨损着自己的膝盖。网球场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一种陌生的拉美舞曲。即便穿着拖鞋,我也奔跑起来。

  抽烟回来,陈瑶正读得入迷。待我坐下,她突然扭过脸说:“你吓死我啦!”简直吓我一大蹦。论文依旧没写完,倒是陈瑶,几节自习下来看了好几本横沟正史。我也搞不懂是我在陪读还是她在陪写了。晚上和大波一块吃饭。这逼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相形之下,我一俗人都涌出那么一点萎靡不振的高冷气息。酒过三巡,他传达了两点主题思想:第一,云南有个腰乐队,很有态度,你要听听;第二,下周PK14要来,咱们队捡了个暖场,好机会啊!确实是个好机会,值得痛饮几杯!但陈瑶问:“有钱没?”“当然有!”大波甩甩狗毛,一番挣扎后,脸上升起奇妙的红晕,“没钱谁干啊!你这是在挑衅我们的底线!”是的,不但有钱,还有免费酒品,前提是先把报名费交喽!灯光浑浊,人声嘈杂,我不由叹了口气。“啥意思?”大波在我肩膀上狠狠来了一锤,“你这屌状态可别到时痿了!”我强压下翻涌而上的啤酒,想郑重地请求我的朋友务必放心,鄙人屌硬如铁,怎么可能痿了呢?然而不等我开口,手机就响了。或许它已经响了好一阵了。是母亲,她问我干啥呢,一直不接电话。我说:“吃饭,没听见。”“要说你耳朵不聋,你奶奶估计都不服气。”母亲的笑清脆而绵长,待我在饭店外的台阶上坐下,她才又拾起话茬,“过两天在平阳大剧院有个演出,你觉得咋样?”

  不知有多少仁兄读过《梦的解析》?弗氏理论简单概括如下:

  第一,梦是愿望的实现。焦虑梦的目的就是安慰。比如陆永平之死。

  第二,梦有自己的审查机制,对一些禁忌的情感,只有加以伪装才能通过审核。比如令人作呕的油呛味。

  第三,联想元素。梦中人可能是多种元素的堆砌,对某种元素的直接联想才能体现其身份的某一方面。比如篮球。

  第三十三章

  上了公交车,陈瑶还在问那个穿白旗袍的是谁。我说不知道。我真的叫不出名字。“呵呵,不认识她冲你笑啥?那叫一个甜哟,发神经呢?”路两道的楼盘鳞次栉比,黑洞洞的窗口在屎黄色的塔吊衬托下像是什么军事掩体。阳光和风把破烂不堪的红色条幅扯得四下飞舞——上面光溜溜的,一个字都没剩下。我撤回目光,在陈瑶大腿上捏了一把:“就一选修课老师啊,好像大概可能是姓沈吧。”如果真要有一个名字,那只能是“白毛衣”了。刚从校门口出来,我们就碰到了白毛衣。当然,这天气,除非为了捂蛆,没人会穿毛衣,所以裹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青色刺绣的白旗袍。唯一的区别是后者的效果更好些——即便暴露在天光下,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凹凸有致。她踏着大学城北街的柳荫娉婷而来,高耸的乳峰在徐徐跳跃中为眼下肥胖臃肿的午后注入了一支难得的强心剂。于是恹恹的小贩们都睁大了眼,于是热风撩起她的衣摆露出了半截大白腿,于是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然后她就冲我笑了笑。当那杏眼樱唇在树荫下闪动开来,我才得以确认白旗袍就是白毛衣。我也只好冲她笑了笑。我犹豫着是否该点点头,乃至打个招呼。但陈瑶开口了。她捣我一肘,说:”哟,眼都直了。“如此一来,我也不好表示什么了。反倒是与白毛衣同行的中年男人出其不意地扫了我一眼,他停下脚步,问:“这就回去?”白毛衣没回应,甚至没有任何停顿。擦肩而过时,她的尖头白高跟叩得柏油路面清脆作响,犹如滚烫夏日里的一支悠然舞曲。

  上次见白毛衣时,她就在跳舞。正是那个被三千张老牛皮打磨的周一晚上,我沿着跑道猛冲了好几圈。起初还照顾着脚下的拖鞋,后来索性把它们穿到了手上。淡薄的灯光和缥缈的月光交相辉映,我跑起来肯定像只疯狂的螳螂。而等我大汗淋漓地打草坪上爬起,抄东北对角线往外走时,网球场里的拉丁舞曲就越发悠扬了。远远望去,铁丝网外人头攒动,丛丛黑影拉得老长,宛若突然冒出的大型热带植物。神使鬼差地,我竟穿过篮球场,朝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临时舞场踱去。当晚四盏路灯齐开,以至于现场亮得有点夸张。二十来对男女埋在热情洋溢的舞曲中,或坐或立,或动或静。若干女性朋友还要时不时地甩甩脑袋,扭扭屁股,我只能将其理解为洋相尽出。正中央的空地上,一对男女合着四四拍翩翩起舞。女的一袭紧身瑜伽装扮,黑T白裤,曲线毕露。男的——抱歉,我为什么要注意一个男的呢?与周遭所有庸俗的目光一样,紧盯着女人我已十分吃力。毕竟,如此狂放的舞蹈恐怕天下少有。真的很狂放,女人绕着男伴旋转、腾挪、扭动,婀娜多姿,翩若惊鸿。乳房在跳跃,圆臀在颤抖,柳腰水蛇般灵巧。当她夹着男人大腿抖动起屁股时,理所当然,群众们吹响了色情的口哨。毫无办法,除了打飞机,我们也只能借助于此来表达自然界的普遍真理。女人却不以为意,白色拉丁舞鞋踩着坚定而妖娆的步调,柔韧的胴体在音乐中流淌得越发恣意。初夏的晚风亮如白昼,头顶的飞蛾、脚下的阴影、汗水,乃至女人柔软的沟壑,一切都纤毫毕现。一曲结束,掌声雷动中,女人微笑着鞠了一躬。我这才发现这具青春而丰韵的肉体属于我的艺术赏析课老师。她冲场中的男女拍拍手,说:“来来来,再走一遍,麻利点儿都!”环顾四周后,我终于在众人身后的西南角瞥见了一个横幅,上书:bachata推广会。

  我之所以知道白毛衣姓沈,当然是来自于选修课同学的八卦。据他说,这位沈老师可大有来头,乃是艺术学院数一数二的头头。如此人物,居然面对全校开选修课,“真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白毛衣固然赏心悦目,至于福不福吧,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跑操场上拍会儿皮球。不过选修课也没几节,按两周一节算,一学期也就十二课时。而艺术赏析课,妙就妙在“赏析”二字,没有系统理论限制,就像小朋友看连环画,翻到哪是哪。恰好你喜欢草船借箭,那自然津津有味;你若钟情于小兵张嘎,难保不如坐针毡。过去的两节课对我来说可谓冰火两重天。先是约翰凯奇的实验音乐和血腥国王的前卫摇滚,她甚至放了一段凯奇1972年的纪录片——此视频资料着实珍贵,即便看不懂,我也难掩那奔腾而出的莫名兴奋;后是文艺复兴和古典艺术,又是巴洛克,又是浪漫主义和新旧印象派,除了埋头大睡,我也无事可做。于是白毛衣便把我叫了起来。一片哄笑中,她说:“有些同学爱睡觉,那也没法子。但你不能老睡,这课间也跑出去活动活动,上课再睡也不迟嘛。”我睡眼惺忪地抹抹哈喇子,真不知该作何反应。正如此刻,陈瑶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个香饽饽,连选修课老师都认识你。”我唯一的反应就是在她的大腿上捶了一把。“见了令堂该说点啥呢?”好半会儿陈瑶又扭过脸来。我翻翻眼皮,没搭理她。“你说咱们能赶上看戏吧?”这下就有点嬉皮笑脸了。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一副很幽默的样子。MTV肯定欠我个喜剧表演奖。

  其实上周四母亲就说要来,依旧是评剧学校的事,得到教育厅备案还是怎么着。结果不了了之——在二号教学楼前潮涌的人流中,她打电话来说有事,“去不了了”。就那一刹那,我突然就莫名地松了口气。也多亏了老贺的论文和NBA,不然这一周还真不知道怎么捱过去。上周二晚上在大学城的Livehouse搞了场演出,没两首——甚至不等大波兴奋起来——那把墨芬6200就断了弦。熬到一曲结束,老板给找了把琴,高级货,Gibson的Firebird。太高级了,以至于我拿到手里滑溜溜的,就像脚上套了双大码鞋,怎么搞怎么别扭。加上老琴的音箱和拾音器,调了十来分钟音,仍是差强人意。台下的傻逼们蹦蹦跳跳,我汗水汹涌,动作呆滞,一股气流在胃里龙腾虎跃,险些奔将而出。两首过后,我扔了琴,说不玩了。如你所料,早对我横眉冷目的大波差点扑上来咬断我的狗腿。我甚至给王伟超打了个电话。一通逼逼屌屌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厂长一般呆在平阳还是平海。“狗屁厂长,平钢集团啊,人那是董事长兼党组书记!”呆逼一番吐槽,然后问,“你问这个干啥?”我支支吾吾,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攒了个借口,不等撂出去,王伟超就给出了答案。他说不知道!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沉吟片刻后,呆逼又说:“陈建业嘛,除了职工大会,我们哪见过啊!平阳他当然有不少产业,养几屋子小蜜没问题,这事儿吧,还得听我们组长老黄给你喷,那叫一个,啊,酒池肉林啊。”对酒池肉林我没什么兴趣,就想挂电话。但王伟超叫住我说:“你个逼是不是遇事儿想送礼啊?”我说:“送你妈个逼!”我实在太粗暴了,有时候难免矫情。

  平阳大剧院位于东北角的新行政区,坐公交车恰好一个钟头。在平阳呆了两年,这个屡屡见诸报端和荧屏的建筑物我还是第一次见。令人惊讶的是它的实景居然和照片一样丑,远看就像个倾斜的葫芦。我的审美并不反对建筑物具有葫芦的外观,但为啥要倾斜呢,我有点搞不懂。据老贺说,此剧院同样出自园林学院前院长郭晟之手,完工于1997年。原本叫什么香港剧院,没建成就改成了现在这名儿。老实说,这“大”字还真是神来之笔,在文化上起到了一种壮阳的作用,以至于此时此刻我真怕它会喷点什么东西出来。荣幸的是,在这儿也能看到平阳大厦——当然,多亏陈瑶指点。她说:“啧,平阳大厦。”我说:“那就是平阳大厦啊。”这不废话嘛,那个在骄阳下银光闪闪高达二百来米的巨型阳具除了平阳大厦还能是什么呢?而平阳大厦里还有个平阳大酒店,全省唯一的白金五星,依旧是个“大”,令人无语。剧院小广场倒是绿化得不错,种了些叫不出名儿的阔叶树,这时节竟已有知了聒噪不止。紧贴着葫芦底部剜了个浅水池,二十来个喷头羊癫疯似地突个没完没了。演出公告牌就立在水池边,《花为媒新编》有三场,今天下午在多功能厅,明天上午和晚上在歌剧厅。这个新编剧貌似反响不错,好几家地方报纸都有评论。昨天中午买烟时我瞄了一眼,省都市报文化副版的头条就是《之经典再创新》——不可避免地,捧得有点过火,什么“立足经典,探寻时代精神”,太“大”了些。就这功夫,母亲打葫芦后面冒了出来,老远就冲我们招手。她穿了件米色蕾丝罩衫,下身束一条靛色过膝长裙,一朵大牡丹花娇艳欲滴。当头第一句,她笑吟吟地问:“你俩看戏不?”

  看戏就免了,听听即可,毕竟演出已过大半。在母亲带领下,一通七拐八绕后,我们总算抵达了多功能厅的后台。剧团里的老熟人都在,候场的候场,换妆的换妆,老油条们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轻们反倒青涩渐褪,越发泼辣起来。既然我的女朋友来了,那自然前台后台都是一场戏。等满面通红地被母亲领进休息室,陈瑶偷偷掐了我一把。母亲眨眨眼:“早提醒你俩看戏不,还不乐意,听话不听音的下场。”有半个多小时吧,我俩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时有人在门口支条缝,往里窥两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台的唱腔清晰入耳,只是多了层模糊的厚重感,给原本欢欢庆庆的喜剧平添了几分哀怨。五姑娘舌战张氏夫妇和阮妈的一场戏直听得人浑身发抖,她唱道:“喜结连理固然好,嫁鸡随鸡怨谁人?”这就是新编所谓之“新”了,背景不变,主要人物关系与精神内核却已不可同日而语。结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张五可追求她的贾俊英,旧人旧欢,新人新欢,皆大欢喜。令我意外的是张凤棠居然扮演阮妈,唱功没问题,但在形象上实在有点颠覆经典了。全体剧组人员谢幕时,整个后台只剩下我和陈瑶。她吐吐舌头,表示这戏听着还挺有意思。我说你这可是后知后觉啊。正待撂两句补刀,外面响起一连串不紧不慢的嗒嗒声,慵懒得令人牙根发痒。很快,休息室的门就被推开。来人“呀”了一声,马上就笑了:“林林来了呀,小美女都带来了,快来来来,让老姨好好瞅瞅!”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牛秀琴,不由整个人都愣了愣。

  待演员们卸妆更衣完毕,天已擦黑。这期间陈瑶被牛秀琴炸了个外焦里嫩。走出剧院大门时,她长舒了口气,颇有几分摆脱老妖婆魔爪的艰辛与庆幸。其实她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扭头就会瞥见牛秀琴雪白的大奶。后者裹了件低胸紧身短裙,领结与胸口间连着一抹透明黑丝,半截乳沟清晰可见。裙子的颜色更是古怪,斑斑点点的,像是印象派画家扔掉的旧画布。哪怕见识短浅,我也清楚这种在大众审美里越古怪的东西,价格越是不菲。时尚界就是这么下作,毫无办法。而母亲一直在忙活,又是帮卸妆,又是搬道具,至今没和我说过两句话。直到刚刚,她才喊我吃饭,又叮嘱陈瑶别落东西。晚餐订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据我老姨说,“它家的海鲜烧烤很厉害”。虽然搞不懂为啥川菜馆最拿手的是海鲜烧烤,我们还是点了海鲜烧烤。二十来号人,一包间,三桌。与我们同桌的除了郑向东、牛秀琴,还有团里的两位老艺术家——也没多老,姥爷的师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团,后来和郑向东一起进了文化馆,当年母亲请他们出山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阳某录像厅突发火灾,死伤四五十人(民间流传已过百,没准你也记得,举国轰动的大新闻,足够人们兴奋仨俩月)。国务院发文件,加强营业场所整顿,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严格娱乐业运营审批。所谓“严格”,翻译成老百姓能听懂的话就是:一般情况下,一律暂停各类资格证的发放。后来我知道,演出团体执照需向文化局申请,经纪机构执照需向文化厅申请。以火灾为界,之前是耗时,之后几乎是耗命。尽管奶奶早早祭出了牛秀琴,前前后后还是碾了好几个月。那阵母亲四处奔波,却乏有收获,回到家还得“不听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弃。只是这“演出合同、银行贷款都是小事儿”,“砸了人家的铁饭碗实在不好交代“。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这几位评剧界老前辈,就没有凤舞剧团。

  第一茬生蚝上架时,牛秀琴建议母亲讲几句,“反响这么热烈,咱们也是旗开得胜嘛”。我搞不懂“咱们”是啥意思,这位老姨就是话多,自打坐下,一对丰唇就没消停过,哪怕是对着镜子拨弄她那大波浪卷时。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左手边,不需要什么特殊举动,大奶也会自动跑我眼里来。可以说,我,作为一道屏障,牺牲了自己,保护了陈瑶。母亲没接茬,朝另外两桌看了看后,笑着捣了捣身旁的小郑:“你来吧。”我以为小郑会客套几句,然而并没有。随着“那我来?”轻轻落地,他人已站了起来。“同志们哪,”拢了拢油光发亮的头发,郑向东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安静下来才开始了他的演讲,“同志们哪,这跑剧团呢,搁旧社会就是杂把式,啊,戏子低贱,下九流,比之底层劳动人民都不如。到了新社会,经过戏改嘞,有成就,也有失误,啊,我呢,经历过剧团的辉煌,也经历过剧团的,啊——”他想找词儿,遗憾的是拢了好几次头发也没找着,于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咱们这个文化形式能够发扬光大,传承下去,啊,这点跟在座的各位一样。大家共勉吧,这次演出很好!最后嘞,感谢文体局对咱们评剧事业的支持!”对小郑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老这几句把张岭话、平海话、普通话糅得炉火纯青。只是“感谢文体局”时,他不是盯着牛秀琴,而是不远嘶嘶作响的生蚝。当然,掌声雷动。牛秀琴伸个大拇指说:“郑哥讲得好。”小郑笑了笑——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那弧度有点僵硬:“你不来两句?”“算了吧,”牛秀琴摆摆手,但还是拢拢流苏坎肩,站了起来,“大家吃好喝好,睡个好觉,明儿个呢,鼓足干劲,到大舞台上让平阳人开开眼!”这么说着,她端起酒杯:“来来来,都满上,干了这杯!也多亏咱们团长领导有方!”大家都站了起来,我也只好站了起来。母亲浅笑嫣然,陈瑶则小脸憋得够呛。

  几杯酒下肚,郑向东话就多了起来,唠唠叨叨地讲平阳大剧院的音响系统怎么怎么好,过去老县城的戏台又如何如何。老实说,挺有意思。于是我就发表了下个人意见,搞得小郑直呼我懂行。他甚至问我是哪个学校的,读啥专业——同样的问题也作用到了陈瑶身上。两位老艺术家话倒不多,也就跟陈瑶侃了几句,夸她长得俊,完了委婉地表示“不来碗汤水面,胃怕是受不了”。牛秀琴吃得不多,却一个劲地鼓励我多吃点。她说她正减肥,不然可不会跟谁客气。这么说着,秀琴老姨翘起二郎腿,短裙便缩到了大腿根。我亲姨坐在隔壁桌,右手侧的男人果然是个驴脸。时不时地,她要扭着身子和陈瑶说几句,老生常谈的长辈关爱。当我起身送肉递酒时,她突然拽住我的衣角,用高分贝的声音“悄悄”地说:“可以啊,林林。”满堂大笑中,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瞧见张凤棠没有化妆的脸。母亲应该很高兴,脸蛋都红扑扑的。除了招呼大家吃饭,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下午的演出上,上座率了、观众反响了、失误了等等不一而足。交谈对象嘛,自然是她的师兄和师叔。偶有两次撞进那双水汽蒙蒙的眼眸时,母亲都挑挑眉,冲我身旁的陈瑶努了努嘴。后来我起身派发小龙虾,《寄印传奇》突然响起。很模糊,像是什么动物的呜咽。再回到座位上,母亲已经走了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凶,嚷嚷着要跟我碰杯。推辞不过,我只好满足了她。她问我在学校都干点啥,是不是很无聊。我说就瞎玩呗。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瞎玩?你妈交学费就是让你去玩的?”她撑着下巴,丰腴的脸蛋似笑非笑地扬了扬,耳垂的墨绿吊坠晶莹剔透。就这一瞬间,我发现她脖子右侧的领结边缘露出一朵淡紫色的斑痕。生猛而腥鲜的空气中,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

  起身时,陈瑶问我去哪,我说上厕所。走廊里杵着几个闲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然而没有母亲的影子。我沿着走廊往东踱了两步,偶一转身,却发现她打西侧楼道冒了出来。紧绷而尖削的灯光下,母亲款步姗姗,摇曳生姿,大牡丹花似是要从裙子上蹦下来。她问我咋跑出来了。我说上个厕所啊,憋死了。她笑着捶我一下,怪我这么大了没个正行。就在母亲要进门时,我叫住了她,表示需要借手机一用。她说:“你的呢?”我说:“没电了呗。”母亲皱皱眉,就把V60递了过来。她说:“别乱打,不然给妈交话费!”等母亲进去好一会儿,我才打开了翻盖。不远一个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世间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会在他那小眯缝眼里暴露于无形。我只好捋捋手机吊坠,以同样的目光回敬了过去。胖子愣愣,嘟囔两声就撇过了脸。131当然有新通话记录,从上上个周日到今天拢共多了五条,最新的,就是刚刚——5分钟前。其中有一条是本机主叫,最长通话时间则在上周三下午,将近25分钟。短信一条没有,兴许是母亲删了呢?我埋着脑袋,把键盘按得劈啪作响。也不知哪来的风,火红的玉石凤凰抖个不停。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说不好是油、烧烤酱还是自己的汗。正是此时,一袭馥郁扑鼻,我肩膀给人重重拍了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险些坐到地上。“干啥呢,”牛秀琴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盯着我,“该不是在偷翻你妈手机吧?嘿你个小毛孩,让老姨给逮着了吧?”搞不好为什么,她整个人如同泡发的鲍鱼,珠圆玉润。我吸吸鼻子,只觉得眼前的乳沟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

  第三十四章

  冲完凉出来,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好半会儿没人接。挂了再拨过去,还是没人接。几乎条件反射地,我套上大裤衩,拎上脏背心就冲了出去。阳光折在水滴上,五彩缤纷,于是我像条落水狗那样抖了抖身子。

  关于评剧,陈瑶表示还能听,“没想象的那么糟”。关于剧团,陈瑶表示挺有意思,“主要还是平海话听着亲切”。关于牛秀琴,陈瑶说:“你这老姨有钱啊,那个包可是爱马仕的。”虽然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我还是问:“啥爱马仕?”陈瑶撇撇嘴,白了我一眼。我不甘心地问她咋知道。“锁头包啊,前年刚出的,这谁不知道。”我就不知道。对所谓的奢侈品,我一窍不通,也不想通。“得有个小两万,”陈瑶哼一声,“上次见她拎了个古驰,这回倒好,大升级了。”公交车上没几个人,晚风挺凶,以至于陈瑶的头发时不时地扑我一脸。“我妈的包咋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陈瑶显然愣了愣,然后就大笑起来。等笑够了,她卡住我胳膊:“很好啊,令堂大美女,哪用得着啥名包啊?”窗外车水马龙流动如火,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好哇,”陈瑶掐我一把,“是不是想给你妈买包了?美得你,先把老娘的礼物准备好再说吧!”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早起已九点多,跑操场上溜一圈儿,我便一头扎进了自习室。遗憾的是,直到陈瑶带早饭过来,我也没挤出俩字。事实上整个上午都好不到哪去,张五可脆甜的嗓音总是时不时地打脑海里飘荡而出,搞得人烦躁莫名。所幸一番狠拼硬磨,论文终究是搞定。下午三千米决赛自然毫无悬念。我甚至觉得,如果忽略掉场地和观众,有生以来我参加的所有比赛都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鸣枪起跑,惯性,冲破终点。还有几乎一成不变的大太阳——我,就是太阳下的一头驴,万般不幸的是老天爷连胡萝卜都懒得搞了。接下来还差个五千米和百米飞人,捎上西南角的铁饼和三级跳,也就轮到了校运会闭幕式。趁这功夫我到宿舍冲了个凉,临别陈瑶还叮嘱我“千万别睡过了头”,“落了奖牌可就亏大发了”。怎么会睡过头呢?走在鹅卵石甬道上时,我脚步匆匆。至于为什么匆匆,我也说不好,倒是东操场的欢呼声厚实得像张浸了水的老牛皮,在骄阳的滋润下越裹越紧。于是我又抖了抖身子,索性小跑起来。

  到平阳大剧院时五点出头。也多亏我兜里揣了俩钢镚。期间我老觉得母亲会回个电话,然而并没有。站在葫芦前,我攥着手机犹豫半晌,终究没能按下那个油乎乎的拨号键。遗憾的是,没人引路你连后台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找到歌剧厅道具间了。何况离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半小时,谁知道剧团这会儿在不在呢?整个剧团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平价酒店,昨晚母亲倒是提到过,但确切什么地方我还真想不起来。跟看门大爷一番唇枪舌剑后,我只能毫无脾气地在门口台阶上坐了下来。老头却有些没完没了,逮杆旱烟袋把铁皮门敲得咚咚响:“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守规矩,没有演出证,哪怕天王老子我也不能让你进去啊!上午就有一个,拽得很嘛,又是谁谁谁的亲戚,又是认识哪个市领导,啊,我让他进去了吗?最后来了个熟人,结果嘞,还不是把人给领走了?想进去,没门儿!”他这普通话挺溜,年轻时多半是个知识分子,也难怪浑身上下散着股酸臭,连扑鼻的烟草味都掩不住。这么一想,我也就原谅了他。于是在老头的长吁短叹和砸吧声中,我度过了一段难捱的时光。每当有人进出,我都会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再大失所望地垂下去。老头不忘煽风点火:“走吧,有熟人也不行!”多亏他老吉言,话音未落,我便看到了小郑。一如既往,他穿着双方头布鞋,腰间的钥匙链叮当作响。不等我站起来,他便瞪大了眼:“咦,林林来了啊,这演出可还得俩钟头哩!够积极!”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觉张岭话竟如此悦耳。

  郑向东把后台摸得很熟,说句不好听的,就跟走在自己家一样。他还在为上午的演出兴奋,并迫切地希望把这份兴奋传导给我。“这样的舞台才叫舞台嘛!”他说。“上午的效果太好了,反响也不错!”他又说。“你啊,没来,太可惜!”和着钥匙链的叮当声,他手舞足蹈。我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费了好大劲才勉强附和了两句。是的,在如此严肃而活泼的氛围中,你总得表示点什么。与多功能厅相比,歌剧厅的后台确实要气派得多,光休息室就有四五个。然而,空空荡荡,除了我和小郑再无他人。几乎脱口而出,我问:“我妈呢?”或许周遭太过空旷,我的声音竟有点发抖,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质问。“你妈啊,”小郑从道具箱里抬起头来,瘦削的白脸在灯光下更显苍白,“晌午说是跟几个领导吃饭,这会儿在哪儿我可说不好。”“啥领导?”我吸了吸鼻子。“就这个大剧院的呗,院长还是啥,还有那个,啊,平阳文化局的,这次巡演也多亏了人家。”除了嗯一声,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两侧墙壁铺延着巨大的镜子,交相辉映间诞下一坨坨斑驳的光晕,像是古爬行动物落下的眼睛。“这世道啊,也就女同志受欢迎,领导接见嘞,也是紧着女同志。”沉默片刻,小郑突然长叹口气——他整个脑袋都埋在道具箱里,以至于瓮声瓮气的。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不容我反应,那张白脸便仰了起来——小郑笑了笑:“开玩笑开玩笑,有牛秀琴在,我也就没陪你妈去,咱团里好歹留个镇场的不是?”我没吭声,而是顺着化妆台走到了大厅的另一头。再回来时,我说:“一顿饭吃到现在。”不高不低,非平非仄,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郑向东很快接过了话茬:“也是,没准儿上哪儿逛去了?个个都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不就是个省会嘛,理解不了。”我只能点头表示认同。“不过啊,”小郑站起身来,扭了扭腰,“这跟领导吃饭嘞,还真没准儿,以后你要当了领导,别为难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成。”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此玩笑并不好笑,事实上我尴尬得脸都涨得通红。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我以为是母亲,结果陈瑶火冒三丈地说:“这都要颁奖了,你人呢?”

  就一个电话的功夫,杀进来五六个人,看到我,他们说:“哟!”我只好冲每个人都笑了笑。接下来的十来分钟里,剧团人马陆续赶到,一番嘻嘻哈哈的调侃后,大家便忙活起来。毕竟能力有限,帮着把道具箱搬到前台,我也就无事可做。期间李X霞给我塞了俩猕猴桃,我小心翼翼地问起母亲,她甩甩胳膊唱道:“天涯茫茫寻娘亲,娘呀娘呀,你在何方?”满堂大笑中,我握紧猕猴桃,就像紧握着她的两个奶子。郑向东布置起舞台来就是纯粹的张岭话了,土,俗,不容置疑。他腰间的叮当声总让人想起年少时光里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歌剧厅的弧形舞台像艘搁浅的巨轮,对面的观众席在一团团渐次浓重的黑暗中竖起密密麻麻的墓碑。凝视许久,我终究还是一跃而下,仿佛真有块浅滩等着我淌行而过。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在座位间辗转腾挪。单调的贝斯弹拨经过巨型穹顶的放大犹如濒死之人的最后一次痉挛。老实说,吓人一跳。台上的诸位也都扭过脸来,一时之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她问我咋了,我说有啥事儿,电话都不接。“刚看到,”母亲的声音和暖如故,“一直在忙,啥时候响的也不知道。”我没吭声,因为我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林林?”耳畔隐隐传来汽车鸣笛声。“听着呢。”“晚上演出来不来?明儿个一早咱们可就走人了。”母亲轻笑了两声,我的无名怒火似乎怎么也燎不到她。“在哪儿呢这会儿?”“咋了?”停顿片刻,“路上呢呗。”“我在大剧院一个多小时了。”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或许太过用力,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原本我打算坐在观众席上迎接母亲的到来。她要见到我,必须进大门、上楼梯、过走廊,必须步入化妆间、四下询问、穿过弯弯绕绕的通道,必须睁大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仔细搜寻,没准儿,她还必须大喊一声:“林林!”然而没几分钟,我便按耐不住,起身爬上了舞台。刚适应化妆间刺目的灯光,走廊里便传来了高跟鞋的叩地声。些许熟悉,些许陌生,还有点杂乱。背对着门,我努力使自己瘫到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梳妆镜前正兀自变老的张凤棠——她饰演阮妈的唯一优点就是免去了点痣的麻烦。很快母亲就走了进来,并没有说话。倒是牛秀琴发出了招牌式的笑声,音域宽广而光滑:“忙着哪大伙儿,都吃了吧?可千万别空着肚子,啊?”理所当然,调侃难免,但反应并不热烈,兴许大家真的很忙。化了一半妆的张凤棠撇过脸来:“吃啥啊吃,等着牛主任请客呢。”“好说好说,”一个玫红色肉屁股扭上前来,扇出一缕甜腻的香风,“今晚夜宵我包了,啊?哪能让兄弟姐妹们饿着!”就在张凤棠的大喇叭开始广播时,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母亲说:“傻啊你,来这么早?”她穿了件乳白色的短袖针织衫,不知是衣服太紧,还是角度问题,高耸的乳房几乎覆盖了我整个视野。挪开眼睛,我才吐出了几个字:“去哪儿了一下午?”“去哪儿了?”牛秀琴拉把椅子紧挨我坐了下来,“还不是见领导?”“一顿饭吃到现在,啥大餐啊?”我把玩着手里的猕猴桃,头也没抬。“去了趟文化馆——”老姨搭上我的肩膀,调子拖得老长,然后冲母亲仰了仰脸,“哎,你还别说,搞得真不错嘿。”这么说着,她翘起二郎腿,小心翼翼地弹了弹贴在我身侧的名贵手袋:“文化局老崔找了几个搞戏曲市场研究的,开了个调研会,这一趟啊,你妈可没白跑。”母亲没搭腔,而是在我肩膀上轻捶两下,说:“妈到前台瞅瞅去。”我不置可否,余光却始终丈量着那抹熟悉的温热。她细腰下是一条黑色阔腿裤,婆娑似风。没走几步,母亲又转过身来:“哎——陈瑶没来?我说咋少个人。”“她有事儿,”我总算抬起了脑袋,“来不了。”“噢。”母亲点点头,捋了捋头发,朱唇轻启间却迅速绽开一道明亮的弧度。

  那晚我在后台坐了许久,周围人忙忙碌碌,牛秀琴喋喋不休。从校园到官场,从评剧到市歌舞团再到民营剧团,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语从她枚红色的嘴唇中奔腾而出,再消融于浓郁得近乎糜烂的香水味中。我晃晃脑袋,挥挥胳膊,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黏稠得划不开。还有那个橘黄色的什么锁头包,总让我想起剧烈燃烧的炽焰。母亲一直没消停,打前台回来就开始帮人化妆。她远远问我吃饭没,我说吃了。母亲皱皱眉,似乎说了句什么,却淹没在鬼哭狼嚎的吊嗓声中。至于那俩猕猴桃,我解决了一个,另一个被牛秀琴要了去。她吸吮果肉时,一大滴汁液落在烟灰色的丝袜上,瞬间便蔓延为一汪湿润的湖泊。后来舞台上锣镲交击、鼓瑟齐鸣,一串杠铃般的笑声后,我亲姨唱道:天上无云不成雨,地上无媒不成婚。

  我以为论文交上去就没事了,毕竟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俩月,毕竟我已尽己所能地把关于本专业的所有热情都注入了那十来页稿纸上。不想当天下午老贺就托人把我喊了去。在她窗明几净、汗牛充栋的办公室,老贺指出了论文的种种不足,散漫、拖沓、矛盾——要不是搁在桌子上的几页纸,我真当她说我呢。尔后,亲爱的老贺请我坐了下来。亲爱的老贺请我喝水。亲爱的老贺面带微笑地指出:“闪光点还是有的。”她摘下眼镜,眨巴着疲惫的双眼,赞美我在分离原则和抽象原则上作出的详细论述。“特别是,”她说,“能结合物权法草案,对无因性理论在我国司法实践上的可行性进行合理论述,这个,很难得。”深陷在老贺的皮沙发上,我感到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是的,我只身一人,撑一叶孤舟,前面则是汪洋大海。果不其然,再戴上眼镜时,老贺话锋一转,沈阳普通话便爆发出了恰如其分的威力。她诚邀我加入她的某个研究生课题组,结合平阳本地实践,完成一个名曰《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的论文项目。既然是邀请,那就可以谢绝,我是这样想的,并且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出来。“当然看个人意愿,”老贺挺挺白衬衣裹着的大胸,兴许还笑了一下,“不过,我倒想听听你妈的意思。”我能怎么样呢?我只能说:“谢谢您,贺老师。”走出办公室时,我突然意识到,是得有人关心关心老贺的性生活了,特别是继小李之后。

  每过一段时间,除了在一块喝酒吹牛逼,我们这个名叫掏粪女孩的大杂烩乐队都会随机性地丧失生命体征。然后大波就会冲出来力挽狂澜。“还想不想肏屄了?还想不想挣钱了?啊?还有没有最起码的人格尊严啊?”他捏着暴突的血管,拎一个尺八长的注射器,把混着荷尔蒙、铜臭和大粪的玩意儿毫不怜悯地射入我们体内。这次也不例外。周四周五两个晚上都耗在了排练房,周六又是四五个小时,直到鼓手哭着说“再你妈敲下去,晚上胳膊该抡不起来了”,大波遂才作罢。这个魔鬼。而在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魔鬼是PK14,特别是雷坛坛在酒吧后台给我们放了两首小样之后。比起上一张《上楼就往左拐》,这几首新歌的进步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毫无疑问,他们步入了大波所说的那种轨道。据雷坛坛说,新砖的后期混音已在瑞典完成,九月份就能发,之后还会有个全国巡演。除了一声操,大波再没说一句话。当晚我们演了三首,谈不上好坏。因为跟真正的主角相比,我们这个暖场乐队实在有些滑稽。Livehouse里忽明忽暗、水泄不通,这大概是开业以来人最多的一次,连一向喜欢热闹的陈瑶都抱怨太挤了。令人意外的是,我竟在台下见到了李俊奇。这货挽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大胸女——还他妈带点婴儿肥——至于是不是女朋友我就不清楚了。如果她伸出手说“你好,咱们在小树林里见过面”,我也丝毫不会惊讶。当然,大胸女并没有伸出手,倒是李俊奇给了我两拳。他吼道:“不错啊,哥们儿!”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星期天恰好是陈瑶生日。中午带她去吃麻辣烫,随便揣了俩糖油煎饼。此君狼吞虎咽的样子老让我想起去年秋天在小宾馆里被逼吃煎饼的事儿。那个狂风大作的早晨,在陈瑶的鄙视下,我怒吞了一个半煎饼。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觉得把眼前的六个都消灭掉也是小菜一碟。结果,我终究是吐得一塌糊涂,直到晌午嗓子眼里那股甜蜜的油炝味都挥之不去。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种事儿毫无办法。晚上生日聚会在校宾馆。也没多少人,陈瑶的几个舍友,掏粪女孩全体成员,加上电音论坛的俩熟人,正好凑一大桌。原本我以为陈瑶她妈会来,谢天谢地,是我庸人自扰了。然而,蛋糕姗姗来迟令人无比蛋疼。从七点到七点半,我们坐在散发着学术气质的豪华包间里,除了对喷唾沫竟然无事可做。也幸亏乏善可陈的装潢和著名的杀妻案提供了些许精神支持,大家才不至于把如坐针毡的饥狼饿虎形态表现得过于赤裸。用不着害臊,在学生时代发生的所有聚餐都是这么一个形象,无一例外,也不该有例外。不过蛋糕这茬怨不了我——虽然劳陈瑶提醒我才想到订蛋糕,当我问去哪儿订时,她却不容置疑地表示早就订好了。所以半个钟头里,我女朋友跑出去打了好几个电话。愤怒之下,她连我“要不先吃饭“的建议都置之不理。手机再响时,陈瑶冲我招招手说:“到校门口取一下呗。”

  送蛋糕的女孩很漂亮,就是稍显年轻了点,尽管还不至于被人当作童工。令人尴尬的是,好说歹说她就是不愿交出蛋糕,非要看什么收据。于是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作为一名负责任的消费者,我难免对他们在时间把握上的延迟提出了批评。她似乎嘟囔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懂。进了宾馆大楼,女孩突然喊了一声严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走上前来问:“你就是严林吧?”我简直目瞪口呆。明亮的灯光下,这小胳膊小腿儿小身子骨撑着的小脸儿上露出一抹熟悉的笑。然而陈瑶从未告诉我她有一个妹妹,甚至从未提到过。直到切完蛋糕,身旁的这个鬼马小精灵都会时不时地让我惊讶一下。我老觉得她类似于某种凭空蹦出来的东西。陈瑶倒是难得的一本正经,直至一坨蛋糕糊到了她的脸上。一片混乱中,我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自然是母亲。她怪我这周咋不打电话。我愣了愣,说正准备打呢。“得了吧,”母亲轻笑着,“妈也不指望你惦记,倒是你,好歹也给家里报个平安。”我吸了吸鼻子,说知道了。“别光知道,我看你呀,就是记性不好。”除了笑笑,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吃饭了吧?”母亲也笑。“正吃着呢,你哩?”“我啊,刚演完,正准备开吃。”“还没回家啊?”“明儿个还有一场,后儿个一早打道回府。”“哦,”我把木地板踩得咚咚响,半晌才崩出一句,“注意身体啊,妈。”这次巡演绕着周边的几个地级市转了一圈,路途之艰辛自不必说。“好啦,算儿子还有良心,快吃饭去吧,别耽搁了。”就在挂电话的一刹那,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说:“来晚了来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即便隔着电话,也如此富有磁性,就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

  第三十五章

  雨一下就是两天,暴戾而绵长。整个世界一片汪洋。恍惚间,那奔腾不止的黄色溪流令人不知身处何地。宿舍阳台上的积水一度漫过脚踝,于是鬼哭狼嚎中呆逼们兴奋地抡起了脸盆。到了周二下午,索性停水停电,值得庆幸的是,也顺带着停了课。有人在东操场游泳,有人在二号餐厅门口摸鱼,而我们——急不可耐地打起了双升。这初夏馈赠的礼物青涩、仓促,又不可否认的酸甜。临近傍晚,母亲来电话说已平安到家,又问平阳雨大不。我说大,成海了都。她叮嘱我可别瞎跑,老实吃饭。我说知道,我笑了笑,我想故作轻松地说点什么,窗外却一阵电闪雷鸣。伴着密集的呼啸,铅灰色的天空顷刻间便再次坠满了手指粗的丝线。真是久违的大雨,近几年都难得一见,当它们瓢泼般扑到楼道玻璃上时,我突然没由来地一阵心惊肉跳。

  这场雨的最大后果是我等错过了西部决赛的最后两场,以至于在印象里,几乎不动声色,湖人F4就干沉了森林狼三头怪。不少人曾殷切期望加内特能搞两下,但至周三上午雨过天晴之时大家又一致表示:总冠军已然被科比收入囊中,铁板钉钉。理由嘛,强奸案都弄不掉丫挺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种话我就不大同意,你们这样讲置昌西于何地?就是这个湿润、明媚又泥腥拂面的上午,活塞以69比65终结掉了步行者。这几乎是系列赛的最低分,其观赏性之低可见一斑。两个防守型球队上演了一场联防与人防大战,无奈肮脏如雷吉米勒者面对双塔华莱士也无计可施。这种事毫无办法。下午法医课,一多半时间都在谈马加爵,据说云南高院的死刑复核已经下来了。多媒体萤幕上频频闪现着铁锤、血迹和尸首,搞得人烦躁莫名。还有那冗长的司法鉴定意见书,一字一顿地打讲台上蹦下来,凭空就带着股金属的战栗。窗外有风,梧桐下的残枝败叶伴着碎削的阳光舞得煞是欢快。我只好多瞧了两眼。恍惚中,隐约想起老贺说过,肖扬立志在任内收回死刑复核权。“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说完她就笑了。

  没出教学楼,呆逼们就嚷嚷着打球。于是就去打球。可能是憋了三天,操场上放风的人还真不少。费了好大功夫,我们才勉强挤了个半场。依旧是三班倒,几个大帽后,随着汗水淋漓,我感到整个人都在徐徐上升。总算有什么东西对头了。后来上厕所,路过假山时,我便看到了李俊奇。倒不是我眼尖,而是篮球场上的一身国米实在太过扎眼。难能可贵的是,这货总算换上了一双篮球鞋。既便如此,走起位来他仍然是个足球明星,那身体的不协调感总让人想起运动障碍症——我这身残志坚的老乡啊。而当他耸耸肩笑起来时,就纯粹是个相声演员了。毫无疑问,人群和汗水也无法遏制他奔放的情绪表达。艺术学院十五号也在,打起球来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当然,这次他没穿系队队服,而是一套耐克,应该出自科比暑期训练营。据我估计,多半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国篮野鸡班。如厕归来,场上已无相声演员,倒是凭空蹦出来个肥墩墩的李阙如。他老唇红齿白,动作缓慢而僵硬,好好拾掇一番的话,没准儿能当尊佛陀供起来。就我驻足的几秒钟,腰眼给人捅了一下,他说:“操,咋不玩儿呢?”如你所料,是李俊奇。但我并没有料到,乃至一时之间有些惊讶。我说:“操,吓我一跳。”

  “你这运动健将也这么神经衰弱啊。”李俊奇笑着抿了口水,又补了一个“操”。他原本应该坐在篮球架底座上——那里码着一箱脉动。于是他弯腰摸了一瓶给我,手腕上的珠串在阳光下颇为刺目。老实说,在我的审美里,男的不应该戴什么饰品,花里胡哨的感觉有点蛋疼。

  当然,脉动我接了过去。倒不是多想占人便宜,而是在球场上这种事儿很难拒绝。十五号还在挥洒汗水,依旧保持着他的节奏。就这一溜烟儿的功夫,这厮连放了俩三分。很遗憾,都没进。每次他都要挠挠头,歪着脖子说一声“操”。我抿了口水,面向李俊奇——肯定皱着眉,嘴角还堆着连自己都搞不懂的笑:“你也不踢球,整天往篮球场上跑得勤。”

  “我全能啊,看不出来?”这个顶多一米七的老乡抬起他穿着二代乔丹的脚,做了个射门的动作,完了哈哈大笑起来。很抱歉,他声音太像冯巩,以至于让我无法控制地想到了驴。没其他意思,在我朴素的童年印象里,冯巩和驴基本可以划上等号。所以别无选择,我也笑了起来,同样哈哈哈的。十五号轻松地来了个贴身强打,很漂亮,但有些大材小用。面对这样的矮胖子,我多半会选择勾手上篮。进球后他貌似瞅了我一眼,当然,也没准儿是另有目标。比如假山下的水坑,整个操场上的水都涌到了那儿,像是生生冒出个湖泊,微风中还他妈水波粼粼的,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李俊奇让来一支烟,被我谢绝了。老天在上,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不抽烟的人为何总是随时随地揣着这么一盒软中华。他说:“装啥装?”

  “不是装,”我摇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嗓子正发炎。”

  “操,你个吉他手,又不是主唱,没事儿嗓子发啥炎啊?”李俊奇收起烟,又是哈哈大笑,大喉结都一上一下的。等笑够了,他说:“你们乐队真不错,实话实说,不比那天的什么PK14差。”

  这话就有些过誉了,让人承受不起。我真想质问他“不差”在哪儿。当然,只是想想。环顾整个球场后,我告诉他俩乐队根本没有可比性,也不该放在一块比。李俊奇显然无法认同,他挥挥手,似要说点什么,兴许是一篇二十一世纪中国土摇神评呢。但我毅然决然地打断了面前的乐评人。冲场上的十五号扬了扬下巴——他又放了个三分,竟然进了——几乎神使鬼差地,我问:“这大前也是咱平海的?”

  “那当然了,如假包换,”李俊奇“咕咚”地来了一大口水,“人平海话说得可溜着呢,起码比我强。”

  “话忒少。”我只崩出了仨字。李阙如运丢了球,我一脚给挡了回去。他抹抹汗,说:“靠。”就这一会儿功夫,这逼已湿透前襟,俩肥奶甚是可观。十五号叉着腰站在三分线外,远远往这边瞥了一眼。他那身蓝白相间的训练服在山寨球衣遍地的操场上分外惹眼。于是我又加了一句:“嘴比屁眼儿都严实。”

  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更不要说李俊奇了。所以,不可避免地,后者愣了愣,然后“靠”地给了我一拳。“陈晨(音)脾气是怪了点儿,”李俊奇笑得呵呵呵的,眼却盯着不远处的水洼,“但人还是可以的。”“还有啊,”他压低声音,拢了拢不短不长紧贴头皮的秀发,“这位可是个大人物。”

  “你不也一样?”

  “差远了,”李俊奇撇撇嘴,索性扭过身来,“咱是小虾米,人大伯可是这平阳的父母官啊。”说着,他伸出食指,跟手里的水瓶比了比。

  “靠。”我说。我一定表现得十分惊讶。事实上我确实十分惊讶,尽管这份惊讶多么地多此一举。我仰脸喝了一大口水。阳光浓烈而又稀薄,起码算不上炎热,周遭的水汽却在悄悄地升腾而起。遗憾的是,肉眼无从觉察。

  杨刚抱怨我一个厕所上到了地老天荒。除了摊摊手,我也无话可说。回去的路上,篮球场入口摆了张桌子,我以为又是哪个协会在骗钱,不想竟是什么百事三人篮球赛的报名点。“现在报名就奖励一瓶佳得乐。”服务人员兴奋地告诉我们。虽然不晓得佳得乐是什么玩意儿,但目测必有解渴之功效,所以呆逼们跃跃欲试。“你们玩儿,”我摆摆手,摇摇头,“别扯上我。”是的,兴许是一身臭汗,我有些心不在焉。那莫名的烦躁如眼下不死不活的夕阳般,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当晚难得没课,陈瑶又有事儿回家,大伙儿嚷着喝酒,我也就跟了去。西湖水我的泪,连湖心小桥都淹了去。呆逼们坐在垂柳下吹牛逼,大水拍着青石板,腥鲜扑鼻,蛙鸣阵阵。老天在上,我真想脱了裤衩跳湖里游一圈儿。“里面可有条鳄鱼,”有人提醒我,“小心鸡巴给你咬掉。”一片哄笑中,大家马上开始论证有多少可敬的院领导在鳄鱼面前丢掉了鸡巴和奶子。 后来就谈到了小李,杨刚说李老师要转校了。没人信,毕竟房地产法和法律文书课上得好好的。“新课程表已经出来了,傻逼们,”呆逼站起来宣布,“这就是肏老贺付出的代价!”老实说,他声音过于洪亮了,侧目纷纷中,我老觉得参与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酒足饭饱后,自然是打夜市。联机搞了几局冰封王座,酒劲便褪去,深夜便降临,寂寞便在烟雾缭绕中变得真切起来。于是呆逼们撸起袖子,开始干正事儿。这样一个年纪,于大庭广众之下撸管也丝毫不用羞涩。相反,我们还可以交流经验,共同提高。一派祥和之中,神使鬼差地,我竟百度了下陈建业。原本要搜什么也忘了,总之各种职业年龄的陈建业涌现而出时,我确实吓了一跳。当然,不可避免地,鄙人还是依次浏览了妇科医生陈建业、疝气专家陈建业和养猪大户陈建业。有点振奋人心的意思。接下来,自然而然,我在搜索框里加上了“平海特钢”。第一条就是平钢冠名CBA省男篮的新闻——哦,旧闻,去年4月份的消息,董事长兼党组书记陈建业身材高大、红光满面,身披小红花在冠名典礼上发言。“发展体育事业是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陈书记表示,“我们不带头谁带头?”“企业不能只想着赚钱,利国利民、千秋万代才是立业之根本所在!”“搞嘛,篮球要搞,足球也要搞,将来条件允许了,我们还要搞乒乓球!”陈书记脸膛黝黑,比锅底灰强不到哪去,短时间内我实在无法将他和电视上的陈建军联系起来。往下翻了四五页,都是些面子新闻,无非视察、讲话、产量、指标,再不就是入股投资、产业并购。对着那张黑脸呆视半晌,灵机一动,我删掉“平海特钢”,键入了“宏达大酒店”。这下连新闻都没了,就天涯有几个零星帖子,翻来覆去也不过是王伟超说的那些。倒是有个帖子提到“陈铁蛋”的一个姚姓情妇,说以前是个警察,“现在抛夫弃子,真是最毒妇人心啊”。眼皮猛跳两下后,我喝了口水。这些东西,说实话,真真假假吧。

  打厕所回来,我装上电驴,开始下片。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在此期间,我只好浏览了一会儿万国马桶,蔡春猪阔别两年后发表了新文章《猴子阿姨的怀春岁月》。瞄了几眼,除了感叹一句廉颇老矣,我也无话可说。至于QQ,没啥好聊的,我拢共也就二十来个好友,头像一溜黑,当然包括母亲的。号嘛,自然是我帮着注册的,事实上我真怀疑她有没有用过。本想上摇滚年水几贴,谁知登不上,我只能退求其次,从网吧影库里找了部电影看。《无间道3》,其实之前已欣赏过一遍,难免昏昏欲睡。陈道明磁性的嗓音窜出来时,我猛地一个激灵,刹那间黑驴脸便打脑海里跳将而出。飞快地,我键入“陈建国”,搜索结果和“陈建业”差不了多少。加上“平阳”后,各种官腔新闻纷至沓来。第一条就是平阳市六次党代会上陈建国市委副书记关于整顿和规范房地产市场的发言。看得出来,对房地产市场的乱象,市委副书记是深恶痛绝的。他提出要牢固树立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统一认识、加强领导、与时俱进、扎实工作,为平阳房地产市场打开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局面”。报道的一角趴了张陈副书记的玉照,白短袖衬着一张黑驴脸,细目高鼻大嘴,除了瘦点儿,活脱脱是另一个陈建业。在新建的政府网站上,我找到了陈建国的一份简历。真的是简历,1952年生,19911995年任平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党组副书记,1995—1998年任平海市公安局局长、党组书记,1996—1998年任平海市副市长、市委常委、武警支队第一政委,19971998年任平海市政法委书记,1998—2000年任XX省公安厅副厅长、党委副书记,2000年至今任平阳市市长、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2001年至今任平阳市市委副书记、省常委,没了。简历上的照片要清秀些,可以说比锅底灰白了一点,还架了副眼镜,嘴角僵硬着,似笑非笑。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和陈建业一样,网上没有任何此人的音频或视频资料,至少我没找到。

  这时耳机里叮咚一声,如你所料,有部毛片下好了。我瞄了一眼,文件名是:熟女大屁股_阿姨_乱伦_妈妈_紫菜乃。其实名字很长,展开了起码有五千字,在此不赘述。梁朝伟在跟陈道明飞射,看起来很假。我犹豫着是否继续搜索下“陈建军”,胃里却猛然翻腾起一股热流。酸,辣,还有股羊膻味。上周日晚上,我在校宾馆破败的木走廊里杵了许久。后来,于各包厢的聒噪声中,我给三千张老牛皮打了个电话。遗憾的是,没响几声就被挂断。再后来,我步入生日会场,迎面便是一记奶油弹。正是鬼马精灵的陈若男。我做的第一件事儿是猛灌了半瓶水,正如此刻。然而不等咽下去,杨刚就捣了捣我。他兴奋地叫道:“快看,快看!”我撇过脸的霎那,一瓶矿泉水从一个白种老女人的屄里飞射而出。面对火红的肉洞,杨刚捂住鸡巴说:“靠!”

  周六一大早就被陈瑶喊了起来。其实也没多早,十点多吧,大太阳晕乎乎的,让人有点望而生畏。在六号宿舍楼的小花坛前,我再次见到了陈若男。她穿着短褂马裤,粉红粉红的,像是打哪村跑出来的小丫头。两人就站在悬铃木树荫下,俏生生的。我欣喜地发现,陈瑶要比她妹妹白上一些。“你咋穿拖鞋?”这是陈若男的第一句话。我没回答,而是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陈瑶撇了撇嘴,冲我直眨眼:“就是,今儿个可来了大人物,你穿着拖鞋像啥样?”小姑娘瞅瞅我,又瞧瞧她姐,小鼻子皱起的同时,刷地红了脸。

  关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陈妹妹,我的惊讶就像爷爷的口涎般几天几夜都淌不完。虽然从未问过陈瑶的家庭状况,但这样的近距离突击还是有点夸张了。生活本应平平淡淡,为什么要搞得这么戏剧化呢?理解不了。我说你有个妹妹也不吭声,陈瑶说就是要吓你一跳呗。她的笑容比此刻的阳光还要灿烂。陈若男在省实验中学读高一,一如所有的少女般天真烂漫,目前最大的烦恼是想改名字而不得。她妈说了,高考前办身份证时再改也不迟。“你觉得我这名儿咋样?”她问。我又他妈无话可说了。陈瑶也不吭声。“还行吧,”我说,“比我是差了点儿,比你姐强。”在陈若男的大白眼翻起来的同时,我郑重承诺:“起名儿我可是行家,有啥意向都可以说出来,晌午你姐管饭就成。”

  X大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太大。陈瑶提议就在校园里转一圈儿,可这林荫路怎么也没个头。而我,早已饥肠辘辘。陈若男比陈瑶矮了半头,总体来说姊妹俩还是颇为相像的。这小精灵口音变化多端,平海话、平阳话、不知名陕西方言以及夹杂着诸种口味的普通话,一时间我都有些脑仁疼。她问我:“平海有啥好玩的?”我说:“你不知道?”“上次回平海都几年前了,”小姑娘吐吐舌头,“那会儿我刚上初一。”我又不知说点什么好了。陈瑶切了一声:”平海有啥好玩的?!“她用的是反问句。我想了想,平海还真没啥好玩的。水电站,两座山,刚刚开发的原始森林,或许还有几个河神庙,完了。也没准儿全天下的景区都这德性,无非山山水水、残垣断壁。于是我叹了口气。陈若男问我咋了。我摸摸肚子,瞥了陈瑶一眼:“快饿死哥哥啦。”

  午饭还真是陈瑶请客,她说算你礼物送得巧!老天在上,我最不拿手的事儿除了生孩子,大概就是给女士买礼物了。那天要不是雷坛坛善心大发,挥挥手把那盘暂定名为《谁谁谁和谁谁谁》的小样赠送于我,第二天恐怕还得头疼。当然,陈瑶喜欢就好,起码比不称心要强得多。这姐姐就够活泼了,妹妹更胜一筹,可以说自打在饭桌旁坐下,陈若男的嘴都没消停过。天南海北一通后,她问:“听说上海F1赛道建成了,你啥时候请我们看比赛去?”不过不同于陈瑶,小姑娘不喜欢吃辣,这倒令我大吃一惊。“姥姥家顿顿是辣,”她说,“打小就烦。”陈瑶从碗里抬起头来,吐吐舌头:“你这是拿珍珠当泥丸,忒不识货,懒得说你都。”我也琢磨着说点什么,母亲来了电话。她说周日要来平阳一趟,得到教育厅补交点材料。我说啥材料啊。她说管得宽,说了你也不懂。我刚想反驳两句,她又问:“用不用把你那条薄凉被给捎过来呀?”

  然而,等母亲过来已是下午一点多。原本我还想着能一起吃个午饭。就在校门口,她说手头事儿多,实在是忙。我好像也无话可说。母亲又问我钱还够不够。“够!”搞不好为什么,我斩钉截铁,甚至有些生气。“咋了?”她捋捋头发,笑了笑,“小孩儿一样。”兴许是天太热,眼波流转间,那泛着红晕的脸蛋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我拎着薄凉被,满手都是汗。直到把母亲送上毕加索,我都没说几句话。不是不想,而是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天很蓝,云很大,母亲细腰紧束,裙摆轻摇。鹅黄色花瓣在藏青色背景下,在玲珑而又丰腴的曲线中直灼人眼。临走,她让我给陈瑶问好。我说用得着吗,哪有长辈给晚辈问好的。我肯定眉头紧锁,那隆起的眉峰坚硬如铁。母亲瞥我一眼,没说话。几乎条件反射,我立马裂开了嘴:“要问好,也是她给你问好啊,不过说起来,人家可等了一上午,结果你这会儿才到。”母亲也笑,她戴上太阳镜说:“下次吧,我得好好请姑娘啜一顿。”漆黑的镜面上,我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毕加索刚驶出停车场,我就拦了个的。司机扭过头来,脑门锃亮。我冲侧窗扬了扬脸,声音都有点发抖:“银灰色毕加索,871那个。”秃子哼了一声,就调过了头。我攥紧薄凉被,感到心脏跳得厉害。

  第三十六章

  除了在影视作品里,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车,像是一瞬间打四面八方淌了过来。捷达搅和着稀粥,走走停停。好几次,毕加索消失在视野中时,我都情不自禁地涌出一种欣慰。我甚至想拍拍面前的光头,径直下车走人。然而秃子是黑暗中的一道光,总能适时地发现目标——天晓得他的秃瓢在哪个庙里加持过。北侧路面停了一溜儿工程车,不远彩旗招展,楼盘刚刚封顶。“肏他妈屄。”秃子说。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可惜并没有。直到驶出学院路,他才说:“这大热儿天的,抱着条被子。”于是我就开始流汗。我放下凉被,长长地喘了口气。毕加索近在咫尺,透过玻璃甚至能瞧见母亲的影子。秃子抽抽鼻子,哟了一声。我也吸吸鼻子,把头扭过了一边。高速路口在西南方向,而此刻,我们正沿着文汇路朝北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少个路口,光芒万丈中,毕加索驶离了机动车道。一溜烟儿地,它穿过一隙青石门洞便消失不见,根本没容我作出反应。捷达慢悠悠地靠边停车,秃子透过后视镜瞟我一眼:“不急,停车场。”搞不好为什么,他甚至笑了笑,脑门亮得令人发指。一段漫长的等待后,母亲总算和着秃子的拍腿声走了出来。墨镜没摘,橘色手包斜挎肩头,白色的中高跟凉鞋使她摇曳生姿,宛若荒漠中猛然冒出的一株翠绿植物。“出来了?”秃子微侧过脸来,马上又咧开了嘴。“可以啊。”他说。我没工夫搭理这傻逼,因为母亲已步上台阶,扭身进了家什么茶楼。刚想下车,捷达又往前开了几米,透过旋转木门,站在柜台前的母亲被我尽收眼底。墨镜捏在手里,俏生生的胳膊白得耀眼。没一会儿,她转身向大厅楼梯走去。“就20吧,”秃子说,“赶紧的。”同我一样,他也满头大汗。下车的一刹那,这逼摸摸秃瓢,声似洪钟:“小心点儿兄弟,这茶楼可不一般,出了后门就是他妈住宿区,日他姐!”

  我搞不懂这秃逼什么意思。不过这地方我还真没来过,目测应该在中央公园附近,远远能看到平阳大厦。一如既往,巨大的银色龟头直冲云霄,闪闪发光。大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虽然没几个人,但我抱着个薄凉被实在傻逼。事实上我的目光有点发软,环顾一周后总觉得母亲会突然打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前台打扮得像春丽,她说:“先生你好。”“你好,”瞄了眼价目表后,我问,“刚刚那位女士去了哪个雅座?”是的,我是这么说的,简直跟拍电影一样。春丽表示没听懂。于是我不得不对“刚刚那位女士”进行了一番详细描述。“就是刚才,一分钟前。”我说。“中长发,披着,刚到肩头,人很白。”我又说。“穿了件无袖印花连身裙,藏青色,很多鹅黄色花瓣。”我抓虱子般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对不起先生。”春丽打断我,表示客人信息不能透露。“那是我妈!”几乎不受控制地,我吼出这么一句。真的是吼,头上的灯饰都在晃动。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是的,所有人。目光焦灼中,我拎紧薄凉被,汗如雨下。

  看了学生证、押了身份证后,大堂经理才放行。那是另一个春丽,奶大臀圆,一笑俩酒窝。她表示可以带我过去,当然,我谢绝了。“那就赶紧的。”她说。于是我就赶紧的。踏上木楼梯时,我感到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而不可抑制的咚咚声像一只巨锤,正毫无怜悯地抡向心脏。A301临街,贵宾雅座。装潢上倒没什么特别,一溜儿的深红色,镂空花纹,古朴典雅,以至于假得离谱。走廊里焚着香,没什么人,甚至也没什么声音。我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外,伸长了脖子。摄像头近在咫尺,然而毫无办法。有女声,很低,轻声轻气的,难免不让人想到一朵娇羞的花。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我还是涨红了脸。然后三千张老牛皮的笑声就传了出来,轰隆隆的,像一股无限上升的气流。我攥紧薄凉被,整个人都瑟瑟发抖。他在谈我们学校,谈法学院,我搞不懂这个话题是什么意思。或许他可以再说点什么,但我的脸已经渗出血来。电光石火间,砰地一声,我就撞开了门。太过用力,乃至门又弹了回来,我只好再次推开了它。“干什么的?”屏风后探出一张脸,并不黑,也不长,相反白白净净,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而右侧还有一张脸,方正倔强,白皙丰腴,红云密布中绕着几丝惊愕,熟悉却又陌生。正是此时,走廊里一阵咚咚响,我撇过脸,便看到了愣在当场的母亲。她撩撩头发,说:“林林?”

  如你所料,有生以来我从未碰触过如此尴尬的时刻。跟它比,小学四年级时当着全班面坐一屁股屎也根本不值一提。于是,在黑框眼镜的邀请下,我屈尊在棕色木椅上坐了下来。尽管它高不高低不低,一眼瞧上去就硬得离谱。母亲把薄凉被放到书架旁的茶几上,扭身坐到了我对面。她的表情我说不好,只瞅一眼,我便撇开了目光。倒是老贺,看看我,又看看母亲,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仰脸扶额,白衬衫下的大奶都一抖一抖的。黑框眼镜也笑,虽然他想岔开话题,但抿了几次嘴,都被一旁奔放的笑声所钳制。老贺有些没完没了。被母亲捅了几次,她的笑声才渐渐干涸,而那张红脸早已猕猴桃般泪流满面。不甘心地干笑了好几声后,她搭着母亲肩膀一抽一抽地说:“唉呀妈呀,凤兰啊,隐形眼镜都给我笑出来了。”除了兀自流汗,我也不知该做点什么好了。黑框眼镜就给我斟茶,他问:“绿茶还是青茶?”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什么青茶绿茶,我一窍不通,只好随意点了点头。“崂山绿茶,”他说,“我最喜欢,尝尝看。”等我抿了一口,他又说:“茶最解渴,苏东坡就有词云,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叉叉叉叉叉叉。”当然此人并没有说叉叉叉,但我实在懒得往耳朵里过,自然就变成了叉叉叉。就是这样。

  就我抿茶的当口,黑框眼镜起身依次给母亲和老贺斟上了茶。“你妈喜欢喝这太平猴魁。”他说。“贺老师这一笑耗了不少水分,多喝点儿。”他又说。于是老贺就呸了一声。我瞟了母亲一眼,她也正好瞥过来,那熟悉的桃花眼眸在浑浊厚重的光线中平静如水。老贺问我咋来了,她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这会儿说什么都分外可笑,不如索性先笑为敬。但母亲捣捣她:“给我送串钥匙咋了,瞧你那德性!”后者的方脸瞬间又仰了起来。“上大二啊今年?”几乎与此同时,黑框眼镜突然说。我点点头,又抿了口茶。”我闺女小你两岁,这要在国内啊,明天正好赶上高考。”他笑得呵呵呵的。我搞不懂高考有啥好高兴的,更不要说打今年起硬是给提到了六月七号。“哎,对了,我也在咱平阳混事儿,以后有啥问题尽管开口。”说着,此人双手奉上一张名片。太过夸张。我也只能双手接了过来。上书:梁致远,建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平阳大厦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投资部经理。搞不好为什么,此名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以至于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有种爱不释手的意思。不等我抬头,梁致远就笑着说:“你们学校附近的楼盘就是我们在搞,大学苑啥的。”等我抬起头,他还在笑:“我跟你妈,啊,跟贺老师,可都是老同学。”这话我就不爱听,我妈跟老贺是室友,非同学。如果你跟老贺同学,自然不可能跟我妈同学,反之亦然。当然,我还是点头哦了一声。

  梁致远身材中等,大背头一丝不苟,皮肤白净而略显松弛。爱笑。这一笑起来,褶子便如暖流下的鱼群般奔涌而出,只是那昔年的剑眉星目依旧焕发着某种神秘光辉。我将其理解为一种可悲的中产精英癔症——他们老觉得自己还能搞两下,其实呢,早他妈歇菜了。他普通话很好,起码我听不出什么口音,所以理所当然地,梁兄酷爱朗诵诗词。就这一会儿功夫,又是“从来佳茗似佳人”,又是“飕飕欲作松风鸣”,听得人脑仁疼。最主要的还是那磁性的三千张老牛皮,当它在这贵宾间荡漾开来,我就害了牛皮癣,浑身痒得厉害。至于席间的话题,我当然毫无兴趣——除了虚无缥缈的品茶论道,就是浅尝辄止的陈年旧事。偶尔,话叉子会拐个弯,噗地戳到我身上。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勉为其难地抖落几个字。母亲话不多,时而低头品茗,时而抬头浅笑,时而也会与老贺拉拉扯扯。但她就是不看我。一旁的书架里塞了些线装书,至于有没有字,我就说不好了。角落的花瓶里插着不知道什么花,也没准是什么草,蓬松干枯,比扫帚强不到哪去。屋子里字画糊了不少,虽然看不懂,我还是认为古玩市场上有熟人的话,这类玩意儿可以按打批发。也就书架后面的屏风是个亮点,即便窗户紧闭,依旧一片亮堂。它总是提醒我,此刻,门外,正是炎炎夏日。

  后来梁致远看看表,说要请客吃饭。母亲谢绝了,她说回去还有事儿,再晚该赶不上了。于是梁致远说:“那就请你俩吃。”是的,他指的是我和老贺。我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她却走出去打了个电话。到前台取身份证时,魔性的笑容又打老贺红扑扑的脸蛋上浮现而出。我这才发现贺老师涂了一种橘色口红,亮晶晶的,很勾人。值得一提的是,梁致远刷的是贵宾卡,老熟人春丽笑容可掬地说:“梁总慢走啊。”于是我们就慢走。俩女士在前,我和梁总在后。他搂搂我肩膀,说:“嘿,小伙子真是高啊。”我真想指指银色龟头告诉他,哪有你们的平阳大厦高。拐进青石门洞时,梁总问我吃点啥,他说哪哪新开了个日式料理,很不错,值得一尝。说这话时,他很兴奋,证据之一是我的肩膀被拍得啪啪响。发动毕加索后,母亲才问我走不走。她戴上了墨镜,长发飞舞却不动声色。这倒让我始料未及。然而不等屁颠屁颠地拉开车门,我就被热心肠的梁总死死拽住。于是在夕阳依旧明媚的余晖下,母亲冲窗外摆摆手,便掉头而去。这一刹那快得令人惊讶。直到梁致远接过薄凉被,我才反应过来。他说:“你看你妈,送个东西,啊,这颠来倒去还不是送到了这儿?”

  梁总的座驾是一辆黑色凌志LS430。老实说,坐在后座上,我感到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这可是比尔盖茨的待遇啊。贺老师要比我稳重得多,正是她帮我打开了自动按摩。原以为能跟她老聊几句,不想除了透露民商法下周会划重点,老贺只剩仰脸大笑了。有时候我真怀疑这种笑意是如何被激发进而延续下来的。由老贺定夺,晚饭最后吃了肥牛。席间梁致远接了个电话,聊了好几分钟。老贺说生意人就是忙,他说都那些狗屁事儿吧,对不对?说这话时,梁总面向我。神使鬼差地,我身上立马痒了起来。猛掇了两大口菜后,我问:“建宇很大吧?”声音有点滑,但足够洪亮、流畅。于是我继续问:“是不是在省内各地都有业务啊?”“还行,”梁致远笑笑,“这搞房地产呢,看的是钱和人,管理上要再上去了,想不做大都难,未来啊,可都是房地产的天下。”“这点,早八十年代在海南,我就悟出来了。”抿了口凉白开后,他又补充道。“哟哟哟——”老贺撇撇嘴,却没了下文。梁致远就笑了起来。“林城也有吧?”我顿了顿,“还有张玲了,和县了这些?”“我给你说,这小县城啊,不值得搞,合作商足矣,但林城可是块大肥肉啊,这两年光别墅群都建了不少,目光要长远点儿嘛,林城,必是未来的度假胜地!”也许吧,我想。我又猛掇了两大口菜。

  凤舞剧团巡演的倒数第二站就是林城。地理位置不错,X省唯一的沿海城市——如果尚能称之为城市的话。可以说提到林城,除了带鱼,就是穷山恶水。西部平原过于狭小,整个东南部海拔陡升了一二百米,平河在这里不得不向北取道邻省。要能有个入海口,林城兴许也不会这么穷。九十年代中期传说那里发现了大型油田,一通炒作之后便销声匿迹。这两年海滨浴场挺火,但季节限制,也就那几个月。大一暑假我就和父母去过,还真没什么特别印象。晚风熏人,豪车稳当,兴许有些疲惫,一路上都没人说话。路过先锋书店时,老贺突然叫了一声:“哎,还记得这个书店不,以前就在师大北门。”“忘不了啊,”梁致远往窗外瞄了两眼,“那会儿我们老在里边蹭书蹭票,像什么李泽厚讲座,什么《美的历程》都是在这里边搞的。”话匣子一开,两人便哇哇地没完没了。而我,像被一记弹弓射中睾丸,心头猛然一片亮堂。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在母亲的藏书里我见过类似于“梁致远赠言”的几个字。不是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再不就是《今天》的某本合集,内容忘得精光,但无疑是某个白银诗人的几行情诗。只记得诗人名字很长,而赠言者字迹清秀干瘦,碳素墨水荫在泛黄的纸页上,一如八十年代的老气横秋。

  回宿舍的路上,我绕到操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好半晌才有人接。当头第一句,她问咋了。平淡如水。我也不知道“咋了”,于是就没人说话。母亲呼吸均匀,奶奶的哼曲儿声荒腔走板。我甚至觉得能一直这么听下去。直到她喂了一声,我才如梦方醒。费了好大劲,我说:“妈。”没人应声。大概过了两三秒,母亲突然就笑了,泉水般清脆。许久,水珠落定,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呀你。”关于梁致远和老贺,母亲表示他俩正在处对象,“你妈也就给人牵牵绳”。她怪我下午太鲁莽,又问这一晚上的灯泡亮不亮。除了呵呵傻笑,我也无话可说。问母亲吃饭没,她说也是刚到家,才洗完澡。挂电话前,神使鬼差地,我笑着说:“这位梁总不止是老同学吧?”“你想说啥?”“我咋觉着这么眼熟,没准儿在哪本书上见过呢。”我肯定兴奋得过了头,乃至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少打听,”母亲说,“不然生活费管老天爷要去吧。”

  高考第二天就是传说中的金星凌日,上一次老天爷这么玩还是在1882年。遥远得有点无法想象的年代,你抽完鸦片后可以在炕上肏你那头大如斗的小脚老婆。尽管各路媒体鼓噪了一两个月,我们还是与它擦肩而过。因为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无论如何,肉眼凡胎识不得老天爷的把戏。关于此,白毛衣说得好啊。她说,这么一个自然现象,或许能诱发一个人大脑里的感性思维,但也就仅限于此。我们不能期望获得更多。这是艺术赏析课的最后一节,回顾了人类历史上的各类艺术流派。繁华看尽之后,穿着牛仔裙的沈老师总结道:“艺术这东西说到底是个爱好,老唱高调的那些学院派我看是误入歧途。”虽然似懂非懂,她这话还是把大伙儿搞得很兴奋。为了这俩学分,没准儿不少傻逼一个月要多掉好几茬阴毛。

  在这种热烈氛围中,沈老师展示了若干艺术学院的学生作品。摄影、绘画、雕塑或行为艺术照片。她说,学生拙作,大家见笑了。见笑不至于,但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没有音乐作品。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我突然就瞥见了李俊奇的大名。是的,02级绘画一班。这位老乡的作品是一幅再庸俗不过的裸体画,名曰《洗头的女人》。确实是个洗头的女人,有长发,有水流,有奶子,有屁股。画面坑坑洼洼,色彩斑驳迥异,女人肉体丰腴,曲线夸张,一切都流动了起来。一种新印象派和抽象主义的结合体。当然,对艺术,我一窍不通。也就是说,以上所言完全是瞎逼胡扯。不过如白毛衣所说,这个作品难得让人眼前一亮。

  就是这个周二晚上,我请乐队哥几个好好喝了一顿。大家说,真是他妈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啥喜事儿吗?”没有,这世道哪还有什么喜事儿,明早出门不被车撞死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了。是的,我是这么说的。“还真有喜事儿,”大波把桌子擂得咚咚响,“咱们哪,关键是赶快录音,起码搞个小样出来,PK14咋就蹿得这么快,经验啊标杆啊血腥的教训啊。”接下来,这逼从编曲、采样、歌词、演奏技巧、乃至对平民乐器的热爱上论证了掏粪女孩胜过PK14的120个地方,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掌声雷动中,我们又干掉了一大杯扎啤,并一致决定:录音就录音吧,咱们这种伟大的声音艺术经得起任何形式的摧残。

  周四下午民法课后,我跟大波跑了趟市区。尽管各种明里暗里、光鲜污浊的录音棚都摸了个遍,结论还是只有一个:拿钱。市场经济,无可厚非,这种事儿毫无办法。大波为此揪掉了好几根胡子,我觉得莫名其妙,倒不是不值当,而是哪怕您老化作一只秃鹫,这一万多还是一分不能少。在二号楼前和大波分手后,我沿着西侧甬道往宿舍走。神使鬼差,就在西子湖畔的标志物前(一块上书“西湖”的石头),我一抬头便看到了陈瑶。除了陈瑶,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成熟女人。她们在激烈对峙,面红耳赤的样子令人十分满足。于是我迅速冲了过去。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比如大喝一声“呔,纳命来”。然而情况不太允许,我的从天而降似是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唇枪舌箭,足有一两秒都没人说话。翻了翻眼皮后,陈瑶才拉住了我。她说:“你咋来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在我足以看清女人外貌衣着的情况下(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了身白色亚麻套裙,左手攥着黑色手袋,右臂上托一件白色亚麻坎肩,腿裹黑丝,脚蹬黑色松糕凉鞋),陈瑶又说:“这是我妈。”兴许是天太热,我女朋友满面通红,嘴角都起了个水泡。

  第三十七章

  搞不好为什么,整整一周我都有点亢奋莫名。饭量大,嗓门高,睡眠好,乃至动作浮夸,思想积极。总之一切都欣欣向荣,充实得我几乎忘记了做梦的滋味。在陈瑶看来,这是一种甲亢的征兆——“我看你是想竞选学生会主席了。”她说。但杨刚并不这么看,他认为我是屁眼给人充了气,“一巴掌拍下去能蹦个丈八高”就是明证。说这话时,他试着拍了拍我,然后笑眯眯地宣布:“百事三人篮球赛是面向广大青年篮球爱好者的盛大赛事,特别适合你这种有理想、有担当、性饥渴、干劲足的青年才俊!”如你所料,为了几瓶什么佳得乐,这帮狗娘养的硬昧着良心把我给扯了进去。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不由一声怒吼。而呆逼早已飞窜出门,蛙鸣般的嗓音肆无忌惮地在走廊里跳跃:“冠军奖金一万块,斯伯丁一个,Answer七代一双,纪念球衣一套……”真日他妈的。

  不光我,活塞五虎也比较亢奋,总决赛跟湖人战了个二比一。比分倒没什么,关键是场上的碾压态势多少让人猝不及防,呆逼们不由都傻了眼。老迈的马龙完全跟不上拉希德的节奏,佩顿被亲爱的昌西耍得团团转,焦头烂额的科比面对普林斯的长臂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窝火。伟大的拉里布朗使禅师的豪华F4变成了一个笑话,也就奥尼尔这条肥老鼠尚能在低位上沾点光。杀出重围的西部大亨面对凶狠的东部草莽,这还没扛两下呢,一身肥油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当然,既便如此,大家还是抹平阴影,咬牙坚称奥布莱恩杯必然属于科比,哪怕他是个强奸犯。遗憾的是,前阵子甚嚣尘上的那些诸如饭缸盛屎、十顿拉面、五十块充值卡之类的赌注突然就销声匿迹,再也没人提及。可以理解嘛,形势不明朗的时候,我们总要稍息片刻,静待乌云过去。

  三人篮球赛的正式报名点设在体育馆一楼。周五下午刑诉课后,我等怀揣学生证和复印件,欣然前往。瞄了瞄报名表,简直吓人一跳。大伙儿对金钱实在太过热忱,按一队四个人算,参赛队伍保守估计也有四五十支了。这将是怎样的一场鏖战啊。我不由整个人都打了鸡血,当下就要蹦个八丈高。接着自然是去打球。就在通往东操场的甬道上,一不小心我们就碰到了艺术学院的几个老熟人。当然,也没多熟,是不是老乡都不好说。他们在左,我们在右,前后隔了大概七八米远。十五号一身白色耐克,走起路来也是慢条斯理,像朵迈着太空步的白莲花。这自我陶醉得怕是有碍观瞻了,我认为他的跟腱多半有毛病。李俊奇要顺眼得多,他老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大喉结在逼逼屌屌中,在半死不活的阳光下异常夺目。甚至有点摄人心魄的意思。只是深陷大高个中,对这位多才多艺的老兄来说多少有点残酷。法学院的李阙如不在,难得不在,不然巴普洛夫的口哨早该应声响起了。然而毫无办法,在篮球场入口的拐弯处,他们还是发现了我们,继而理所当然地打起了招呼。十五号的招呼是皱着眉的冷眼一瞥,六号斯伯丁在他指尖转得飞快。李俊奇的招呼是一声“靠”,他热情洋溢地叫道:“好久不见啊,最近都没打球啊,靠啊。”作为回应,我也只能“靠”了几声。

  老实说,我打球不挑人,只要水平还过得去就成。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艺术学院这几位了,特别是大前,老是隔三差五地带点小情绪,跟他妈娘们来事儿一样。我只能将其理解为官宦子弟的忧伤,简单说就是类似于三千佳丽深宫幽怨的一种高级病。只可惜场地有限,又恰逢某学院大一女生在上篮球课,辗转腾挪几次后,也只好屈尊跟他们拼了个半场。打一开始十五号的挑衅意味就很明显,慢悠悠地低手上篮,旁若无人地超远三分,几回合后这货索性来了个空中接力。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他再次突进来时,我只好友情赠送了一记火锅。说惊天大帽也行,可能他没有料到,也可能我手劲略大,皮球咚地呼到十五号肩膀上,飞出了界。如你所料,接下来就好戏连连了,哪怕真是一潭死水,这会儿也给搅活了。十五号像只好斗的公鸡,死死盯防,步步紧逼,别提有多来劲。原本我也无意跟他单干,无奈手感太好,只能刷了几个球聊表心意。十五号马上在相同的位置还以颜色,可惜他老水平有限,一个球都没进。于是那张惨白的脸就涨得通红,球风也愈发粗犷凛冽。为了避免可怜的老乡昏厥过去,我不再投篮,转而给呆逼们喂球。相应地,对方开始人盯人,这下场面着实精彩了许多。

  接连两轮,我队都以大比分轻松取胜。论平均身高,我们要差点儿,论技术协调性,大家旗鼓相当。不过胜败嘛,乃兵家常事,李俊奇尚且嘻嘻哈哈,十五号却有些恼火,指责队友漏人。“特别是你,满场瞎晃个啥劲儿啊,盯紧你的人不就得了。”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面向站在一旁的李俊奇,“脑子进屎了吧你!”老天在上,这是我第一次听这位陈兄讲出如此长的一句话,通俗刻薄,讽刺幽默。要不是顾及老乡情面,我兴许早就拍着大腿哈哈哈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用的是普通话。而李俊奇的回答自然也是普通话,他抬起叉着腰的右手抹了抹汗,说:“靠。”又过了两三秒,他才甩甩手,笑了笑:“知道了,我是踢球踢惯了,管不住自己的腿。”说这话时,他晃着脑袋,甚至冲我挤了挤眼。十五号还想说点什么,远方却传来了李阙如的呼唤。真的是远方,得隔了四五个篮球场,但我一眼就瞧出这逼抱在胸口的是一箱脉动。对方群众顿时欢欣鼓舞,说兴高采烈也不为过,他们大呼:“你可鸡巴来了!”十五号很镇定,平阳的风也很配合地把他的头发搞得很飘逸,这样看起来多少有点小帅。直到李阙如哼哧哼哧地递上一瓶水,他才说:“你鸡巴是不是现做的?”我连放了俩三分才掐断了自己几欲奔腾而出的笑意。李俊奇给我递来一瓶水,当然,我谢绝了——一瓶怎么够五个人喝呢?对手有水喝,我等只能舔着嘴唇干瞪眼,这球是没法玩了。

  当晚就下起了雨,还恬不知耻地连累了周六。原本我打算上网抄篇乐评,把艺术赏析课的期末考核搞定。如你所料,白毛衣还留了一手,在几乎所有人都笃定已牢牢攥紧学分时,她笑吟吟地给我们布置了作业:随您高兴,随便任何艺术方面的感想都可以,总之,这是本选修课成绩考核的唯一依据。老实说,有点不厚道,然而——毫无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更没办法的是,不等我洗漱完毕,大波就来电话,质问我“是不是忘了”。我说:“啥?”“找录音棚啊!”他说,“下雨就不用录音了?”这一跑就是一上午,好话说尽也是扯淡,尽管还都是Livehouse老板介绍的熟人。我不由想起当年U235和盘古往《自由音乐》寄小小样的故事,乃至情不自禁地向大波提议:“要不咱也搞点小小样?完了给他妈杨波颜峻张晓舟这些狗逼寄过去。”后者不置可否,到大学城下了公交车才说:“你这是异想天开!时代变了!”至于时代怎么就变了,他紧咬牙关,誓死不说。中午叫来乐队哥几个,拉上陈瑶,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驴肉火锅。一点小酒自然免不了。大波鼓励大家不要放弃,说不少学校都有录音棚,咱们尽可试试,“只要你们别太懒”。非常遗憾,亲爱的大波,咱们偏偏就是一群懒逼。

  借着酒劲,我们在排练房捣鼓了一个多钟头。门外的雨凶狠异常,却又断断续续,骤然响起的劈啪声在大波恣意堆砌的噪音墙中飘忽不定,悦耳得令人赞叹。不得不说,吉他还是大波来搞更好,起码这块digitech RP55对他来说更合适点。此效果器是陈瑶送我的生日礼物。所以她老的手风琴也不错,尽管在一片电音浊流中有点过于清新脱俗了。我曾建议陈瑶搞搞电琴,后者立马小脸紧绷:“你懂个屁,电子手风琴还能叫手风琴吗,我看叫噪音传感器还差不多。”就是这样,在某些方面她老倔强得离谱。正玩得兴起,大波接到一个电话,说是电音论坛有套鼓搁在零号楼地下室,现在腾地方,得挪走。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于是我们就去挪鼓。这还是上次搞活动存在那儿的,取了几次愣是不开门,眼下大雨倾盆你却无可奈何。大鼓、定音鼓、小军鼓、枝枝杈杈,非全员出动不足以搞定,如此一来,大家倒也心平气和了。步入雨帘时,大波将我们的嬉皮笑脸斥之为奴性。他说的太对,我们也只好笑得更加欢畅,恰如此刻飞坠而下的肥大雨点。

  地下室嘛,除了放放东西,也就是练练拳跳跳舞了。大一时我就在这儿学过跆拳道,当然,被坑了二百多块钱。无数次,我梦到自己打爆体育系那帮丫挺的,可惜他们早早毕了业。走廊七拐八绕,空间挺宽敞却莫名压抑,还有气味,实在不敢恭维。路过舞蹈大厅时,里面人头攒动,只扫了一眼,我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bachata”。扛着鼓出来,神使鬼差地,我又凑到门口瞄了一眼。等陈瑶过来催我快走时,鄙人却再也挪不动脚步。一身身健美打扮的舞蹈爱好者们席地而坐,璀璨灯光的最中央如你所料是一男一女。女的理所当然——是沈老师,白背心黑长裤,体态轻盈,而又柔软得如一抹阳光。男的嘛,个子瘦高,黑T黑裤白袜子,高鼻薄唇,脸色惨白。那张中分头下无论何时都紧绷着的一张脸,除了艺术学院十五号和大太监魏忠贤外,谁也不配拥有。而诚如绝大多数历史书所告诉我们的,魏忠贤早死他娘了。他们在做动作分解,简单说,男士是个稻草人,被女士拨拨转转,每拨一次,后者还要环视四周对莘莘学子们强调几句。不可避免地,那柔软的胴体要在十五号身上磨蹭,包括汗津津的乳沟和圆滚滚的屁股。“好哇,”陈瑶抬腿就是一脚,“我说你看啥呢。”“看啥呢,看啥呢。”大波也凑了过来。“她,”我扬扬下巴,顿了顿——嗓子眼有种说不出的干涩——只好又顿了顿,“就是那个选修课的老娘们儿。”“哪个?”“艺术赏析课啊,地下丝绒粉那个,就你们学院的。”“噢,”大波甩甩湿漉漉的狗毛,“快走走走,看个屁啊。”“谁啊?”强忍陈瑶的暴虐,我近乎挣扎着问。“副院长吧好像。”大波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周日天晴得可怕,一早起来瞥到那抹蓝时,我就开始头晕目眩。但陈若男心情很好,于是依她老之见,我们仨还是兴致盎然地游了趟东郊的沉香湖。还他妈是骑行,光这一去一回就得俩钟头,小姑娘实在是浪漫得过了头。沉香湖呢,托校团委的福,之前我也有幸去过一次。西北风冷飕飕的,湖面都结了冰,而我们装模作样地在大堤上捡垃圾,完了还傻逼兮兮地跟旅游局的什么科长合了个影。这种遭遇可以说永生难忘了。同所有的名胜古迹一样,沉香湖也有个女眷投湖的廉价传说,灵感多半来自于九十年代的《故事会》。在此之前它一直叫东湖。众所周知东湖是历史上平河泛滥的产物,虽然后者眼下还没我的双人床宽。八十年代修了堤,筑了坝,通过蓄水放水,这个五平方公里的水洼才得以免于干涸。据说此湖盛产莲藕和大鲤鱼,所以值此时节湖面上难免花团锦簇,鲤鱼嘛,应该也有,只是暂时肉眼还无从觉察。这一上午满头大汗的,也就坐了趟游艇,东奔奔西窜窜,想下艇摘莲蓬还得另外加钱。午饭依陈瑶建议,我们在大堤往东两公里找了家小店。几盘饺子,一条鱼,还算物美价廉,起码比大堤上要实惠得多。饭间陈若男问我是不是见过她妈了。太过突然,搞得我差点被鱼刺卡住。“你咋知道?”我笑着瞥了眼陈瑶。“那就是咯?”她也看看姐姐,又转向我,“那我妈咋说的?”

  我哪知道令堂咋说的?得知面前的女人是陈瑶她妈,我登时就傻了眼。扫了扫微波荡漾的水面,又瞧了瞧四下乱窜的疯狂英语爱好者,再收回目光时,我只是咧嘴笑了笑。我是想说点什么来着,但彼时彼刻无论说什么都难免让人一身鸡皮疙瘩。陈瑶攥住我的手说:“这就是严林。”女人抬头看看我,好半晌亮晶晶的嘴唇才勾出一抹笑,她说:“哦。”可能是鞋跟优势,她妈比陈瑶高了小半头,一身幽香清冽低沉。又可能是夕阳的缘故,那光滑如玉的脸上依旧红彤彤的,我也搞不懂适才的面红耳赤是否尚未褪去。还有那头蓬松的酒红色发髻,实在是红得厉害,以至于偏分纹路下的头皮都白得耀眼——老实说,让人忍不住想去挠一挠。问了问我的籍贯和专业后,她就邀请我共进晚餐。可能是的,因为她问我:“晚饭还没吃吧?”但陈瑶拒绝了,她说马上协会有个聚餐,推不掉。说这话时,她小手汗津津的,钳子般把我死死攥住。于是我只能点了点头。她妈笑着说:“那就下次吧,我手头也有事儿,都得赶啊。”通往校门口的路上,除了问问录音棚,陈瑶再没一句话。她妈问啥录音棚,我就把录音的事儿说了说。哦了一声后,她妈表示年轻人有爱好挺不错的,接着再次问了问我的籍贯。我只好又回答了一遍,完了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平海话,虽然不太正宗。“咱也在平海呆过十来年。”她颧骨略高,眉毛细长,鼻子小巧挺立如姐妹俩,银色耳坠在残阳和浅笑中闪闪发光。值得一提的是,陈瑶她妈开一辆奥迪A6,临走的最后一句话是:走了。

  沉香湖最有名的还是湖畔的几个庙,据说可追溯到隋唐时期。当然,追溯什么的都是扯淡,搪塞的无非是个重建的尴尬。转了一圈儿,这个楼那个阁的,目测建筑年龄顶多二十来年。打河神庙出来,我们仨便踏上了归途。没办法,杨刚来电话说四点半还有个三人篮球赛誓师大会,“想拿奖金就别错过”。就这么个玩意儿搞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原本我们打算绕过湖东,沿大堤从北面出去,不想生生被一堆建筑材料挡住了去路。透过绿荫,屎黄色的塔吊和灰蒙蒙的防护网像是倒插在蓝天上,清晰得令人目颤。“忒没素质。”陈若男说。我和陈瑶表示赞同,但要想打此过,光有素质可不成,你得下车步行。于是在钢管水泥和白灰砂石中,我们跋涉了百十来米。陈若男问这建的是啥,我说女厕所,她不信:“哪有这么大的女厕所?”陈瑶白我一眼:“肯定是什么酒店了。”非常遗憾,还真让她给蒙对了。历经重重艰难险阻,在蓝色围栏旁,我们看到了巨大的钢架标识:假得离谱的电脑概念图和土得掉渣的侧翻3D字体。即便被雨水冲得发白,那几个字还是针一样刺目——宏达大酒店。“这也有宏达啊。”我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正拔地而起的建筑。天真的很蓝,没有一缕云。“宏达咋了,子午路不就有一个?我可没少去。”陈若男皱着小鼻子,颇为不屑。“哥还没去过呢。”我笑了笑,看看妹妹,又瞧瞧姐姐。“走吧,”陈瑶蹬上车,“一个破酒店有啥好说的。”她说的对。

  到学校已四点出头,陈氏姐妹回家,我直奔宿舍换衣服。呆逼们早等得不耐烦,见我回来,自然免不了一通肮脏下流的调侃。等赶到东操场,乌泱泱的青年才俊们已把护栏外的树荫掠得一丝不剩,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令人惊讶而又理所当然地,艺术学院的几位仁兄也在。十五号难得地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冲他点了点头。李俊奇乐呵呵的,似是说了句什么,但周围叽叽喳喳,我也没听清。操着港台腔的赛事负责人近五点才到,在此之前我们已在俩体育老师要求下列队站了十来分钟。在大家的抗议下,胖子下令先开箱,每人发了一瓶佳得乐。之后就是漫长的讲话,什么百事体育精神,唧唧歪歪的,我也听不大懂。一瓶水下肚,负责人才谈到了正事,他宣布这次比赛共有六十四支参赛队伍,每队四或五人,将划分为八个小组进行积分赛,每组前四名晋级。复赛自然是淘汰赛,三十二强,十六强,八强,四强……我仿佛看到一条通天的阶梯,每层都由人民币铺成,而我噔噔噔便麻利地爬到了云端,令人赞叹。

  等点完名、抽完签已近五点半,李俊奇喊打球,我也不好推辞。呆逼们兴奋得像每人裤裆下都爬了个光屁股女人,自然也涌到了球场上。十五号依旧刁钻,但不好意思,今天大家都很刁钻。十一个球,你来我往,战了好几轮,那是分外欢畅。后来场边有个女声说:“林林好样的!”我一扭头,竟看到了牛秀琴。是的,确实是牛秀琴。她上身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下身是条中长牛仔裙,秀发干练地盘在脑后,以至于显得脸有点大。没准儿是我的错觉,又或许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她身旁站着个大胸女,虽然带点婴儿肥,脸还是小巧玲珑,据我估计应该是李俊奇的女朋友。极有可能,她无辜地挺着大奶的样子在西湖老乡会上我便领教过了。当然,这种事无关紧要,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牛秀琴说她到平阳来办点事儿,顺道帮个忙,完了又问:“你们都认识啊?”

  尽管不清楚这个“你们”具体指谁,我还是笑了笑。

  “咱们啊,”牛秀琴拍拍李俊奇,又搭上十五号的肩膀,“可都是老乡,俊奇是422的,陈晨(音),嗯,是我上司的孩儿。”

  十五号依旧走得不紧不慢,唯一的反应是耸了耸肩。于是牛秀琴的手就滑了下来。她咂咂嘴,反而笑得愈发灿烂,甚至挽住了我的胳膊:“这林林啊,得管我叫老姨,血浓于水的亲老姨。”

  我不知道怎么个亲法,只能继续傻笑。

  “靠,”李俊奇捣捣我,“那你不得管我叫叔?”这下大伙儿都笑了起来,呵呵呵的,令人惊讶。连十五号都扭过脸来,说:“那就快点儿,直接走吧。”

  “不用洗洗?”

  “到哪儿不能洗啊。”十五号有些不耐烦,但他的平海话确实很溜。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寻思啥时候抽身离去,却似乎一直没有机会。更糟糕的是,“亲老姨”像是记性不太好,挽上我胳膊后便再也不松开。我汗津津地夹在这帮亲爱的老乡里,走过东操场长长的甬道,迈过三角区缤纷的石子路,又穿过教学楼下潮涌的人流,最后莫名其妙地抵达了校门口。牛秀琴这才赐予了我自由,她表示要不是有急事儿,晚上怎么也得一起吃个饭。完了她管我要手机号,我说:“上次留过了呀。”“瞧我这记性,”她拍拍脑袋,一阵哈哈哈后,突然又问,“咦,咋不见你女朋友呢?”就是这样,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历尽艰辛,我们总算把牛秀琴送了到停车场,她戴上墨镜说:“都回去吧。”傍晚明亮的暖风中并没有人掉头回去,所以我也不能。她把车钥匙递给上司的孩儿,然后坐到了副驾驶位。接下来,汽车发动、转弯、调头。就在它驶出停车场的一刹那,我猛然发现这辆七代雅阁有点眼熟。是的,光芒万丈的夕阳余晖中,车屁股后的一溜儿赫然是XX6k975。我挠挠脊梁,觉得是时候回去洗个澡了。

  第三十八章

  活塞还是夺冠了,悬念不大,却依旧令呆逼们无比失望。大家老觉得这节不行还有下一节,这场不行还有下一场,再不济也得扳回一局吧。于是湖人便在殷切期盼中一路滑进了湖底。墨菲定律!马龙和佩顿不提,科比争勇斗狠又频频哑火,奥尼尔前几场尚能撑撑门面,到第五场终究被双塔按住脑袋一通猛揍。这球输得无话可说,伤病啦状态啦都是些唬人的借口,脆弱得不如濒死之人的最后一抹微笑。总决赛MVP颁给了亲爱的昌西,而最抢眼的当属本华莱士,虽然后者的最佳防守球员三连冠折戟于步行者的阿泰斯特。四十一分钟内,大本钟砍下了18分和22个篮板,其中有可怖的10个前场板,外加3个抓篮补扣。开场仅十八秒他就造了大鲨鱼两次犯规,到下半场更是完全控制了内线,搞得禅师在场边顿足苦笑也无计可施。这就导致了一种很尴尬的局面:湖人的大败固然让人心如刀绞,但本华莱士在活塞球迷的尖叫声中又难免升腾为呆逼们眼里的一颗新星。

  百事三人篮球赛也同样尴尬。按最初的策划,比赛要在周末进行,据某体育老师透露,“连拉拉队都请了”,“就是要搞得盛大、正规、热闹”。不料报名人数太多,组织者又没把好关,小组赛的车轮战在所难免,而这离期末考也没剩几天,比赛周期必须压缩——除非你想在空旷寂寥的校园里打决赛。由此可见,正确评估青少年对金钱的热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受该失误影响,我们不得不在周二、周四、周五的晚上于东操场矢志把人烤糊的路灯下各战了一场。结果还凑合,两胜一负,这一负也是打成17平后罚球失误所致。总体来看,各参赛队水平参差不齐,对我等来说砍瓜切菜怕是多数。当然,吹牛逼要不得,据我所知,这次比赛光体育系篮球专业的就有七八个人。周六、周日风轻云淡——换句话说就是热得要死,我们又在大太阳下战了四场。一场比赛十分钟不能算长,但加上暂停罚球争执补时,加上赛前热身和公布成绩,这一忙活起码一个多钟头。所幸四场比赛都出奇顺利,几乎没费什么周折,我们便以小组第一的身份轻松出线。六胜一负,共积十三分。

  关于战绩,呆逼们调侃说菜瓜都分到了我们组。杨刚不同意,他说:“李阙如那个菜瓜就不在咱们组嘛。”这话就有点心胸狭隘言过其实了。哪怕李阙如真的是个菜瓜,他也不在正式参赛名单里嘛。虽然过去的几场比赛他一场不拉,但据我估计,多半都是提供后勤服务了。没准正是因为他老的支持,艺术学院的老熟人们才得以成功晋级。当然,成绩不错,七战全胜,拿了满点十四分。真是令人惊讶。而我之所以知道,自然是李俊奇友情相告。几乎每场比赛后,他都要屁颠屁颠地跑来互通成绩,然后说:“干得好!加油啊!”在周日下午干燥得几乎能烫伤人脸的暖风中,他摇着手里的佳得乐,兴奋地叫道:“复赛该不会碰着吧,咱们?”大喉结汗津津的,玻璃篮板又白得耀眼,更让我觉得自己是艘吃苦耐劳的沙漠之舟。于是我说:“难说。”十五号也坐在不远的树荫下——核对完成绩前谁也不能离开——他往这边瞅了好几眼,叼在嘴角的软中华使那张扬的头颅看起来像只冒烟的夜壶。于是我又笑了笑说:“很有可能。”此时此刻,我恐怕要再次发自内心地赞美金钱了。官宦子弟就是有钱,为了这个三人篮球赛,这帮人统一整了身耐克队服——连李阙如都发了一套。后者的背上印上了汉字“李阙如”,一如十五号的背上印上了“陈晨”。

  晚上母亲没来电话,我只好给她打了过去。好半晌才接,声音慵懒。问她咋了,母亲说有点累,睡了一觉。“还没吃饭?”“没呢,”她笑笑,“正打算起来。”“咋了嘛?”我吸了吸鼻子。“没事儿,兴许着了凉,有点小感冒。”我正琢磨着说点什么,母亲语调一转:“哎,平海晚报你看了没?”当然看了。事实上我一连看了好几期,直到周六下午才在文化版里发现了“评剧往事”专栏。署名自然是张凤兰,还配了张黑白照,宽檐帽,白衬衣,发丝轻垂脸颊,即便在一团铅印马赛克里也那么光彩夺目。专栏第一期写的是评剧的起源和演变,从莲花落子到唐山落子再到奉天落子,从《小姑贤》到《蓝桥会》再到《樊梨花骂城》,从崔家班、赵家班到庆春班社再到永盛合班,直至天津三杰流派纷呈,直至白玉霜初登上海滩,《海棠红》轰动大江南北,值此评剧的发展也算是抵达了顶峰。老实说,打小耳熏目染,哪怕戏一句不会唱,这些事囫囵半片还是知道一些。然而当洋洋洒洒的铅块字携着油墨味扑面而来时,我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怦怦直跳。母亲行文质朴散淡,时而轻快狡黠,时而厚重悲怆,还真有点汪曾祺的意思。虽然读过她不少文章,甚至一度引以模板来练习高考作文,我还是大呼一声:“写得太好了!”“呸,”母亲的愉悦就如同这湖面上的苍茫月光,“这么夸张,还要不要脸呀你?”

  这一阵母亲忙得不可开交,那边厢巡演刚结束,这边厢艺术学校就提上了日程,“也幸亏团里有你郑伯伯顶着”。教育局、劳动局、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哪哪材料都不可或缺,哪哪官虎吏狼都不好打发。除了政府许可,这校舍修葺、师资力量也都是棘手的大问题。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差不多了”,我真不知道“差不多”是差多少。莜金燕评剧学校也就有个破破烂烂的三层教学楼,了不起加上两个篮球场、一个学生伙房。是的,伙房,两间漆成屎黄色的平房而已,多半是耳熟能详的门卫老婆兼大厨。更可怕的是学校连个宿舍楼都没有,以前都是在教室里就地打通铺,后来学生少了,“寝室”也就自己跑出来了。“甭管咋地,总得有个正经睡觉的地方”,还有教学楼,免不了一通大修。教师更不用说,评剧老师还好找,毕竟有姥爷的人脉在(上次去教育厅备案母亲就顺带着见了两个平阳本地的腕儿,意向还说得过去),那些个艺术老师可就让人头疼了。但凡有点资历的,肯定不会来,这全招成年轻人吧,也说不过去。上周母亲就说要来平阳一趟,到师大联络联络,找找熟人摸摸底。世事艰难啊,我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你管好自个儿就行了,”母亲忠告,“好好复习好好考试,今年要拿不住奖学金啊,看咋跟你爸交代。”

  必须承认,奖学金这事还真不好说。本学期专业课拢共开了十二门,需要考试的就有九门,快他妈赶上初、高中了。毫无办法,教学评估的福利需要安安静静地享受。这一连两周都在划重点,剩下的也就是上上自习,修为还是要看个人嘛。显而易见,等着我们的是一段艰苦卓绝的岁月。大学生活如果有什么事关学习的精华,全都浓缩在这儿了——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便是一例。半个月前房地产课就换了个新老师,说是李老师生病,劳她代课。真应了杨刚所言,我们再没见过小李,起码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一例目睹到小李的相关报告。李老师不是人间蒸发,就是拍屁股走人了。贺老师依旧堂堂正正,指点起江山来大伙儿都得俯首贴耳,谁让民商两大件是必修中的必修课呢。值得一提的是,周四晚上老贺拉我们在她办公室开了个会。“我们”有点不确切,应该说是老贺的研究生和我,咱也就被逼无奈打打酱油。根据会议精神,《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是个大型课题,涉及私法、产权和政府管制的方方面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立足平阳本地实践,以案例为材料,分析私法和公法在产权不明晰的情况下对土地交易的影响。关于我,老贺说是个本科生,“在物权法方面有点思考”。这就有些言过其实了,当然,无关紧要,根本没人关心。这个会的唯一亮点,我认为是,该项目“开题太晚”,“经费也刚下来”,“材料搜集可以在考试后进行,相关讨论研究就要等到下学期了”。

  其实我很好奇李阙如如何看待老贺的新对象,毕竟后者在姓上都不过关。奇怪的是,那张散发着郁金香味儿的名片我竟没丢掉,而是插到了床头的书架上。上周六比赛后,在通往烧烤摊的途中,我有幸撞见了老贺和梁致远。前者衬衣白裙,像只飞蛾;后者斑点polo白色长裤,宛若瓢虫。残阳在西边天空还留条尾巴,夜风微醺,蛙叫虫鸣,两人走出家门,妄图在游人接踵的西湖畔打打野食。这么说有点夸张,他们只是走在西侧甬道上,目的地是不是西湖我还真不清楚,至于是不是打野食更是与我无关。梁致远看到我,便和我打招呼。假装没瞅见老贺的呆逼们也不得不停下来问候师长。当然,这声问候还是颇有收获的,毕竟老贺红脸微笑的样子可不多见。梁致远问我们干啥去。我说吃饭。他说现在还没吃饭啊。我说是的。他扶扶眼镜,似是还想说点什么,我们已大步流星地跟他们说了拜拜。其实我倒真想听听他能说点什么。一路上,乃至贯穿整个饭局的,除了女人、篮球,就是这对新人了。大家都夸师太思想开明,不愧是教育界的典范。梁致远么,呆逼们质问:“他跟你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也不晓得他跟我是什么关系。非常抱歉。

  淘汰赛在周五傍晚拉开了帷幕。与我等对阵的是化工系的老熟人,很熟,知根知底,可以说自打踏上X大球场就跟他们混在一块了。夕阳血一样红,于是我们就打了一场血战。比分焦灼,群情激昂,近两年的情谊也无法阻止大家脸红脖子粗。在比赛前所未有地中断了两次后,杨刚的一记超远两分终结了它。名额有限,毫无办法,竞争就是这么残酷。令人惊讶的是,周六上午我们竟迎来了艺术学院的老伙计。虽然周五赛后便已知晓,但当他们沐浴在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下时,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也不能说不可思议,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感觉有点夸张。清风拂面,还算凉爽,于是他们的白色耐克队服便瑟瑟发抖,看起来很有士气。观众也不少,还有拿着单词本的傻逼,这样一来就有些黑云压城的味道了。热身时,李俊奇笑嘻嘻地跑来说:“呆会儿老乡可别留情面,大伙儿要动真格的!”那就只好动真格的了。

  不想陈晨开场就一个两分,之后利用我方失误接连两次突破,打了个四比零。这火力够猛。我等奋勇直追,却收效甚微,比赛进入八分钟时还落后四分。今天除了杨刚太软,最大的问题恐怕还出在联防上。两队阵容太过相似,都俩大前一控卫,机动性强,一个配合失误就会漏人。所以仅有的一次暂停后,我队开始人人盯防。陈晨突破不成,拉出去放两分,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我只好一巴掌呼了过去,可以说我使出了吃奶的劲,搂住皮球时就像拍在了奶子上。如你所料,非常不好意思,咚地一声巨响,皮球弹飞,老乡捂脸倒地。血瞬间就涌了出来,比赛只好中断。李阙如后勤服务很好,虽然有数个女孩伺候,还不轮到他老忙活。而李俊奇依旧没能得到上场机会,因为陈晨堵上鼻孔后便王者归来。这货戴着护膝护臂,脑袋上绷着头带,这会儿又肿着鼻子塞上了卫生纸,实在有点莫名搞笑。于是我就笑了笑,我说:“没事儿吧?”陈晨没说话,而是直接发球。大概是嗅到了血腥味,杨刚这逼总算睡醒了,当下就贡献了一个抢断。我三分线外接球,来了一记后仰跳投。皮球应声入网,刷地,非常悦耳。接下来,在同一个位置我故技重施。老乡步步紧逼,张牙舞爪,却也无可奈何。至此,双方打成15平。还剩几十秒,顶多两三轮进攻。出乎意料,陈晨接球后突进又拉出,选择了投两分。理所当然,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耳光,可以说相当可惜。我就比较稳妥了,抓板拉出后突破上篮得手,还造了个犯规。即便群众聒噪,罚球还是小菜一碟,再次稳赚一分。对方仍然得到了一次进攻机会,陈晨接球就投,却被手疾眼快的我一巴掌扇了下来。没办法,球太直,太仓促。几乎与此同时,终场哨响起。皮球再次落到老乡手里时,他咚地一声把它砸到了地上。后者只好再次弹起,很高,哪怕在胜利的欢呼中也有点过于张扬了。“这哥们儿风度欠佳啊。”李俊奇走来时我说。他笑笑,冲我拱了拱拳,说:“恭喜恭喜。”

  然而周日上午的四分之一决赛,我又见到了李俊奇,还有她的大胸女友。两人和陈瑶站在一起,我从场边经过时,他捅捅我说:“加油啊,老乡!”比赛至此总算出现了拉拉队,应该是些大一女孩,怎么说呢,很自信吧。所以别无选择,这场球我们也打得很自信。对方身体条件不错,又高又壮的,可惜在战术安排上有点糙,说到底还是缺乏经验。我方开场跳球便得手,一路领先至终场,对抗是激烈了些,但比赛结果毫无悬念。赛后待遇我还是很享受的,陈瑶又是递纸巾又是递水,连李俊奇都递上了一根软中华。出于老乡情谊,我就不客气地接了过去。一番客套话后,他问我下午有啥安排。虽然搞不懂这厮意欲何为,但我下午还真没啥安排,不出意外的话无非是复习、排练或者找录音棚。于是我说:“咋?要请客啊?”“靠,”李俊奇的笑声太像冯巩了,“还真让你给说对了,陈晨请客KTV,老乡一块儿说说话啊,联络联络情谊。”舞台我没少上,KTV还真没去过几次,与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我对这套声响系统的记忆还停留在遥远的卡拉OK时代。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和陈晨联络什么鸟情谊啊,有点夸张了。“喝酒免不了,”李俊奇捅捅我,“昨天把人虐得那么惨,怎么也得罚酒三杯吧?有点心理准备哟。”我看看陈瑶,真不知说点什么好。“放心,有兄弟呢,”这货又捅了捅我,然后面向陈瑶,“你也去呗,美女。”

  同我一样,陈瑶也不大想去,她说得回趟家。大胸女就问:“现在回家?”我告诉他们我女朋友家就在平阳。于是他们说:“那啥时候不能回,非得这会儿?”这个我可说不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到陈瑶身上,多半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些母女矛盾。对一个准单亲家庭来说,这种事并不稀奇。别的不说,西湖畔的面红耳赤至今历历在目。那次忍了半天,我还是问了问陈瑶到底咋回事。好半晌她都没吱声,最后给我一拳说:“还以为你是根木头呢,也不知道问问。”我就又问了问,回答我的是:“以后再告诉你。”她眼眸闪烁,如垂柳下的湖水般波光粼粼。然而下午李俊奇来电话时,陈瑶还是决定与我同行,她说:“不去白不去,起码得看着你啊,喝多了咋办?”一如约定,李俊奇和大胸女坐在报栏旁的凉亭里。前者喝着罐装可乐,老远就笑眯眯的;后者穿了个吊带,胸看起来就更大了。“靠,够快啊你俩。”老乡让来一根软中华,永远这么客气。打假山上下来,天就更热了。大太阳牛逼哄哄,路人一个个蔫了吧唧的,像是烤箱里的肉排。“去哪儿啊?”我吐个烟圈儿,抹了抹汗。

  “到了就知道了。”

  “东家呢?”我又抹了抹汗。

  “包厢里等着呢呗。”

  “靠。”这下我就无话可说了,只好再次抹了抹汗。

  我知道用不着打的,但实在没想到校门口等着我们的是一辆捷豹XJ8L。对车我不太熟,平常也不关心,不过今年三月份捷豹进军中国市场的消息你就是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而这辆黑色皇家加长版多半是进口货,起码目前该车型尚未在我国正式上市。李俊奇主动要求坐前面,于是我便和两位女士坐到了后面。司机是个女的,挺年轻,衬衣西裤白手套。这身装扮如同车里的宽敞和凉爽一样,让我本能地一惊。李俊奇笑着说:“久等了。”司机说:“没事儿。”声音轻巧利索,但并没有笑。

  第三十九章

  得知目的地是平阳大厦时,我又是本能地一惊,乃至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不光我,大家好像都无话可说,除了李俊奇会偶尔回过头来喷两句。据他介绍,大胸女在艺术学院读研二,明年毕业。后者挺挺胸说是的,完了又补充一句:“你们乐队很牛,啥时候还有演出啊?”刚想说点什么,陈瑶就在我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噢。”我回答她。到达目的地时近两点,捷豹一直开到了大厦正门口。中央公园郁郁葱葱、鸟语花香,除了马路太宽,这大自然的嚣张气焰都快赶上我们位于荒郊野外的X大东区了。而高耸入云的平阳大厦如此真真切切地屹立于眼前,多少让我的膀胱有点压力。这个柱状物造型非常奇特,应该相当全面地体现了我校园林学院前院长郭晟的奇特脑回路:底座是八角形,中间是圆形,临近顶端时又突然鼓起一个大龟头。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平阳大厦建于1997年,222米,共58层,以8层为界,下面是商铺,上面是酒店。商铺自然高大上,几乎全省的奢侈品专卖店都在这里了;酒店嘛,正是所谓“白金六星”的平阳大酒店。以上信息承蒙因特网、陈瑶,包括李俊奇和他的大胸女友友情提供。在大堂招待带领下,穿梭于也不知道什么长毛地毯上时,李俊奇说:“一楼几个茶点铺都不错,星巴克啦、罗多伦啦都有,前段时间开了个什么日本料理,也不错!”虽然搞不懂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除了点头我好像也别无选择。平阳大酒店有两部专属电梯,外加一部刷卡式VIP电梯,李俊奇掏出磁卡刷了刷,后者便直接把我们送到了57层。有点神奇。

  打电梯出来,倒不是什么富丽堂皇震惊了我,而是头顶隔三岔五、雨丝般下垂的巨大水晶灯。老实说,我有点胆战心惊,生怕它们会星星点点地坠下来把我等砸个半死。两男一女查验了李俊奇的白金卡后才放行,这种酒店怕是世上少有。招待们三三两两,男的礼服,女的旗袍,植物般点缀在红褐相间的木质走廊里。温柔饱和的灯光使他们的脸看起来有点圆滑,像一颗颗在溪流下冲刷了几百年的鹅卵石。走到前台时,夏天带给我的汗水已完全凝固下来。但李俊奇并没有上前询问,而是给陈晨打了个电话。身侧凹凸不平的墙上镶着两只硕大的孔雀标本,左侧孔雀的尾巴指向一块伞状的石头,上书三个字,还盖个红戳。颇费了一番功夫,我才发现草书写的是“平河会”,至于红戳,不好意思,文化有限识不得。很快,在招待带领下我们步向包间,而陈晨将像个深闺淑女那样扫榻相迎。当然,如你所料,该淑女忘了学习一件事——怎么笑。这老乡开了门就往回走,一句话也没有。直到在乌龟壳般的沙发上坐定,他才说:“坐啊。”他用的是平海话。真是谢天谢地,不然我还不知道敢不敢坐下来呢。我和陈瑶分享了一个乌龟壳,李俊奇和大胸女分享了另一个乌龟壳,我们中央还躺着一个更大的乌龟壳。上面摆着一个烟灰缸,一块表,两只高脚杯,其中一只里还有小半杯红酒。陈晨抓起来,闷上一大口,半晌才说:“喝什么,随便点。”这下变成了普通话。据我目测他的鼻子也没啥问题。

  我让大胸女点,大胸女让陈瑶点,陈瑶又让我点。看了看价目表,又看了看李俊奇,我说:“来支青岛得了。”“靠,”李俊奇夺过价目表,“给谁省呢,还是我点吧。”然而东家并没有给他机会——“行了,行了,”陈晨抬头面向招待,“就XO吧,轩尼诗。”“你俩呢?”他指的是两位女士。“不知道啊。”大胸女撇撇嘴,挺了挺胸。陈瑶瞥我一眼,没说话。“把我那瓶大拉菲拿过来吧,再来两个大果盘。”就在招待拉住门把手时,这老乡又说:“还有半盒大卫杜夫,一起拿过来。”说完这句话,他便放下酒杯,瘫到了沙发上。很显然,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有点过于消耗体力了。女经理过来时终于打开了点歌系统——说来奇怪,大家好像都忘了来这儿的目的,一个个要么闭口不言,要么东拉西扯(比如李俊奇,一个劲给我吹老崔怎么怎么牛逼),竟没一个人想着唱歌。仨招待跑了两趟才把东西上齐了。女经理紧随第二波招待而来,进门第一句话是:“都不见你来啊。”很亲切,笑容如簌簌掉落的花粉。“我倒是想来。”陈晨依旧瘫在沙发上。“哟,咋地,你伯伯还能吃了你?”这句是平海话,相当地道。我不由多瞅了她两眼。此人大概三四十岁,白衬衣西装裤,鹅蛋脸俏生生的,微黄卷发非常短——可以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女性留这么短的发型,除了尼姑。身材还不错,不太高吧,也有腰有屁股。这会儿趴在液晶显示器上,臀部更是圆滚滚的,分外惹眼。于是李俊奇啪地在上面来了一巴掌。“王八蛋,当女朋友的面也敢这样,再你妈乱来,老娘找李红旗削死你个龟儿子!”她对着李俊奇就是两巴掌,再大力点兴许能把后者的背给拍直了。李俊奇呵呵呵的,大胸女倒完全无所谓,已经对着触摸屏点起歌来。

  如此精彩的好戏也只是吸引东家瞟了两眼,然后他坐起来,点上了一支雪茄。我猜这就是“大卫杜夫”。很快,他把烟盒推了过来,但我指指喉咙谢绝了。陈晨也没说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玩起手里的打火机来。这个火机倒很一般,也不是啥牌子,几十块钱吧,跟我之前的一款挺像。“开喝吧?”他把火机揣兜里,摆开三个矮脚杯,随后就拎起了那瓶轩尼诗。李俊奇还在呵呵呵,拽着女经理的手,喉结都一上一下的。“行了,你鸡巴还喝不喝?”陈晨不满地撇了下脑袋。于是李俊奇就不再呵呵呵了,他也摆上三个矮脚杯,拧开了冰水桶。“就着冰水喝,”这货满脸通红,笑意尚未褪去,“味道更纯正。”女经理也是红霞满面,整理了好半晌衣服,然后说:“咦,刚那谁说你带了个大美女过来,人嘞?”陈晨没搭茬,而是问:“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切。”女经理在陈晨肩上扇了一巴掌就扭了出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屁股似是肥了些许。就在陈晨把酒杯推过来的一刹那,我猛然发现他左手腕上有两道暗红色的疤痕,“丫”字开口又河流般地交汇到了一起。搞不好为什么,我眼皮不受控制地就跳了一下。白兰地我也喝过,在小舅那儿、在大学城饭店、在平海的那些平价酒店里,但轩尼诗XO还是第一(次)喝。学着两人的方法尝了尝,也没品出什么好来。入口甜、酸,后来有点苦,接下来就是辣,黏糊糊地在喉咙里裹上一团,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醇厚吧。当然,我得承认,并不比青岛差。而此时陈瑶扭过脸来:“给你挑了好几首歌儿,一会儿好好唱。”

  陈瑶很喜欢迪伦的《手鼓先生》,于是我只好唱《手鼓先生》。喝点小酒,感觉刚好,可以说相当自我陶醉。一曲即将结束时,不经意地一瞥,我发现陈晨打身后的一个巨型乌龟壳里走了出来。说实话,之前我一直以为是装饰,没想到竟然别有洞天。他背心松垮垮地耷拉着,挨沙发坐下就闷了一口酒。大胸女说:“陈晨你有啥拿手的,我给你点。”“你们唱吧,”他又闷一口,犹豫了下,“你看着点呗。”在陈瑶唱王菲时,这厮再次进入了乌龟壳。这真是一种令人惊讶的设计,你以为是装饰,其实是个厕所或者其他的什么。当然,厕所的可能性不大,除非老乡有尿频的毛病。等陈晨再出来(他已进进出出好几次也说不定),我已经续上了两次酒。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越喝越有味道。我甚至主动跟东家碰了一杯。他抿了口冰水,一饮而尽,只是脸上那星星点点的汗珠令人不知说点什么好。李俊奇唱完《假行僧》(冯巩般嘹亮,璀璨的驴鸣),陈晨又起身向乌龟壳走去。实在忍无可忍,我只好问问前者乌龟壳背后是个啥。“衣帽间?谁知道,靠啊。”李俊奇续上酒,又开始猛吹崔健。这逼中毒太深,除非开颅取脑怕已无可挽救。一曲Tom Waits后,在膀胱的逼迫下,在李俊奇的指点和我的直觉探索下,鄙人成功地摸到卫生间并打开了门。如你所料,那是另一个巨型乌龟壳。如果非要说是一口锅,我也不会有太大意见。锅里却精致得令人惊讶,洗面池、淋浴、造型奇特的马桶,浴巾、睡袍,连洗漱用品都是爱马仕的——如果它真的生产这类东西的话。马桶正上方裱着一幅梵高的《星空》,淡蓝和浅黄色漩涡直晕人眼。这恐怕就别有用心了,正常人在排泄时实在不应该思考太过扭曲的东西,包括一些视觉上的形而上引导。出于健康考虑,印象派哪怕用来擦屁股,也不该糊在厕所的墙上。我是这样认为的。

  如你所见,这泡尿太过漫长,以至于我的思绪有点天马行空。当尿们开始沿着马眼无力地往下滴落时,我突然就听到一种摩擦声。或者说撞击声更为恰当,比如桌腿不够平整,再比如桌沿蹭在墙上。一瞬间我意识到声响来自隔壁,也就是“谁知道”的“衣帽间”。甩完尿液后,神使鬼差地,我隔着马桶把耳朵贴到了墙上。原本我只想试着凑过去而已,可它自己就死死贴了上去。很凉,很爽,真的有撞击声,而且响亮了许多。几乎电光石火间,一幅交媾图就打我脑海里蹦了出来。但我还是觉得过于夸张了,何况除了“撞击声”再无其他声响。冲完水,看到洗面台上大“H”标识的洗手液时,我一把就给手腕粗的透明瓶盖拽了下来。这是小学自然课就学到的声音传播原理,我也搞不懂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实践劲头。简直一阵风似地,我便倒骑在马桶上隔着大瓶盖把耳朵凑了过去。确实是撞击声,很有节奏,此外,还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同样很有节奏。当下我头发就竖了起来,虽然这头毛碎从来也没趴下去过。十来秒的适应期后,我搜索到了更丰富的声响,比如男性的喘息声,比如肉体的拍击声。前者断断续续,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后者厚实低沉,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肥硕的肉屁股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所思所想,隔壁兀地响起一声清脆的“啪”,伴着女人的轻哼,接连又是两声“啪”。“这大屁股。”是的,陈晨喘着粗气说——一字一顿,跟拿小刀硬剜出来似的,想听不清楚都难。女人似乎说了句什么——也许并没有,反正这会儿连呻吟声都消失不见。或许我也该推开乌龟壳,回到美妙的酒精和音乐中去了。

  然而毫无征兆,随着“嘭”的一声响,撞击开始变得疯狂,厚实的啪啪声也响亮密集了许多。女人“啊啊”两声,又低了下去,似是呜咽,却又几不可闻。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不多久,撞击总算停了下来。“还不是湿了?”确实是我那老乡忧郁而冷漠的声音。可搞不好为什么,听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上面也脱了。”伴着“啪”的一声,他又说。我这才意识到这逼用的是平海话。条件反射般,华联的浅黄色肥臀、刚刚的女经理、甚至篮球场旁张罗着止鼻血的女孩们一股脑地蜂拥而出。摩挲声,木头的咯吱声,然后墙壁“咚”地一声闷响,只剩下男女的喘息。女人说了句什么,很低——但确确实实说了,我不由想到冬日清晨一张嘴就冒出来的白烟。之后隔壁就安静下来,漫长而干枯,据我估计起码有一分钟。相应地,脖子的僵硬感立马就跑了出来,李俊奇的歌声也忽地嘹亮起来。很熟悉的旋律,Lou Reed的《I'll Be Your Mirror》,真是不敢置信,哪怕这货有点五音不全。在我犹豫着是否离开时,墙上突然响起一阵摩擦声。等我贴上大瓶盖,撞击声又再次响起,一点也不客气。还有呜呜声,四处躲闪,忽又变成低喘和轻哼。女人的呻吟很近,那一丝丝婉转的气流透过钢筋混凝土,透过高级木材和瓷砖,渗出一种说不出的妩媚。摩擦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攀上了撞击的节奏——毫无疑问,女人靠在墙上。陈晨肯定站在她大开的两腿之间,神经病似地挺动着胯部,甚至把玩着两个奶子。我感到老二硬得发疼,而轩尼诗的醇厚正化作一团团热气在筋骨血脉间四下飞窜。就这么持续了一阵,撞击声越发猛烈起来。女人压抑的闷哼在墙壁的摩擦中逐渐高亢,乃至最后只剩下了哈气声。伴着几声密集而张扬的咚咚响,陈晨的喘息兀地清晰了许多,仿佛就黏在墙上。“骚屄!干死你个大骚屄!”气流的末端,几个字痉挛着滚出喉头,潮湿而尖利,听起来简直像老鼠叫。

  近乎挣扎着,我掀开锅盖,回到了卡拉OK的甜蜜抚慰中。大胸女也不知在唱一首什么歌,逼逼叨叨的。她把室内仅有的仨人当作观众,手舞足蹈得不亦乐乎。吊带下的大胸在忽明忽暗中轻轻跳跃,像两只被禁锢的气球,而它们必然,必然,憧憬着飞到天上去。李俊奇说,你可真能拉,该不会来痔疮了吧?他翘着光脚,红光满面,嘴里还叼了根大卫杜夫。陈瑶问我没事吧,完了就抱怨好几首歌都切过去了,想唱你自个儿选去吧。陈晨却一直没有出来,令人惊讶。我尝试着去搜索乌龟壳后的动静,理所当然,一无所获。猛灌了半杯冰水后,我笑着捣了李俊奇一拳,问陈晨在屋里干啥。“靠,”他咳嗽两声,“谁鸡巴知道,有人请客就行。”这么说着,他也往“衣帽间”瞅了一眼。“谁鸡巴知道,”他又说,与此同时扬了扬手里的雪茄,“你咋不来一根?”接下来,陈瑶唱了首《Pissing In The River》,拿腔拿调,很有味道。李俊奇又唱了遍《假行僧》,还非要拉着我合唱,令人无比蛋疼。直到郭富城那傻逼在显示器上蹦出来,大胸女才开始喊陈晨。接连两三声后,他才应了一声,依旧没出来。他不唱自然有人唱,比如李俊奇,这逼在明明暗暗中扭动着身子,冲我直招手:对你爱爱爱爱不完。我突然就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秘密,非常不幸,此时此刻,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像块石头铬在胸口,又像误食了几两巴豆全身虚脱飘飘欲仙。墙上满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鹅卵石上点缀着看起来像蜡烛的灯,窗帘、帷幔、屏风宛若死气沉沉的水草。我这才惊觉大家坐在一个池塘里。

  陈晨出来时,我们四个人正对着果盘狂啃。音响里的伴奏在大快朵颐间变得空灵。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还能吃下去一些东西。“咋不唱了?”他虽然没有大汗淋漓,但起码也是油光发亮。“等你呢呗。”大胸女挺挺胸。于是陈晨就跑去唱了一首歌——选了好半天,周璇的《永远的微笑》。还凑合,比陈瑶是差了点,不过还能听。衣帽间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唱完这首,他似乎有点意犹未尽,趴到触摸屏上捣鼓了好一阵。当然,我等并未再次欣赏到此人美妙的歌喉——打小乌龟壳上站起来,他两个跨步就坐到我们身边的大乌龟壳上。稳住屁股后,陈晨做的第一件事是闷光了杯里的酒。咕咚一声,很响。完了他给每个人都续上了一点,直到瓶子见底。“得喝完,”老乡又是咕咚一声,他显然忘了XO的正确喝法,“还有那瓶大拉菲。”陈瑶瞅我一眼,笑了笑。她俩还真没喝多少,倒是我跟李俊奇各消灭了小半杯。大胸女唆了个樱桃,嗯嗯两声后问陈晨刚才干啥去了。她声音娇滴滴的——过于娇滴滴。东家并未搭腔,而是向李俊奇要烟,并顺手给我撂了一根。“管得宽,机密电话也要打到你眼前啊,”李俊奇搂住女朋友的腰,“晚饭吃点啥呢,搞定了再回学校。”大胸女说不如吃料理,于是李俊奇就邀我和陈瑶同去。陈瑶没表态,除了建议唱完歌再说,我也不好说什么。她老今天有点蔫,不知是来事儿了,还是因为我们身处这池塘之中。“可以尝尝看,”陈晨垂头弹着烟灰,“挺不错哩。”他用的是平海话,叼上烟后瞥了我一眼,又迅速滑到了陈瑶身上。陈瑶笑笑说好。我捏着软中华,搞不懂是先抽烟呢,还是先喝光矮脚杯里的酒。抑或先灌杯冰水?我感到内里火辣辣地一阵翻涌,有什么东西几欲喷薄而出。

  幸运的是什么也没喷出来,烟我抽完了,酒抿了一口后便没再动。陈晨又进了趟乌龟壳,很快就踱了出来。李俊奇光着脊梁,再次演绎了一遍《假行僧》。这逼那么瘦,肌肉倒不错,不知道是否踢球的都这样。如厕归来,陈晨就瘫到沙发上,慢慢地喝完了他的轩尼诗。整个过程中腿抖得像开着拖拉机。“再唱唱呗。”他建议。于是我就站了起来,就这一瞬间,忽地就瞥见他左胳膊上的抓痕。还有腋下,一道道的,像是一个排的蜗牛刚打上面犁过。临走,陈晨把玩着手里的表说:“老乡啊,平常就该多来往。”他甚至笑了笑,真是令人惊讶。这种笑我说不好,有点拘谨,像只受惊的兔子。在李俊奇的哈哈哈中,我没说话,却不自觉地留意着衣帽间里的动静。当然,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这个生命中已经逝去的下午,我在卫生间里所听到的都是错觉。路过前台,我又看到了女经理。她撅着圆屁股俯在吧台上,问我们玩得好不好。李俊奇说不好,她巴掌就扬了起来。癫痫发作一般,亲爱的老乡就又开始哈哈哈了。进到电梯里,一种莫名的激动突然就毫无防备地袭来,我不由攥住了陈瑶的手。外面阳光依旧灿烂,博爱而有力地打在所有人身上,我感觉舒服了许多。或许,是空调房里的气味太过凝滞了。

  第四十章

  三人篮球赛我等终究没能夺冠。换句话说即,一万块人民币像鸭子一样飞走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只鸭子从来也没煮熟过——能干沉体育系篮球专业的恶霸挺进决赛,已完全超乎了大家的预料。那真是艰苦卓绝的一战,论身高,论技巧,论战术,他们起码都略胜一筹。我方一路落后,狠拼硬磨,直至最后一分钟人品大爆发,愣是打出了个八比二的小高潮,奇迹般地完成了反超。这种事毫无办法。同样毫无办法的是,在周四晚上的体育馆二楼,面对另一支篮球专业的恶霸,我们遗憾败北。后一支的实力未必强过前一支,所以也只能理解为老天爷从中作梗了。不甘心在所难免——一如球馆惨白的灯光,一如黑压压的人群中闪亮的发夹,一如呆逼们在终场哨吹响时沉默的汗水——所有这些,大概都会镌刻在2004年的夏天吧。好在亚军也有奖金五千块,从校门口的农行兑出来,无论功劳大小,正好一人一千。请系里边吃饭自然免不了,这帮狗娘养的,个个血盆大口、嗷嗷待哺,哪怕已被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折磨得不成人形。

  说到折磨,谁也不能幸免。划完重点就是上自习,没日没夜,这一学期欠下的债头昏脑胀也得补回来。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一,哪怕划完重点,我等所面对的依旧是文山文海;第二,图书馆、教学楼——只要能塞人的地方——哪哪都座无虚席,除非六点钟前起床,想找个清净地儿比登天还难。由此可见,选修课不用考试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这种原则上送学分的课,除非碰上怪胎没人会为难你。然而“怪胎”俩字不会刻到脑门上,事实上有不少好老师都是怪胎,所以还是勤勤勉勉最重要,拿学分冒险不值当。比如艺术赏析课的考核作业,我可是参考了三篇有关波普主义和极简主义的乐评才得以搞定。其中还有陈瑶的一半功劳,此学霸无论干什么都得心应手,由不得你不佩服。基本上每天,慢悠悠地吃完早饭后,我和陈瑶都会跑小树林里看书——除了碍眼的垃圾多了点,那还真是个学习的好地方。当然,在她老看来,我也是个垃圾。多亏了树木葱郁环境清幽,不然我“早被一脚踢出去了”。

  没准就是决赛后的第二天中午,我和陈瑶打小树林西侧窜出来时,神使鬼差地,竟碰到了白毛衣。她脚蹬一双白色坡跟凉鞋,把碎石路踩得噔噔响。速度不能说快,但也着实不慢,起码那身圆领休闲白T和宝石蓝牛仔热裤下的胴体生动地传达出了一种动态之美。确切说就是,乳房在行进中波涛汹涌,白生生的大腿于斑驳而婆娑的树荫下直晃人眼。还有那双没穿丝袜的脚,丹蔻点点,你看一眼尚可,要是多瞧几眼,难免眼花缭乱。何况也不会有人给你时间去仔细地打量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士,比如陈瑶,冷不丁地就在我腰眼上捅了一下。于是我就嗷地叫了一声。有点奇怪的叫声,沈老师只好瞥了我一眼。我猜是的。虽然她戴了副大蛤蟆镜,但蓬松发髻下的小脸确实朝我们侧了侧。别无选择,我立马笑了笑。她竟也朝我们笑了笑,娇艳欲滴的樱唇轻轻一弯。于是我就叫了声“沈老师”,半秒后又蹦出了个“好”。她愣了下,很快樱唇再次一弯,乃至停下脚步说:“你好,你们好。”“吃了没?”紧跟着她问。实在出乎意料,以至于得有个两秒钟我才应了声:“还没呢。”“那就快吃饭去。”她笑得更灿烂了,眼睑下浮起两只卧蚕,贝齿都亮晶晶的。就我发愣的片刻,白毛衣就再次迈动脚步,走了。

  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便出现在我们面前,Polo衫运动短裤网球鞋——总之就是你所熟悉的那种中年中产的经典休闲造型,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其实我早该看到他,但不知为何现在才看到,于是此人就通过放慢脚步来提醒我们不要残忍地忽略他。他甚至打量了我一眼,那冷不丁的眼神分外熟悉。“走呗,”陈瑶一本书扇过来,“笑得还真是甜啊。”我只好走,边笑边走。不想中年男人叫住了我——或者我们。他说:“哎。”我们就回过了头。男人个头还行,一米七五靠上,有点壮,啤酒肚不能说小吧,但也算不上大。于是他两手操裤兜里挺了挺肚子——这下条纹肚皮壮观了些许:“干什么的?”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事实上,我有点发懵。陈瑶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也没吭声。“她是你老师?”这应该是个疑问句,但并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哦。”我说。“没事儿。”这货扬扬国字脸,用一只戴着腕表的手抹了抹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鹰钩鼻和平头顶端的美人角很是惹眼。“没事儿了。”他抬头望望悬铃木树冠,冲我们摆摆手,转身离去。整个过程中沈老师都没回头,甚至连款款玉步都没有任何停顿。所以如你所料,小平头一路小跑追了上去。“神经病。”陈瑶评价道。她说得太对了。

  有句老话叫忙里偷闲得几回。这复习越是到了最后关头,大家反倒越是放松,连傍晚打球都成了惯例。不光我们,全校学生都这副德行,乃至每天下午四点钟以后篮球场就会人满为患。这劲头实在有点躁狂症的意思。只是平阳大酒店一别,我等再没见过十五号。该老乡对篮球的热情似乎在那场八分之一决赛里被耗了个精光。关于此,杨刚推测,没准陈晨对篮球的热爱就是那泡喷涌而出的鼻血。有些道理。李俊奇倒是偶尔会跑去东操场踢球,一身国米,驴一样兴奋。每次他都要站在草坪上,隔着铁栅栏,仰起脖子冲我们一声长鸣。决赛后的周五傍晚,他甚至翻过栅栏,来到亲切的红蓝塑胶球场上,同我们叙了叙篮球情谊。他先是祝贺我等夺得了亚军,又愤愤不平地表示体育系那帮哥们儿也就仗着身体壮,“真要论技术,他们可不行”。兴许也有些道理,至少听起来很悦耳。极其自然而又匪夷所思地,我问他:“这几天咋不见陈晨?”“熬夜看球呗,”李俊奇不假思索地说,“这会儿大概就在吃饭,今晚可是半决赛啊,希腊对捷克。”他指的是欧洲杯。我真没想到十五号爱好如此广泛,于是就叫了一声:“靠。”李俊奇抹抹汗,大喉结动了动,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吐了个“靠”出来。

  上周日傍晚,在平阳大厦正门口,沐浴着燥热而舒爽的阳光时,李俊奇也是这么说的。因为陈瑶决定回学校,什么星巴克、德川家啦,她毫无兴趣。“一体式vip卡啊,”老乡强调,“不吃白不吃。”他真的很热情。但陈瑶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脸色都有点惨白。“身体不太舒服,”我冲大胸女眨了眨眼,又转向李俊奇,“改天吧。”“走呗。”大胸女笑笑,一把捞住了她的男朋友。于是后者就叹了口气。这回可没有什么捷豹什么皇家什么加长版了,东家的安排实在有待改进,兴许他真的喝蒙了呢。当然,我和陈瑶更愿意在鸟语花香里走一走。弯弯绕绕地,在中央公园里地奔了几里地后,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往学校的公交车。这会儿陈瑶脸色好多了。“胃不疼了?”我笑着捏了捏她的手。陈瑶白我一眼,只是切了一声。那个傍晚车厢空旷,阳光鲜活,空气里灌满了绿色的风,一种说不出的安定令我昏昏欲睡。恍惚中不断有人上下车,等我再睁开眼,身边已挤满了人肉。“你可真能睡。”陈瑶捣捣我。片刻后,她问李俊奇啥来头。我便如实相告。“看不出来啊,”她说,“人还挺和蔼的么。”我表示赞同。“那个什么陈晨呢?”她又问。“平阳市市长的侄子,”我吸吸鼻子,“他爹是平海文体局的。”搞不好为什么,我真不愿意谈起这个人。陈瑶大概也一样,她轻叹口气,捏捏我的手,便把头撇向了窗外。很快,她又扭过脸来:“一会儿吃点啥呢?”

  1912年,南孙班成立于天津,领班孙凤鸣,主演孙凤令。这是第一支招收和培养女演员的评剧班社,后来的一些著名女演员,像白玉霜、花莲舫、李金顺等都出身于此。二十年代,因国内形势风起云涌,南孙班只得北上东北,在铁路沿线的经济发达地区活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很多班社南下,南孙班也不例外,光在平海就小憩了两年。之后的历史众所周知,南孙班重返天津卫,改名歧山剧社。几年后,白玉霜使歧山剧社名扬天下。少有人知的是,三当家孙凤济和部分台班子在平海扎了根,当刘派、爱派和白派欣欣向荣之时,小城里也涌现出了一批像花岳翎、莜兰花、莜蓉花等优秀女演员。莜金燕便师从花岳翎,其“音域宽、音质纯,共鸣好,嗓音甜”,“在唱腔上又吸收了京、豫等剧种的营养”,兼容并蓄,刚柔相济,与沈阳的花淑兰并称成为“南北花腔”。这就是南花派的由来。“我的外祖父母,”母亲写道,“就是南花派的一员。”此即上周日的“评剧往事”。我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老实说,要不是涉及曾祖父母,还真有点民国白话小说的味道。这个专栏也不知多少人会看。

  我是九点多吃完饭才溜达到报亭拿的平海晚报。在此之前,应陈瑶要求,我们把大波哥几个喊出来一起吃了个饭。雷打不动,依旧是驴肉火锅。这种事毫无办法——当陈瑶问“一会儿吃点啥呢”,驴肉火锅多半跑不了。味道挺不错,就是党参、枸杞补料太多,看着就上火。难得地,在威逼利诱下我又断断续续地喝了两瓶啤酒。当大波叫嚷着再来时,哥们儿真顶不住了。正是此时,母亲来了电话,我瞄了眼时间,八点四十左右。“正吃饭呢,这么吵。”她说。

  “是啊。”我走出门外,站到了镇政府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路灯昏黄,像甩在夜色中的一团陈年浆糊。

  “复习得咋样啦?”

  “还行吧,我觉得还行。”

  “行不行得看结果,”母亲轻叹口气,“反正有你贺老师盯着,你也瞒不了我。”

  我还真没料到这茬,不由也叹了口气。母亲却置若罔闻,她说:“你奶奶在呢,跟你奶奶说两句?”

  根本没容我反应,奶奶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说:“正吃饭呢?”

  “哦。”

  “吃饭好,”奶奶说,“没喝酒吧?”

  “没。”

  “可别跟你爸一样。”

  “我爸咋了?我爸呢?”

  “沙发上躺着呢,”奶奶说,“你小舅刚把他送回来,恨死个人,我说啊,还送啥送,让他躺那小茅屋里,谁也别管他!”

  奶奶的义愤填膺你可以想象。我甚至听到了父亲的哼声,进而眼前就浮现出在沙发上兀自摊开的油亮肚皮。其实父亲酒品还行,从没闹过事(也不知是不是母亲的缘故),这年龄上来了,更是倒头便睡。“谁也别管他!”奶奶又说,“管他干啥!”

  正当我不知说点什么好时,母亲接过了电话:“听见了吧?你也好好复习,没几天了。”

  虽然“没几天了”,为了录音的事,我和大波还是往师大跑了一趟。现在要不谈拢,等人放假了,更没戏。依旧是Livehouse老板介绍的熟人——音乐系的一个学生,卷毛黑框眼镜,瘦得可怜,这卖相比起大波来要差得远啦。他叔叔在师大音乐系管器材,当然也包括录音室。如果支付一定报酬的话(比如五千),眼前的胖子表示还是可以接受的,“这也符合有偿利用的原则”。“问题是,”他吐了口痰,“你们的作品是否健康,符不符合教育部对大学生思想教育的引导,有没有一些反动黄色消极下流的东西,这,出了事儿是要担责的,我得把把关。”虽然此人舌头短,说起话来有种唾沫在口腔里拼命奔逃的感觉,我和大波商量后还是决定提交一些歌词供他“把把关”。这下胖子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又兴奋地吐了口痰,再抬起脑袋时笑了笑:“咦,你们学校的录音室那才叫好嘞,咋地,借不来?”这个我也问过大波,他说,别想,没戏。至于为何没戏,他甚至不屑于谈一谈。说起来,大波的劲头真是无人可挡。哪怕再有一年毕业,此音乐系高材生依旧没心没肺地跟我们瞎混。而他的同学们,据我所知,都去参加了一个叫什么超级男声还是超级女声的节目,整天瞎逼蛋疼在网上和教学楼前拉票。老实说,比牛皮癣强不到哪儿去。

  考试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一连几天,呆逼们整宿整宿地挑灯夜读,连脸都熏黑了不少。我等痛苦了四天半,陈瑶却只是痛苦了短短三天,老天爷从不讲公平。好在考完那天晚上,我跟陈瑶好好温存了一把。某种程度上讲,发泄即是治愈。为了更好地发泄或者治愈,我找了家中档宾馆,起码那里有空调房。事后点上一支红梅,还没抽两口,就被陈瑶一把夺了去。她翻个身,挺了挺娇嫩小巧的乳房说:“我也来两口。”她也确实只抽了两口,然后就剧烈咳嗽起来,相应地,乳房也开始剧烈抖动。要不是怕她老把床单给点了,这种壮观景象我能一直欣赏下去。好半晌,陈瑶才在我的笑声中平静下来。她捋捋头发,抹抹泪,直挺挺地躺着,也没说话。那小脸火一样红。“咋了嘛?”我摸了摸那对肆意绽放的乳房。还是没反应。“嘿!”我真的吓了一跳,一把给陈瑶捞了过来。这下她总算笑了,软软地瘫在我身上,于是笑声就在我身上流淌。等我一支烟抽完,她才冷不丁地揪下我一根胸毛说:“如果我妈请你吃饭,你去不去?”如你所知,我根本没得选。何况吃饭嘛,总归是占人便宜,又不会少块肉。

  午饭选在一家老市区的特色餐厅,叫什么熊也,听名字都阴阳怪气的。陈瑶她妈要开车来接,被陈瑶拒绝了,所以我们只好打的过去。陈瑶对这一带很熟,在她的指挥下,的哥总算找到了地方。 不可避免地,我对学霸的佩服之情又增添了几分。该餐厅位于某条商业街的后院,还是二楼,装潢嘛,格局不大,温馨雅致,总之挺舒服的。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书架,还有个人肉点唱机——虽然只是个钢琴加小提琴。当陈若男告诉我这里没有菜单,只能自己点时,我只能更加惊讶了。得承认,她妈挺时髦,换母亲来多半是些川菜了、海鲜了,再不就是烧烤。没有办法。坐下没多久,陈瑶她妈就进来了。我赶紧站起来,她笑笑让我坐下,并解释说刚出去打了个电话。她穿了身百褶连身裙,上面白色,在肩头斜斜地打了个大蝴蝶结,下面斑斑点点、花团锦簇,不知是枫叶还是什么花骨朵。这身装扮很年轻,于此刻浑厚浓重的餐厅里更是显得花枝招展。在陈若男帮助下,我给自己点了个炸猪排。不得不说,味道很不错,虽然我拢共也就吃过两次猪排。陈瑶她妈很健谈,光这家店的来历都能掰饬十来分钟。当猪排上来时,她总算把话头转移到了正事上。其实我认为有些话不宜在餐桌上说,但她还是都问了。这真问了,也就没什么了。像父母的基本情况、健康状况、工作,甚至爷爷奶奶,她一项没落,有点过于夸张了。整个就餐过程,陈若男的活泼变本加厉,于是陈瑶就越发显得寡言少语。老实说,这让我浑身不自在。

  陈瑶她妈对母亲很感兴趣,后半程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后者身上。对我来说也多少愉悦了一些——关于母亲,我总愿意说点什么。提到跑剧团时,她说她好像看过那个《花为媒新编》的报道,“反响确实很不错,有空也要瞅瞅”。谈到艺术学校时,她从豌豆腊肠上抬起头来,伸了个大拇指:“你妈厉害,不是一般人。”她保养得很不错,皮肤白皙紧俏,酒红色长发下那双狭长的眼睛和薄嘴唇一样,天生带着股说不出的锋利。得知母亲以前是四中老师时,她有些惊讶,问当初咋没留校。这个我可说不好。于是她说“四中是个好学校”,完了又摇头苦笑道:”这下海啊,要强得多,老守着一个铁饭碗真能把人坑死。”这些怕就是经验之谈了,听陈瑶说回陕西之前她妈一直在平海做公务员。饭后陈若男要跟我和陈瑶走,被她妈一把拉了回去。临走,她妈说:“我这正忙着,走不开,有空啊,得请你到家里坐坐。”至此,这顿饭也就宣告结束了,并没有少一块肉。

  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在排练房玩。大波吩咐着要录音,结果也没联系上人。不管是卷毛学生还是他那肥头大耳的叔叔,随着暑假的到来,一溜烟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学校马上要封闭,我等四五个人总不能挤到一个房间里,这在外面租房也是笔不小的开销。陈瑶说她暑假里要到澳洲亲戚家待两周,是的,她是这么说的。我能说什么呢,我说:“Good luck!”如你所见,在可预料的时光里,日子正在变得局促、无聊,甚至令人憎恶。有个晚上母亲打电话来,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还没想好。她说:“那你就慢慢想吧。”然而根本没容我想,第二天上午老贺就来了个电话,当头便问我在哪,然后让我到她家吃饭。别无选择,我只好接受邀请,去吃饭。X大住宿区我还真没去过几次,难免一通好找。所幸在电话指挥下,我终于在十二点之前成功抵达了老贺家。值得一提的是,李阙如在楼下接我,他挠了挠正在日益成型的鸡巴毛说:“幸亏你今天来了,你要明天来,我兴许就在哪个海滩上了。”我搞不懂他这么说是鸡巴什么意思。所以除了一声“靠”,我什么也没说。

  老贺做了好几个菜,厨艺竟难得地不错。她问我味道咋样,我拍马屁说比校宾馆的强一点。说完这话,我就红了脸,我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夸张呀。出乎意料的是,李阙如也吃得津津有味,还要时不时地彪两句英语。在老贺的强烈抗议下,后者才闭上了嘴,当然,是说话的嘴。饭毕,老贺就把李阙如打发了出去,哪怕他一百个不情愿。接下来自然就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了。她问我咋不回家,呆学校很好玩啊。我说正打算回去呢。“正好,”她说,“给你安排个实习,律所或法院你来挑。”这就有点夸张了,所以我犹豫了一下。于是老贺说:“那我给你挑,就法院吧,先了解了解程序,律所实习往后放放。”我能说点什么呢,我实在无话可说。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她跟梁致远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上次在校门口有幸见到了梁致远的车,多半是来找老贺,可惜没逮到正行。又开了罐啤酒后,神使鬼差地,我问:“梁总还好吧?”之后奇迹就出现了。老贺的眼突然变得很圆,紧接着一口水从她嘴里喷射而出,足足有两米远,蔚为壮观。这让我意识到,此时此刻,我,坐在老贺的沙发上,正在和她说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老贺甩甩手上的水,笑了笑:“既然是实习,那实习报告就少不了。”

  第四十一章

  对平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我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九九八年。当时法院大楼刚落成不久,父亲坐在刑一庭的被告席上,泪光盈盈。空气中悬浮着丙烯酸酯的味道,像一大锅放馊的玉米稀饭被再次加热。我看看前面,审判席那么遥远,我望望后面,观众席密密麻麻,没有尽头。审判长以一种蓬松而搞笑的语调控诉着父亲的罪行,蓬松大概是因为她的体型,搞笑只能是因为这个北方小城的官方语言——掺着土话的普通话。而这次,没有刑一庭,没有玉米稀饭,也没有蓬松的审判长,等着我的是一老一少黑白无常。老的是个福建人,圆脸,矮个儿,嗓子里总是含着一口痰,右手上永远夹着一支烟。基本上他说十句话,我能听懂两句,还不错。少的是个沈阳人,中等身材,一脸痘,西政诉讼法硕士。见面十分钟后,他就开始鼓励我考研,温馨感人却有种拿错剧本的嫌疑。如你所见,一切都还好。

  民一庭主管侵权纠纷,简单说就是邻里之间你给我一砖头我回你一榔头,完了扯不清楚就捂着脑袋告到了衙门。事实上翻了几天卷宗,有一半都是此类鸡毛蒜皮的屌事儿,有点蛋疼。更可怕的是白无常自己都还是个学生(入职半年多),我的到来彻底解放了他,从此打印、装订、誊稿、跑腿儿都撂到了我身上。出了两次庭,那个审判席上奋笔疾书的自然是鄙人,可以说整场庭审下来连头都没抬过几次。当然,无常鬼已经在尽力照顾了,白无常数次提醒双方当事人语速慢点慢点再慢点,好让我把他们的口水保存到稿纸上。敢情我老是练字来了。对此,黑无常表示虽然字写得寒碜了点,我的书记员工作还算尽责,“贺芳的学生就是不一样”。于是我就问他跟老贺啥关系。“你这个贺老师我不熟,她老头还算认识。”他头发花白,手指屎黄,烟雾缭绕中的嗓音总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就高院执行局那个?”这话说得有点蠢,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李国安挺有水平的,”黑无常呲呲黄牙,“毕竟是专业出身,理论上不说,前段时间那个执行失信人名单就是他搞出来的,还有点用吧。”

  关于实习,起初母亲假装不知情,问我暑假有啥打算。我说服了,她说服啥服,我说没见过你这么能装的。母亲就笑了,发丝垂在脸颊,腰都弯了下去。好半晌,她拍拍我肩膀:“这都要封校了,也不知道你呆那儿干啥,跟老娘玩啊,你还嫩了点儿。”我扫了眼那悄然露出的粉色文胸肩带,只是哼了一声。“不过啊,”母亲拢拢头发,拽了拽睡裙领子,“还得夸你贺老师效率高。”老贺效率确实高,没几天她就来电话,问我实习感想。除了手酸臂疼,我还能有什么感想呢?于是我说:“誊了不少文书,写字水平突飞猛进。”老贺竟然没听懂,欣慰地说:“习惯就好,真要不习惯啊,可以给你换个师父。”她表示自己还有个学生在平海中院,前段时间休产假,这两天就能上班,“也是X大的,就你们平海本地人”。然而我无所谓,事实上我压根没有换师父的打算。显而易见,不管跟了谁,奋笔疾书、手酸臂疼的命运都不可能改变。挨打就是挨打,实在没必要翻着花样挨,所以老贺提出给手机号时我斩钉截铁地谢绝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老贺来电话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郑欢欢竟然直接过来要人了。当时我和小董(白无常)在中院食堂吃午饭。你还别说,食堂的大肉包子真不错,即便早饭赶不上趟儿,晌午不管吃啥我都不忘多点俩包子。就我吸溜着包子吃得正猥琐时,一女的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对面。不等我抬头,她就开口了:“小董啊小董,下次食堂伙食评估非请你出山不可!”小董笑笑,说咋。女人说:“几天不见你整个人都圆润了,咱食堂伙食水平可见一斑。”小董说靠,女人就笑了,哈哈哈的,过于豪放了。很快——我怀疑此人说话都不带换气儿,她敲敲碗:“哟,这就是传说中的实习生吧?”我快速咽下包子,点了点头。“哎,”女人不看我,而是面向小董,“借我玩两天呗。”这话就像包子里裹了颗石子儿,差点给我噎住。如你所料,小董自然不想放手,却又不敢不放手,何况对方是个女流之辈,所以他看看我,让我自己决定。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于是郑欢欢就说:“这可是贺老师的命令,你也敢违抗?”我搞不懂啥时候老贺已经跟日本太君划上了等号。

  其实郑欢欢长得还行,个子瘦高,肤白奶大,单纯从视觉上考虑,也要比黑白无常强得多。所以理所当然,应女人的要求,午饭后我就到她那儿报道去了,小董哇哇大叫也无计可施。人如其名,新师父很欢,啥话题都能聊。起初还围绕着专业相关,法学教育啦、庭审程序啦、文书写作技巧啦,这种口口相传谆谆教导也确实令鄙人受益匪浅。然而很快,熟悉之后,此人的豪放本性立马暴露无遗。从大学生活说开去,恋爱啦、开房啦、婚姻生活啦、生儿育女啦、产后抑郁症啦——没错,她苦恼地表示自己有产后抑郁症,“吩咐你干啥就麻溜点儿,别磨磨蹭蹭惹得师父我精神病发作”。甚至,有两个臃肿寂寥的午后,郑欢欢怂恿我喊小董过来斗地主。如同窗外白热化的天地,这一切都夸张得离谱。当然,老贺的八卦也少不了,新师父很是关心“咱们贺老师”的婚姻恋爱问题。令我惊讶的是,小李的事儿她竟然也知道,尽管只是个大概。在我硬着头皮说了个一二三后,她把臭男人狠狠批判了一番,然后感叹老贺命不好。“当年,知道不,李国安就是瞎搞,跟学生瞎搞,你以为他为啥进了政法系统?”

  老实说,虽谈不上喜欢,但我并不排斥实习,毕竟漫长的暑假该如何度过对我来说还真是个难题。如果没有实习,像去年,无非睡觉、弹琴、打游戏,再加上一个撸管。保尔柯察金同志泉下有知的话,定会先日死冬妮娅同志,再挖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志的祖坟。遗憾的是,多数情况下,法院实习也只是一个上午——吃完午饭,没其他要紧的事儿,我也就拍屁股走人了。真如老贺所说,基层法院忙得要死,中级法院闲得蛋疼,“累不着你的”。然而烈日当头,叶静蝉鸣,连柏油路面都在嗡嗡作响中兀自消融,这可供消遣的地方实在屈指可数。我也只能四处奔走,找呆逼们扯蛋。这扯起蛋来也是了无新意,除了打牌就是捣台球,再不就是到平河游泳。真纳闷过去的十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只有打三米高的蓄水池跃入水中的一刹那,你才能从这个幽暗深邃的夏天汲取到那么一丝愉悦。可惜平河滩再无西瓜可偷,不管九五年、九七年还是九九年,那些大汗淋漓的紧张和欢愉都在挖沙船的轰鸣中消逝不见。游泳的事儿母亲自然不知情。事实上2000年后,二刚作为一个负面典型从未离去,一如平河,至今保持着每年淹死十来个人的传统,令人钦佩。

  王伟超就没有暑假的烦恼。这位兢兢业业的钢厂子弟并不像同龄人那样游手好闲坐吃等死,而是以三班倒的方式一次十二小时地耗在值班室里打麻将。“累得要死。”他揉揉黑眼圈,打着哈欠说。毫无疑问,这逼又胖了,尽管他不忘吹嘘自己如何积极地投身于特钢社区的全民篮球健身活动中。“过一阵就是总决赛,别忘了来看。”他仰头就是多半瓶啤酒,嬉皮笑脸,“这可是大型赛事,不比那啥奥运会世锦赛差。”看来这个“连根屄毛都找不到的地方”文体活动还算丰富,真是托了陈书记的福。按理说电工的工作很清闲,除非遇到非正常状态,无奈钢厂最近抓生产正风气,“干磨屁股你也不能少一秒”,“真是肏了陈建业这个龟孙子”。回来十几天,我拢共见过王伟超两次,一次是捣台球,一次是在平河游泳。炫目的光晕中,他把自己摊在水面上,像一具漂亮的巨人观,又像一块巨大的泡沫。我站在蓄水池的水泥台上,有那么一刹那,真想冲着眼前的油光肚皮一头扎下去。

  篮球于我自然少不了。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下午六七点,我都会到御家花园附近的二职高打球。现在的小孩太猛,别看细胳膊细腿儿,个子蹿得飞快,花样还多,真真地艺不惊人死不罢休,几天下来鄙人可以说颇受启发。值得一提的是,莜金燕评剧学校离二职高不远,打篮球场向北望去就能看到那个破败的三层教学楼和屎黄色的绞车。前几天我去过一次,学生宿舍楼已经开建,母亲说手头紧,只能先盖两层,况且“生源咋样还不好说”。按奶奶的说法,投资人“跟在屁股后头撵,你妈就是不理人”。这倒是咄咄怪事了,想不到这年头还有愿意投资戏曲教育的高人,没准脑袋被驴踢了吧。教学楼也在修缮中,整个楼顶得重新上料加固,母亲说这个有艺术教育专项基金补贴,“不是事儿”。而位于文化综合大楼的办公室五月份就搬了进去,打平阳回来的第二天我便急不可耐地领略了一番。官僚资本确实气派,远看像个鸽子窝,近看果然是个鸽子窝,只是由穹顶铺延而下的钢化玻璃有点不伦不类。剧团办公室在三楼,一个大型会议室,一个健身房,两个办公室,还有一个母亲的临时卧室,带有淋浴。会议室大而无当,估计也没用过几次;健身房搁了两台跑步机、一台拉力训练器,进门右侧是个乒乓球台,大家伙儿到这儿除了打乒乓球多半就练练毯子功了;卧室狭小整洁,一桌一床一沙发一衣柜,说是应急,顶多睡睡午休。当然,扑鼻一股母亲特有的馨香。

  这十来天,我可没少往剧团跑。倒不是鄙人良心发现突然萌生了对传统戏曲的热爱,而是每天实习都要路过老商业街路口。多亏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不然哪怕立到河神像下你也休想绝缘于红星剧场里的唱念做打、咿咿呀呀。就我去那几次,下午场观众还真不少,但多少是看戏多少是冲着空调茶水来的恐怕不好说。其实打五月份以来外演邀约应接不暇,可这大热天的,鞍马劳顿不说,有些演出条件实在一般,剧团推了不少。《花为媒新编》的剧本还在磨合,母亲笑言不打造个精品誓不罢休,“完了再攒几个本,就等新演员们登场喽”。郑向东可谓剧场里的一道亮丽风景,黑布鞋,钥匙链,叮叮当当,一阵风似的。每次我过来,他都很高兴,那焗了油的黑发和炯炯的眼神仿佛在宣示传统戏曲终于后继有人了。很不幸,我既代表不了年轻一代,也不敢大言不惭地渲染自己对戏曲的兴趣。张凤棠气色不错,也不知跟她的驴脸琴师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令人蛋疼的是,她老让我带陆宏峰玩:“打球了啥了也带带你弟弟,你这高高壮壮的,他那整天钻网吧打游戏,真是把人恨死!”打游戏?不止吧,我在剧团碰到陆宏峰两回,一回来拿钥匙,一回躲在员工办公室上黄网。这“小屄蛋子儿”反应神速,手一抖就切了个窗口,连我都自叹不如。

  更令人惊讶的就是秀琴老姨了,她竟然喜欢看相声。没准就是换师父那个下午,我大汗淋漓地奔向后台时,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排东北角的牛秀琴。倒不是我眼尖,而是她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上身的镂空印花短衫还好,下身那条斑纹短裙实在是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在处心积虑的插科打诨间不免显得活泼过头。就我犹豫着是否打个招呼的当口,她也瞥见了我:“哎,林林放假啦?”毫无办法,我只能走了过去。牛秀琴问我暑假准备干点啥,我说没事干,她说年轻人啊就是好,完了话锋陡然一转:“女朋友没带回来?”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也许她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还是红了脸。谁也别怪,谁让天这么热呢。“还不好意思嘞。”她吐个瓜子皮,切了一声。牛秀琴很白,胸膛很白,在蕾丝镂空间溢出的那抹黑色衬托下就更白了。她邀我同嗑瓜子,当然,我抹抹汗谢绝了。我问她到这儿有啥事儿,“这不,”她扬扬下巴,“老姨就喜欢看个相声。”“不用上班啊?”“嘿,啥话说的,这考察文化产业不是上班啊?净给老姨下套。”她笑着踢了我一下,丰满的肉丝大腿交叠着,白色鱼嘴高跟轻轻晃悠。这个鱼嘴高跟今年刚流行,再次刷新了我关于人类的认知:还真是什么都能发明出来。谈话基本到此结束——和肉丝鱼嘴无关——老实说,看到牛秀琴我就浑身不自在。而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

  平海中院与红星剧场隔了两条街,不远不近。母亲起初提议开车载我一程,被我婉言相拒。于是她便拉我一块晨练,这就从根上杜绝了我赖床上逃避实习的可能性。当然,这个晨练打心眼里我也是拒绝的,六点钟,大好晨光,不用来睡觉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母亲说路上人少,有点担心安全(像奶奶这样的晨练党基本都是五点多出动,可惜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林子里的“健身广场”,而东北环附近还是比较偏僻的),所以我也只能挺起了慵懒的胸膛。对此,父亲撇撇嘴,不屑地给了仨字儿:神经病。绕林子一周约莫有个三四公里,一般跑下来半个钟头吧。母亲速度一般,但耐力好,不疾不徐,不逗她的话,全程下来也只是略微轻喘,可见平常没少在健身房里练。朝霞红彤彤地托起个蛋黄时,我们就搁河边护栏上压腿拉伸。每每至此,母亲便开始吊嗓子,令人尴尬。于是林子里就惊飞了一群又一群的麻雀,那些原本凝结于羽毛和喙上的露水簌簌落下,晨风般温柔。值得一提的是,有个早晨我们在小区门口碰到了蒋婶。她问我啥时候回来了,“真勤快,还跑步啊”。我嗯啊两声算是回答过了。不想蒋婶竟尾随而来,她说:“张老师,咱一块跑。”母亲应了一声,脚步没有任何停顿。我跟在一旁,只觉得脊梁骨僵得厉害。然而蒋婶太胖,两步开始喘,一二百米就没了影儿。我不由回头瞅了几眼,回过神来母亲已经跑远。拉伸时,她把我狠批了一顿,说什么“你也是个运动员,慢跑练的就是耐力,三心二意跑跑停停还练啥?懒散的毛病改不掉,有你翻沟的时候”。简直莫名其妙。

  听说我每天和母亲一块跑步,郑欢欢很是羡慕,她说这么个大帅哥带出去肯定长脸,“这在办公室里也要藏好喽,不然让老公知道了,一准吃醋”。如你所见,近十天下来,我师父已经可以没心没肺地开各种玩笑了。而她的审判技巧也是可以的,虽不如老黄(黑无常)老辣,但胜在吐字清晰。换师父后,工作量也少了一些,黑白无常手头的案子起码是郑欢欢的一倍半。遗憾的是,既便如此,我还是出了岔子。一般案子审结后都会归档,送到庭长办公室盖章。这天周庭长竟亲自杀上门来,脸色不太好。当头她就问XX那个义务帮工案子是不是郑欢欢负责的,不等我们答话,卷宗就给撂到了办公桌上:“主审法官签章页丢失,看看你们落哪儿了?”之后就是一通乱翻,所幸在另一个档案袋里找到了。老实说,也不是自我辩解,有的卷宗加上各路证据、鉴定意见后页码都能编到上千号,错放一张法官签章不说情有可原吧,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周丽云庭长并不这么看,她教育我这样可不行,小错误酿大祸,少了签章整个档案都不合格。“哎我说,该不是个冤假错案,故意替你师父开脱吧?”说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人挺不错,每次我送卷宗,她都一口普通话,笑容可掬,只是没想到平海话说得这么地道。接下来她就问了问我的基本情况,实习环境习惯与否。听说我是X大的(郑欢欢也是X大的),她哦了一声,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笑了笑。女人皮肤白皙,细眉细眼,五官淡雅得像一把热毛巾就能抹去。周丽云走后,郑欢欢说她儿子也是X大的,艺术生。这令我大吃一惊。这个周庭长顶多三十五六,她儿子能有多大?“继子,她——”郑欢欢扶扶黑框眼镜,一副缩头缩脑的鬼模样,“丈夫的前妻的儿子,听懂了吧?”我确实听懂了,却不知说点什么好。“省师大的,”好半晌郑欢欢又说,“大有来头。”“啥?”“她老公文体局一把手。”我师父把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有一刹那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七月二十三号,奶奶大寿,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办到了小礼庄。中午碍着东家身份,加上我和母亲盯着,父亲没喝多少。谁知吃晚饭时,他老脸红脖子粗地回来了。在奶奶的天尊怒吼中,父亲嬉皮笑脸地表示有朋友拉着,实在走不了。“有啥法子呢?”他在沙发上摊开肚皮,像是全世界的苦难一股脑压了过来。母亲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当晚奶奶早早休息去了,电视里在播一个有关马加爵的纪录片。母亲说这个人不一般,我说咋不一般,她说一看就是个狠角色,我说你这是事后总结,并非因为狠角色才去杀人,而是杀了人后才让你觉得他是个狠角色。“哟,头头是道,你懂得倒挺多。”“那可不,”我有点得意忘形,“他是性饥渴,外出嫖娼,被同学笑话后才恼羞成怒动了杀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母亲盯着电视眨了眨眼,似是哼了一声。好在这时父母卧室传来了父亲的叫声,他说:“凤兰凤兰!”他老口渴了,想喝水。送水回来刚坐下,母亲突然问起了陈瑶:“最近你俩也没联系?”“咋联系?”我攥着罐啤酒,眼都没抬。“上网啊,那个啥,QQ?”“可能有吧,懒得看。”其实陈瑶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可说不好为什么,对她去澳洲我有点莫名生气。或许是录音泡了汤,或许是其他的什么。“我儿子就是自信。”母亲笑笑,白了我一眼。然后父亲又在叫了:“凤兰凤兰!”这次母亲去了好一会儿,再出来时她说去洗个澡,让我也早点睡。就母亲洗澡的功夫,父亲的叫声也没消停,说句不恭敬的话,简直像头病猪。我只好推门,问他有啥需求,父亲哼哼说没事儿。

  为了避开可能随时袭来的叫声,我回屋看了会儿书。再出来时,客厅已陷入一片黑暗。刚要开灯,我突然就瞥见打父母卧室的门缝里溜出一道粉红光线。“好了,快点嘛。”父亲的声音。几乎轰地一声,我头皮一阵发麻,像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在心尖轻轻剜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我贴墙挪到了门口。“你烦不烦?”母亲的声音。很快,卧室里传来一声吮吸——没有停止,而是延续下来。有多久呢,我也说不好,恍若站在三千米赛道上,哪怕从小到大跑了几百次,对什么时候冲过终点线我还是没有把握。当然,一切都有尽头。后来吮吸声就停止了,啪啪两声,吐唾沫的声音——“太难闻。”母亲说。“来吧来吧,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父亲似乎急不可耐,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之后母亲或许哼了一声,或许没有,总之床上的弹簧轻轻叫了起来。“你看我行不行!”父亲喘息粗重。“你小点声。”弹簧还在叫,却被无限拉长,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没准有个一分钟,就我寻思着是否该离去时,叫声戛然而止,接着咚地一声巨响,只剩父亲的喘息。“妈个屄。”他说。此时,我已习惯客厅里的黑暗。真是太奇怪了。事实上,缥缈的天光透过窗户淌进来,整个天地都在盈盈而动。然而,世界是沉寂的。

  第四十二章

  南街老面馆就在老南街,从平海中院骑车过去大概七八分钟。迫于大太阳的淫威,我骑得飞快,于是树影便在白昼中纷纷闪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里已在悄悄褪去的墙皮。远远地,母亲坐在面馆门口的皂荚树下,见我过来便微笑着招了招手。她白帽黑裙,头顶的浅黄色丝带在正午的风中轻轻舞动。一同舞动的还有葱郁间密密麻麻的青涩皂荚——平海皂荚树并不多,而这棵又格外粗壮,直冲云霄不说,几乎占据了多半条巷子,可以说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惊讶一次。就锁车的当口,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猛然发现枣红木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白衬衫西装裤褐色凉皮鞋,大背头一丝不苟油光可鉴。他在冲我笑,甚至学母亲那样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远。此人比皂荚树更令我惊讶。事实上我有点发懵,这货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贺撮合着,跑平海干啥来了?“还认得我吧?”他站起来,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旧。这不废话嘛,所以我说:“那当然,梁总。”原本我想加个“好”,又觉得这么说太过场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坐坐坐,”母亲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点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两颊浮着抹嫣红,眼眸在闪烁间雾蒙蒙一片。我不由抹了抹汗。

  这老面馆也没啥可吃的,除了鸭肉面就是荠菜面,所谓的传统平海特色。鄙人有幸吃过几次,老实说,也就那样吧,未必比母亲做的好。然而人民群众很买账,此时此刻店里店外坐了个满满当当,真有种家里摆酒席的势头。母亲说只要面馆开门就是这么个情况。这句话搞得梁致远很兴奋,他点了碗荠菜面,搓着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听你妈说你在法院实习?”他问我。是的,诚如你所说,只是难得母亲喊我出来吃顿饭,竟要和你搭伙。母亲是十点多出庭前给我打的电话,除了表明地点再没透露任何信息。对我的惊讶她无动于衷,只是抽了两张纸巾让我擦擦汗。于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着刚上来的“祖传秘制片羊肉”对梁致远说:“这个不错,快尝尝。”我是实话实说,虽然这个什么“祖传秘制”多半是骗鬼。饭间除了介绍这家面馆,母亲也没多说几句话,倒是梁致远,对我的实习情况、考研意愿、就业前景关心得过了头,简直有点饿虎扑食的味道。我呢,总忍不住偷瞟母亲两眼,她看过来时,我又迅速地移开目光:梁致远头顶悬着一只巨大的灯笼,而在这棵树的其他地方悬着更多的小灯笼——在某些人眼里此皂荚树成了精,以至于逢年过节都会被人祭拜。梁总对此很感兴趣,他甚至起身绕着树转了一圈。“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眼镜说。

  后来梁致远突然谈起评剧学校,他表示在省师大有几个故交,艺术教师啥的兴许能想想办法。说这话时他先是面向母亲,后又转向了我。我抿了口啤酒,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日头在茂密的枝叶间窥探着,那片葱郁便泼下来,沾到地上、桌子上、人们的脸上,明媚而婆娑。“那就先谢谢你了。”母亲笑了笑。我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然而就这么一句,没了。甚至这个话题都没再继续下去,母亲转脸问我下午实习还去不去。“随便啊。”我回答她。“法院啊,下午就是闲,”梁致远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样,我这也是三天两头往法院跑。”从小到大我吃起饭来都是狼吞虎咽,被训多少次也没能改掉,这在外面吃饭呢,又会刻意压制,乃至一顿饭下来被梁总催了好几次,这个客人觉得我这个主人太过客气了。饭毕喝茶时,母亲问梁致远啥时候走。他扶扶眼镜,笑着说:“我这刚来——你就要撵我走啊。”母亲笑笑,没说话。“下午得干活,明天嘛,还真有空,”梁致远抿了口茶,“本来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这人生地不熟的。”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转向了母亲,笑得越发灿烂。于是褶子便爬满了阳光。这种表情我不太喜欢。母亲也笑,她仰脸扫了眼那片穹顶般的葱郁,然后盯着树荫下的芸芸众生说:“我这正忙,也走不开,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实习不要紧的话,当当导游咋样?”那温润的脸颊离我那么近,丰润朱唇上的条条纹路都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远跑了趟水电站,又瞎逛了几个庙,老实说,这大热天的,真没啥好玩的。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总的凌志。他问我考驾照没,我说正打算考,他说技多不压身,早考总比晚考好。“这会开车了,和你妈一块出去逛逛,自驾游,多美。”其实刚打平阳回来,母亲就建议我考个驾照,两千五包过,练车场就在二职高。结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获了个打球的好地方。关于这次陪游,梁致远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了,“刚刚只是玩笑话”。在我的坚持下,他才没有推辞。原本我推荐原始森林来着,他表示早就去过了。“那什么生态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们开发的吧。”而平海,这两年他也没少跑,“这个平海特钢就是咱们的合作企业,最大的建材供应商”。“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场面上的活动,骑木驴似的,别提有多难受,还推不掉。”梁致远叉着腰站在坝顶的阳光下,白色的风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得猎猎作响,“我啊,倒宁愿呆家里头好好看本书。”他这几句话是吼出来的,因为风实在太大,我怀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虽已有些年份,这个全国著名的水电站依旧称得上雄伟壮观,正常蓄水位260m,总库容124.5亿m3,总装机150万千瓦,自九七年全线发电以来供应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电量。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景区门口的巨型宣告栏,与宣告栏站在一起的还有某前国务院副总理的题词。该省伟人写道:发电好,发展生产力好。很有文采同时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

  梁致远对烧香拜佛很虔诚,几乎是逢庙必拜。他建议我也来柱香,当然,鄙人谢绝了。给这么些个花样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下跪,我有心理障碍。其实河神什么的兴旺起来也不过是九十年代的事儿,据母亲说跟平海发展旅游城市密切相关。在平渎庙,梁总从地上爬起来时还顺带着做了回善人。“这老拜河神,该不会保佑我哪天淹死吧?”他笑呵呵的。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意思了一下。“嫌我迷信吧?”梁致远拾级而下,回过头来,“这人啊,岁数一上来,也就服帖了,像我这单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过。”“年轻时光顾着事业,到头来啊,还是家庭重要。”说着他叹了口气。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离了呢?”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伴着球鞋在石阶上的摩擦声,老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过不下去就离了呗,”梁总很平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分开啊,其实对孩子也好。”这种氛围有点夸张,我不大习惯陷入别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寻思着说句俏皮话,比如“你个钻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队吧”。可搞不好为什么,一瞬间母亲就打脑海里蹦了出来。扫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参天古木,我说:“贺老师也不错嘛。”梁致远显然愣了下,他撑住石砖墙,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就是直接。”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好半晌,当我们绕过凉亭时,他扭了扭腰,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尽日,寒尽不知年啊。”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猛烈。

  绕过臭水坑,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眼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北就是西厢房,九几年刚翻新过,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在清幽静谧。梁致远表示这里很不错,“有意境”。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是曾经的老二中。刚恢复高考时,全县就俩高中,一个在城隍庙,一个就在平渎庙。“我妈高中就在这儿上的。”“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喽。”梁致远很惊喜,至少表现得很惊喜。可惜三间屋子都是门窗紧闭,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里面空无一物。在门前走廊里转了几圈后,梁致远笑着说:“难怪你妈十七就考上了师大,我们这同届的可都要比她大个两三岁,瞧瞧这学习环境,啊。”他表现得太夸张,以至于我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其实很惊讶,我竟然能跟此人聊这么多。打西厢房出来,梁致远突然提起父亲,问他是不是还在教体育。老天在上,这问题吓我一跳,挠了挠头我才告诉他我爹现在是个养殖专业户。“也是,”梁总摘下眼镜瞄了瞄,又重新戴上,“老师这行当太清苦,你妈能熬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师大也就呆了几年吧,四年五年?”“其实啊,八几年的时候我来过平海两次,”他再次摘下眼镜,拿衣角擦拭着,一张嘴却连珠炮似的,不见消停,“当时——你是不是有个姨夫,姓陆,又高又瘦的,小眼儿,大嗓门?”梁致远眯缝着眼,我却感到全身筋骨猛然一抖。陆永平瘦不瘦我说不好,但也算不上多高,小眼没错,可嗓门也没多大。我想说点什么,然而除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崩出来。“两次啊,都是你这个姨夫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厂。”他戴上眼镜,轻叹口气,笑了笑,“那时年轻,还闹过不少笑话,这位老陆啊挺凶——”话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梁致远音调陡然提升了几分:“老陆现在咋样,当年可是个车间主任还是啥。”

  关于“老陆”的现状,梁致远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他表示当年就觉得老陆很厉害,也没长他几岁却好像啥都能玩得转,“这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世事无常”。关于“八几年的时候来过平海两次”,我说:“你跟我妈不是一般同学吧?”夕阳擦过琉璃瓦,在红宫墙上砌下一道平静的三角形,于是说这话时我也显得很平静。“啥话说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学?”梁致远似乎一愣,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轰隆隆的,像砂石在搅拌机里翻滚。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后,他理了理额头悄然垂下的头发,继续笑着说:“厉害啊小子,咋看出来的?”我没说话,因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猜的?还是——”他顿了顿,揽住了我的肩膀,“还是你妈给你说的?”支吾了半晌,我告诉他是我猜的。“哪有一般同学往家乡跑的,还两次,还亲人接待?”我甚至补充道。当然,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梁致远自然也不会相信。但他只是轻叹了口气:“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 ,这一晃啊,二十来年都过去了。”从平渎庙出来时,门口的上马石旁有小贩在卖玉石,梁致远凑上去把玩了好一阵。最后他拎了个紫檀珠串(据说)说要送我作礼物,我当然说不要,事实上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那咋办?”他笑吟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给你妈。”他那个表情,老实说,我实在分辨不出是否在开玩笑。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货。”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昨晚上母亲给我塞了一千块钱,好让我代她尽尽地主之谊,结果如你所料,在梁致远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两瓶水。

  母亲真的很忙,光这一阵就往平阳跑了两三趟,不是学校的师资问题就是剧团的演出协议,哪哪都不省心。加上三天两头的大暴雨,可以说近两周时间我都没怎么跑步。这赖床还真是,每过一天,我都有种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错觉。对此,郑欢欢经细致诊断后宣布,这种典型的小农心态要不得,否则长此以往,定然难成气候。她给出的药方是:打今儿个起,结案备忘录全部由你来写。师父就是师父,哪怕再嚣张跋扈,你也毫无办法。好在她老时常遇到奶胀难题,那又痒又疼又羞耻的酸爽劲难免会起到一个宽慰人心的客观作用。藉此,我的实习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得以维持平衡,感谢生活!周丽云这人真不错,可以说毫无架子,每次碰见她都会跟你主动点头致意。笑容也甜,翠绿翠绿的,像是夏日雨后荷叶上闪烁的那片晶莹。个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却总能传达出一种弱不禁风的温婉,连黑法袍也无从消弭。简单说就是一种江南女子的感觉,但据郑欢欢透露,周庭长是个土生土长的平海人。“就城西葛家庄的。”我师父掷地有声。这十来天拢共往庭长办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丽云却慷慨地给我塞了两次饭票,加起来有个三百多块,没个仨俩月怕是吃不完。这么一个人,我很难把她和陈建军(包括陈晨)联系起来。

  周丽云生日那天瓢泼大雨,民一庭同仁给她攒了个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多半张桌子。中午吹了蜡烛,就在食堂切了,见者有份。这种情况下,蛋糕就显得有点小了。晚上周庭长请吃饭,我以为陈建军会来,当然,并没有。周丽云也没怎么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她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便携着歉意匆匆离去。大家伙儿却淡定得很,一副习以为常的架势。我瞥了郑欢欢一眼,她给我一肘:“快吃,我也急着回家奶孩子呢。”从饭店出来,雨不见停,轰隆隆的,但我的老师们还是一致决定去KTV。“包间都订好了,不去太浪费,周庭长的面子必须给嘛。”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枣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师父推推我,说不行了。如你所料,奶胀难题恰如其分地来袭。颇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抓住机会溜了出来。雨还是很大,出租车给人一种颠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觉。我说:“周庭长走得挺急啊。”

  郑欢欢横我一眼:“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八,人家有老公闺女儿子,过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过啊,跟你们挤个屁啊。”

  说得好,我简直哑口无言。

  “就不该去唱歌,”她弹弹肩上的湿痕,再抬起头时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云姐啊——”

  我立马嗯了一声,把脑袋凑了过去。

  “八婆!”她笑着在我耳朵上拧了一把,“云姐啊,也是个苦命人——别瞎说知道不?”

  我点头如捣蒜。

  “云姐结过两次婚,前夫混账王八蛋爱打女人,没两年就离了,这厮听说后来被整得很惨。现任人倒不错,有权有势的,可惜生个闺女不太好,光这看病整年都四处奔波,还别说现任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啥样你想想就知道了。”

  关于这个儿子,不用想我也知道。郑欢欢垂下眼,摆弄着衣袖,没了言语。“没了?”我问。

  “你还想听啥?”师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她闺女咋了?”

  “自闭症吧好像,四五岁了说不了几句话,整天这个康复中心那个康复中心的,这个病啊——”郑欢欢连连叹气,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说你八不八?”

  如你所说,确实八。车窗上的雨帘宛若夏天的泪水,当细眉细眼浮上眼前,我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云姐是现任的学生,她法本,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你看当老师好不好?”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欢欢突然说。

  天放晴时,“第二届特钢社区篮球运动大赛”的决赛就拉开了帷幕。在王伟超的诚挚邀请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钢厂很大,员工住宿区也很大,奇怪的是在这儿你几乎嗅不到任何钢铁的气息。相反,周遭浓郁葱茏、鸟叫虫鸣,倒是个住人的好地方。在等候王伟超的漫长时光里,我只好绕着U型大花坛溜达了一圈儿。那里除了松柏冬青还栽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可惜长势不太好,兴许是水土不服吧,老给人一种马上要死翘翘的感觉。花坛外侧是一溜儿的宣传栏,也是一个U型,有报栏、企业介绍栏、科学发展观学习栏,包括一个叫“树新风运动风云人物栏”的奇葩专栏。“风云人物”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可以说傻逼到家了。当然,奖金应该不少,令人艳羡。这牛头马面万象森罗,一路扫过来,我感到愉快极了。很快,陈建业也难耐不住蹦了出来,偏分头,双下巴,咧着大嘴,小眼却死瞪着,像头愤怒的野猪。其实也不能怪他,我觉得领导就应该长这样,不然哪还有威信可言?

  U型弯拐过来,猝不及防,白面书生猛然跃入眼帘。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那翘着边角的红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乃至过了好几秒我才确定是他没跑。小平头,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薄唇紧闭,几乎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没啥区别——包括若隐若现的法令纹。但这个专栏应该有些年头了,履历只更新到九八年:陈建军,男,中共党员,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学历,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省师范大学,

  原省师大土地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经济系副主任,教授职称,原平阳市政协委员,1995年当选省优秀青年专家,同年任平阳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誉副院长,1998年调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长。特长:在土地规划、土地经济研究领域经验丰富。个人爱好:无。如你所见,这个介绍搞得有点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来。而周遭暑气正盛,濒死的蝉鸣像一把锋利的刀。

  比赛嘛,还是挺好看的。关键是选手们路子有点野,打起球来啪啪啪的,对抗性十足。观众也多,挤在球馆里,哪怕开了冷气,也难免化成一团黄油。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观众也不少,起码不像王伟超所说“连根屄毛都找不着”。屄毛,仔细找的话,还是很多的嘛。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要归功于这块黏稠、喧嚣而又密不透风的黄油——半场结束就看不下去了。王伟超一拍大腿:“你不早说,刚进来我就想走了!”打球馆出来,我们沿着白杨走。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陈建军,我说:“你们那个学术委员会也不更新?”

  “啥?”

  “陈建军还是个副局长。”

  “陈建军谁啊,”王伟超咬着冰棍,拍拍肚皮,“哦,建业他哥,这谁鸡巴知道,我们只管换灯泡。”

  “日你嘴。”

  “尽管来,靠。”

  “哎,陈建军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长。”

  “服了,你个逼跟陈建军杠上了?”王伟超直瞪眼,但终究是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靠。”

  “他那个那个……原配我倒知道,传说死得很惨啊,吊死的还是摔死的,反正脑袋是没了,这个你得听老黄讲,那讲得好,吓得几个逼半夜不敢上厕所。”王伟超哈哈大笑。他脂肪上涌着,和头顶的肥太阳交相辉映,我却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次见到牛秀琴竟是在剧团办公室,或者确切点讲——母亲的临时卧室。这个卧室其实是团长办公室的一个隔间,二十多平,也不小。那是个周末,我原本想玩会儿电脑来着,见母亲不在,就随口叫了一声妈。然后门就开了。牛秀琴坐在沙发上,一身清凉——因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闪着肉光的大白腿。母亲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白衬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平跟凉鞋。“咋了?”她撩撩头发。“没事儿,”我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就扫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饭没。”“你看林林多孝顺。”不等母亲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来。她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拎着皮包甩了甩。这包啥牌子的我说不好,或许还是爱马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见到的锁头包。“你吃了没?”母亲问我。当然没有,我像个美国人那样摊了摊手。“那走吧,”牛秀琴伸个懒腰,“今儿个老姨请客咋样?”这位老姨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也许是胸部太大,也许是衣服太小,肚脐眼便责无旁贷地露了出来。我赶紧撇开眼,丢下一句:“那敢情好。”吃饭路上,母亲没几句话,只是问我出来奶奶知道不。或许太寂寞,她老人家总是在几个人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大发脾气。牛秀琴则一个劲地夸这个办公室不错,比她的“不知强了多少倍”。她们在前,我在后,老实说,俩人身材差别还是挺大的。腰身在那儿放着,我“亲老姨”明显要肿上一圈儿,包括牛仔热裤边缘不时挤出的肥肉。当然,她的上围也更雄伟。

  然而我“亲老姨”一直在减肥。听口气,对她来说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个有色素,那个毁皮肤,老天在上,直接喝西北风得了。除了向我和母亲科普,她的话题都放到了我身上,实习啦、女朋友啦——她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篮球赛,恭喜我们险些夺冠。我说你咋知道,她哼一声:“老姨渠道可多着呢。”这话令我浑身发痒,埋头吃了两只虾都没能缓过来。母亲似乎没啥胃口,掇了几只虾,吃了几片水果就不再动筷子。我问她咋了,母亲摇摇头说天太热。是有点热,这几天室外气温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话说,老天爷这是撂挑子不打算干了。打饭店出来时,牛秀琴夸我长得高,并开玩笑说让我给她写个食谱,“这冬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见长个儿,真不知道他缺啥”。没准儿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说:“没问题,就凭这顿饭我也得写啊。”牛秀琴给了我一巴掌:“老姨有那么抠啊?”我以为会再次见到那辆七代雅阁,但牛秀琴说她没开车,“打的过来的”。“你们先上去吧,我再逛会儿,给冬冬买几件衣裳。”老姨拿包遮着脸,她实在太失策,出门竟没带遮阳伞。水果食疗白瞎了。

  我到家时,奶奶正坐在阳台口编箔子。长衣长裤,戴着老花镜,半天能穿上一针。虽已明确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饭,奶奶还是没个好脸色。“晌午吃啥好饭?”

  “面条。”

  “啥面条?”

  “就捞面条啊。”

  “好吃吧?”

  “还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点儿。”我扬了扬手里的食品袋,“我妈给你捎了点儿虾。”

  “说白话脸都不红!”奶奶扬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还是以嘴角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还有和平,晌午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声,恨死个人!”

  整个夏天奶奶都在编箔子,陆陆续续搞了五六个。我真是有个铁打的奶奶,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如此手艺。“再编俩,”奶奶说,“秀琴家一个,西水屯家一个。”

  “这还不够?咱家用得完吗?”

  “你小舅家一个吧,老赵家咋不拿俩?”

  我哑口无言。据奶奶说,这高粱杆儿是老赵家媳妇从娘家整的,过去没人要的东西现在成了稀罕物。

  “见了老赵家媳妇儿让她过来拿,说她几次了净会假客气,还让我亲自送上门啊?”

  “人不要就算了,这玩意儿谁稀罕啊。”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远弄回来专门为你服务呢?”

  “那咋办,我给她送过去?”前段时间蒋婶到过家里一次,说是买鱼,但大晌午的,父亲当然不在家。于是她对我说:“林林没事儿上家里玩啊。”搞不好为什么,我并没有去。大刚听说被劳教了,起码得在二里河筛一年沙。奶奶骂起人来很厉害,这真进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来,说蒋婶一个人拉扯孩子多可怜。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赵家住七楼。我掂着俩箔子,打楼梯慢慢往上爬。其实出了门我就有点后悔,这两层四级楼道整整走了三分钟。在楼道口,我又踌躇了好一阵。 正打算迎头而上,老赵家门突然响了,然后就开了,接着蒋婶露了个头出来,披头散发。神使鬼差地,我立马缩回了身子。再抬眼瞥过去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白背心西装裤皮凉鞋,裤腿挽着,肚子鼓着,头发湿着,脸——白白净净,戳着几抹胡茬,透着股岁月也无从腐蚀的英气。此人太过熟悉,以至于轰隆一声响,我几乎忘了呼吸。顷刻间他便朝楼道走来,大步流星。下意识地,我飞快蹿到了门后。此刻阳光明亮,父亲的头发散着海飞丝的味道,而我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第四十三章

  张凤棠喊我过去,于是我就过去。她尖叫着说“快快,再补一刀”,于是我就补了一刀。“还没死,再给它一下!”我亲姨往大门口闪了闪,声音都有点发抖。但我并没有“再给它一下”,因为后者弹弹腿,终究没能站起来。血从气管里涌出,和着鸡爪的张合吹起一个巨大的泡泡。有点神奇。很快,噗地一声,泡泡爆了。这让我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我看看手上的血和菜刀,感觉有点残忍。“死了吧?吓死个人!”张凤棠拧着柳眉,却一副笑逐颜开的神情。她边走边冲院子里喊:“看你们做个席,让我们客人杀鸡,三儿回来得管他要精神损失费!吓死个人!”张凤棠穿了条黑色包臀皮裙,红色的尖头细高跟把水泥地面踩得噔噔响。“林林回来呗,”蹲下去洗手时,她抬头冲我笑笑,“留给你小舅收拾。”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瞥,一抹隐隐的黑色打肉丝大腿的顶端肆溢而出。我迅速扭过脸,把周遭绿荫下的破碎阳光挨个捡了一通。再次触到死鸡时,一条挂在树杈上的黑丝袜突然就在脑海里飘扬起来——背景是一片蓝天,清澈透明,与今天的并无不同。我看看手上的黑铁菜刀,搓了搓已在悄然凝固的鸡血。

  省亲这天,母亲放下东西就走了。她说实在是忙,有个会不说,还得往工地上跑一趟,“晌午饭能不能赶上都不好说”。小舅给人送餐,这十点半了也不见回来。好在毕竟是开饭店的,食材多多少少也准备得差不离,弄个一两桌没啥问题。就是这只乌鸡得现杀,小舅妈让我喊父亲过来,张凤棠自告奋勇,说她来,“不就杀只鸡嘛”。结果如你所见,接连搞了几刀,这厮才乖乖地去见了马克思。对此,小舅妈说我姨逞能,我姨说哪是她,明明是鸡逞能。于是大家都笑了,在红彤彤的美人蕉丛中显得很欢乐。“大家”也没别人,就我、小舅妈和张凤棠。姥爷找人下棋去了,小表妹刚刚还缠着我摘无花果,这会儿也没了影儿。至于陆宏峰,应该在堂屋看电视,这不,二师兄又在叫猴哥了。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一上午小舅妈没少拿陈瑶开我玩笑。张凤棠在一旁不忘煽风点火,什么“我们可都见了好几次,全都是林林主动领过来的”,让人百口难辩,恨不得一头撞死。“别光说林林,”小舅妈给我递来一方毛巾后转向张凤棠,“敏敏咋样啦?啥时候办事儿呢?”

  “啥时候?”张凤棠把择好的蒜薹放到洗菜盆里,看看小舅妈,又顺带着瞟我一眼,“也不知道你们急个啥,她这刚分到文化局,咋也得先稳下来不是?”

  “已经到平阳上班啦?”小舅妈拉条板凳挨着我亲姨坐下。

  “嗯,有个两星期了,这死闺女说啥都不听,在家多好。”张凤棠边笑边撇嘴,也不知是如意还是不如意。

  “年轻人啊,咱们还是少管,你也管不了不是?冰箱里有饮料。”小舅妈冲我甩甩头,“这敏敏啊,也好久没见喽。”

  “过一阵儿就能回来,她这新手要学的也多。”

  “这次啊,可得多谢谢二姐。”小舅妈眨眨眼。

  “谢啊,当然谢,”张凤棠仰起脸,手中的蒜薹摇头摆尾,“林林说吧,你想要啥,能负担得起姨就给你买!”她那颗黑痣在绽开的红唇边跳跃着,显得分外惹眼。然而除了闹个大红脸,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得问问我妈。”几乎是硬挤出一个笑脸,我冲进了厨房。拿罐啤酒出来时,张凤棠还在说:“不过啊,这也是敏敏顶事儿,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文凭,你说咱敏敏这样的,说实话,去哪儿不行?她偏就一门心思想往平阳去!”我这姨不愧是唱戏的,前面连说带笑,最后这一句简直是咬牙切齿。

  “心想事成就好,你呀你,净是瞎操心。大城市不好?平阳咋地不比平海强?敏敏的眼光我看行。”

  “那有啥法?”张凤棠长叹口气,摊摊手,然后就大笑起来,云间鹞子般高亮。

  据奶奶说,表姐转业这事儿多亏了母亲帮忙,当然,“还有秀琴”,“可出了不少力呢”,“人家说现在进机关啊,一个字——难”!而表姐之所以“一门心思往平阳去”,当然是感情所系。男方老家在青海还是新疆,总之风吹草低见牛羊,穷,这会儿人在平阳服役,转不转业还未可知。“你姨不太愿意,这敏敏也是个死心眼,你说你没了爹,你娘拉扯着俩孩儿容易不?”奶奶有些义愤填膺,但很快话头一转,“不过啊,军官也好,铁饭碗,多神气。”

  我想帮忙择菜,结果被小舅妈打发去买清洁球。购物归来,院子里没了人,以至于二师兄的哼声显得有点矫情。刚要撩起门帘,厨房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也不能说“窃窃”,但声音确实压得很低,一种口水喷洒着淋湿耳朵的感觉,正是张凤棠:“……能帮忙啊,也未必要帮忙,本来就各过各的呗,说是你来我往,人家又用不着你,理你干啥。”

  “这机关里的事儿,复杂着呢,她一个平海办公室主任胳膊哪能伸那么长?”

  “啧啧,人家啊,”声音低得几乎是贴墙爬行,“上面有人,不然找人家干啥?咱是没文化,那也不是不明事理啊,XXX知道不,嗯——老相好了。”

  “啊?”

  “陈建军啊,老相好了。”搞不好为什么,这潮湿的低语在八月的阳光下变得异常响亮。

  “别瞎说。”小舅妈笑了一下,锅碗瓢勺叮叮作响。

  张凤棠果然不再“瞎说”,一阵流水声,嗓音提高了几分:“这藕够吧?“

  “够了够了,”小舅妈笑意未褪,顿了顿,“听林林他奶奶说,人秀琴好歹给团里帮了不少忙吧?”

  “可不光是帮忙,我看吃吃喝喝哪次也没少了她,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亲姨索性唱了起来,“有些事啊,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真是个唱戏的。”

  “真的,你当姐蒙你呀,要说帮忙,郑向东——咱向东哥顶头牛嘞。”

  “是不是?那还是咱爸调教有方。”小舅妈笑着,向门口走来,脚步铿锵凛冽。

  老天在上,我并没有任何偷听的意思,只是想找个时机进去而已。然而老天爷实在不给面子——眨眼间门帘已被撩起。别无选择,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冲。于是小舅妈一声尖叫,连退几步:“吓死人,你个死林林,走路都不带声音啊!”

  小礼庄这独院还是买了下来,尽管我一再强调存在法律上的隐患。“法律不法律的,”小舅说,“不接地气!”他说的对,哪怕面红耳赤,我也无从辩驳。午饭主要还是小舅的手艺,炒了几个菜,闷了一锅卤面。小舅妈让我喊父亲吃饭,我说打个电话嘛,她说:“看你能有多懒,几步路都不想走!”懒就懒吧,我佯装出门,还是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响了几声后被挂断。我只好继续拨,很快,再次被挂断。老实说,这实在令人恼火。正是此时,有人喊我的名字,他说:“别打了,打个屁!”顺风而来,分外响亮。我一抬头就看到了父亲。他站在马路对面,白背心向上卷起,硕大的肚皮在阳光下像一面神秘的鼓。“你妈还没过来?”他敲敲鼓,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

  关于蒋婶的身材,奶奶曾说这媳妇儿脸吃得跟红白花儿一样,整个人白胖胖的,“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烧的”。对此父亲表示,这有啥好,老母猪一样,凤兰那样才叫好身材,不胖不瘦,除了屁股大点。说这话时,父亲坐在我对面,强忍着,我才没一口水喷他脸上。至于箔子,我当然还是给老赵家送了去。虽然回来后,奶奶怪我办事拖拉,送个东西都快一个钟头。玄关并没有那双常被母亲埋怨臭气熏人的皮凉鞋,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回来没。“啥回来?”奶奶没好气,“吃罢晌午饭你爹才上鱼塘,回来干啥?”我禁不住瘫到沙发上,长吐了口气。“咋了?”越过老花镜,奶奶扭脸瞅了我一眼。“太热。”深吸一口气后,我告诉她。

  那天父亲下去后,我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白灰已在背上留下黏糊糊的一层。当时我想的是,能有根烟抽该多好。楼道里不时咚咚作响,那些脚步声五花八门,却都又如此急促而喧嚣。往老赵家门口瞄了几眼,我终究还是一口气爬上了顶楼。那里有风,但炙热。阳光生生罩下来,暴戾而齐整。门檐下躺了只蝙蝠,融化了一般,死死黏在地上。我用脚使劲搓了搓,它依旧纹丝不动,真是令人惊讶。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份一览无余的燥热让人忍无可忍时,我才掂起箔子缓缓下了楼。蒋婶头发已经扎了起来,但毫无疑问地散着股海飞丝的味道。见我上门,她有些惊讶,乃至愣了好几秒。于是我就递上了箔子。“看你奶奶,都说过不要了,也不嫌烦一天。”她笑着把我让进了门。近乎本能地,我在屋里环扫视了一圈。我甚至狠狠地嗅了嗅。“在哪儿蹭的,一身灰。”她先是捏起我的背心,继而在上面弹了弹。我没搭理她,反问:“XX不在家?”“去他姥姥家了,”她白我一眼,“好几天了都。”搞不好为什么,她这个眼神让我十分生气,以至于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进来坐啊,”她收起箔子,“喝点啥,瞧你那一身汗。”“不坐了。”我转身向外走。“咋了你,这么急?”我也不知道咋了,事实上直到抓住门把手我都没能想好说辞。拧开门时,扑面而来的暑气像是柔软的怀抱。

  《评剧往事》专栏当然还在连载,这一连几期讲的都是平海评剧的发展,确切说即南孙班如何在本地剧团和各路梆子的围剿中存活下来,乃至兼容并蓄地发展出自己的特色——南花派。本期写的是花岳翎智斗平海县三等县长的故事。据我估计,真实性已不可考,恐怕传奇成分更多点。母亲文笔老道而不失幽默,种种画卷浮于眼前,绘声绘影,惟妙惟肖,我甚至夸张地笑出声来。“行了行了,吃饭了,”母亲端上一盘凉拌黄瓜,皱皱眉,“瞧你那傻样儿,不像那谁家的憨兵?”

  “憨兵咋了,憨兵不好?”憨兵是以前村里的一个脑瘫患者,打小绑在椅子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对年少的我们而言,此人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开裆裤里那条黑粗长的肉棍。他流着口水挺着鸡巴的模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构成了呆逼们关于成长的所有想象。

  “憨兵好,不愁吃不愁喝,还不愁媳妇儿。”父亲一摇一摆地打洗澡间出来,笑呵呵的。

  “瞎扯啥,”母亲没看父亲,而是在沙发腿上踢了一脚,“赶紧洗手,喊你奶奶出来。”

  我立马丢下报纸站了起来。父亲从冰箱里拎了瓶啤酒,问我喝不喝。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进厨房端饭时,我几乎不敢抬眼看母亲。“慢点儿,”她笑笑,“这么大个人了,端个饭你急啥。”憨兵和他妈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点。也不能说“知道”,应该说“听说过”,这种事儿多半是居心叵测的诟谇谣诼,虽然九九年秋天它一度在小范围内传得沸沸扬扬又消失得悄无声息。至今我记得从呆逼们嘴里听到那个神秘兮兮的笑话时巨锤夯在心脏上的力度。

  饭间父亲嫌凉拌苦瓜太苦,母亲撇撇嘴说历来大厨动嘴不动手。于是父亲笑笑说下次让他来。甚至,他讨好地问母亲:“今儿个没去游泳?”游个屁啊,也就刚放假那会儿我跟母亲去过两三次——倒不是稀罕那锅饺子汤,而是VIP卡有人送,不去白不去。何况奶奶是反对母亲去游泳的,父亲也开玩笑(或许只是拍马屁)说母亲这身材不适合去公共游泳池。而哪怕去了,母亲也顶多在浅水区泡泡,她声称自己怕水,“学了几十年也没学会”。应景的是,就着啤酒,父亲很快讲起了刚结婚那会儿他带母亲到村北二道闸学游泳的事儿。当然,老生常谈,可以说耳朵都快听出茧了。无非是,乌漆麻黑,母亲白得像块玉,“你说你这半夜三更来和白天来有啥区别”?这一说不要紧,倒勾起了奶奶的怀旧病。“以前多好啊,到处绿茵茵的,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你看看现在?”她老长叹口气,给了我一肘。

  后来父亲问母亲喝酒不,她点点头,直接抄走了我的杯子。就这一刹那,我发现她右手的粉色指甲脱了两个。不光右手,左手指甲也是七零八落。父亲竟然也发现了。倒完酒后,他说:“咦,你指甲咋坏了?”母亲仰头欲饮,嗯了一声,眼眸大睁又旋即闭上。干完多半杯,她才抬抬手:“我啊,到底是个家庭主妇,要事在身,这玩意儿留不住。”奶奶表示赞同,但她不是面向母亲而是面向我:“这啥指甲不方便,还不好看,花花绿绿的,鬼一样。”当然,母亲的只是素色指甲。“家庭主妇咋了,”父亲也闷了一杯,“我掏钱给你做。”“本来就不想做,经不住劝才试了试,还把我往沟里带啊?”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我,脸颊上浮起一抹红晕。

  接连聒噪了半个月,奥运会总算来了。当然,它不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顶多给无聊的人们带来一点无足轻重的消遣,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达至一种畅快排汗的效果。有时候在法庭上大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分享一下奥运捷报,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更为夸张的是,连烟鬼儿老黄都关心起国家的体育事业来。一次在厕所门口,我碰到了老黄,他边拉裤链边对我说了一句话。也许是语速太快,也许是含混不清,总之我没听懂。于是我请求老黄再重复一遍。他夹住烟,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拿、几、枚、金、牌、啦?”如你所见,大家都着了魔啦。

  一如以往,隔两天我都会往剧团跑一趟,偶尔看演出,更多的则是在办公室上网。跟家里的拨号比,这百兆光纤还真不是盖的,下个片那速度飕飕的。这里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个“片”都是正常电影,下毛片我还没那个胆,撑死翻翻黄色网页罢了。电脑呢,平常也是闲着,剧团里来人也就聊聊QQ打打纸牌。这陆宏峰倒成了常客,好几次我见他在这儿打《传奇》,聚精会神得哈喇子都要掉到键盘上。我说挺会玩儿啊,他红了脸:“帮同学练级,随便耍耍。”记得杜丽夺冠那天,我到母亲办公室时,电脑开着,空无一人。屏保是那个珊瑚礁和鱼,一个泡泡不断地放大,看起来非常愚蠢。刚想叫声妈,陆宏峰从卧室走了出来。这有点让人惊讶,于是我问他干啥去了。“大号,急,真憋不住了。”他挠挠头,挪挪脚,脸涨得通红——也有可能是太黑。我这才发现,这位小表弟的色号和陆永平已相差无几。

  到二职高打球时,我会尽量拉上王伟超,这胖子确实需要动动了。不过这逼不光是肥,也壮,打起球来效果惊人——活生生一辆人肉坦克。每次打完球,王伟超都会邀请我吃烧烤,我确实想去,但也不能回回去,毕竟大家都囊中羞涩。他刚买了辆摩托车,因为“赌场失意,不能全赔光了”。就这一阵,王伟超到过家里两次,有次母亲恰好在,就留他吃饭。如你所料,虽然身宽体胖不同于往昔,死皮赖脸的功夫倒是一点没变——这货果然留了下来,一个劲地夸张老师做的菜好吃,说什么张老师还是这么年轻,真是吓他一跳。还有陈瑶,王伟超问我咋不带回来让哥们儿见见。我能说什么呢,我告诉他人去澳洲了。“澳大利亚啊,现在冷啊。”王伟超说。是的,陈瑶也这么说。我们视频过两次,陈瑶说墨尔本那个冷啊,“真想家”。我说那你还不回来啊。这时陈若男就蹦了出来,嚷着跟我聊天,很欢乐,我却没由来地感到一丝烦躁。“快写你作业去,”我告诉她,“小屁孩。”而陈瑶说这两天就能回来。

  王伟超的女朋友又瘦又高,完全不符合呆逼们的描述。这起码证明了一点:他不但找到了屄毛,而且找到过不止一根。遗憾的是,这跟屄毛嘴太碎,花样又多,一会儿KTV吧,一会儿哪哪的溜冰场周年庆,搞得人撸个串都要一惊一乍。于是王伟超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临走,姑娘指着男友的鼻子说:“你等着。”后者抖抖奶子,吐了个烟圈儿:“好的,我等着。”捧场似地,呆逼们仰天大笑,一时周遭侧目纷纷。依旧是夏日啤酒花园,依旧是烧烤,只是没了散着尸臭的槐花,多了股挥之不去的黏稠和燥热。一杯扎啤下肚,不知谁扯起话头,问前段时间特钢社区篮球赛的奖品是啥。“人均就那几千块钱吧,你以为啥,奖你套房?”王伟超咂咂嘴,“MVP还行,奖了辆现代。”

  “可以啊,钢厂就是土豪,出手就十来万。”呆逼们艳羡不已。

  “你知道MVP谁不?”王伟超弹弹烟灰,冲我扬扬脸,“那天严林就见了。”

  比赛是看了,但要说哪个技艺超群乃至让人印象深刻,我还真没头绪。所以我摊了摊手。

  “就那胖子,上场五分钟,满场胡抡,”王伟超手舞足蹈,“真想把屄脸给他扇肿。”

  “我操。”我只能这么说。

  “张行建的侄子这逼,知道这比赛到底干啥了吧?”

  如你所料,大伙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义愤填膺。有呆逼甚至扬言要“一把火给这鸡巴宏达烧喽”。另一个呆逼不敢苟同,他友情提醒前者说:“人陈铁蛋儿就黑社会出身,还怕你这个假黑社会?”

  “他不倒卖钢材吗?黑个鸡巴。”

  “倒爷不就是黑社会嘛,那年头别说往广东、海南,钢厂的货你出出平海试试?”

  “倒卖钢材不假,建业真正发达是八七年承包了水电站工程,后来才进了钢厂,这也没几年。据我爹说,当年这逼直接调任副厂长,把一帮老家伙气得要死要活,找市里告省里,蛋用没有。”王伟超盖棺定论,洗牌的手有条不紊,“其实啊,建业文革没少吃苦,当兵也晚,复员后还在法院耗了两年,说到底还是人胆大心细,有关系的多了,也没见谁敢倒卖钢材啊。”

  “胆儿大的严打都给干死了。”我总算插了句嘴。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分量,我即兴打了俩嗝儿。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有呆逼甚至讲起了他七大姑八大姨的邻居的小舅子的故事——因偷看女人洗澡脑后挨了一枪子儿。携着这个悲催青年的亡灵,他问:“你们说严打和打黑哪个更牛逼?”

  “严打吧。”

  “严打?严打你能打个酒店出来?”呆逼甩甩头。毫无疑问,他指的是一旁的宏达大酒店,后者毫不吝啬地把各种光芒洒到我们脸上,令人倍感荣幸。

  “这酒店01年才建好不好?”

  “老商业街那个吧,”王伟超说,“前身是啥二利酒店,当年挺牛逼的,平海唯一的上星酒店。”

  “那必须牛逼啊!二利餐饮,二利夜总会,哪个不牛逼?二利可不是省油的灯,北街那帮回民拽吧,砸了二利的卤肉店,第二天,直接武警特警护送,沿街卖肉!不服气?警棍手铐伺候!你不是拽嘛,冲击派出所嘛,咋不见你拽啦?”

  “靠,二利再牛,碰到陈建国他也服软了呀。”

  “不服也得服啊,他也就是个金主,后台都要倒,他还蹦跶个屁。”王伟超撇撇嘴,“来来来,接牌。”

  “听说当时开枪了都?”

  “啥开枪?”

  “抓那个郑啥,那个啥副市长那会儿啊,听我哥说,XX动关系调部队过来,直接包抄了市政府大楼。”

  “靠,哪有那么夸张,啥情况吧,郑学农在酒店正爽着呢,被陈建国亲信查了房,假装不认识,硬给拷了起来。你妈屄啊,白天领导前领导后的,晚上就不认识了?这一逮就是一窝,光政法系统都好几个,还他妈现场直播,直接上了省卫视晚间新闻,太他妈狠了!”

  “不会吧,新闻敢播?”

  “咋不敢?都是XX的关系,你以为他陈建国吃了豹子胆,整这么一出出来?”

  “那也不可能,影响太恶劣。”

  “给你说吧,那天睡得晚,我是亲眼所见!那些女的屄都露了出来,害我撸了好几管!”

  “你是梦到你妈屄了吧,我操!”

  “靠!”

  王伟超让我出牌,于是我就出牌。在此之前,我抬头望了眼光怪陆离的宏达大酒店。似乎有风,但每一丝波纹里都爬满了黏稠和燥热。我抹抹汗,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实说,他们的话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场黑帮电影里,而且是最庸俗那类。

  就这次烧烤的第二天,我和王伟超跑篮球城打了一场球。回来路过老商业街路口时,我决定到剧团办公室冲个凉。当时有个四五点,母亲办公室没人,对过的会议室播着奥运会游泳比赛,有点过于喧嚣。沐浴着水帘,我突然就想撸个管,当然,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力,邪念被成功地抛诸脑后。然而洗完澡我才发现没有浴巾。不光没有浴巾,连条擦头毛巾也没有。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恼火地打浴室冲出来,在母亲卧室搜寻了一通,结果——依旧一无所获。别无选择,我拉开了衣柜。得承认,当混着樟脑味的馨香扑面而来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柜子很空旷,都是些夏装,两条连身裙,一件白衬衫,一身西服套裙,两条肉色丝袜,下层码了几个豆腐块,裤子、短袖、半身裙以及一摞白毛巾。抓条毛巾擦完头,刚想关上柜门,我的目光却不可抑制地溜到了底层抽屉上。侧耳倾听,只有模糊的比赛解说声,于是我就拉开了抽屉。如你所料,是母亲的内衣,多是白色和粉色,偶有一条红色和黑色。那条黑色罩杯略小,镂空蕾丝花边儿,我攥到手里瞅了好几眼,像真能瞧出来什么似的。此外还有两条未开封的丝袜,肉色和黑色,看包装应该是裤袜吧。

  是时候撤了,我抖抖屌毛上的水珠,把丝袜按原路放好。正要关上抽屉,一个黄褐色的纸袋猛然跃入眼帘。是的,它一直躺在那儿,但颜色和抽屉内部过于接近,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此刻,透过那些柔软物什,它放出幽幽而厚实的光,让我的眼皮没由来地跳了一下。接连摩挲几个来回,我才告诉自己它确实是个纸袋,事实上连商标都一清二楚——GUCCI,也就是陈瑶所说的古驰。毫无疑问,这是奢侈品之一种,在我的有限经验里,它只和牛秀琴建立过联系。略一犹豫,我把它拽了出来。确实是个纸袋,里面有两个盒子,也是黄褐色。纸袋底部还有两条咖啡色的丝带,没错的话,应该是盒子的包装带。也就是说,它们已经被拆开过了。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客气了。或许是盒子太过光滑,我的手有点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抠起了盖子。然后,一抹浅黄在眼前绽放开来,如此直接而不留情面。那些螺旋状的长条纹,在四月的春光中,在无数次的梦里,贴着丰满的肉体,模糊而隐晦,现在却陡然清晰起来,爆烈得有点夸张。这是一条长袖连身裙,可能是羊毛,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裙摆恰如其分地短,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行进中快速交叉的大腿。没有吊牌。我吸吸鼻子,仰身砸到了床上。会议室传来一阵欢呼,高亢而尖利——“真他妈牛逼!”有人说。

  第四十四章

  吸引力酒吧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单从外表上看,金碧辉煌得像个高级发廊。里面也不行,要不是椭圆形的吧台和琳琅满目的酒柜,你准以为这是个高配版的沙县小吃。当然,平海能有酒吧,已足够令人惊讶。进去溜达一圈儿后,我又踱了出来。原本我打算要杯啤酒来着,却猝不及防地嗅到一股屁味。至于它来自哪里,我可说不好,或许是沁凉的冷气,或许是炙热的奥运比赛,又或许是那些稀稀落落而又整齐划一的目光。现在七点出头,太阳早隐了去,天还是很亮。一层透明的琥珀携着难言的燥热把整个大地浸了个通透。行政新区的街道有种没必要的宽敞,于是路人越发显得稀少,连盛夏的傍晚都在这人为的寂寥中变得模糊起来。而蚊虫是真切的,它们的鸣叫、叮咬以及沙子般滑过你皮肤的触感都真得不能更真。抽完一根烟,我还是决定回到酒吧里去,哪怕是领教领教屁味呢。正是此时,一辆七代雅阁由远及近,在街边停了下来。“嘟”了一声后,牛秀琴摇下车窗,嗓音甜腻:“够早呀林林,没等太长时间吧?”她撩了撩头发,玉盘般的笑脸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中微微发亮。我不由挠了挠右腿——一个新鲜的大包正在迅速隆起。

  憋了将近一天我还是找了牛秀琴。好半会儿电话才接,她笑着问我咋想起老姨了。我说有点事儿想问问。她问咋了。我说电话里说不清楚。“到底啥事儿嘛?搞得跟拍电影一样。”她大笑起来,高跟鞋的叩地声直刺耳膜。“见面再说。”我肯定犹豫了一下。“真是要紧事儿啊?”我没吭声。“那,”牛秀琴沉吟片刻,“明儿个晌午吧,呃,下午吧要不,找个饭店,老姨请客。”临挂电话,她问我忙啥呢。“写文书啊,一个民事调解书。”我险些打单车上栽下来。透过头顶那片葱郁,“平海市文体局”几个烫金大字在骄阳下亮得夸张。不想到了今天中午,牛秀琴来电话说手头事儿多,问我是推一推呢,还是等她一会儿。我问在哪儿等。“滨海大道上有个吸引力酒吧,挺不错的,”她打了个哈欠,得有个两三秒,“你们就不睡午觉?”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嗯了一声。“老姨请你喝酒咋样?”又一个哈欠后,她笑着说,“我估计要吃完饭才能过去,你先垫点东西,可别空着肚子,啊,甭怪老姨没提醒你!”

  承蒙她老提醒,我跑东街菜市场“垫”了个肉夹馍。事实上我买了俩,却终究只吞下去了一个。另一个,这会儿还在车把上挂着呢。“吃过了吧?”牛秀琴下了车,当头就问。她裹了身白色西服套裙,曲线圆润。脚上应该是一双红色细高跟,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人身高跟母亲差不离,或许还要略猛一点。

  “嗯。”

  “啧啧,这天儿,啊,真能把人热死!”她锁好车,甩了甩挂在臂弯的名贵皮包。

  谁说不是呢。我扫了眼西南天际鱼鳞般的残月,抹了抹汗。晚霞尚未散尽,对面音像店里刀郎还在怀念2002年的第一场雪。这傻逼已怀念了整整一年。

  “这冬冬啊,要到他姥姥家学琴,你老姨夫又不着家,啥都要你老姨亲自跑一趟,俺们女人啊,还真是那拉磨的驴!”牛秀琴摊摊手,显得有点激动。她先是面向我,后又转向了吧台后老板模样的瘦子。后者笑了笑,我也只好笑了笑。牛秀琴也笑了笑,她敲敲吧台:“喝点啥?”

  “啤酒吧。”

  “两杯鸡尾酒,那个……蓝色什么什么特——老记不住名儿。”她直接面向吧台,这前半句平海土话,后半句变成了普通话。瘦子立马寒暄了几句,他操着某种南方口音,口水很多的样子。抿上一口酒后,牛秀琴才白我一眼:“年轻人喝个酒扭扭捏捏。”此观点恕我不敢苟同,但已没了表达机会——这老姨紧接着说:“啥事儿这么急,无常鬼儿撵魂一样。”

  这个我可说不好。是的,千言万语我却不知从何说起。液晶电视里有个肥胖的白种女人在掷铁饼,做了好几次动作铁饼始终没能扔出去。然而通过凶狠粗野的叫声,她成功吸引了周遭诸位的目光。盯着她肆意奔放的奶子,我一口闷下了多半杯酒。

  “咋了嘛?”牛秀琴翘起二郎腿。

  “Gucci是不是很贵?”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一片火辣和冰凉间穿行。

  “啥?”

  “古驰。”

  “啥意思?”牛秀琴柳眉挑了挑,晶莹的嘴唇在浑浊的灯光下撇向一边。这应该是个笑的表情。难得这么热的天她的妆也没花。

  “我妈肯定不会买那么贵的裙子,跟披肩儿。”那件流苏披肩也是古驰的,浅黄色的背景上爬满了字母,又延伸出一茬茬细长的棕色边穗,我几乎能够想象春风拂起它的样子。

  “那可不见得,”牛秀琴摇着矮脚杯,顿了顿,“到底咋了嘛,让我给你妈参考穿衣打扮?”

  我盯着那位古怪的斯洛伐克女运动员,没有作声。

  “你咋发现的?”好一会儿牛秀琴问。

  “就在衣柜抽屉里。”

  “真有你的,偷翻你妈衣裳。”她在我胳膊上来了一拳,笑得咯咯咯的。这笑声令我十分生气,却一时又无话可说,不由脸都涨得通红。

  “就个这,完了?”

  “我在平阳见过你的车。”我仰头闷光了酒。

  “啥车?”

  “就那辆雅阁啊。”

  “那是单位的车,咋了?”她抿了口酒,还是咯咯咯的,抹胸包裹着的乳房在光影间此起彼伏。

  “就今年四月初,不是十一号就是十二号,在迎宾路那个华联。”

  好一阵都没人说话,以至于电视里的声音变得聒噪难耐。但老天在上,那个叫什么耶娃的女运动员终于掷出了她的铁饼。

  “咋,没了?”牛秀琴的杯子也见了底。

  “当时一女的就穿那条裙子,跟一男的一块儿,在华联五楼。”我以为自己会结巴,事实上并没有。但这些词句像被冻住了一般,速度越来越慢,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找到了说辞:“走得很近。”过去的某段时间,我几乎认定那个浅黄色的墨镜女人就是眼前这位老姨,但现在又模糊起来,就像那些日子里时常出现在梦中的母亲,一切都莫名其妙得如同一部三流言情小说。

  牛秀琴托着下巴,好半晌没吭声。我知道她在盯着我看。酒柜里的五光十色令人目眩,我只好移开了目光。周遭越发嘈杂,有人要求来点音乐,但瘦子执意要大家接受奥林匹克精神的熏陶。“操你妈!”那货骂了句娘。我咳嗽一声,扫了牛秀琴一眼。她长叹口气,又要了两杯威士忌。“咋了嘛?”她说。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看到就看到了呗,咋了嘛?”她撩撩头发,甚至笑了笑。那头乌黑的大波浪卷和上次见到时似乎略有不同,也许是因为盘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咋了”,于是就没人说话。奥运比赛转到了游泳馆,很可惜,我没能注意到那个大吨位女运动员的成绩。

  “亏你能憋这么久。”好一会儿,牛秀琴放下二郎腿,抿了口酒。她没看我,而是盯着电视。美国人菲尔普斯出现在画面里,头有点小,像个机器人。这货已经得了四枚金牌,而他的目标是八枚。所以理所当然,他调动起了观众们的热情,包括酒吧里的诸位。在这片赞叹声中,我挺了挺脊梁。我希望身旁的老姨能说点什么,但她始终仰着脑袋,双唇紧闭。鸡尾酒令我越发清醒,甚至有点口干舌燥。猝不及防,牛秀琴突然又翘起了二郎腿,她拍拍额头,“哦”了一声,调子拖得老长,再抬起头时哈哈大笑起来。

  别无选择,我恼怒地瞥了她一眼。

  “对你妈也忒上心了,我看和平也没你这么紧张。”她切了一声,笑意未褪,而那双露趾高跟恰好戳在我的腿弯。

  我张张嘴,却只是咳嗽了一声。

  “再来一杯。”牛秀琴把威士忌推了过来。

  我摇了摇头。

  “再来一杯老姨就给你说道说道。”她挑挑柳眉,脸蛋上浮起一抹红晕。于是我就闷了一大口,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她却不再理我,转而跟吧台后的瘦子聊起了奥运会,先是金牌,再是“扬我国威”,最后是今天的游泳比赛。提到菲尔普斯时,她说:“啧啧,瞧人家这肌肉。”整个过程中,牛秀琴的脚始终戳在我的腿弯,还要有节奏地一弹一跳以便对其实施击打。威士忌火辣辣的,所以我整个人也火辣辣的。我搞不懂该移开腿还是提醒她注意这一点。当然,不劳我费心,牛秀琴很快站了起来,翻出钱包结账。完了,她看看我,拎起了奢侈品:“走吧。”

  “去哪儿?”我有些发懵。

  “废话忒多。”牛秀琴撇撇嘴,却猛然一个趔趄。我只好抓住了她的胳膊。“到了你就知道了。”她笑了笑。

  出了门,牛秀琴直奔雅阁。拉开车门时,她问我咋来了,我说骑车,她便扬了扬下巴:“往前二百米,嗯,一百五十米,左拐,滨湖花园。老姨先调个头。”

  “你都这样了还开个屁。”事实上我也飘忽忽的,或许是这灯火辉煌的热浪太过粘稠。

  她愣了愣,环视一周,最后才转向我,笑靥如花:“那就不开,先扔这儿 。”说完,她撅着屁股在车里瞎翻了一通。之后,“噔噔噔”,牛秀琴扭到车尾,打开了后备箱。“拿点东西。”她冲我招招手。于是我只好过去拿东西。然而东西有点多:两箱酒(其中一箱是五粮液),一袋小米,两个南瓜,一捆山药,杂七杂八四五个礼品盒。“光拿吃的。”牛秀琴香气浓郁。

  于是我就抱起了小米:“南瓜也拿?”

  “南瓜往家里拿。”这话让我有点晕乎,但听她的意思应该是不拿。

  街道还是很宽,音像店切到了什么老鼠爱大米,听得人直打摆子。我一手推车一手抱着小米,如你所料,肉夹馍不见了。牛秀琴拎着一捆山药,脚步很亢奋,杨臣刚让她饱满的肥臀不可抑制地扭动起来。一路上她都轻哼着,直到进了小区大门。我脑袋里却空空如也,不知该想些什么。在电梯里,牛秀琴问我现在的大学生是不是都喜欢在外面租房。我说有租的,不过也不多。她双臂抱胸笑了笑:“你租过没?”“没有啊,”我说,“还不至于。”“啥叫还不至于,还不至于啥呢?”她膝盖向我屈了屈,笑容愈发浓烈。神使鬼差,我突然就红了脸。

  牛秀琴住A栋八楼。值得一提的是,这什么滨湖花园据说均价五千多一平,在平海算是一等一的高档楼盘了。这老姨生活确实滋润。放好东西,牛秀琴就开了空调,如她所说,确实“热死了”。“想喝啥随便拿,”她指指厨房又仰仰脸,“老姨先去洗个澡。”我能说点什么呢,我根本无话可说。何况压根不容我反应,她就扭向了楼梯。在肥臀的左摇右摆中,我只好在大红色的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黑丝袜破了个洞,右腿肚责无旁贷地溢出一抹白肉。搞不懂为什么,我有些心惊肉跳。

  过了好一阵也不见牛秀琴出来,我只好站起身来。老这么坐着,我担心自己会睡着。这套复式装潢如何我说不好,但起码,那些奔放的西方油画和克制的中国字画有点不搭腔。就这么溜达一圈儿,我决定“随便拿”点什么喝。厨房很干净,冰箱里也很干净——清一色的洋酒,好在冷藏室的最底层躺着几瓶矿泉水。又干坐了一会儿,我擅自打开了液晶电视,却是蓝色的DVD画面,于是我又关上了电视。我觉得胃里火辣辣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正在体内缓缓荡漾开来。正是此时,冷不丁地,牛秀琴叫了一声“林林”。我扭过头,便看到了那个浅黄色的女人。她站在二楼扶手旁,乳房高耸,丰韵娉婷,棕色的长条纹从微隆的小腹射出,沿着圆润的肉体疯狂地旋转。兴许是角度问题,短裙下的大腿丰满白皙得有点夸张,而头发也盘起绾在脑后,至于是不是这种发髻我拿不定主意——但毫无疑问,我几乎能看到它在行进中轻轻跳跃的样子。“喂,”牛秀琴敲敲扶手,眉头紧蹙:“发啥愣,上来!”

  于是我就上去。牛秀琴穿了双黑色鱼嘴细高跟,鲜艳的红指甲在余光中不断地放大,然后又渐渐地缩小。当那股青芒果般的香味环绕周身时,她撇撇嘴,猛地冲我撅起了屁股。这当然吓我一跳,何况饱满的丰臀上是一道雪白的脊沟,那浑然一体的隐隐凹陷让我禁不住心里一颤。“帮老姨拉上。”她说。

  于是我就帮她拉上。可惜手有点滑,试了好几次我才捏稳了拉头,随着拉链的闭合,那片雪白也消失不见。显然,牛秀琴没穿文胸,或者这个文胸没有背带,至少以我有限的经验来看是这样的。“瞅着挺机灵,手咋那么笨!”当我满头大汗地完成任务时,她白了我一眼。这老姨又化了妆,丰润的朱唇亮晶晶的。我却不知说点什么好。那颗汗津津的心跃起又跌下,砰砰作响却不知所措。

  “你说的是不是这件?”牛秀琴张开双臂,自我欣赏了一番。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点了点头。

  “披肩儿也差不多,老姨就没拿出来。”她单手叉腰摆了个Pose,曲线便更加生动,连饱满的三角区都若隐若现。

  “咋回事儿?”我终于吐出了几个字。

  牛秀琴不答话,而是转身朝走廊扭去。几步后,她撇过脸来:“现在穿还真是有点热。”这么说着,她便推开一扇橘色的门走了进去。毫无办法,我只能跟了过去。或许是牛秀琴的卧室,宽敞整洁,却没有想象中的结婚照之类的东西。顶着双人床摆了一茶几、俩皮沙发,再往里是张电脑桌,一台联想液晶显示器端坐其上。“坐啊。”她打床沿坐下,冲我扬扬下巴,旋即在室内扫了一圈儿,“老姨这卧房咋样?”

  “咋回事儿嘛?”我在沙发上坐下,简直有点咬牙切齿。

  “瞅你皱那眉疙瘩,”牛秀琴撇撇嘴,翘起二郎腿,“还能咋回事儿,这古驰两件套有两套呗。你妈那套是老姨送的,换别人我还不给呢,也幸亏是出货价拿的。”

  有点绕,可能我需要消化一下。

  “你妈也是——”牛秀琴笑笑,突然粗着嗓子说,“肯定不会买那么贵的东西——哦,不会买那么贵的裙子,跟披肩儿。噢,肯定不会买,人家给倒好意思要?”这么说着,她拍了拍雪白的大腿,脚尖一晃一晃的。

  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很清楚它现在什么模样。那些酒精正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女人啊,都虚荣,谁不爱美啊?”

  我不由晃了晃脑袋。窗帘半拉,那灯火阑珊处应该就是滨海大道吧。

  “我呢,也是借花献佛,这陈建军要出血就让他出点大的。”这么说着,牛秀琴叹了口气。接着,她猛然凑了过来,几乎要贴上我的脸:“哎,老姨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目瞪口呆。

  “是不是瞧不起老姨呀?觉得老姨下贱?”她朱唇张合着,那口气全喷在我的脸上。

  情不自禁,瞬间那个浅黄色肥臀在我脑海里荡起一波肉浪。我吸吸鼻子,靠到了沙发背上。我只是觉得这一切有点夸张了。牛秀琴却盯着我,不依不饶。我只好摇了摇头,什么意思自己也搞不懂。

  牛秀琴哼了一声,总算撤回了身子。她挺挺胸,翘起了另一条腿,裙间风景一闪而过:“陈建国——陈建国知道吧,你们平阳的,陈建国的闺女在平阳搞了几个店铺,专卖这些国际大牌,在她那儿拿也算是便宜陈建军了。”“反正啊,”她摆弄着胳膊上的翡翠手镯,扭了扭屁股,“这说到底也不是他们自己的钱,求爷爷告奶奶给他们送钱的可多着呢。”

  “是吧?”我说。我深陷在沙发里,却始终没能涌现出哪怕一丝喜悦。相反,黏糊糊的后背透过T恤紧贴在皮革上,令人备受煎熬。

  “那可不,”牛秀琴站起来,踱了几步,“人上人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她那个屁股异常圆润,没有内裤的痕迹,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适才看到的雪白脊沟。

  “你呀,争点气,好好念书,将来做了大官儿啊,你妈也享享福。”她摆弄着壁龛里的一个什么雕像,扭脸冲我笑了笑。

  “陈晨呢?”此话突然就脱口而出,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这老姨显然一愣,“啥陈晨?”

  我从沙发里挣脱开来,没有作声。

  “呸,”牛秀琴飞快踱过来,脸上绽着一抹笑,“我是孩儿他干妈!”这么说着,她甩甩胳膊,于波涛汹涌中踢了我一脚。

  “不止吧?”我摊手笑了笑,却又神使鬼差地蹦出这么一句。

  “说啥呢,再瞎扯老姨可饶不了你!”这么说着,她就扑了上来。我只好蜷起腿挡了一下。于是下一秒,两坨软肉就砸到了我的脸上。它们挣扎着,嘴里说着什么,又像是在笑。还有温热的小腹,紧贴着我的大腿,不甘心地摩挲着。那股青芒果的气息也缠绕而来,不能说多好闻吧,至少不难闻,更关键的是它令我头昏脑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然后我就看到一张红霞满面的脸,凤眼不大,却湿漉漉的,一种妖冶的光泽让我的心怦怦直跳。这一对视起码有两秒,然后牛秀琴就爬了起来。她呸了一声,背对我整了整裙子。空气有点凝固,沉默,于是室内的呼吸便显得过于粗重。我吸了吸鼻子。

  “好了,”半晌,牛秀琴在床沿坐下,“你看也看了,老姨要换衣服了,这羊毛精纺真能把人热死。”她掂起肋侧的一角扇了扇,于是乳房的轮廓便清晰、模糊复而清晰,宛若一波不知疲倦的海浪。

  我马上起身,向门外走去。

  “急啥?”她叫住我,“先帮我把拉链拉开。”

  搞不好为什么,我手黏糊糊的,甚至有点发抖,好一阵才在蜷曲的细碎发和白金项链间找到了拉头。牛秀琴缩缩脖子,扭扭屁股,轻笑一声:“痒!”老天在上,那硕大的屁股确实扭了扭,因为它毫无疑问地蹭在我的大腿上。这让我的手抖得更加厉害。深吸一口气,拉链总算向下划开,快速,平稳。像年少时的春柳被剥去一层皮,那片雪白再次暴露在眼前。而且,我发现脊沟右侧离肩胛骨不远的地方有颗小痣——可能是太小,也可能是色差,竟有些晕眼。仿佛为了确认其真实性,我伸手在上面摸了摸。它的主人轻哼一声,或许还抖了一下。于是汗津津的右手便顺着细腻的脊沟一路向下,最后停在肥硕的圆弧上。一片圆润的温热炙烤着手掌。我犹豫着是否该捏下去。我感到喉结滚动了一下。就这一瞬间,牛秀琴突然靠在我身上,软绵绵的,像一块果冻在不可避免地融化。我只好抱紧了她。我肯定捏住了丰满的乳房,我能感到羊毛精纺下它那柔韧的形状。我听到粗重的喘息,不知是来自于我,还是她。牛秀琴就这样趴到了床上,死抵着那绵软的圆臀时我才发现自己硬得厉害。

  接下来的过程自然得有点夸张。这老姨裙摆上涌,露出半扇白屁股,于是我就摸了摸,柔软,滑嫩——还有一张嘴!是的,两片厚嘴唇湿漉漉地滑过我的掌心,简单粗暴却不容置疑。瞬间我就嗅到一股酸腥的味道,它穿过鼻腔,在大脑里一圈圈地环绕,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别无选择,我把整条短裙都向上翻了起来。暴露在灯光下的是一条赭红色的肉沟,两片肥厚的肉唇张开着,一抹鲜红的水光直灼人眼。我脱下裤衩,攥着老二就往里捅。多么丑陋啊。然而丑陋也不顶用,牛秀琴哼了好几声,我却依旧没能捅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默不作声地爬上床,撅起了屁股。清澈的灯光下,菊花的纹路都一清二楚。这次总算进去了,毫不费力,以至于当那层层温热湿滑裹紧时我有点不敢置信。但渐渐响起的啪啪声是真实的,婆娑的肉浪是真实的,磨盘般的大白屁股是真实的,还有女人的呻吟——在我的大汗淋漓中越发婉转。或许是憋了太久,那由脑垂体直达脊髓的电流很快袭来。我瞧瞧轻跃着的发髻,又望了望灯火辉煌的滨海大道,犹豫着是否射出来。牛秀琴却突然说话了。她微侧过脸来:“疼!”

  “啊?”

  “腿疼!”

  我有点晕。

  “膝盖疼,先出来。”这么说着,她就轻哼一声,伏到了床上,根本没容我反应。接着,她翻过身来,白我一眼:“闹死人,衣服都不让脱!”这声音轻轻的,和脸颊上那抹红云一样飘飘忽忽。“关门,门都不关!”她露出一截胳膊,顺带着在我胯下瞟了一眼。我这才发现竟然忘了关门。望向空荡荡的走廊时,说不好为什么,我心里没由来地一紧。

  这老姨确实没戴胸罩,但那两团丰腴白皙的顶端贴了俩粉色的心形玩意儿。把它们揪下来后,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便直视而来。我只好一手一个搓了几下,然后便埋头把眼珠子叼到了嘴里。牛秀琴乳晕很小,乳头细长,它们在嘴里转着圈圈儿,绵软而又坚硬。没一会儿,她就岔开腿,说:“来吧。”于是我便再次进入。牛秀琴应该做过剖腹产,小腹正中隐着一道银白色的细线,很细很细,也就在肚皮软肉的微漾下我才得以发现。她的呻吟声也很特别,沙沙的,跟平常高亮的说话声完全不同,真是奇怪。我觉得女人就是个谜。这波持续了好半晌,汗水不断从我的脸颊滑落,融入一团雪白之中。牛秀琴也是香汗淋漓,乃至那股青芒果味变得浑厚而热烈。整个过程中她都微闭着眼,唯一睁开的片刻她说:“老姨好不好?”说完这句话,她便把我紧紧缠住,包括丰润的嘴唇和舌头。我肯定躲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吸住。再后来,如你所料,我射了。

  等我翻过身,牛秀琴就捂着纸巾进了浴室。很快,传来流水声,然后是嗤嗤的撒尿声——我猜的。不一会儿,她就裹着浴巾回来了。从我身上跨过去时,老姨说:“死孩子,也不戴套!”老实说,插入前我确实犹豫了一下,但这个念头就像盛夏的雪花一样迅速消融。所以我的回应是笑了笑,回应我的则是扇在肩膀上的一巴掌。红梅没抽几口就被牛秀琴夺了去,我说就剩这一根了,她说老姨抽屉里好烟多的是!之后我的手机就响了,是乐队自录的一段前奏,有点嘈杂,但辨识度极高。我猛地一凛,险些打翻烟灰缸。当头母亲就问我在哪儿,好不容易找个说辞,不等送出去,她的下一个炮弹就来了:“还回不回来?也不看看几点了?”我告诉她马上回去。“路上慢点儿。”她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就挂了电话。

  “谁啊,你妈?”一口烟喷了过来。

  我没吭声。我觉得浑身黏糊糊的,应该去洗个澡。但老二很快就被攥住——牛秀琴撸了两下,说:“眉清目秀的,鸡儿倒不小。”

  第四十五章

  活着的陈建军跟照片以及电视里的都不太一样。至于哪不一样,我偏又说不出来,或许是整个人都要蓬松一点吧——不光指肉体,也包括并不限于神态表情、言谈举止,甚至衣着打扮。和所有故作文雅或稳重的中年男性一样,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镂空皮凉鞋,唯一的区别是上衣没有压在裤子里。所以当他走动起来,或者在周边摄像人员的四下走动中,衣角就会情不自禁地飞舞而起,如果放到特写镜头里,毫无疑问会带给观众一种白衣飘飘的感觉。这就是平海老话所说的“仙气”。他很白,不同于陈晨那种阴郁潮湿,这当爹的泛着八月的光泽,哪怕边边角角的皱纹一览无余——特别是法令纹,总是生动得夸张。讲话时,陈建军的下巴会向右上方小幅度地扬起,然后摊摊手说“对不对”,这显然是在讲台上养成的习惯。但我得实话实说,这种讲课风格有点浮夸。是的,在我的字典里,“浮夸”基本可以和“蓬松”划上等号。每当他的薄嘴唇在紧闭和微笑乃至大笑间快速转换时,那嘴角肌肉在灯光下迸发出的力度总让我想到这个词。没准儿这是一种偏见,然而——毫无办法。

  八月二十二号是乞巧节,三年前的今天,凤舞剧团在红星剧场首次登台亮相。记得那是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曲艺大联欢,整个平海乃至周边县市的剧团都闻风而来,最后凤舞剧团以《花为媒》选段“报花名”和“洞房”拔得头筹。虽说娱乐第一、比赛第二,但凤舞剧团确实一鸣惊人,不枉母亲“评剧艺术团”的自我定位。可惜当时我正在高三教室里埋头苦解幂函数,没能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今年同样是在红星剧场,为庆祝首演三周年,剧团决定连演三天《花为媒新编》。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会在这样一个场合见到陈建军。当然,责任在我,显而易见,入场安检和舞台正下方始终空着的二十来个座位早早就预示了什么。陈建军一干人等大概是午后一点十分入的场,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悄无声息,却依旧赢得了广大人民群众发自肺腑的掌声。之后,舞台上老生打扮的郑向东抖抖水袖,用洪亮的张岭普通话叫道:“欢迎陈书记莅临指导工作!”于是,我,有幸和陈书记一起,再次被诚挚的掌声所包围。牛秀琴也在干部队伍中,一身大红中长套裙,她的掌声和笑容一样,热烈而夸张,就像剧场里的张灯结彩。

  整个演出过程,我的目光总会时不时地瞟向我们的干部队伍,就像那里着了一团火。然而和绝大多数观众一样,这些人并无特殊之处——该安静时安静,该鼓掌时鼓掌,该大笑时大笑,也会开小差、低声交谈,包括玩手机。牛秀琴就低头抠了好几次手机,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想给她发条短信。当然,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潮涌般的羞愧所吞没。陈建军的脊梁始终挺得笔直,中场休息时短暂出去过一次(并没有去后台),沿途还要神经病似地给周围观众打招呼。牛秀琴显然看到了我,她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演出结束后,果然——按部就班,文体局党组书记、戏曲协会副会长陈建军慰问了全体演员,并为凤舞剧团献上花篮,祝贺她三周岁生日快乐。陈建军肯定了凤舞剧团在评剧文化传承和创新上所做的贡献,对即将开始招生的凤舞艺术学校表达了关切和赞许,他还幽默地表示:“如果我的孩子是适龄学童,我也会把他送去(艺术学校)学两天,不敢说习得什么技艺吧,起码受点传统文化的熏陶总不会错。”“老祖宗的东西,”陈书记自信地说,“不会错!”他是否一字不差地说了这些话,我不清楚,至少当晚新闻里画外音是这么说的。在人墙的隔离下,远远地,我看见他和剧团成员们一一握手,包括母亲。值得一提的是,这厮又唱了《金沙江畔》选段,什么“烈日高悬万重山,口干舌燥心似油煎”,奶奶很喜欢,父亲则嗤之以鼻。电视台也采访了母亲,她面对镜头说:“相信剧团会越来越好,也祝大家越来越好!”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当天演出结束时大概四点半,等采访结束、观众退场、收拾妥当已近六点。全剧团三四十号人踩着火辣依旧的夕阳到老商业街的兰亭居吃饭。大伙儿都很高兴,以至于透过树冠的阳光红得像抹水彩画。张凤棠收到两束花,笑得合不拢嘴,小调哼了一路。她问我啥时候开学,我说就这两天吧,她说是不是呆家里更舒服,这不废话嘛,于是我笑了笑。“咦,”像是突然想起来,张凤棠问,“你们学校离你姐姐那儿近不近?”

  “哪儿?文化局?差不多吧。”事实上平阳文化局在哪儿,我根本一无所知。

  “那你们姐弟俩可要多联络联络,这出门在外的,是不是?”

  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张凤棠便把表姐的手机号给了我,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剧团订了兰亭居最大的包间,拢共摆了五桌。在二楼走廊里,看着琳琅满目的水晶灯,我亲姨感慨说以前她在附近开宾馆的时候这饭店也是一堆破烂,现在搞得,真是像模像样。然后她捣了捣我,小声说:“你妈啊,也是大老板了,瞅瞅,多有面子。”

  我不明白吃个饭有啥面子,于是我说:“吃个饭有啥面子?”

  “吃个饭?”张凤棠笑得神秘兮兮的,目光在周遭快速游弋后又回到我身上,“这文体局局长都来捧场还不够有面子啊?还想咋地?”这么说着,她又捣了捣我。我想反驳两句,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瞬间,一种黏稠的情绪萦绕心头,直到在饭桌旁坐下都没能散去。

  剧团有点阴盛阳衰,男的凑了个一桌半,其余全是女同志。远远地,母亲举杯祝酒,说这一年又一年大家辛苦了,但,恐怕还得继续辛苦,未来永远在明朝。说完她一饮而尽,碎花方领上的脖颈白得耀眼。有琴师捣蛋说,这一周年是一杯,去年就不说了,三周年咋也得三杯吧?男同志们立马开始起哄,女义士迅速反击,说你个大男人算得还挺满,娘们儿样!一片哄笑中,母亲再次起身,轻斟满饮又是两杯。她倒扣瓷尊晃了晃,泛着红晕的目光直扫而来:“该你们了!”这泸州老窖特曲五十二度,老实说,我真替母亲担心。然而她是喜悦的,如同郑向东起身讲话时大家的欢声笑语,周遭的一切都是喜悦的。小郑自然又感谢了文体局,他说希望同志们在文体局领导的关怀下来年再创佳绩,把我们的评剧事业发扬光大。他这种话语系统还停留在前三十年,刻板得比姥爷还要苍老,但在节日的氛围里却总能平添几分喜庆。

  当然,郑向东也会说人话,这酒劲一上来,满嘴的生殖器夹杂在“同志”间撂得满桌都是。他给母亲说要把父亲叫过来,“得他妈跟和平老弟好好喝几杯”。母亲说父亲没空,“你也少喝点”。“这好日子,为啥不把和平老弟叫过来,嫌他给你丢人?!”这厮弓着背,脸像片红尿布,任人如何拉拽就是不坐下。母亲垂着头,好半会儿笑笑说:“你叫你叫。”说不好为什么,那笑容苍白得让我心里猛地一疼。于是我一把给郑向东扯到了座位上。他看看我,打了个嗝儿,没说话。鸭包鱼上来时,没夹两筷子,小郑掏出手机,说不管咋地,“非要跟和平老弟喝他妈两杯”。仰着脸乱抠一气后,他转过身来,请求我帮他“拨通和平老弟的电话”。母亲在百花丛中给大家分发馒头,郑向东难缠得像只苍蝇,我只好尽了举手之劳。父亲说正忙来不了,小郑说你个鸡巴你来不来,推脱几次后父亲说一会儿到。如你所料,“一会儿”就是“永远不会”的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郑向东却毫无失落之意,显然,他也清楚父亲不会来。辗转一圈后,他把目标放到了我身上。我说我不会划拳,他说那就干喝,“老哥哥还怕你”。两杯下来,他就滑到了椅子上,一个劲地哼哼哼。我问他要不要紧,他一把拽住我的手,唧唧歪歪也不知道说些啥。我问他还喝不喝了。“喝!咋不喝?”他一下睁开了眼,“老哥哥今儿个高兴,剧团越来越好,我高兴哇!”“你妈啊,”他捏着我的手,“厉害!我也没给团里做啥贡献,这大方向上啊,都是你妈在操劳,你说厉害不厉害!我这个妹子,厉害!”郑向东伸了个大拇指,如同定格成了一尊塑像。二十秒后,塑像崩塌。郑向东从座位上爬起,二话没说,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母亲冲我招招手,问我喝了没。我当然说没。她指了指外面,让我看着点。我望了望周遭尚在震天吼的诸位,只好站起身来。

  郑向东吐了许久,我也给他捶了许久。具体过程就不描述了,毕竟其间充斥着一种令人忧伤的味道。趴洗手池前抹了把脸后,郑向东又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卫生间。我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不想他老没进包厢,而是在楼道口一屁股坐了下来。我问他坐这儿干啥,回去吧。他也不答话,在口袋里乱摸一通后仰脸管我要烟。“都忘了,”他笑着说,“我这戒烟都七八年了。”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抽上一口后,他说:“你也抽。”于是我靠着楼梯扶手也点上了一根。“我啊,今儿个高兴,你知道吧?”他又来了。

  我点了点头。

  “这些年,82年,04年,二十——二十二年,都干了点啥,啥也没干!”郑向东抖着腿,钥匙链叮当作响,“在市歌舞团,唱戏的就是个屁,年年领补贴,就戏曲组发得最少!这颠来倒去也就那几个戏,谁演谁不演,谁主角儿谁配角儿,领导说的算,领导在哪儿呢,老槐树底下搓麻将呢!喷个烟跳个舞他懂,让他说五个评剧名角儿出来,你看看他能说全不?”

  我感到很有意思,这人模狗样的小郑还是个老愤青呢。

  “你姥爷当年咋去地方剧团了,憋屈哇!”郑向东直拍大腿,连烟灰都抖了下来,“他啊,资历到了,无所谓,我不行啊,我还得混!后来呢,把歌舞团都混倒闭了,好歹这资历也到了,进了文化馆。这文化馆是干啥的?喝茶,看报,有检查就打扫打扫卫生,彻底跟这评剧不沾边儿喽。也就逢年过节,这五一了,元旦了,搞个晚会,我们上去咿咿呀呀唱两句,啥鸡巴玩意儿都!”

  说实话,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爱听。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给你诉苦,够折磨人的,所以我丢掉烟头说:“走吧?”郑向东却不乐意,他又管我要烟,我只好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给他老点上。

  “你妈啊,搞这个评剧艺术团,跟我真是一拍即合,这定位太准了!你放眼全国,有能力搞新剧的评剧院才几家,别说剧团了,绝无仅有可以说!这剧团一搞啊,还真是把我们这些人——我,老何,老郭,还有那谁——还真是把我们给解放了。想想啊,要是早搞几年,那该多好,咱们现在指不定啥样呢,大好时光给荒废了呀。”

  母亲从包厢出来,在走廊里张望一通不见人,就踱到了卫生间门口。我隐隐听见她叫了一声林林。刚想应一声,地上坐着这位叹口气,又开腔了:“你那个啥老姨,呃,牛秀琴,别看现在牛气得很,当年啊,在市歌舞团,她也就是个会计,老红星剧场的会计,高中不知道毕业了没,给她哥哥找关系硬塞了进来。那时嘴甜啊,又是叔又是哥的,结果转眼儿人家给调到了营业部当经理,再一转眼儿一拍屁股进了文化馆,等俺们回过神来,人家已经去了文化局。我们排戏,领导来视察,抬眼一看,这不当年流鼻涕的小牛么,也不叔了也不哥了,牛气得很!”

  这话听得我一愣一愣的,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又回了包间。她上身碎花短褂,下身黑边百褶裙,在走廊里翩翩而过,像只采花的蝴蝶。

  “你说你有啥本事儿啊,不就是个女的么,”郑向东背靠墙垂着脑袋,声音越来越低,“那档子事儿谁不知道?”

  这些话于我而言真假难辨,更重要的是我压根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假装没听见。服务员打此经过,白了我们一眼。我赶紧给人让道,地上这位则视而不见。

  “自然,我也没啥本事儿,也就工工小生,没关系,没后台,没钱,也做不了啥大贡献。我能带给剧团的,除了几十年的排戏经验也没别的了。这需要钱的时候,需要审批的时候,需要演出证的时候,咱都帮不上啥忙,顶多四处托人找找门路。我这妹子是一个人在撑啊,真的很辛苦,很辛苦啊。”郑向东连连叹气,兴许是卡了一口痰,他的声音沙哑而紧绷,像一个濒死之人在拼命挣破套在头上的塑料袋。

  毫无防备,我猛然一个激灵,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你妈很辛苦啊,你知不知道?”他连连摇头,喃喃自语,像是陷入了一种魔怔。

  灯光亮如白昼,不知天是否黑了下来?情不自禁,我又摸上了一根烟。

  “这政府啥都要管,啥都要批准,没有那张纸啊,”他抬头瞅瞅我,挥了挥胳膊,一截烟灰随之散落,“你啥也干不了,这社会就这样,想干点事儿你得学会妥协,老实人啊,啥都干不了,慢慢你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什么时候话题从他转移到了我身上,这种突兀感让人浑身不自在。我想是时候回去了。郑向东却没有任何起身的打算。他焗了油的头发一如既往地黑,眉毛上却露出星星点点的白色。他猛抽口烟,然后打了个嗝儿,于是烟雾从口腔和鼻孔中同时溢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楼上包厢吆五喝六,中央空调制造着沁凉的冷气,周遭却无处不在地透着一股馊掉的咸鱼味。我突然就觉得这个暑假过于漫长了。正是此时,母亲蹿了出来。“你俩跑这儿干啥?”她看看我,又瞅瞅小郑,目光再回到我身上时说,“谁让你又抽烟的?”

  八月二十四号这天,牛秀琴竟然到家里来了。当时奶奶在阳台口纳鞋底,我卧在客厅沙发上看男篮和塞黑的比赛录像。之所以看录像,当然是因为错过了昨晚的比赛。之所以错过昨晚的比赛,当然是因为早早就放弃了中国队。自从男篮以大比分输给西班牙后,自从姚明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失去希望乃至要退队后,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会作出这么一个选择。然而昨晚上这帮逼竟以一分险胜塞黑,从而挺进了八强,难免让人有点小期待。门铃响时第三节刚结束,奶奶说开门,于是我就去开门。接着牛秀琴便出现在视野中,她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各塞了一个南瓜。这实在让人大吃一惊。当然,她也很惊讶,至少表现得很惊讶,因为当头她就叫道:“你在家也不早说,还以为你开学了,害我提这么俩玩意儿跑这么老远,想累死老姨啊!”

  对牛秀琴的到来,奶奶自然喜出望外。她老吩咐我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开空调切西瓜,只怕亏待了这个金贵的表妹。牛秀琴嘴上客气,实则非常享受这份殷勤,我猜是的。关于南瓜,她说老家一个堂兄种了不少,“其实也不是种的,就是自己冒出来的,一夜之间就爬满了整个山墙,你说灵性不灵性”。对于灵性的南瓜,奶奶当然更是喜出望外。她列举出家里人的种种病痛,包括母亲前段时间来痔疮,以期通过自己的坦诚来获得灵性的护佑。恕我直言,这种情绪当然是不健康的。关于老家的堂兄,奶奶问是不是XXX,牛秀琴说你咋知道,奶奶便开始讲小时候如何如何,搞得牛秀琴笑得前仰后合。实在有点夸张。比赛很快就结束了,不是中国队表现得多好,而是塞黑表现得太差。不过姚明和李楠确实是大功臣,浴血奋战,可圈可点。我瞎换了几个台,往阳台方向瞟了几眼,又零星地感受了下她们的口水,最后起身进了书房。

  没一会儿牛秀琴就进来了,问我在干啥。我说准备看电影。事实上我有些心不在焉,还没想好要干啥。“啥电影啊,让老姨瞅瞅看过没?”她凑过来,双手撑膝,披散着的大波浪卷儿抚上了我的脸颊。我只好随便打开了一部电影。《天黑请闭眼》,王志文演的,一部大垃圾片,可怜我看完没来得及删。显示器旁支了个母亲的相框,牛秀琴就拿起瞧了好一会儿。照片摄于九五年威海银滩,母亲一身大红色的连体泳衣,外面又裹了件白衬衫,脖子上还套了个游泳圈,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明媚而俏皮。“恐怖片儿吧这个,好看不?”牛秀琴放下相框,离我更近了,香水和发丝让人想打喷嚏。不等我答话,她便挤挤我:“让老姨也坐坐啊。”这么说着,那肥硕的屁股就占去了多半边椅面,搞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牛秀琴的大腿很有弹性,包裹在一字裙里就显得更有弹性了。她双臂抱胸,于是我的余光里总有一抹雪白。奶奶还在客厅,可惜听不到任何声音。廖凡一惊一乍的,娘们儿一样。牛秀琴问我这人是不是演乔峰那个,我说不是。她便挤了挤我,小声说:“装啥?”

  “啥?”

  “没收到短信?”

  “没啊。”事实上手机扔在卧室,收到也看不到。于是我问她发的啥。

  “没啥。”牛秀琴不再说话,像是被电影摄去了魂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奶奶推开门,说她要出去买点上供用的东西,让牛秀琴别走,中午留下来吃饭。后者也没表示她是否要留下来,只是提醒奶奶注意安全,并把她老送到了门口。再回来时,她继续挨着我坐了下来,也没说啥。我呢,只剩挺直脊梁的份了。张耀扬死的时候,她拍拍我的腿:“这算啥恐怖片儿?”我没吭声,她便在我腿上捶了两下,说:“你妈还真是漂亮。”我说啥,她指了指照片。虽然有点小高兴,我依旧没说话。牛秀琴却笑了笑,问我有片儿没。

  “啥片儿?”

  “你说啥,装吧就。”

  我觉得这一切有点夸张了。牛秀琴则继续捶着我的腿:“你们年轻人还不是最熟悉那套了。”我只好笑了笑。“你妈照片放这儿,看片儿也不碍事儿?”这老姨贴近我的耳朵,与此同时攥住了我的裤裆。非常惭愧,我早就硬邦邦了。这突然的一握让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至此,那只花花绿绿的手便再没离开,虽然它的主人始终盯着显示器,看到惊险处时还要一声轻呼。这种感觉,老实说,让人如坐针毡。后来她问奶奶出门带钥匙不,我说带,她又问想她没,我当然不知说点什么好。她便扭过身来,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大腿上。然后我的手机就响了。是的,哪怕隔着一堵墙,哪怕郑秀文在纵声尖叫,它依旧振聋发聩。是老贺,她慢悠悠地问:“你实习报告写得咋样了?”

第四十六章

  母亲对王小波评价一般,笑称太流氓。但她说九十年代的三大流氓小说中,《黄金时代》的格调是《废都》和《米》难以企及的。大一有一阵我特迷王小波,可以说是几乎览遍了他留存于世的所有文字。这货描写雄性生殖器很有一套,“小和尚”啦、“半截鱼肠子”啦、“走在天上,阴茎倒挂下来”啦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则是他在《寻找无双》中写王仙客的一匹马:龟头就像黑甲御林军戴的头盔,而睾丸比长安城里的老娼妇下垂的奶还要大。虽然你把李阙如的龟头放大一千倍也未必及得上御林军的头盔,但它确实很黑,也算肥,蠢头蠢脑的,像顶缩小了的翻檐帽。当然,以上平淡无奇,真正致命,乃至让我差点一口老血呕在厕所里的是,龟头后的那截软肉上突出了几粒珠子。具体数目我说不好,因为只一眼我就靠一声撇过了脸,那玩意儿令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莲蓬乳。李阙如也靠了一声,他抖抖老二,问咋了。“不咋,”我说,“挺时髦。”他就继续抖着老二,又靠了一声。在水管前洗手时,李阙如捣捣我:“你是不知道它的好处,真鸡巴土!”“So  cheesy!”他耸了耸肩。我的回答是笑了笑。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却终究只是又笑了笑。记得前段时间有港媒传谢霆锋就入了珠,机场安检时还会嘀嘀嘀,可见如那头曾经奔放的鸡巴毛,李阙如确实很前卫。只是不知道王小波会如何形容这种前卫的雄性生殖器。

  开学后,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教学评估,整整十天我们都在学习如何弄虚作假和装腔作势。考虑到大家的生理形象和精神面貌,院里边甚至临时开设了礼仪指导和英语口语两门课,以便我们能够在朝气蓬勃的同时出口成章,不至于拖了学校后腿。而据悉,新学期还会新增一门语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类课都是大课,在阶梯教室,整个年级一块上,乱哄哄的,也挺热闹。更关键的是,每节课都会点名,逃课就意味着作死。这就造成一种结果,即024班的李阙如每天都要在我眼皮底下晃荡,好几次甚至坐在我的隔壁。没有办法,正常人都会选择靠后坐,我很正常,除了入了珠的鸡巴,李阙如也还算正常吧。他那头鸡巴毛又长了出来,如过去一样潇洒飘逸,可惜没能搞成五颜六色,不知是老贺反对还是迫于教学评估的压力抑或是这逼转了性。李阙如的留学经历众所周知,所以在英语口语课上,老师难免要资源有效利用。于是大家有幸见识了这逼腼腆的一面,结结巴巴,面红耳赤,频繁地揉鼻甩头,像一只正在攒屎的蜣螂。劳动就要流汗,蜣螂也不例外,有一次我亲眼目睹那汹涌的大汗滚下白皙的脸颊,淌过粉嫩的脖颈,最后在肥厚的背上浸出一团湿迹。天虽然热,但也不至于如此夸张。当然,紧张使然。几次后,情况就好了许多,在培训的最后几天他老甚至作为口语交谈的典范来对口拙舌笨的我们进行发音辅导。别样的风采!上学期的车轮大战我侥幸得以通过,但对多数人来说那叫一个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李阙如呢,竟然只挂了两科,还都是老贺给的。这风采就更加别样了。

  八月二十七号,刘翔夺冠的消息像火烧牛粪一样在所有人间口口相诵。这种场面十分可怕,仿佛每个人都攥住了其他人的要害,以至于个个都呲牙咧嘴口不择言。除了电视、网络、广播、条幅和各种场合突然爆发的欢呼声,连操场上都被盖上了刘翔的戳。几乎一夜之间,一群骚男骚女穿着骚气的田径裤衩,开始在跑道上大展身姿。是的,夏末的暑气也拿他们毫无办法。数次,我从旁路过,都会被那蒸腾而起的鸡血晃得睁不开眼。某体育老师甚至告诉我,来年比赛会增设110米栏。他戏问,你要不要也练练?这不扯鸡巴淡嘛。我去操场的目的,除了散步,只能是打球,虽然男篮在挺进八强后又以大比分败给立陶宛,虽然梦六不抵阿根廷继九二年后首失奥运金牌。打球的伙计换上了一茬新面孔,当然是那些胎毛未褪的大一新生,甭管技术如何,个个心比天高,真是让人羡慕。大部分老熟人也还在,包括陈晨。以我每周打四五次球的频率,至少能碰到他一次。这见面呢,也不能假装不认识,打个招呼还是应该的。经过一个暑假,这货心灵上的伤痛大概得以痊愈,重返篮球场就是明证。尽管依旧寡言少语,他的笑容多了一些,没少在家练吧我觉得。不过既便如此,陈晨对我的态度也友好得有点夸张,知道的是老乡,知不道的还以为有不正当关系呢。一次在场下休息时,他甚至主动问我暑假过得咋样。我说还行啊,你呢。他也说还行,然后我们就无话可说了。此外,他还给过我几瓶水,出于为呆逼们着想,我自然照单全收。

  然而,十五号的打球风格丁点儿没变,较劲儿、刁钻、独,包括失误时对队友的苛责。老实说,有时候我真的好奇,有多少英雄豪杰能够长期地忍受这种性格的人,如果后者没有某些优势,比如显赫的家庭出身的话。陈建军的性格从表面上看应该还行,周丽云更不用说,她甚至在我的实习报告上写上了整整一页的实习意见,其言辞恳切又不乏幽默,可谓谆谆教导循循善诱,还不忘确保你漂亮地交差。这就导致我错误地估计形势,以至于有次在东操场假山旁的篮球架下我告诉他我整个暑假都在平海中院实习。他或许哦了一声,又或许没有,事实上我只看到那薄嘴唇动了动。“民一庭,累死个人。”我进一步强调。陈晨的回应是扭过脸,再没说一句话,甚至之后的几次,在球场上碰到,他连招呼都省了。当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测,没准儿是其他原因呢,比如他觉得我这个老乡不值得打招呼了。但很快,局面扭转过来。九月中旬的一个周日傍晚,呆逼们正打得尽兴,艺术学院几个人过来了。一轮下来,我问他们玩不玩,陈晨也没说话,而是投了个三分。场边休息时,他问我昨天老乡会咋没去。这话问得我都没法回答,众所周知老乡会是坑新生,咱这都大三了还要伸个脑袋过去挨宰吗?我只能说有事,他哦了一声就没了音。不过陈晨今年大二,据李俊奇透露他老补习过一年。好半晌,他又开口了:“你们乐队要录音?”这实在令人惊讶,愣了好几秒我才点点头,说瞎玩。“挺牛的。”他说。我只好再次强调是瞎玩,并告之准备在师大录音。他叉着腰,抹抹汗,似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崩出来。事实上录音的事还没谱,大波安慰大家稍安勿躁,可他妈一个破歌词审核这么久,挨个儿翻字典也用不着啊。

  奇怪的是,这新学期一来,另一个老乡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李阙如都跟我们打过两次球,李俊奇呢,他那骨骼清奇的身影大概只在绿茵场上出现过一次。教师节后一连三天都是所谓的校园文化艺术节,由艺术学院主办,庸俗不堪,但我等还是应邀在东操场的大舞台上演了两首罗大佑。要说例外,或许也有,比如李俊奇的画作——当然,只是以一个外行人的朴素审美来看。这老乡的参展作品有五幅,三幅人物,两幅风景。风景分别叫《小屋》和《海滩》,前者确实是个小屋,应该是在某个景区,周边云海弥漫,和屋顶缠绕在一起,以至于眼前的杂草显得格外苍翠蓬勃;后者倒不见海滩,只有半片破帆和几缕晚霞——如果那确实是晚霞,而不是蚯蚓的话。人物呢,第一幅叫《梳妆》,充斥视野的是条丰腴的胳膊,镜中的女人模糊而斑驳,只有头发黑得清澈;第二幅叫《裸体》,女人身着制服,地板光亮,几乎能显出人影,阳光却呈条纹状和波浪状,扭曲得如同消融的糖浆;第三幅叫《我》,是一个男性的侧面,脑勺画得很大,像个问号,喉结突出,后背鼓起一个驼峰。这幅我倒看懂了,虽然画得有点夸张。综上所述,即便说不出好在哪里,我还是觉得这几幅堂而皇之地糊在零号楼大厅里的画很牛逼。陈瑶也表示赞同,她指着那幅自画像说,你这个老乡厉害啊。这之后的一个晌午,我在校门口遇到了李俊奇。他两手操兜,像是在等什么人。我说好久不见啊,他就笑了。我说也不见你打球,他说俺就是踢球的命。我靠了一声。他揉揉眼说最近一直在画画,忙得要死。“画得不错。”我说。“靠,有眼光!”他笑嘻嘻地让来一根软中华。

  实习报告呢,老贺一直没管我要。甚至在我主动交上去后,她也只是扫了几眼,实在是欺人太甚。论文项目也是龟速进展,直到教师节后才开了一次会。会议的主要精神就是告诉大家新学期开始了,快醒醒啊。这搜集资料呢,无外乎图书馆、资料馆、档案馆,再加上规划局、国土局、房管局。老贺并没有申请行政公开,而是直接托关系让几个研究生去拷了些内部材料,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倒是有一次,她提及母亲,问你妈的艺术学校咋样了。我说还行吧,筹备中。她说她问的就是师资,“艺术老师啥的找得差不多了吧”。这我可就说不好了。我只知道母亲确实很忙,连晚报上的评剧专栏都两周没更了。前十期是一次性交稿,后来都是两期一交,母亲说宿舍楼工期可能赶不上,这学期能不能顺利招生都未可知。但她还是邀请陈瑶国庆节来平海玩,她“可以全程作陪”。可惜我们要去迷笛,这是半年前就定好的。陈瑶貌似白了一点,我说神奇了,不会是雪染的吧,她美滋滋地表示天生丽质难自弃,何况澳洲气候养人。说起澳大利亚的特产呢,从陈瑶带回来的礼物上可见一斑:磷虾油和蜂蜜各三罐(给奶奶和母亲)、茱莉蔻化妆品一套(给母亲)、 奔富葡萄酒两瓶(给父亲)、人字拖一双。这个人字拖呢,显然是送给我的,我也不想说啥了。九月二十八号是中秋节,周三周四必修课只有一门行政法,于是我一咬牙便拎上上述的一干物事(除了人字拖)蹿回了平海。真的挺佩服自己的。

  对陈瑶的礼物,大家都啧啧称赞,特别是奶奶,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母亲问咋不把陈瑶带回来。我说,你以为人人都像我这样没课啊。她说,敢给我逃课,有你好果子吃。我不由一脑门汗。母亲说前一阵平海那个原始森林评上了国家4A级风景区,问我要不要去玩。这条新闻我也看到了,可以说一连几天在食堂吃饭时都没消停过,快赶上刘翔夺冠了都。但我抖抖腿说:“这热闹你也凑?”

  “啥热闹,”母亲白我一眼,“爱去不去。”

  “你有空啊?”

  母亲没理我,父亲站起身来,拍拍肚皮,调子拖得老长:“你爹——肯定——没空呀——”说着他进了洗澡间。

  “啥时候去?”

  “这热闹你也凑?”

  “啥时候去嘛?”

  “明天吧,你看,或者后天,”母亲撇撇嘴,叹口气,“本来想十一去,不过这两天人少倒是真的。”

  “十一你有空啊?”

  “挤呗,只要你把女朋友带回来。”母亲撩撩长裙,莞尔一笑。她右嘴角起了个燎泡,大概涂了点凝胶,看起来亮晶晶的。

  “你就是太忙。”我指指燎泡。

  “上火了呗。”

  “我看你是学校的事儿急的。”搞不好为什么,真是说来就来,我只觉嗓子眼里一堵,竟有些哽咽。

  “你呀你。”母亲笑笑,靠过来,在我肩膀上捶了两下。

  然而第二天一早起来,母亲说她临时有事走不开,“只能明天了”。我自然无所谓。晌午奶奶炖了点牛肉,就着啤酒,我很快便晕晕乎乎了。就是这个寂寥的午后,牛秀琴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十一回来不,我说我就在家啊。“哪个家?”

  “御家花园。”我告诉她。

  “原来你在平海啊,也不早说!”她突然压低声音,“你说你回来也不吱声,老姨还能吃了你?”

  我看了眼昏昏欲睡的奶奶,没吭声。

  “咋了?”

  “本来有事儿。”

  “啥事儿?”

  “说是要去原始森林。”

  “有啥好玩儿的。”

  “4A级风景区吧好歹,我妈也想去。”

  “啧啧,我咋说的,真是孝顺啊。”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

  她这种语气我不喜欢,便清了清嗓子,没说话。

  “又咋了?”

  “没事儿。”

  “下午过来呗,老姨请你吃饭。”沉默了一阵,牛秀琴说。

  我有点犹豫,但还是问她几点。

  “你这会儿要没事儿就来呀,老地方。”

  虽然没搞懂“老地方”确切在哪儿,我还是骑车前往。半路上我停下来删掉了通话记录,上次那条短信当然早就删了,尽管牛秀琴只是发来了一个叹号。啥意思我没搞明白,但你不得不佩服她的想象力。太阳火辣,这老姨并不在什么吸引力酒吧,于是我向滨海花园骑去。

  站在门口时,我像根正在融化的冰棍。按了好半晌门铃,牛秀琴才开了门。她一身白底黑花旗袍,秀发低盘在脑后,还别了支墨色发簪。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难免愣了愣。“进来不?”她笑了笑。

  当然要进去了。

  “喝点啥?”

  “随便。”我在沙发上坐下,像第一次光临那样把周遭打量了一通。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做点什么好了。

  牛秀琴穿了双白色尖头高跟,走起路来摇臀摆胯。很快她就端了壶茶出来,这又出乎了我的意料。“咋,龙井不行?”她挺了挺胸。

  当然行了。

  “说吧,啥事儿?”牛秀琴给我倒了杯茶,就仰身靠到了沙发背上。她高翘着二郎腿,高开叉的旗袍下一片雪白。

  “啥?”我有点发懵,但还是又扫了眼那近在咫尺的大白腿。牛秀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起初她掩着嘴,后来索性拍着大腿,脸都憋得通红。在这漫长的笑声中,我喝完了那杯茶。而牛秀琴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瘫到了沙发上。残余的笑声形单影只,却如同大震后的余震,隔三岔五,心犹不死。于是不时地,眼前的柔软胴体都要神经质地一抖。我只好自己动手斟了一杯茶。

  “哎,啥时候回来的?”好半会儿牛秀琴清清嗓子,踢了我一脚,她的右手拇指撑在大红色的嘴唇旁,似是在提防那可能随时迸发的笑声。

  我没搭理她。

  牛秀琴呸一声,伸了个懒腰。一个漫长的哈欠后,她说:“本来准备上班去呢。”

  我又给自己斟了杯茶。

  “手头事儿也多,烦死人。”说着她又是一个哈欠,饱满的小腹都挺了挺。

  我还是没搭理她。

  “啥时候走?”牛秀琴嘿地一下坐了起来,险些栽到我怀里,“过完十一?”这么说着,她在大腿上挠了挠。

  我瞅她一眼,嗯了一声。

  “唉呀,”牛秀琴长叹口气,就又倒了下去,“还以为你哑巴了。”她右小腿搁在沙发边儿,一下又一下,条件反射般地踢着我的腿。

  我仰头灌下一杯茶,又倒了一杯。

  “饮牛呢你,这龙井可利尿!”这次牛秀琴直接把脚甩到了我的左腿上,与此同时她梗着脖子瞅了我一眼。于是我放下茶壶,一把攥住了她的脚。这鞋的中段没有鞋帮,足弓裸露在外,不可避免地,整个脚掌都跑到了我手里。然而,当那灼热的潮湿袭来时,我还是有些惊讶,甚至恶心,虽然裤裆里早早竖起了旗杆。这种事可以说毫无办法。牛秀琴让我放手,我偏不放手,她便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看你能装多久。”她说。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坦诚的人,我便把她压到了身下。有什么东西撑在胸口,柔软异常,我便握在手里搓了搓。牛秀琴哼了一声,将我死死抱住。她把暖烘烘的红唇凑过来,别无选择,我将它们咬到了嘴里。当那条湿滑的舌头搅过来时,我想的是,这甜滋滋的口红是否有毒呢?

  气喘如牛中,牛秀琴说不要在这儿,然后指了指楼上。于是我就把她抱了起来。她假装啊了一声,却没有一丝拒绝的意思。这老姨确实有些分量,走了两步我才发现这么搞有点夸张。但到这份上再把人撂下会显得更为夸张,我只好硬着头皮朝楼上走去。牛秀琴闭着眼,也不说话。等我把人扔到床上,她笑着说:“裆里啥玩意儿,硌得慌!”我说啥。她便爬起来,一把拽下了我的裤衩。错愕中,老二被攥住撸了两下,然后就进了温暖的口腔。牛秀琴轻吮两下,很快滋滋有声地吞吐起来。当年蒋婶这么搞时,我就吓了一跳。我觉得这是一种电影中才会存在的东西,一种虚构的夸张的艺术表现手法,就像没有人会见到老妈自慰就把她上了,没有人会把百万美元付之一炬,没有人会生活在别人的幕布下二十二年而不自知。我看着那红云密布的脸,那蠕动的烈焰红唇,犹如被闪电击中般,恍恍惚惚,半晌都没挪动一步。

  牛秀琴屁股肥白,却难免有些橘皮组织,在大腿外侧还蔓延着几道白条纹,也许是当年怀孕留下的。捧着软和的细腰挺了一阵,我拍拍肥臀让她翻过身来。这老姨夸张地叫了一声,又哼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懂。她阴毛很整洁,大阴唇两侧相当干净,应该修理过,起码跟我印象中的略有不同。再插入时,牛秀琴说:“你轻点捅。”

  “咋了?”

  “当我是老母猪啊。”她笑着在我肩膀来了一巴掌,就仰起了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也不好笑,但我还是笑笑意思了一下。老姨抓住我的胳膊,吸了一口冷气,再吐出时就变成了一声轻吟。她水很多,我觉得大腿都黏糊糊的。于是在黏糊糊的水声中,乳房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我就看着它们抖动。毛片中的男性通常很勤奋,在挺胯时不忘玩奶。这肯定是一个误导,我认为大多数男性是懒惰的,他们顾不了那么多。起码我是这样。我感到脸上的汗水不断滑落,滴在乳房上。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如果有一个高清运动镜头,你将得以看到汗滴在颤动的白肉上制造了一个怎样的奇迹。

  不知过了多久,牛秀琴攀住我的肩膀问:“老姨好不好?”我说:“啥?”她就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能说好,与此同时加重搞了几下。牛秀琴闷哼两声,说我敷衍。我握住右乳,说:“真的好。”她就又哼两声,圈住我说:“不去原始森林了?”我搞不懂她什么意思,就没吭声。就这么折腾一阵,牛秀琴又问:“你妈好,还是老姨好?”说这话时,那白皙的脸蛋汗津津的,几缕卷发粘在上面,丰满的嘴唇红得发亮。石化般,我着盯着身下的这张脸。屋里只剩下喘息声。我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我感到浑身都开始颤抖。“咋了,你妈就那么好啊?”牛秀琴夹了我一下,不屑地撇了撇嘴。

  机械地,我又开始挺动,却不敢看身下的这张脸。

  “真是孝顺啊。”她摩挲着我的后颈,猫叫一般。

  窗帘拉得很严实,但还是有缕阳光蹿了进来,薄得像柄利刃。

  “那——”她突然抱紧我——几乎是勒着我的脖子,声音低沉而颤抖,“那就肏妈的屄!”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但那粗重的喘息摩挲着我的脸颊,撕咬着我的耳朵,甚至模糊了我的眼睛,迫使我不得不开始大力挺动胯部。

  “啊,肏妈的屄,大鸡巴!”牛秀琴的呻吟变得高亢,简直震耳欲聋。

  我埋在那头青丝间,感到整张床都在颤抖。一片黑暗中,那熟悉的胴体泛着荧荧白光,越来越近。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操你妈骚屄!”

  身下的小腹在啪啪巨响中拼命地挺动,一种八爪鱼般的力量将我死死裹住。近乎挣扎着,我又耸动十来下就触摸到了那道白光。

  翻过身来我就去了浴室,连避孕套都没打结,直接丢到了垃圾桶里。不一会儿,牛秀琴就进来了,笑盈盈地要给我擦背。我当然拒绝了,我说:“大夏天的,擦个屁!”

  “咋,生气了?”她在我背上来了一巴掌。

  “生啥气?”

  “瞅你那驴脸!床上那些话哪能较真?”澡巾抹得平稳而飞快,幸亏力道不大。

  我一声不吭。

  “跟你老姨夫,我还叫爸爸呢。”牛秀琴在我屁股上拍了下,示意我冲冲,“瞧你这一身泥!还夏天?”

  我只好冲了冲。

  “转过身来。”

  我不动。

  “转过来!”

  我姑且转过身来。

  “啥脾气一天?真是跟你妈一样!”她拽着我的手,在胳膊上搓了两下,突然恶作剧般地冲老二来了一巴掌。于是后者不安地晃了晃。

  “那你也管我叫爸爸啊。”好半晌我说。

  “说啥呢,你个死孩子!”牛秀琴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与此同时我胳膊上多了片掌印。

  又是一地泥垢。

  “管你叫爸爸,那你奶奶得管你叫啥?”

  我没话说了。

  “嘴上不乐意,刚刚可硬得像棒槌,没把老姨干死。”她瞟我一眼,揪住包皮扯了扯。

  我瞧着那身白花花的肉,吸了吸鼻子。

  “想啥呢,又不老实了!”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

  我一把抱住她,就按到了地上。

  五点出头,牛秀琴接了个电话,一打就是十来分钟。起初人还在走廊里,后来索性无影无踪。而在此之前,她坐在梳妆镜前化妆,又是抱怨我不戴套,又是怪我一身臭汗,“老姨这旗袍可是第一次穿”。我呢,透过窗户眺望着不远的滨海大道,直到那正在衰老的阳光渗出最后一丝灼热。但牛秀琴还是没回来。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我不得不自作主张地打开了那台联想电脑。开机很快,几十秒吧,却设有登陆密码。登时我就觉得这老姨懂得还挺多。试了几个最基本的密码组合,无效,我只好启用了Guest帐户。软件装得挺全,QQ、MSN、网际快车、网络蚂蚁、豪杰视频通、超级解霸、ACDSee等等一项不落。就是拨号慢了点,好一会儿才连上了网。在此期间,我查了下电脑配置,奔四550的处理器,1G DDR的内存,160G的7200转SATA硬盘,128M的ATI X600XT独显,DVD+RW刻录。而众所周知,这个天骄系列会赠送无线键鼠和家庭影院,牛秀琴太土豪了。当即我就想试试显示器旁的Hi——Fi音响(其实上次看到就有点心痒痒)。可惜这电脑硬盘太空,三个分区加起来拢共占了二十多G,颇费了一番功夫我才找到了几首歌。毫无疑问,都是最新最热最流行的网络歌曲,什么老鼠爱大米啦、两只蝴蝶啦、丁香花啦,犹豫一阵,我选择了老鼠爱大米。

  伴着肛肛的天籁之音,我打开IE,瞄了会儿新浪体育。如你所料,哪怕过了一个月,刘翔依旧占据着各大版面。有人甚至肉麻地称他为“神雕大侠”,说什么要是张纪中翻拍《神雕侠侣》,让这货演杨过绝对没问题。你们这样搞体育新闻真的合适吗?神使鬼差,就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即:160G硬盘三个区该怎么分?打开“我的电脑”看了看,果然,三个分区都是40G——显而易见,在这台尊贵的联想天骄电脑上存在某个神秘的隐藏分区。这让我整个人在初秋的光影中兴奋起来。然而,查看了下“资源管理器”和“安全选项”后,我就擦去了跃跃欲试的口水。破解管理员帐户的方法我略有耳闻,但需要修改密码,这样搞不适合,太过夸张。不过得承认,这秀琴老姨挺有能耐。返回IE,没拖几页,我肩膀上就挨了一巴掌。当然是牛秀琴。虽然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除了靠一声,我也无话可说。“瞧瞧你们年轻人,就离不开这电脑、互联网,真不知道有啥好玩儿的,理解不了。”她双臂抱胸,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只能笑了笑。她则跟着肛肛哼了两句,说:“咋样,老姨这音响不错吧?”晚饭吃全聚德,牛秀琴一直在讲冬冬怎么叛逆、怎么不听话,完了她指出症结所在——太聪明,没办法。字面上她没这么说,但显然就是这么个意思。饭后她邀请我去酒吧喝两杯,当然,我谢绝了。她说:“正好,老姨也得回家一趟,这收拾收拾啊,明儿个冬冬该放假了。”

  到家时将近七点,却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她说父亲来电话,“有事儿,就不回来吃饭了”。我问母亲呢。她说不知道,“也没听你妈吭声”。于是我就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一连几个都是如此。阳台上残阳似血,我越发焦躁不安。往剧团办公室去了个电话,同样没人接。虽然办公室没人很正常,我还是感到一颗心在飞速下沉。奶奶嫌我小题大做:“你妈在外面事儿多,哪能等着专接你电话?没事儿找事儿,也不知急个啥?”在她老逼迫下,我喝了半碗稀饭,红薯全都撇到了碗里。奶奶骂了我两句,也开始不安起来。我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接了。近乎吼着,我问她咋了,电话也不接。“放在车里,没听到。”母亲的声音低缓、平淡,像此刻的吊兰叶子在阳台上释放出的那缕狭长的光。“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只有均匀的呼吸。瞥了身后的奶奶一眼,我问母亲在哪儿。好半晌,她说大堤上。我骑得飞快。巨大的蚊子不断地砸到脸上,宛若老天爷设下的天罗地网。到四中南门时,我整个人似是刚打热汤锅里捞出来。沿着防波堤又骑了一里地,总算看到了熟悉的毕加索。母亲却不在附近。冲着昏黄的路灯,我喊了声妈。只有回声。月亮像面巨鼓,石缝间半人高的杂草披着银光,在晚风中兀自摇曳。这无声的水银令我头皮发麻。

    第四十七章

  一早起来,母亲已不在家。问奶奶,她说上班去了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闲啊”。这话没毛病,我也无言以对。早餐依旧是红薯稀饭,端油饼出来时,奶奶调侃我是不是还惦记着去原始森林呢。我想靠一声,却没敢靠出来,只觉得这油饼戳人嘴疼。就这功夫,奶奶也不忘在一旁唠叨,先是感慨母亲工作忙,完了一撅嘴,开始老生常谈:“你妈啊,毕竟是个女的,整天在外面跑,你说方便不方便?”在我风卷残云的呼呼声中,她老经过全方位的理性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剧场能稳定下来就行了,够可以了,算是一番事业了。“你有文化,你说说,这咋不算一番事业?”奶奶一脸诚恳,把手甩得啪啪响。这话依旧没毛病,只是她老当初也是这么评价人民教师的。我唔嗯两声,算是回答过了。

  这个上午,我的心像是扑腾在面缸里,说不好是百无聊赖还是坐立难安。在扑簌簌的粉尘中,时不时地,我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却又迅速地自我否定,觉得此举莫名其妙,简直是发神经。连奶奶都看不下去,怪我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猴子一样。“尾巴让人踩了?”她越过老花镜瞥了我一眼。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太像猴子,将近十点时我随奶奶到小树林里溜了一圈儿,结果在楼下碰到了蒋婶。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叫道:“林林回来了?”愣了一下后,我说:“哦。”她扭着腰胯,显出一副尚在运动中的样子,脸笑得像红白花儿一样:“没事儿到婶家坐坐啊。”我也笑了笑,却眉头紧蹙,兴许是那扑面而来的阳光过于刺目。

  老年人的娱乐活动花样繁多,可惜奶奶都瞧不上眼(也可能是技术性要求太高),她老独爱打牌——麻将和牌九都没问题。这可以说是一种相当恶劣的赌博陋习了。关键是和所有的赌徒一样,刚刚还一团和气,这往牌桌上一坐,个个都绷紧了脸,啥刻薄话都能说出来。瞅了一会儿,我便心生厌烦。正是此时,手机响了。振聋发聩,乃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我。母亲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家。她说:“那下楼来啊,搬点东西。”于是我就去搬东西。后备箱里码着两箱水果,加上大兜小兜七八样菜,保守估计也得跑两趟。这水果嘛,母亲说是中秋节福利,这排骨、羊腿和虾,以及所谓的平阳藕,她说国庆节搞活动,没忍住就买了。说这话时,母亲一脸明亮,笑容恬淡而又俏皮,和昨晚上判若两人。

  在毕加索往东四五十米的地方,我看到了母亲。她倚着栏杆站在路灯后,蓝底碎花长裙随着月光流淌,黑漆漆的影子却黏稠得像块膏药。路灯在一片银色中点上了一团昏黄,母亲便悄无声息地飘零在这团昏黄之中。我叫了声妈,她说你咋来了,就又撇过了脸。显然,她听到了我的喊声,甚至脚步声。这让我非常生气,嘴唇都有些哆嗦。月光是银色的,所以我的汗水也是银色的。我擦了擦银色的汗水,说:“你耳朵是不是聋了?!”声音很大,乃至我怀疑自己听到了回声。没有回应。头发舞动,长裙摇摆,母亲望着那汪几近干涸的平河水,一动不动。好半晌,我慢慢靠近她,又叫了声妈。她嗯了一声。“咋了?”我问,很轻。她还是嗯,然后问我吃饭没,始终没有回头。我说吃了,我敲敲路灯,往远处眺了几眼。除了银色、昏黄,就是黑暗,往常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在这样一个夜晚消失得无影无踪。“咋了,”我又问,“跑这儿干啥?”依旧是嗯。与此同时,我嗅到一股咖啡味儿。“咋了嘛?”我站到母亲身后,搭上了她的右肩。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片冰凉。“妈?”眼前的身体在轻轻颤抖。随着脑袋里轰隆一声,我已捧住肩膀把母亲扳了过来。她挣扎了一下,就迅速扑进了我怀里。但我还是看到了那张满是泪水的脸——那湿漉漉的睫毛,那水光朦胧的眼眸,那晶莹的银色湿痕,瞬间便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母亲软软的,抖得越发厉害,泪水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肩膀。始终没有声音。直到我抚上她的脊梁,拍了两下,那小声的啜泣才如泉水般缓缓淌出。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长发摩挲着我的脸,咖啡,或者说中药味儿,愈发浓烈。这让我想到01年夏天,也是在这里,母亲近乎哭着说环境不合适,剧团要不就算了吧。那是从六月份辞职后到国庆节剧团首次商演间她唯一表露出的一次疲态。

  同上次一样,几乎一夜之间,母亲便满血复活。那头中长发难得地扎在脑后,加上一身大红色的运动装,整个人看起来紧俏可人。在电梯里,几经犹豫,我还是问她昨晚咋回事。母亲翻翻眼皮,扛了扛我:“记性倒挺好!”我盯着镜子,不依不饶。“太累了呗,压力山大,”她叹口气,笑了笑,“让儿子看笑话喽!”我还是不说话。她就捣了捣我:“瞅你那脸,棺材板儿一样,给妈笑一个。”于是我就笑了一个。“真没事儿了,傻样儿!”走出电梯时,母亲这么说。昨晚上,我和母亲到四中正门口吃了碗刀削面。当然,是她吃。老地方丁点儿没变,老板却换了人。就在那狭小油腻的三合板木桌上,我问母亲到底咋了。她垂着眼摆摆手说:“明儿个再说。”我想告诉她如果太累,就不要做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一切如同九九年夏天的燥热中我写了一遍又一遍的长信,终究免不了付之一炬。

  等我把那箱梨扛上来,母亲已经在厨房忙活开了。她问我想吃啥,我说随便,她说整天随便随便,我说:“你做啥我吃啥呗。”“算你识相。”好半会儿她说。母亲清理虾的功夫,我择了几个扁豆角,可以说手到擒来。她问我今天走不走。我说不知道。她说啥叫不知道。“你是不是撵我走啊?”我笑了笑。“管你呢,”她切了一声,“哪怕你把自个儿拴到家里头呢。”择完豆角,我有点意犹未尽,就寻思着再干点啥。她摆了摆手说:“行了,别装了,该干啥干啥去,下午走不走哇,给个准信儿。”于是我就跑书房查了查去北京的列车信息,完了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她说了声上QQ,就挂了。这一侃就是几十分钟,你来我去全是屁话。最后我说:“要不咱分头去得了。”她说:“可以呀,有种你就这么来。”

  午饭很丰盛,油焖虾、藕夹、羊肉山药,又拌了个腐竹。母亲开玩笑说排骨和另一只羊腿得给父亲留着,“不然人回来该说咱不仗义了”。奶奶哟了一声,终究也没说啥。母亲冲我眨了下眼。我想笑笑,老赵家媳妇儿却没由来地在脑袋里晃了一下。后来我开瓶啤酒,给母亲倒了一杯。她问我商量好没,啥时候走。“今儿个走有车送,明儿个走啊,自个儿去车站。”

  “急啥,吃完饭再说。”我大快朵颐,毫不要脸。

  “还剩了点儿虾,一会儿剁馅,晚上吃饺子。”母亲眼都不抬。

  “那就明儿个走吧。”

  “那敢情好,”半晌奶奶说,“这饺子馅啊,也拾掇点儿,让那啥小妮子也尝尝。”

  瞥了眼红云满面的母亲,我终于也笑出声来。



  今年迷笛在北京雕塑公园,门票十块钱。十月二号还行,废墟、沙子和痛仰轮番登场,可以说高潮频频。可就这个晚上,八宝山派出所接到扰民举报,接连出了两次警。演出暂停倒是其次,最关键的后果是接下来两天的演出大面积缩水,直接下午七点钟收摊。在无名高地打了两天地铺后,四号中午,我和陈瑶挥挥手,告别了北京。可以说兴高采烈而来,风尘仆仆而去,除了油腻和失落,少有其他收获。在此不得不感叹大波的奸诈,他老早就从迷笛难产推出了这将是个畸形儿,很不幸,被他言中。然而录音事宜还是没搞定,师大的胖子像是舌头上生了痔疮,说起话来躲躲闪闪、模棱两可。刚从深圳归来的大波倒是宽宏大量,他表示应该多给对方一点时间,毕竟咱们的歌词太牛逼,毕竟一支牛逼的乐队会经历各种考验,包括被一个随地吐痰的胖子审核歌词。他说这是鲍勃迪伦说的,除了日他妈的,我真是无话可说。迪伦中文真是可以的。

  六号一整天都在排练房玩,鼓手没归队,我就客串了把鼓手。大波说:“你个逼节奏感行啊,以后你来打鼓得了。”当然,这是瞎逼胡扯。倒是他老从深圳捡回了一书包的洋垃圾,多是4AD八十年代的唱片,能否欣赏得了另说,幸福感满满是肯定的。“这年头啊,”大波感叹,“连王磊、丘大立的碟也卖不出去啦,没人听了,再没人听打口了。”下午到了饭点,难得大波尽兴乃至要请客喝酒,陈瑶却说有事,一把给我拽走了。至于是啥事,她老守口如瓶、装聋作哑。没有办法,我只能在后面跟着。在校门口的石狮旁,陈瑶停了下来。她冲我笑笑,我也冲她笑笑。但恕我直言,不说依旧火辣的夕阳,这稀粥般人来人往的,你这么一杵,实在有些愚蠢。兴许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喊,陈瑶朝停车场方向走去。然后一辆奥迪A6便缓缓驶来,在我们面前堪堪停下。接下来,陈瑶拉开后车门,抱了一床凉被出来——当然,后者很快便辗转到了我手里。这时前车窗也摇了下来,如你所料,是陈瑶她妈。我笑笑说:“阿姨好。”她摘下大蛤蟆镜,也笑笑说:“你好。”就是这样。我以为她会打车上下来,但是并没有。陈瑶走近,问她是不是还有事儿。她妈张了张嘴,却被陈瑶一句话给顶了回去——“咋,不请我俩吃个饭?”

  饭点人多,只好去了校宾馆。当然,即便人不多,就近吃饭的话她妈多半也会选择校宾馆。陈瑶说吃火锅,于是我们就吃火锅。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说不好为什么,我总感觉有点尴尬。兴许这是硬抢过来的一顿饭吧。陈瑶话很多,可以说肥羊和鱼片也拿那张小嘴毫无办法。但她主要是面向我,乐队录音了,教学评估了,奖学金了——我不明白这些鸡零狗碎为毛要挑在这个时间点说。她甚至一本正经地跟我探讨练习110米栏的可行性,除了硬着头皮信口开河,我也别无选择。不知是不是陈瑶过于活泼,她妈显得有些落落寡欢。这个一袭黑裙的女人很少动筷子,话也少得可怜。撇开刚进门时对宾馆装潢的一番点评,我还真不记得她发表过什么宏论。后来她妈起身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出于礼貌,我问她不会有啥急事儿吧。她笑笑说没事儿。然后陈瑶就手忙脚乱地表演了一个大杀招——她站起身来一连给我掇了几筷子菜,荤素结合,肥瘦搭配,方是方,圆是圆,红是红,绿是绿。蒸汽腾腾中,我脸涨得通红,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她妈则笑笑说快吃,又环顾一周:“甭看店面不咋地,这味道还挺正宗。”整个饭局,她唯一指向我的一句话就是问我想不想考研。老天在上,现在考虑这个未免过早吧,所以我摇了摇头。她也没说啥。然而出乎意料,在停车场,陈瑶她妈突然提到了母亲。她问:“你妈的评剧学校咋样了?”我告诉她差不多了,马上就能招生。说这话时,我盯着那盘旋而上的奇怪发型,有点恍惚。

  录音还是泡了汤,决绝而彻底。按胖子的说法,正值教学评估,我们这是往枪口上撞,而他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挽救我们一下。“当然,等这一阵儿过去了,如果有啥积极向上的健康作品,咱们还是可以合作的,帮助年轻人,何乐而不为?”这么说着,他吐了一口诚挚的浓痰。吹就吹了呗,老实说,无所谓。可大波有点接受不了,他说自己都大四了,也没多少时间玩了,“真她妈想干死这个胖子”。大家就劝他想开点,女人那么多,为毛单在胖子这一棵树上吊死呢。何况,哪怕时间再宝贵,玩一玩的功夫还是挤得出来的,怎么会没时间呢?“世界这么大,你却越来越老,一门心思玩乐器,乐器哪有屄好玩。”贝斯吞云吐雾。他脑袋小脖子长,像只红脸鸬鹚。

  “啥意思?”大波问。

  “没啥意思,少谈情,多玩屄,你咋就不明白呢?”他耸了耸肩,这下就更像红脸鸬鹚了,“喝酒喝酒。”

  于是大波就喝酒,他仰起脖子吹了一气,然后一酒瓶敲在了鸬鹚脑袋上。瞬间,后者的脸就更红了。周遭立马安静下来,贝斯晃晃脑袋,或许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已没了力气。大波则站在一旁,直喘粗气。犹豫了下,我还是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刚跟大波学琴那会儿,这逼可以说命犯桃花,换女朋友就像女同志们换卫生巾,每次还都要晒户口本一样隆重地介绍给我们。后来果儿就越来越少,乃至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再也不带任何女性跟我们一起吃饭了。从量变到质变,可怕的宇宙规律。或许电音论坛的老会员们还记得这逼曾经的一头飘逸卷发,流俗却不可避免地深受女性青睐。当然,在我眼里,那是一顶活动着的英美法系法官头套。

  国庆长假结束后没几天,表姐给我来了个电话。她让我猜她是谁,可惜我没猜出来。于是她用平海话说:“小时候真是白疼你了。”我说:“靠!”我真的说靠。她说:“靠啥,也不给姐打个电话。”这句话真是问住了我,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没有联系她。“周末请你吃饭,”她说,“看你还认识姐不。”当然,在公交站台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陆敏。反倒是如果我不招手,她可能就认不出我来。“啥时候蹿这么高?”她仰着笑脸,接连在我背上来了两巴掌。表姐是真不矮,一米七以上,她穿了件绿色长袖线衣,齐整整地压在发白的及膝牛仔裙里,脚蹬一双白色帆布鞋——如果穿高跟,那更是了不得。直到在饭馆坐下,她都还在说:“以前那么小一点儿,几年不见这么高!”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笑了又笑。跟几年前比,她倒是一点没变,虽说不至于一瞅就有种军人气质,但确实跟普通女孩不一样。至于哪不一样,我是说不出来。陆敏大眼薄唇的,很像张凤棠,就是肤色深点,后者无疑是陆永平作祟了。“十一你姐兴冲冲地跑回家,结果你不在家!”

  “你也不早说!”

  “我姨说你上北京玩儿了,玩儿啥了?”

  “瞎玩儿呗,看演出。”

  “挺能跑啊你,不是一个人吧?”

  “呵呵。”

  “咋不把人带出来,让姐也瞅瞅?”

  “还没见我哥呢,哪轮得到她出场。”

  “哟,你个死林林,嘴挺油啊,跟谁学的?”

  我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倒是狗急还要跳墙呢,这打铁啊,还得自身硬。表姐在军艺读戏剧文学,现在分到了文化局艺术科,管文艺演出什么的。据她说,除了工资低点,还不错,“你妈要来平阳演出啊,也得归我管”。她男朋友以前在新疆当特种兵,后进了平阳武警支队,“再有一年就能转业”。我说祝你们幸福啊,她说那当然,“还想在你们学校附近买房呢”。饭毕,我带她到校园里晃了一圈儿。再出来时,在公交站台上,陆敏朝不远处努努嘴:“就这个楼盘。”毫无疑问,她指的是建宇开发的什么大学苑,暑假后就开了盘,卖得挺好据说。

  翻修后的西操场已投入使用,我等却养成了跑东操场打球的习惯。李俊奇重返篮球场,活蹦乱跳得像头驴,连盖他几个帽,这货都不长记性。另一个老乡倒久未露面。问李俊奇,他指指胳膊,说陈晨受了点伤。这就有点夸张了。直到十月下旬的一个周六,我才在操场上见到了陈晨。他确实受了点伤,至今右胳膊还吊在脖子上。我们打球时,他就在一旁看,还不忘左手运球,颇有些张海迪老师的风范。出于礼貌,下场休息时,我问他胳膊咋回事儿。他望了望篮球场,好半会儿才说:“受伤了。”他的话没毛病。这位意志坚强的老乡勇于承受各种磨难,比如没事儿就拿把刀子在自己左手腕上切一切,可以说是励志楷模了。当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测,何况那条蚯蚓总是藏在护腕或袖管里,咱也就有幸见过一次。周日下午,陈晨也在。难得地,他竟学会了叫好,虽然那声音单薄克制,以至于有点冷漠。就是这天陈晨主动跑过来,找我聊了几句。他先问:“你们乐队啥风格?”

  这我可说不好,所以我说:“啥风格都有。”

  “录音了?”

  犹豫了下,我说:“还没。”

  “X大艺术学院不就有录音室?”

  这句话尽显公子哥儿的幼稚。艺术学院又不是法学院,何况就算是法学院,那也不是咱家的,哪能想用就用?我摇头笑了笑。

  “要是真录音,”他说,“我能想想办法。”

最让人头疼的莫过于那篇名叫《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的论文了,光个资料搜集都事无巨细、繁复严苛,白白糟蹋了我两个周六。找老贺汇总材料时,她夸我表格做得好。我谦虚地笑了笑。是的,不笑,难道你去哭啊?虽然明知夸奖没屌用,又不会发奖金。不过比起奖金,我更希望老贺能跟我谈谈她的感情状况。倒不是鄙人过于关爱中老年妇女的精神生活,而是——搞不好为什么,许久未见梁致远,我这心里头有点空空的。梁总似乎再没来找过老贺,至少没有这个迹象,比如人或者车,起码我没有碰到。当然,人家约会没理由秀到你眼前。所以在办公室,我对老贺说:“咦,好久没见到梁总了啊?”为了使自己的话不过于突兀,我用了一种很可爱的语调,听起来多少像个弱智。也不知是被可爱还是弱智感染,老贺抬头瞅我一眼,然后笑了。她说:“这个事儿你倒挺关心。”说话之前她就笑了,说话过程中她保持微笑,说完话她还在笑。老实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就想溜之大吉。但老贺指了指她的御用保温杯:“麻烦续点水去。”我只好去续水,啦啦啦的水声让人尿急。恭恭敬敬地递上茶杯,我就想溜。老贺却适时地抬起头来,她抿上一口茶,瞟我一眼:“梁总啊,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如果换一个交谈标的,换一个场合,她这种戏剧性的语言多半会让我捧腹大笑。而此时此刻,我心里却猛地一凛。

第四十八章

  虽然庙会还没正式开始,老南街和平渎路上已是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打长途客运站出来,陈瑶的嘴就没消停过。几乎所有可以勉强归类于平海美食的东西,她都要尝一尝,完了还要评价一番,露出赞叹或嫌弃的表情。当然,一切以她的幼年记忆为标准。午后灿烂的阳光下,那些热气和油香,那些吆喝和叫嚷,那些熙熙攘攘和尘土飞扬,俨然让这个女孩回到了童年。可惜此情此景于我而言没什么特别,无非看看热闹,就是人有点多。南街老庙会从小到大满打满算我也就去过五六次吧,印象中除了路宽点、街长点,跟我们村赶集也没多大区别。所以不可避免地,蹦蹦跳跳、兴致盎然的陈瑶身边走着一个无精打采、了无生气的我。更可怕的是,鄙人还需对陈瑶的评价作出反应,亦即:赞叹她的赞叹,嫌弃她的嫌弃。这个差事的苦逼程度在糖油煎饼上达到了顶峰。严格上讲,糖油煎饼算不上平海特产,毕竟类似的玩意儿(造型不同)周边县市也有,不过叫得最响的还是平海油煎。一路下来,卖油煎的不下十来家,除了在第一家陈瑶一声欢呼拿了俩后(另一个自然硬塞给了我),对其余各家她也就点点头眨眨眼,颇有些长者风范。直到在一家叫老柳庄糖油煎的摊子前,她才停了下来,这一开口就要了五个。“我四个,你一个。”她用平海话说。这个老柳庄糖油煎是个老字号,倒不是我对它多了解,而是招牌上写着“老字号”。“吃啊,快尝尝。”陈瑶咬了一口,一脸美滋滋的。我瞅瞅满手的油腻,坚决地摇了摇头。“就一口。”她近乎哀求。我只好咬了一口,不待咀嚼就迅速咽了下去。“咋样,好吃吧?啥叫正宗,啧啧。”

  “还行,”我告诉她,“不过比我奶奶弄的差了点儿。”

  “那倒要瞧瞧你奶奶的手艺了。”陈瑶白眼一翻,哼了一声。

  “靠。”我暗怪自己多嘴,手里捏着俩油煎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不过你奶奶弄得再好呀,比起我爷爷弄的也要差上一点儿。”陈瑶摇头晃脑。多么奇怪,这人嘴憋得满满的,吐字依旧如此清晰。

  明天周六,阴历九月十七,既是为期三日的南街老庙会的头一天,又是为期一周的平海旅游节的开节日。周五这天没课,我便拉上陈瑶,回了趟平海。值得一提的是,面对我的邀请,后者几乎没怎么犹豫。这搞得人非常被动。毕竟我也只是脑子进水随口说说,结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然,带女友回家没什么不好,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有点突然。应该说陈瑶还是很激动的,具体表现就是在大巴车上时而活泼异常,时而沉默不语。她这套我估摸得略准,应对措施即远远站开,天地广阔任她老打滚。到平海时将近四点,骄阳却毫无疲态,没准比起盛夏正当年也不遑多让。以上纯属个人感觉,我又不是温度计,我只知道顶着日头吃灰的滋味不好受。更不要说这一逛就快俩钟头,陈瑶说总不能空手而来,我说上次从澳洲带的那些够有面子了,她死活不答应。如你所料,这套对话在平阳已发生过一次。最后陈瑶在民俗街给家里每人买了条毛线围巾——除了我之外。老实说,我觉得那玩意儿实在太丑了。

  等我俩风尘仆仆地赶到御家花园已六点出头,残阳半死不死,新月微微露脸。或许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此行并未告知任何人,包括母亲。所以奶奶唠唠叨叨地开了门,然后就吓了一跳,待看清身后的陈瑶,那如南方河网般皱纹密布的嘴就再也合不拢。她甚至红了脸,拉着我的胳膊就是两巴掌,怪我“真是个傻小子,啥也不懂,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吱声”。接着她便搓搓手,一把给陈瑶拽了进来,一张嘴除了向我开炮再也凑不出其他词句。陈瑶更是不堪,脸都红到了耳根,也就剩在傻笑的间隙瞟我几眼了。第一次会母亲时都没见她这样。说不好为什么,我倒冷静得出奇,放下包包囊囊后就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一个橘子,我问:“我妈呢?”奶奶不理我,直到把陈瑶让到沙发上,她才横我一眼,撅了撅嘴:“人姑娘到家里来,你瞅瞅你那样儿,一点礼数也不懂!”我笑笑,把剥好的橘子递给陈瑶,又重复了一遍以上问题。奶奶还是不理我,她吩咐我给客人拿饮料,就迈着小碎步奔去了厨房。边走,她边回头:“喝点水,喝点水,奶奶去给你俩炖点水。”我和陈瑶同时起身说不用,奶奶却置若罔闻。这种事毫无办法。

  没几分钟,我亲爱的奶奶就端着一个大白瓷碗出来了。毫无疑问,里面卧着四五个鸡蛋。“你的自个儿端去!”她边走边向厨房摆头。不管有多不情愿,我也只能向厨房走去。等再回到客厅,陈瑶已经埋头在大白瓷碗里了。“多好的姑娘啊!”奶奶坐在一旁,搭拢着俩手,也不知说给谁听。陈瑶透过水蒸气偷瞟了我一眼,脸依旧红彤彤的。我以为面对这碗“水”她能坚持几分钟,不想竟如此不堪一击。“我妈呢?”咬上一口鸡蛋后,我问。有点百折不挠的意思。这下奶奶总算听见了我的话,她说:“你妈忙得很,这啥旅游节,明儿个啊,还得唱戏,剧团一连忙活好几天了。”果然不出所料。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抬眼笑笑说:“你瞅啥?”

  “吃你的呗,乱瞅啥?”奶奶立马打抱不平,“锅里熬了点稀饭,一会儿我去炒俩菜,你看你回来也不吭声,家里啥都没准备,慢待人姑娘!”她把腿拍得啪啪响,一副要把我撕了的样子。

  “这就行了!”陈瑶看看我,又转向奶奶,“饱了,不用麻烦了。”

  “你这姑娘瞎客气啥,不吃饭哪能行?”

  “真饱了。”陈瑶瞅瞅我。

  “让你吃你就吃。”我真不想看到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抗,“我爸呢?”似乎这才想起父亲,我嘴里憋着鸡蛋,有点不好意思。

  “和平也一样,这旅游节上面查得那叫一个严,稍不合规定就得关门,你爸也不知能吃个热乎饭不。”这么说着,她语调都变了。

  “净瞎操心,在我小舅那儿还怕没饭吃?他那儿除了热乎饭还有啥?”

  晚饭炒了个西红柿鸡蛋,炒了个青椒肉丝,完了又拌了个莲菜。奶奶担心自己眼神不好,让我全程帮忙,我一甩手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让给了陈瑶。烧饼也买了几个,没办法,权当明天早饭了。奶奶说父母都不回来吃饭,她一个老太婆就是瞎凑合,“可别怠慢了姑娘”。姑娘则一个劲儿地表示很满意,夸奶奶手艺好。奶奶说姑娘礼物买得才叫好,那个蜂蜜那个啥油,才吃了一点,这腰不疼了腿不困了,神了!在姑娘的乐呵呵中,她又说礼物就是个礼数,可不能老买,见外!陈瑶的机灵劲儿可算上来了,她说给奶奶买她心里高兴。“多好的姑娘啊,”奶奶索性放下筷子感叹道,“平海姑娘瞅着就是俊!”饭后领陈瑶到卧室晃了一圈儿,又在她的帮助下在书房给自己支了个钢丝床。之后就没事干了,要么看电视,要么上网,再或者——我提议到楼下溜溜圈儿。望着窗外猫眼般的圆月,陈瑶却突然表示想去“戏台”看看。这是个好主意,可谓一拍即合。“也给你妈吱一声,傻小子!别吓她一跳。”奶奶冲我撅撅嘴,就要去打电话。但我制止了她,我说:“就是要吓我妈一跳!”

  上学年奖学金只拿了个三等(陈瑶一等),不到五百块。如果有什么羞于见母亲的,大概就是这个了。不过想想尚欠着父亲的礼物,这羞愧又难免有些矫情。两种情绪这么一对冲,我的脸皮反倒厚了几分。因为晚饭吃得过于圆润,我和陈瑶只好骑电瓶车前往。既便如此,一路上也没少打嗝。陈瑶戏称:咱们乃是由臭鸡蛋驱动的机器。这晚月亮巨大而空灵,有些不真实,一如周遭的银色世界,仿佛是由水银浇铸而成。我俩慢悠悠的,谈天说地,放声高歌,到老商业街路口时有个八点多。平海广场,包括整条商业街都挂上了灯笼,大伙儿吃完饭跑出来消食儿,妖魔鬼怪般地飘荡在银色世界的黄色斑纹中。河神像更是披红挂彩,周遭围了数个宣传牌,把不知哪个老仙儿胡诹出来的古代民间故事会硬给吹得言之凿凿,成了什么民俗瑰宝、文化遗产。照此说法,倘若没有河神护佑,恐怕也没有我们这些碌碌蝼蚁了。红星剧场门口也贴着巨幅海报,为了弘扬评剧文化、庆祝旅游节、回馈戏迷云云,凤舞剧团将于十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一日在平海广场上进行为期三天的开放式义演,早晚各一场,届时更有来自天津、沈阳等地的老艺术家倾情献艺。海报背景是《花为媒新编》,我亲姨缩在右上角,哪怕比不上赵丽蓉,她的演绎也是颇受欢迎。

  然而剧场大门紧锁,里面更是黑灯瞎火,如果忽略掉门卫室和院子里因广场上的喧嚣而不时亮起的声控灯的话。摇了好半晌,看门老头才走了出来,瞅着眼生。他说,没演出瞎摇啥。我说,我找我妈。他问,你妈谁啊。我只好说出了母亲的名字。他说,哦,早下班了,明儿个有重要演出,今儿个歇班早。“要不,”他指指不远的文化综合大楼,“到楼里瞅瞅?约摸也没人,早下班了!”不用他说,我们也会去办公室瞅瞅。不过陈瑶有些失望,她说本来想看戏台呢,我说明天明天,白天看更亮堂。绕着围墙走了一二百米,我们来到了综合大楼的正面。远远地,三楼有窗口亮着灯,没错的话,应该就是团长办公室。搞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生出一丝庆幸,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心酸。是的,毫无防备,我吸吸鼻子,瞅瞅陈瑶,又望望那轮明月,目光再回到窗口时它便袭击而来。大厅灯火辉煌,畅通无阻。走楼梯上了三楼,结果剧团办公室的铁闸门锁着。这个时间点,实属正常。于是我让陈瑶躲到一边,就开始叫门。不想接连喊了几声,都无人响应。我只好审慎地加大嗓门。又喊了两嗓子,还是没人应。但嗓门不可能更大了,除非你想招来保安。在陈瑶的窃笑声中,我拨了母亲的手机。嘟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我在铁闸门前徘徊了两个来回后,电话才被接起。“林林?咋了?”母亲有些喘,虽在刻意压制,但还是像春风中的银杏叶般闪亮而凌乱。

  “你咋了?”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缩着脖子眨了眨眼,兔子一样。

  “没咋啊,”母亲深呼一口气,“刚跑完步,累死人。”这么说着,她轻笑一声,又补充道:“咋,周末休息?”

  “嗯,想家了。”

  “还小哪你,”母亲气息总算平稳下来,“想家就回来呗。”

  “回来了啊,”我终于笑出声来,陈瑶也好不到哪去,虽然她极力捂着嘴,“我就在办公室门口。”

  “真的假的?你就编吧。”不知是不是错觉,母亲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铁闸门锁着嘞,”我用力晃了晃门,“进不去。”

  “真是长大了你,回来也不吭声!”好一会儿,母亲才笑了笑。

  “让不让进去啊,不让进我就走了!”

  “妈正要洗澡,你等等,回来也不提前说声,都不消说你。”

  于是我们就等。陈瑶从角落里闪出来,问咋了,我说正洗澡,她说:“噢,美人出浴!”托她老吉言,大概过了六七分钟,美人总算出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母亲趿拉着双平底凉拖,轻快地擦着地面,恍若什么鸟在雪地上快速滑过。不等我摆手,陈瑶一下就闪回了角落里。母亲先是探个头,瞥见我后才放出了全身像。明亮的走廊里,她脚步飞快,八分阔腿裤扑扇得像一对宽大的黑色翅膀。离我还有几步远时,母亲拢拢湿发说:“回来也不吭声,真有你的。”

  “快点儿吧,腿都麻了。”我两手操兜里,想憋着,但还是笑了出来。

  “还有脸笑。”母亲板着脸开了门。她上身是件灰白色的休闲衬衣,领子打着结,像是围了条纱巾。如你所料,她身上香香的,于是我就吸了吸鼻子。

  “咋,还不让笑了?”

  “你可劲儿笑。”母亲扶着门白我一眼,“还进不进来?”

  我没有回答,而是往角落里扫了一眼。与此同时,陈瑶已经蹦了出来。真是令人沮丧。我的设想是击掌为号,即,我拍拍手后,陈瑶会像电影里贿赂高官的女姬那样打帘子后缓缓飘出(这样会让自己显得更帅气)。现在一切都搞砸了。当然,基础效果也是相当可观的。陈瑶叫了声姨,母亲足足愣了好几秒。那丰润的嘴唇动了几动,终于绽放开来——“妈呀。”她说。伴着这抹愕然的笑,母亲又垂头拢拢湿发,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通,再抬起头时笑容越发灿烂。“来了也不提前说声,哪有像你俩这样的,”她看看陈瑶,又瞅瞅我,“林林啊林林,我……改天我再收拾你!”这么说着,她便拉住了陈瑶的手,同时在我胳膊上扫了一巴掌。陈瑶掩嘴轻笑,装模作样。我则笑得呵呵呵的,连铁闸门都哗啦哗啦响。母亲问我俩吃饭没,陈瑶说吃了,刚从家里过来。于是前者就又剜了我一眼:“瞅瞅你俩,回来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吱一声,啊,专门吓唬我这个老太婆呢?”可能大家都太激动,欢声笑语中在门口杵了好几分钟。最后还是我说:“别老站门口啊,也让陈瑶参观参观传说中的剧团办公室,啊,曲艺之家!”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讲出这种话,但不劳您费心,说完这话鄙人就红了脸。

  走廊里裱了些评剧名角儿的老照片,陈瑶瞧得津津有味。我问母亲吃饭没,她说早吃了,“也不瞅瞅几点了,你妈也不傻”。“不傻?不傻你一个人呆这儿跑啥步?”我咧嘴笑笑。母亲没理我,她挽着陈瑶胳膊,三言两语便道出了白玉霜悲兮壮兮的短暂人生,听得后者一愣一愣的。我就见不得这种悲惨场面。在团长办公室,母亲给陈瑶沏了杯茶。她问我喝不,我摊了摊手。“喝,还是不喝?”母亲胳膊白生生的。“当然喝了,傻子才不喝。”我又摊了摊手,然后就发现南侧办公桌的一角摆着几个木头盘子。浅口,狭窄,横七竖八。两个稍小点儿的剩着些佐料,不知是酱油、醋抑或是其他什么玩意儿。旁边还躺着个狭长的棕色木屉,应该是个饭盒,做工相当考究。就这功夫,陈瑶也瞅见了,她赞叹道:“啊,寿司!”我这才恍然大悟,虽没吃过猪肉,咱好歹也见过猪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拿起一个佐料盘使劲闻了闻。然而鸡蛋已经毁掉了我的嗅觉。木屉里还有些空盘子,一个人显然吃不了这么多,何况母亲也不会如此大方。“嗯,寿司,”母亲倒着开水,眼也不抬,“有人请客,你妈也奢侈一把。”

  “谁啊?”我把玩着木屉,屉身右侧刻着俩不起眼的小字——三谷。

  “管得多!来喝茶!”

  虽然心里痒痒的,我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就是,管得多!”陈瑶幸灾乐祸地扬了扬嘴角,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只好丢下木屉,叹了口气。

  “你霞姐,”好半晌,母亲笑了笑,“妈也就沾沾光。”

  喝完茶,母亲就领着陈瑶四下转了一圈儿,我自然全程陪同。可惜这剧团办公室和所有的办公室一样,并无特别之处。在健身房,我跟陈瑶扇了两拍子乒乓球。我说瞧瞧这地毯,就是大家每天下腰拉伸的地方。其实这是瞎扯蛋,剧团训练一般都在后台地下室,包括基本功。这办公楼不可能允许你整天杀鸡般地吊嗓子。母亲双臂抱胸倚在一旁,只是笑笑,也不说话。我让她也来两局,她摇头摆手拒绝了。兴许是刚洗过澡,又兴许是突遇陈瑶以致情绪过于激昂,母亲脸蛋红扑扑的,那双桃花眼眸吸纳着白色灯光水汪汪一片。我不由多瞅了好几眼。后来谈到旅游节,我说陈瑶本来想到剧场瞅瞅,结果这么早就关了门,明儿个该不会要放啥大招吧。“哪来的大招,一连忙活几天了,这不歇歇哪行?”母亲白我一眼,顿了顿,“走吧!”

  “去哪儿?”

  “剧场呀。”

  “说走就走啊?”

  “不走你一个人呆着。”这么说着,母亲冲陈瑶招了招手。后者自然喜出望外。打走廊出来,我去锁铁闸门时,被母亲叫住了。“用不着,里面锁住就好,一会儿啊,”她抬抬穿着凉拖的右脚,“咱们还得回来一趟。”我搭上门闩,望了眼空荡荡的走廊,它光滑得像某种神秘通道。而外面的月亮大得离谱。

  周六上午唱的是《马寡妇开店》,张凤棠演马氏,郑向东演狄仁杰。或许是知根知底,看这俩人在台上咿咿呀呀,我总嗅到那么一丝恶搞的味道。陈瑶瞧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毫无办法,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抚须大笑的狄大人要是知道台下上演着这么一出,准会痛心疾首、扼腕长叹。在平海广场上瞎逛一通后,我带着陈瑶去了趟平渎庙。正午十点多,恰好赶上河神祭拜大典,这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的,怕是不能更热闹了。先杀鸡,再祝酒。老实说,杀不杀鸡无所谓,整缸整缸的美酒(“美”只是修辞,我又没喝,岂会知道它美不美)就这么倒到河里,我还是觉得可惜了了。而司仪的普通话过于工整,搞得主祭的土话始终夹着股屁味儿,整个场面实在尖锐得让人牙痒。陈瑶说不记得以前祭拜过啥河神啊,我告诉她不记得就对了,这狗屁大典是跟创卫和发展旅游城市一起开始的,起码得2000年以后了。打庙里出来,我们沿着红宫墙走。陈瑶说她初中就在附近。“你不是在实验中学嘛?那儿离这儿可远着呢。”

  “我初二才转校好不好,真当我地理白痴啊?”

  “城关二中是吧?”我瞥陈瑶一眼,笑嘻嘻的,“上初中那会儿我可老跑那儿打球,你们学校全怂货,来一个我灭一个。”

  她却没了音。也有音,那种声音我说不好,或许是轻轻咳嗽了一下。一时身后的典礼变得更加喧闹。

  “咋了?”我只好问。

  “没事儿啊,”陈瑶笑了笑,也不抬头,“那会儿我爷爷七十多了,还在二中外面卖油煎。”

  “嗯。”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把车把扭来扭去。

  “我爸让他收摊,咋说都不行。”

  陈瑶很少提及她爹。我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危险,不由瞅了她一眼。正是此时,身后的司仪叫道:“下面有请祭祀大典的主办方之一,文体局局长、党组书记陈建军同志登台致辞!”很快,那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浑厚依旧。或许不该有啥意外,但我还是愣了一下。“陈晨他爹。”好半会儿我说。

  “啥?”陈瑶总算抬起了头。

  “台上这人是陈晨他爹,艺术学院那个,十五号。”

  “哦。”她说。

  周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荡,回家途中我们还顺道去了趟艺术学校。宿舍楼已竣工,但尚未投入使用。学校也没正式招生,除了基础戏曲班的几个人,其他都是兴趣特长生。母亲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理应如此,不然还能咋地。

  几经犹豫,周日一早我们还是杀往原始森林。漂流、野营、探索了这些肯定赶不上趟儿,陈瑶说好久没去过大雁沟了,于是我们只去大雁沟。大雁沟并不是沟,而是半截山坡子,胜在地势险峻以及物种资源丰富,前两年刚被列为联合国物质文化遗产。当然,这些山山水水也就说起来好听,其实没多大意思。从进山到景区大门口,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红条幅,不是庆祝平海旅游节就是欢迎什么省委市委领导莅临指导工作。这屁眼舔的。不过这些和我无关,我只关心自己的膀胱。打景区宾馆的厕所出来,我邀请陈瑶也进去放放水。她先说不去,后又说去。手忙脚乱地把俩大包丢给我后,她便朝厕所走去。就这当口,打里面出来个油头粉面的货,俩人差点撞上。货“咦”了一声,扶了扶眼镜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一口南方普通话,但咬字清晰。如你所料,我吓了一跳。不光我,陈瑶大概也吓了一跳,她老连退好几步,半晌才说:“瞎玩呗,你能来,我不能来?”不等话语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见。货两手操兜,四下张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几秒。打一旁经过时,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冲他点了点头。货大概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西装革履,梳着个偏分头,皮鞋锃亮得过分。我问陈瑶这谁,她说她不喜欢这个人。“谁啊?”

  “算是我妈的一个同事吧。”犹豫了下,她说。

  光登顶就用了俩多钟头。中午买了两份鸡蛋面,泡上鸡块和母亲做的牛肉干,就着薯条和啤酒,怪异,却别有一番滋味。饭后我俩在庙口的凉亭里呆了一阵。这前前后后横七竖八给陈瑶照了N多相,她坐石凳上拿着数码相机一翻就是好半晌。后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张(单手抱柱,两腿岔开)说很早以前她在这儿照过一张类似的。“好早,九五年,那会儿我这么矮。”她比划了一下。

  “那么夸张,你说的是侏儒,畸形儿。”我笑了笑。

  “跟我爷爷一块儿照的,他就站在这儿。”

  阳光充足,但山风凛冽,不时有人在我们身边转悠。当他们举起相机时,毫无疑问会把我们作为背景囊括到他们的记忆之中。

  “爷爷身体多好啊,那年都快七十了吧,也没坐缆车。”

  凉亭紧挨着峭壁,一眼望去郁郁葱葱,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团团疮斑,异常刺目。

  “我爸出事儿后,没俩月,爷爷就去了。”

  远远能看到缆车,它们荡在空中,飘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儿能否听到风中的鸟叫?

  “奶奶不喜欢女孩,刚开始还对付,有了若男后她基本就不上家里来了。我妈也强,不来往就不来往吧。后来我爸一进去,我妈受牵连被开了公职,紧跟着爷爷也没了,这些怨气奶奶一股脑都撒到了我们头上。”

  我吸了吸鼻子。

  “你知道吗,”陈瑶扭过脸来,嘴角绽开一抹笑,“连大伯二伯家都不许和我们说话。”风真的有点大,她的眼泪都四下飞散。

第四十九章

  对姐姐“偷偷回平海”却没捎上她,陈若男很生气。按陈瑶的说法,如果有胡子的话,她肯定会吹胡子瞪眼。鉴于此,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暮气沉沉的周日晌午请她吃饭。说暮气沉沉有点过,太阳还是有的,可惜黏糊糊的,像坨融化的狗屎,乃至连惨淡的阳光都散着股说不出的怪味。在这黏糊糊的怪味里,陈若男冷静沉着地挑了家中档川菜馆。“也不难为你们了,随便意思意思就行。”她小脸紧绷着说。这川菜馆开张没多久,用的是大学苑的门面,据说光月租就有个两三万。当然,对此陈若男是不屑一顾的,虽然我怀疑她老对货币度量单位是否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五星酒店就不说了,就子午路上随便一个店面也不止这个数。”她小手一挥,豪情万丈。此说准确性如何暂且不提,哪怕它是真的,也代表不了商铺租金的一般水平,所以我说她这是高级地方去多了,“你也不瞅瞅平海房租才多少”。“多少?”她问。如你所料,我也不知道,难免小楞了一下。“两三千吧。”陈瑶这笑憋得有点辛苦。陈若男瞅瞅她姐,又瞅瞅我,哼了一声后,注意力就又回到了麻婆豆腐上。于是我俩都笑出声来,特别是陈瑶,前仰后合的,在公共场合这么搞有点夸张。“那,你们上哪儿玩了?”陈若男吐吐舌头,吸溜着嘴,“在平海。”

  “不都跟你说过了?老是问。”陈瑶止住笑,给妹妹夹了一筷子水煮白菜。

  “我问他,”陈若男瞟我一眼,“想听他说。”这前半句普通话,后半句也不知哪儿的方言。

  搞不好为什么,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埋头扒了一嘴米,也不看我。但陈若男盯着我,她依旧吸溜着嘴,小鼻头汗津津的。“河神庙了,大雁沟了,老南街了,哪儿都去了。”我只好告诉她。

  “还有哪儿?”小姑娘掇着碟里的白菜。

  “没了啊,平海就这么几个地方。”虽有点莫名其妙,我还是瞅了陈瑶一眼。

  “快吃你的,话真多。”姐姐又给妹妹夹了一筷子菜。这间隙,她的目光总算在我身上晃了一下。

  “好玩吗?”陈若男侧着头,吃饭说话两不误。

  “还行吧,下次带你去。”这么说着,我给姐妹俩各续了一杯橙汁。

  “谁稀罕,”小姑娘不领情,“我要想去啥时候都能去,连我妈也拦不住,一个电话的事儿也就,我……”她戛然而止,像幼儿园课堂上逞能的小朋友被老师冷水浇头。冷水当然来自姐姐。陈瑶自顾自地掇着菜,头也不抬,脸毫无疑问是紧绷着的。陈若男看看我,又瞟瞟姐姐,鼓囊囊的小嘴努了努,突然就笑了。“其实我也不想去,你们不都说了,没啥意思。”她说。

  “饭咽下去再说话,说过你多少次。”陈瑶把橙汁往妹妹跟前推了推。

  于是陈若男一口下去了半杯橙汁。半晌,大概是符合说话条件了,她抹抹嘴:“你们要真带我去,我也会考虑考虑,只要你们有诚意。”这话太雷人,陈瑶翻个白眼,切了一声。别无选择,我也友情效仿了一下。

  饭后我们在校园里转了转。别看天气一般,那也哪哪都是人。在西湖边看人钓了会儿鱼,应陈若男要求,我们又到西操场的新网球场上体验了一把。打北门出来时,陈瑶说要上厕所。如你所料,她邀请妹妹同去,但陈若男不为所动,具体表现就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陈瑶进去后,我们倚着护栏站了好半晌。陈若男问我能扣篮不,我说当然能,她说她不信,我说得踩着高跷。“笨,”她嗤之以鼻,“我们班有个男的就能扣篮。”我说我不信。她说:“以为我是你俩,满嘴假话?”

  “啥?”

  “我就不信你俩没去老柳庄。”她低着头——或许抬了一下,但很快又垂了下去,不厌其烦地踢着护栏。于是后者便发出“腾腾”的呻吟。这种声音我说不好,仿佛一个大弹簧在你耳边被不断地拉伸再收缩。

  “真没去。”好一会儿我才说,与此同时扫了眼厕所门口。陈若男没吭声,依旧踢着护栏,小辫儿一晃一晃的。于是我就揪了揪那个小辫儿:“真没去,就吃了俩煎饼。”她还是没吭声,只是左右摇了摇脑袋。“老柳庄有啥好的,也就煎饼还能吃。”我叹口气补充道。

  “你有啥好的?”陈若男总算抬起头来,嘴唇动动却又没了音。

  “咋,哥哪儿不好?”

  “切。”她又开始踢护栏。

  “看你姐是不是掉茅坑里了,还不出来。”

  “我姐,”她扭脸扫了眼厕所,“早就想去留学,认了你就不去了,说啥都不去。”这稚嫩的声音透着种说不出的严肃,或许是头部低垂颅腔共鸣的缘故。但我还是吸了吸鼻子。“咋说都不行,没把我妈气死。”陈若男瞥我一眼。

  “真的假的啊?”我只好说。

  “骗你小狗。暑假我姐说去看看,结果还不是回来了?”她索性转过身来。

  “澳大利亚啊。”

  “嗯。”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还抽烟,真不知道你哪儿好。”陈若男歪头盯着我。

  “摸摸不行啊。”我只好把烟又放了回去。但小姑娘还是盯着我。这就他妈有点过分了,于是我也盯着她。除了肤色略黑,陈若男小鼻头肉乎乎的,轻微上翘,这点倒不像陈瑶。当然,也不像她妈。此行为艺术大概持续了十几秒,以女方失败告终。陈若男红着脸,把头撇过一边,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没有办法,我只能发出了胜利的笑声。甚至,我逗她说:“你妈老早就让我上你家玩,咋不见吭声了?还算不算数?”

  “谁知道我妈咋想的。”陈若男显然愣了下,完了她又补充道,“想去就去呗,这也需要批准啊?”

  我想告诉她这个我可说不好,但陈瑶已经走了出来,所以我说:“哎哟,你姐没掉茅坑里啊。”陈若男噗哧一声捂住了嘴。姐姐也笑,她甩着手上的水问:“咋了?”我伸了个懒腰,没有说话。太阳总算冒出了个金色圆环,铅灰色的云拱在隐隐的蓝色背景下犹如发霉的陈年烂絮。



  母亲到平阳来没有任何征兆,她甚至吝于事先打个招呼。这实在让人措手不及。电话响起时我正要去打球,可以说在赌约确定的情况下晚饭八成已有着落。但她让我快出去,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妈顶多能呆个把钟头,趁天亮敞还得往平海赶”。于是我就快出去。陈瑶原本要回家,这突然有人请吃饭,自然乐得合不拢嘴。这会儿有个四五点,又恰逢周六,校门口一锅稀粥。母亲便是粥中的那颗樱桃,她在石狮旁娉婷而立,大老远就冲我们招手。陈瑶叫了声姨,就被她姨亲切地挽住了胳膊,一时细声细语嘘寒问暖,她老幸福得像春风中的花骨朵。我这儿子自然生生化作了一股空气,和天边的晚霞、拂面的清风以及周边无孔不入的喧嚣没什么不同。母亲一身灰条纹休闲西服,紧俏得体,曲线玲珑,那雪白的翻花大衬领在黑色细高跟的嗒嗒声中恣意飞扬。陈瑶穿了双平底匡威,整个人看起来比母亲小了一圈儿,她小脸笑盈盈的,倒是跟眼下红彤彤的夕阳格外匹配。我怪母亲来了也不提前说声。“咋,耽搁你事儿啦?”她把手袋甩过来,“要真是忙啊,您先紧着您的,我俩可不敢妨碍。”这话逗得陈瑶直乐,咯咯咯的。母亲也笑,完了捣捣我:“上哪儿吃呀,别老瞎转悠啊咱。”

  “这可难说了,”我叹口气,“甭管上哪儿吃啊,都得看看有位子没。”

  晃了一圈儿,我们还是进了川菜馆。没有办法,虽然那屎黄色的装潢我不喜欢,但这点也就它这儿清净了。母亲问:“人这么少,好吃不好吃啊?”陈瑶笑而不语。我说:“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小贵。”

  “好啊,俩小鬼也敢给我下套!”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母亲心情不错。

  问她啥时候到的,母亲说吃罢早饭就来了,路况挺好,到平阳也就十点多。于是紧接着,我问她干啥来了。如你所见,或许是语气急切,这没由来给人一种盘根问底的感觉,连我都禁不住愣了愣。“审特务呢你?”母亲抿口白开水,瞥陈瑶一眼,笑了笑。后者也笑了笑。相应地,我也只能笑了笑。“这找老师啊,找来找去还是找到了你们学校。”母亲把周遭打量一通。

  “师大不行?”不可避免地,我想到了梁致远。

  “人走茶凉啊,”母亲叹口气,“人家也就嘴上应允,再说,你这学校到底咋样还没个谱,招贤纳士到底还得看这个贤士心里咋想。”陈瑶点头表示同意,我张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也亏有人介绍,不管成不成的,总得到你们学校看看啊。”母亲笑笑,递来一双筷子。

  “谁啊?”我吸吸鼻子。

  “管得多!开吃!都赶紧的,我可没空跟你俩耗。”

  于是我就开吃。然而扒了两嘴米,还是有句话穿过食物的缝隙溜了出来:“不说啊,我也知道是谁。”

  “吹吧你就!”陈瑶直翻白眼。

  母亲则哟了一声。掇了两块豆腐后,她才说:“平阳一个唱戏的前辈,也是人托人。”说这话时,她往身后瞅了一眼。如你所知,人少只是相对而言,就这么十来分钟,川菜馆一楼大厅里也坐了个七七八八。而不管到了哪儿,母亲都有点夺人眼球。她白生生地端坐此地,宛若一朵悄然盛开的兰花。

  虽不敢说吃过正宗川菜,但这馆子手艺确实可以,该油油,该麻麻,该辣辣,很是过瘾。母亲筷子却动得不太勤,净在那儿扒拉米饭了。就这间隙,她还说了俩新闻,一是小布什连任(这贼眉鼠眼的,还挺有能耐),二是营口坠龙事件(白玉霜就见过龙骨,这事儿也幸亏不在咱平海,不然一准给人当成河神)。陈瑶则提到了大学苑火灾。悲剧固然是悲剧,但就像去年某个大三女生在不远的公交站台被割喉一样,猎奇心理和感同身受会纠缠着给我们种下一个八卦的蛊。这种谈资的诱惑很少有人能够拒绝。可以说,半个月来,不管走到哪儿,人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谈起此事。如果恰好能看到那栋楼,甚至是那个模糊的方向,大家也会一伸手,说:“喏,就那儿!”上周日在这里吃饭时,陈瑶就给妹妹普及了一下消防知识,而当后者提出参观下火灾现场时,又被姐姐无情地拒绝。这种事毫无办法。

  火灾发生于十一月三号。那个下午是民诉课,就在二号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透过半死不活的枯枝烂叶,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来自西北方向的滚滚浓烟。很黑,像在水中迅速扩散的碳素墨水。但它飘在天上,携着一股刺鼻的硫化物,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哪哪的火山大喷发。连风都是热的。在救火车揪心的鸣笛声中,民诉课算是泡了汤。我们被允许看了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但谁也不能出去。外面的喧嚣模糊而真切,就着兴奋的口水,呆逼们脑补了一个又一个画面。然而等下了课,一切都结束了。大学苑也封闭起来,“禁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但传言是禁不住的,听说是栋住宅楼失了火,听说死了好几个,不,十几个,十几个?起码也有二三十个。新闻很快就出来了,先是论坛再是门户,先是网媒再是平媒,先是南方系再是人民系,先是省报再是市报,最后连我们的X大校刊都出了个专题,提醒大家谨防火灾隐患。

  死亡人数最终锁定在十三个,烧死了俩,吓死了一个,其余都是跳楼摔死的,有一女的硬是扛了好几天,结果还是无奈挂掉。难得地,无一受伤,倒是干净利落。事发住宅楼高十八层,火灾源于14B,说是电饭煲短路自燃,燎上刚装修的矿棉板和胶合板,加上当天风大,一发不可收拾。而户主有事外出,得以保命,虽然邻居们遭了殃。这追责呢,也是显而易见,消防通道不合格、消防器具没水、欠缺避险楼层,“新建的高档楼盘出现这种问题实在不应该”,“开发商和物业谁也跑不了”。这话是《新京报》说的,省内媒体除了“防患于未然”基本已偃旗息鼓。这期间,我们也得以瞻仰了一下事故现场,整栋楼上半截残垣断壁黑咕隆咚,像是阳光下凭空冒出的一座墓碑。事情并没有完,前两天又有南方系媒体挖出了楼面保温层问题,说外墙挤塑板不达标才是罪魁祸首。连陕西的《华商报》胳膊都伸了过来,拿出九五年国务院出台的一个文件,称B3类保温材料不符合住宅楼建设标准,在事故中无异火上浇油。这事在课堂上也讨论了好几次,甭管公法私法实体法程序法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然而,那三千张老牛皮却总是跑到我脑海里来。

  “这楼离川菜馆不远,打后门出去应该就能看到。”陈瑶脸蛋红扑扑的,脖子伸得老长,像是迫不及待要拉着她姨前去瞻仰一番。

  “知道在大学城,没想到这么近啊,”母亲笑笑,自顾自地续上了一杯白开水,“前一阵新闻里也播了,那啥都市频道,看着挺揪心,后来好像就没了音。”

  “你得上网看,电视里都避重就轻。”陈瑶插嘴。

  “不管咋的,这人啊,啥时候都要注意安全,是不是?”母亲给陈瑶掇了块肺片。我这才发现不知啥时候她又做了指甲,粉红色的,晶莹剔透。

  “那是,”陈瑶很是乖巧,“安全第一嘛。”

  “上网也不行啊,网上都是瞎猜,这事儿还得听内部人士说道,”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说啥,只知道嘴咧着,应该是个笑的表情,“也没跟梁总打听打听?”这脱缰而出的话瓮声瓮气的,辛辣得让人冒汗。

  母亲显然愣了下,眸子略一停滞便在我身上快速滑过。“是啊,安全第一,”她抬手看看表,又望了眼门外,“少说多吃,麻溜点儿都,姨可耗不起。”于是我们就麻溜点。母亲却不再看我,偶尔她会和陈瑶说两句,轻巧细碎,我也无从插嘴。适才一闪而过的眼眸在杯盘碗盏间徘徊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使我像冰块般沉默。而周遭已在麻辣和浓烈中沸腾起来。

  水煮肉片上来时,迎着氤氲的油香,我站起身来给母亲掇了两筷子。一句话都没有,我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当然,还有陈瑶。我对她说:“麻溜点儿,说的就是你!”母亲却突然捂住了嘴,两秒钟后就奔向了卫生间。陈瑶尾随而去。我就这么愣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回来时母亲红晕满面,眼角还挂着泪花。我问咋了,她揉揉肚子,笑笑说:“可能有点小感冒吧,晌午又吃海鲜,那股子腥味儿到现在也没散。”这么说着,她叹口气:“这么一桌,妈也没口福。”

  母亲真的是没口福,续了点开水,抿了几粒米,连水煮白菜都下不了口。临走劝她到医院瞧瞧,她说在家开过药了。我问行不行,要不明天再走。她说明天得干明天的事,有个大轱辘子在后面撵啊。八点多时,我给母亲去了个电话,她已平安到家。瞎扯一通后,我就没话说了。母亲也不说话,一时安静得有点过分。我觉得是时候挂电话了。那头却突然开腔:“连你妈的玩笑也开。”又是沉默。皎洁的月光下,草坪上的喷头吱吱作响。不远有人跑步,时不时发出一声野猪的嚎叫。我吸了吸鼻子。“咋了?”轻轻地。

  “没事儿。”我又吸了吸鼻子。

  “德性,”母亲轻笑一声,“你妈还不能说你两句了?”



  母亲到平阳后没几天,我竟接到了牛秀琴的电话。那是一个暖和的上午,不可避免地,我在经济法课堂上昏昏欲睡。这个突然而至的电话使我成为笑柄的同时也给苦闷的大伙带去了那么一点乐子,对此,我深感荣幸。牛秀琴约我吃午饭,地点嘛——“公交站台北面有家川菜馆,你知道不?”当然知道,想不知道也难啊。然而我没料到陈晨也在。他一身大红色的耐克运动服,左手操兜站在二楼包厢窗口,见我进来就笑了笑。“上午有课?”他甚至问。

  “那可不。”我也只好笑笑,摊了摊手。

  “赶紧的,都快坐,你俩不饿啊,干娘可快饿死了!”牛秀琴拍拍我,笑声有些豪放。这话不能说有毛病,但搞不好为什么,听她这么一说,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牛秀琴叫了个肥牛,此刻正沐浴着阳光咕嘟作响。

  即便都快饿死了,他干娘吃起饭来也是小心谨慎。除了青菜、鱼片和虾,她只吃豆腐。但牛秀琴能吃辣,那滚滚红油我看了都汗颜。饭间这老姨突然问:“吃过鸡豆花没?”我不知道她问谁,就没吭声,再抬起头时发现那目光锁在我身上,只好摇头说没吃过。“那正好,一会儿啊,一人一碗鸡豆花!”她一身玫红羊绒长裙,秀发高束脑后,墨色耳坠直闪人眼。和干娘正好相反,陈晨话不多——这么说已算客气,如果真要核对这货说过啥话,那大概也只能是录音的事了。关于鸡豆花,陈晨表示没啥好吃的,牛秀琴哄小孩一样说尝尝看,说对骨头好。这之后,他就提到了艺术学院的录音室,生硬而直接。“我问过院里的老师了,没啥问题,你们要真录音,约好时间就成。”他额头沁着汗,面无表情。如你所料,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了。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不想竟来真的。“不要钱吧?”好半晌我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靠。”陈晨掇了片牛肚,嘴角在氤氲的热气后扬了扬。可能是好久不见,也可能是刚拆了石膏,他整个人看起来确实焕然一新。当然,也没准是他把背挺直了,精神了些。

  吃完鸡豆花,牛秀琴说她有事要给陈晨说,于是我就起身告辞。但陈晨皱皱眉:“有啥事儿直接说吧。”

  “你爸交代的事儿。”牛秀琴在干儿子的衣袖上弹了一下。轻巧温柔,亲切自然,却让人心里猛然一跳。我快步向门口走去。

  “要说就说,不说就算,我也有事儿,正忙。”关上门时,我听到陈晨这么说。

  出了川菜馆,没走几步,陈晨就跟了出来。也不能说“跟”,咱走咱的,人走人的,怪就怪饭店就这么一个正门,而X大不偏不倚正座东方。所以我也拿不准该不该停下来等一等这个富贵的老乡。或许,我想,如果他喊我的话,我会停下来的。自然,他不会喊,但牛秀琴在喊。她落陈晨几米远,拎着名包和小夹克,尖头高跟把平阳的青石路面踩得噔噔响。我只好停了下来。待两人走近,我问:“说完了?”干儿子直眺远方,没吭声。干娘笑笑说:“完了,多大点事儿啊,这就回平海。”于是我们就把秀琴老姨送上了车,虽然她难得地摆手说不用不用。回宿舍的路上,我只能和陈晨走在一块。天很蓝,阳光清澈得几乎能发出声音。这种情况下一句话不说显得有点夸张。我们便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录音的事,没啥新意,基本上是把饭桌上说过的话颠来倒去又重复了一遍。临分手,陈晨向我确定了下试音时间,我说周日上午九点吧,他说,好,三角楼前。我以为他会说“不见不散”,事实上并没有。还好。

  然而大波反应激烈。上次陈晨跟我说这事时,我只当是玩笑,没敢四下散播。现在好事成真,大家却认为我在逗他们玩。尤其是大波,在我再三保证、拿出试音日程并痛发毒誓后,他依旧负隅顽抗。“咋可能呢,”他说,“艺术学院的录音室能随便乱用?”

  “乱用当然不可以,”我开导他,“但咱们用能叫乱用吗?”

  这下大波就无言以对了,他倚着门闷头抽烟,半晌又笑了笑说:“靠。”这犟驴犟得超乎想象,上次没把我们的贝司手打坏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试音这天,大波难得地洗了洗头(修了修头发也说不定),还穿上了他心爱的马丁。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却难免怅然若失。是的,怅然若失,虽然谁都不会说出来,但美梦成真就是这么个滋味。陈晨果然在三角楼前等着。见了面他也不废话,直接领着我们上了三楼。当然,对这栋楼,或许音乐系高材生大波更为熟悉。他老早就给我们讲过这个X大最古老建筑的历史,可以说新校址基本就围绕着三角楼而建,仅从这个角度看,说我校立足于艺术系毫不为过。老建筑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往大了说存在安全隐患,比如木质架构和地板;往小了讲走廊狭小,灯具长明,要我说,实在有点费电,不符合我国节能减排的发展策略。值得一提的是,与很多院系大楼一样,这走廊两侧裱着些相框,独特之处嘛,除了领导简介还有些艺术名作,还真有点进博物馆的感觉。

  万万没想到的是,录音室里赫然坐着白毛衣。她又穿上了白毛衣,下身是条喇叭口牛仔裤,脚蹬一双红蓝新百伦。身材不提,光那蓬松马尾和高领里露出的颀长脖颈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我向她问好,她回应你好,至于有没有认出我来,那就不得而知了。大波就不像我这么客气,对院领导连声招呼也没有就直接蹿进了录音棚。当天我们试了两首歌,主唱有点激动,以至于吼得丧心病狂。谁知出来时,白毛衣鼓掌说:“可以啊你们。”我们只好谦虚地笑了笑。白毛衣说录专辑,甭管是不是小样,都要有个策划,几首歌了,时长了,配器了,包括想要做出的效果,这些都得搞清楚。“不要觉得搞这些跟摇滚乐相背离,不是的,性手枪也离不开麦克拉伦的策划。像约翰凯奇这样的,已离音乐太远,他想表达的那些东西,在这样一个录音带里根本不可能体现出来。”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等还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当然,她说得对。

  打三角楼出来时,在一楼走廊的墙上,我看到了白毛衣。很奇怪,进来时竟没发现。照片里她也是个马尾,倒没穿白毛衣,皎洁的笑容下松散的白色衬领隐隐可见。衬领往下就是深蓝色的宋体简历了:沈艳茹,女,中共党员,艺术理论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先后就读于四川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1985年至今任教于X大,1997年前往英国埃塞克斯大学艺术系任访问学者,2000年任艺术系副主任,2002年至今任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华美学学会会员,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长,省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省电影协会理事,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八届全委会委员。如你所见,头衔有点多。于是呆逼们就说:“头衔真鸡巴多。”迈过草坪时,贝斯又补充道:“不过有容奶大嘛。”大波却闷声不响,兴许仍沉浸在声嘶力竭的自我感动中。而风已略见凛冽。

  十二月初,平阳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鹅毛归鹅毛,但没两天就化了个干净。就像无限拉长的建宇大火,在形单影只的口诛笔伐中连根毛都没留下。当然,我们的行政法老师说肯定会处理几个人,内部处分和刑事起诉都少不了,暧昧之处在于处理谁。这难免又让我想到了梁致远,无论如何,他老如今的日子不好捱。周四的一个晚上,在冲击CET4的教室里,我接到了父亲的一个电话。这当然非同寻常,如你所知,我很少给他老打过去,他老也很少给我打过来。父亲笑笑问我在干啥,磨蹭好半晌他才点明重点,说奶奶摔倒受了点伤。“髋骨骨折,医生说情况还好,你不用担心。”“有个几天了,你妈不让吭声,说怕耽误你学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今儿个动过手术了,医生说可以,不错,在病例里算好的了。”之后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背景空旷,应该是在医院。她说:“想回来就让他回来吧,省得在那儿干着急。”

第五十章

  髋骨骨折很可怕,对老年人来说尤甚。后遗症肯定少不了,能避免骨头坏死、恢复关键性功能已是上帝保佑。当然,奶奶不信上帝,真要信点什么的话,那也只能是老天爷。为了让她老安心,母亲十月二十五刚上了上供,“这初五、十五怕也跑不了”。这种事毫无办法。以前在老院,奶奶就常年供奉着太上老君,成天烟雾缭绕的,连堂屋天花板都熏得一团黑。按母亲的说法,跟日本鬼子刚放过炮一样。后来住进了小区,瘾再大她老也得忍着,“甭管咋地,可不能让日本鬼子再放炮了”。说这话时,母亲笑笑,低头抿了口热水。于是水汽就迈过秀气的鼻尖,爬上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兴许是过于操劳,加上没化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在乌黑秀发的衬托下简直白得刺目。“别瞎操心,你奶奶啊,情况好着呢,待会儿到医院瞅瞅你就知道了。”母亲又笑了笑。我越过她的肩头,在拥挤喧嚣的小店里环视一周,嘴唇嚅了嚅,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奶奶是左股骨粗隆间骨折,股骨颈也伴随着中度骨裂,前者移位太厉害,只能置换了人工关节,后者则钉上了七八颗空心钉。老实说,撇开感情因素,此类手术还真有点邪典的意思,仅凭想象已让人浑身发痒。“这好好的,咋就摔着了?”这么说着,我摆摆手,让服务员把面上给了母亲。

  “妈不饿,你先吃。”面给推了过来。

  “你先呗。”我又给推了回去。

  “让你吃你就吃,”母亲皱皱眉,“跟你妈瞎客气啥。”我只好操双筷子开始吃。“咋摔着了?这谁知道,你奶奶自个儿都说不清楚。来点辣子?”我点点头,于是瞬间碗里就多了一勺红颜料。“天冷,暖和缓和,”她丢下勺子,搓搓手,凝眉浅笑,“你奶奶啊——说起来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摔了也不吭声,妈到家做好饭,喊人出来,只听声不见动。这一声又一声的,进屋瞅了瞅,你奶奶说腿疼,说晚饭不出去了,就在床上吃。饭端过来了,结果她在床上坐不起来,我一看不对劲,她这才说了实话。”

  我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埋头吃得更加起劲。

  “慢点吃,”母亲轻叹口气,“老小孩老小孩,这人一老跟小孩也没分别,你姥爷还不一样?”

  “我姥爷咋了?”我艰难地在面条间挤出了几个字。

  “你姥爷见天要吃俩炸泥鳅,不然睡不着觉。”她撇撇嘴,葱白小手捧着一次性水杯灵活地转了转。浑浊油腻的灯光下,那粉红色的指甲光彩夺目。

  周五下午翘了半节行诉课,到平海时已近六点。天灰蒙蒙的,阴着小雨。母亲一身黑色羽绒服,在长途客运站外候着,哪怕只露着一双眼,我也大老远就认出了她。问咋不上大厅里等,她说里面空气太差,完了就嫌我穿得薄——“也不瞅瞅啥季节,冻不死你才怪!”接下来,不顾我的反对,母亲开着毕加索直奔老南街。一碗刀削面吃得人满头大汗,她的脸颊上也总算泛起了一抹红晕。我问她昨晚是不是一夜都没阖眼,母亲直摇头,说可睡了好一会儿,“倒是你爸,折腾了一宿”。我当然不信。显而易见,父亲这五大三粗笨手笨脚的,对奶奶的吃喝拉撒即便有心那也无力。饭毕,母亲又要了两份大肉芹菜水饺,说是小舅妈一份,奶奶一份。“这大晚上的,她老人家吃得消吗?”我不禁问。

  “有啥法子,”母亲摇头苦笑,“你奶奶钦点,这要不吃啊,医院还有鸡汤,热热就成。”

  按母亲的说法,在骨折这件事上,奶奶的小孩心性暴露无遗。当初是在二院做的检查,医生建议有条件的话尽快转到平阳,这髋骨骨折可不是小事。母亲四下托人,医院和主治医生都联系好了,结果奶奶死活不去,她老哭天喊地,“就是死也要死在平海”。我完全能够想象奶奶于疼痛和麻木中淌出的那两行绝望的清泪。但对超出理解范围的东西,她老又表现得服服帖帖。比如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是内固定还是关节置换,是气动钢板空心钉还是不锈钢陶瓷。对所有这些,奶奶毫无意见,绝无怨言,躺直了任人折腾。如你所见,这其中竟涌出几分悲壮,母亲说着就红了眼圈:“看你奶奶傻不傻。”那就说点不傻的,我从包里拎出了个充气泵。母亲问啥玩意儿,我说医用气垫啊。陈瑶原本要跟着回平海,可这陪护病人可不是儿戏,所以我拒绝了。不想今天中午吃饭时,她直接抱了个盒子过来,让我捎回去。我的惊讶不啻于眼下母亲的惊讶,简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当然,母亲不会瞠目结舌,更不会说不出话,她拍拍充气泵笑着说:“这就是医用气垫啊,光听医生说,还心说要去找找看,陈瑶这就搞定了,这小妮子有心了!”起身接水饺时,她又眨眼补充道:“还别说,人这脑袋瓜子啊,就是灵光!”

  打面馆出来,天上飘起了雪花,不大不小,像是老天爷的头皮屑。毕加索直奔人民医院。小舅妈来开的门,轻手轻脚的,她压低声音说奶奶刚睡着。“也没吃东西?”母亲问。

  “给她热了点鸡汤,喝得挺香。”说这话时,小舅妈捣了捣我。哪怕当着母亲的面,我也只能施以回礼。小舅妈抿抿嘴,没有笑出声。母亲却跟没看见一样,从我手里接过水饺就径直进了厨房。病房大概有个三四十平,进门西侧是病床,眼下被帘子隔开,我不幸的奶奶正安睡其上;正对着门,紧挨南墙摆了张陪护床,有个一米多宽,挤下俩人没问题;东北角看样子是个卫生间,屎黄色的灯光正透过门缝和玻璃悄然溢出;东南角就是我所谓的厨房了,听母亲说只有张大理石台子和俩插座,“电磁炉是坏的,又找人换了一个”。几声清脆的叮当响后,母亲探出头说:“吃饭。”

  “瞧瞧你奶奶?”几乎与此同时,小舅妈又捣捣我,转身撩起了帘子。奶奶确实睡着了。我以为她会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再不济也该吊个输液瓶,然而她老沉着安详,干净利落。那张花白头发下沟壑纵横的脸和我上次见到时也没多大区别,甚至——说不好是不是错觉,反而略为红润了些。但气味是有的,医院的气味,疾病的气味,衰老的气味,噩运的气味,在充足的暖气里肆无忌惮地发酵着,登时一股辛辣涌来,简直让我两眼发酸。于是我就揉了揉眼睛。这会不会给人一种孝顺的感觉呢?我没由来地想到。“吃饭!”母亲不知啥时候到了身后,轻声说。

  “医生五点多刚来过,拔了负压引流器,”小舅妈的神情让我觉得我们在搞特务活动,“说术后反应很好,一切正常,就是现在左腿还有点肿。”

  “是不是?”母亲说,“先吃饭。”

  “大概这一晚上就能消肿。”小舅妈边走边回头。

  帘子外的空气多少要清新些,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长舒了口气。

  “饺子,趁热快吃。”母亲整了整帘子。

  “我啊?我不吃。”

  “不吃晚饭哪行?就是给你带的,我们都吃过了。”

  “真不饿,姐,”小舅妈直摇头,“我四点多在家刚吃过,你小舅闷了半锅卤面。”说着她转向了我。

  “快吃,可不跟你客气,这饺子可不能放。”母亲把不锈钢碗塞了过去。小舅妈只能捧到了手里,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我。我的回答是:快吃。老实说,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小舅妈这么客气。或许真的是卤面吃多了吧。好在她识相地放弃了抵抗,转身在陪护床前的蓝色皮椅上坐了下来。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一截纤细腰身。小舅妈也穿着红毛衣。这一切都提醒我,此时此刻,暖气房里热得让人想爆炸。依葫芦画瓢般,我脱去皮夹克,说:“热死个人。”母亲哼一声,接过去,扭身撑到了衣架上。她米色收口毛衣下是条黑色休闲裤,圆臀紧绷,在脚尖掂起时甚至颠了颠。我赶紧撇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大汗淋漓。这些冬日的汗水淌过脸颊,汇在脖颈上,黏糊糊一片,像一滩熔化的铁水。“你要不要也来点,林林?”小舅妈夹起一个饺子。没有任何犹豫,我抹把汗,俯身凑过去,吸溜一下就吞进了嘴里。不,吞进了食道,胃里。我也搞不懂这是泥鳅还是饺子,它甩甩尾巴,嗝地发出一声呻吟。于是我就吐出了一个气泡。“慢点你!”小舅妈笑笑。

  “没事儿吧,”母亲在我背上捶了两下,“多大人了,没一点大人样。”

  “靠,”好半晌,我才发出了声音,“没噎死我!”如你所料,背上紧跟着又挨了两掌。

  今晚当然是小舅妈值班。她说她周五调了课,“从上午十点一家伙睡到了下午三点”,这会儿精神正旺。所以我就劝母亲早点回去睡,她光应允就是不见动身。后来,突然地,我就想起了父亲。或者说,我总算想起了父亲。“我爸呢?”我问。小舅妈掇着饺子,头都没抬。“你爸,”母亲揉揉眼,打了个哈欠,“鱼塘呢呗,他到这儿也帮不上啥忙,不行晚上让他送点宵夜过来。”小舅妈占着嘴没吭声,我却觉得有宵夜吃挺不错。可以说,简直太棒了。就在小舅妈与水饺作斗争的过程中,奶奶醒了。先是通过导尿管来了一泡尿,完了她攥着我的手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说自己没出息,又说差点见不着我。当然,眼泪鼻涕很快就被母亲擦了去,她问奶奶感觉咋样,“疼不疼”。奶奶说有点疼。“有点疼就对了,”母亲笑笑,“说明这身体还是咱自个儿的。”这话逗得奶奶破涕为笑。但紧接着,她又叹口气,说自己身子里现在又是瓷片又是钉子,“唉,老觉着痒得慌”。“关键是没人打牌,”我瞅瞅母亲,又瞅瞅奶奶,还有半截帘子外的小舅妈,“躺着干着急,不痒才怪。”满堂大笑。母亲按着奶奶,白我一眼。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心思活络了。

  我喂奶奶吃饺子的功夫,母亲给小舅妈交代了些护理知识。这老人卧床,关键是预防并发症,比如便秘、褥疮、深静脉血栓、尿路感染和肺病。预防方法呢,很简单,就是多活动,比如腹部按摩、勤抬臀、多喝水、扩胸拍背和深呼吸。母亲总结得简洁到位,我不由伸了伸大拇指。她呸一声,说都是医生交代的。“对了,”这么说着,母亲撩撩头发,笑盈盈的,“这林林从平阳捎回个医用气垫,咱琢磨琢磨用法,过两天给铺上去。”我连忙表示这是陈瑶的心意。如你所料,奶奶很激动,乐呵呵地说:“这小妮子还惦记着我呢。”

  “那可不。”我回答她。除此之外还能说点什么呢。

  母亲一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周六一早还得赴林城参加个什么文化节,这又待了一会儿,就在大家催促下回去了。难得地,我提醒她注意身体。母亲哟一声,只是笑了笑。临走,她问我回去不,我说:“我得值班啊。”我表现得很夸张,饺子差点扣奶奶头上。

  “也行,给你舅妈做做帮手,这打水买饭扫地了,还能干干。”母亲穿上羽绒服,“说好啊,一切听你舅妈指挥,有事儿给妈打电话。”

  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伺候奶奶拉了两天以来的第一泡屎。她那个声音和神情让我觉得生命真是场煎熬。而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在排泄后的心满意足中,奶奶很快又进入了梦乡。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屁事儿,先是骨折,再是四中,接着是萌萌、小舅和姥爷。她说陈老师早离了婚,小孩得了白血病,前一阵二任开车翻沟里去了,剩下一条腿,“你说说这人啊,谁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儿去呢”。清澈的灯光下,我这才发现连小舅妈的眼角都爬上了岁月的吻痕,而我曾经以为这个人会永远娇憨下去。后来我们就谈起了陈瑶。小舅妈说她可听说我上次带女朋友回来了,也不让她瞧瞧,“真是不把舅妈放在眼里”。我只能满面通红地表示时间太紧,下次一定领给她看。“是不是?小气样儿,我还能给你看坏?”小舅妈笑起来像能融化世界上最冷的冰。然而父亲的宵夜我们没能等来,这个小舅妈再指挥也无济于事。

  第二天晌午父亲才来了一趟,提了俩饭盒,一个盛着鱼汤,另一个是卤面外带了份糖醋里脊。鱼汤自然是煲给奶奶的,卤面和里脊——父亲说:“凑合着吃吧,母猪刚下完崽,这猪场里忙得要死,连个放屁功夫都没,到饭店里随便拾掇了些。”原本我还想质问他昨晚上宵夜为啥没送到,既然“连个放屁功夫都没”,那也实在不好说些什么了。早饭是在医院食堂解决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贵又难吃,所以这卤面我难免吃得狼吞虎咽。父亲让我慢点,说猪崽都不带这么急。小舅妈在帘子那头笑了笑。她手脚是真麻利。鱼汤一到,她就接过去,碗勺备好,叮叮当当一通后,奶奶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父亲则奔于帘子内外,净讲些猪崽的事了。等奶奶吃饱喝足,小舅妈就要走,说一会儿张凤棠就到,她这带着毕业班,下午还得补课。父亲和我让她吃完饭再走,她连连摆手。父亲说这就是凤举的手艺,“你回去吃的也一样”。小舅妈这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就小舅妈吃饭的当口,张凤棠来了。她买了点水果。“也不知道你们吃饭没,”到帘子那头看过奶奶后,她一面脱大衣一面说,“幸亏没给你们带。”

  “带啥带,这卤面多的是,专门给你捎了份。”父亲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说,那我再吃点?”张凤棠小心翼翼地把绿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撑到衣架上,“凤兰走了吧?”

  “一早就走了。”

  我以为张凤棠会说点什么,结果她直奔卫生间。再出来时,她边擦手边说:“这雪下得邪乎,一劲儿一劲儿的。”如她所言,确实如此,地上汤汤水水,空中飞絮乱舞。从凝着水汽的窗户望出去,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

  小舅妈走后,父亲让我回家睡去,他说他在这儿看一会儿,顺便等主治医生来了问点事儿。于是我就回去。老实说,病房里的气味过于考验一个人的意志。打的到家,倒头便睡,醒来已近八点——是被父亲叫醒的,他说:“吃点东西,吃点东西再睡。”父亲带了俩凉菜,弄了个狗肉火锅。客厅里肉香四溢。他搓搓手说:“喝点?”恐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只好“喝点”。问哪儿来的狗肉,父亲笑笑说:“问你小舅去,这肉是炖好了我才带回来的。”抿了两口老白干,我才真的从昏睡中挣脱开来。灯光下,父亲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了许多,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他说奶奶换了人工关节其实三五天就能下地,关键是那个骨裂,起码得多躺十天半月。他说这个张XX可以的,年龄不大,医术一流,不愧是师出名门。他说他先去的医院,“给你奶奶送了锅泥鳅蛋花汤”,“你小舅发明的”。然后他就没话说了。他搓搓手,打了个酒嗝。然而我也没话说。埋头掇了两块狗肉后,我只好吸吸鼻子,给自己摸了根烟。敬父亲一根,他惊呼:“爸早戒烟了,你不知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起码戒烟并没有使他更胖。但打火机不见了,我摸遍口袋也没有。父亲起身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儿,也毫无收获。“邪门了!”他说,“以前他妈的到处都是!”

  我也起来找。直奔卧室。还是没有。父亲说他们屋里应该有,床头柜了或者哪儿。这让我隐约想起母亲曾从我手里没收过一个打火机。于是进父母房间的同时,我说:“我妈还没收过我一个。”

  “一个?你妈没收过我一打!”

  床头柜里也没有。倒是在梳妆台的二层抽屉里,我发现了母亲的一个旧手袋。漫无目的地,我打开乱翻了一通,结果摸到一叠纸。随手拽出来一看,粉色纸面,蓝色小字,像是银行或者医院收据。我以为是奶奶的手术单据,就胡乱瞄了一眼,不想“张凤兰”仨字一下就蹿入眼帘。没由来地,我心里猛然一紧,两秒后又涣散开来,好似雪球必然会融化,烟雾必然会消散。我只觉脑子有点发懵,而灯光硬得厉害。单据上赫然印着“电子宫腔镜检查”,再往下是“0。9%氯化钠注射液”、“阴道灌洗上药”、“宫颈注射”、“观查床”、“一次性引流管”以及“超导无痛人流”。后面还有一长串,但那些字跳跃着,越发难辨。除了发票,还有些白纸绿字的收费清单,甚至一张B超报告和宫颈检查报告。“找到了没?一个破打火机……”父亲突然凑了过来,仿佛从天而降。我感到自己的手哆嗦了一下,然后他就愣住了。真的愣住了,两眼大睁,胡茬和褶子熠熠生辉。“这你都能翻出来?”或许有个半秒钟,他笑笑,挠了挠脖子,“快收起来,你妈净瞎放。”于是我就收了起来,出票日期是2004年11月23日。“咋样,”父亲扛扛我,“爹厉害吧?”这又是一个故作幽默的动作,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常用来表现小康之家和谐健康开明的亲子关系。

  烟是在液化气灶上点着的。几乎与此同时,我在厨房窗台上发现了一个打火机,这他妈就有点夸张了。但无论如何,狗肉还得吃。直到把那半瓶老白干喝完,父子俩都没怎么说话。不是不想说,是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后来父亲就开了电视,他笑笑说:“我说呢,咋老觉得少了点啥。”我也笑了笑。“咋样,饱不饱?”父亲又搓搓手,“要不再下点挂面?你妈炖的鸡汤还剩点。”犹豫了下,我说行。汤面很快就出锅了。父亲炒了几个鸡蛋,放了两把白菜,又浇了些鸡汤和肉汤。不得不说,很香。我却有点吃不下去,只是埋头把碗里的汤喝了个一干二净。“吃面啊!”父亲瞅我一眼。

  于是我就吃面。然而挑了两筷子,我终究还是抬起头来:“咋回事儿到底?”

  “啥?”

  我没吭声,继续吃面。

  “那个环出了点毛病,时间也久了,这破铜烂铁的,早过了保质期。”

  “哦。”

  “啧,你个小屁孩瞎问个啥?再来点狗肉?”他笑声轰隆隆的,像个巨大风箱。这是有史以来我们父子间第一次谈到性。

  “行了,饱了。”我也笑笑。

  “你说说,你奶奶这事儿要不要找个老仙儿看看?”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冷不丁问道。他脸膛通红。

  吃完饭不到九点,父亲说他去医院值班,我说我这睡一天了,还是我去吧。他起初不愿意,但终究是拗不过我,最后翻箱倒柜找了两套保暖内衣出来。“你妈刚给你买的,洗过了。”他说。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父亲骑摩托车送我(这当然是妥协的结果),一路小心翼翼。到医院时大致九点半,陆宏峰竟然也在。仨俩月没见,这小屄蛋子儿蹿高了一截,像是硬拔上来似的,头小脖子细,说不出的怪异。还是爱脸红——动不动就脸红,仿佛永远有瓶红墨水等着泼洒。父亲说送陆宏峰回去,他偏不,说啥都要留下来值班。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张凤棠接个开水,他也要跟着去。陪奶奶说了两句话,父亲就走了。我们半拉着帘子,围着矮几磕了好半天瓜子。当然,病号只有眼馋的份,虽然她老早两年就已经丧失了嗑瓜子的能力。张凤棠跟我说这个主治医生张XX怎么怎么牛,“一般人想挂他的号那是难于上青天”,“还是你妈面子大”。“还有这暖气房,眼下普通病房都难找,还暖气房,单人间,啊,厨房,卫生间,这可都是老干部待遇。”“听说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房,我这妹妹还不要,不过确实,咱也用不着。”对她这些话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觉着酒精在暖气烘烤下到处乱爬,让我浑身发痒。后来,她又谈到了陆敏,问我去过表姐那儿没,我说没。问我见过那个当兵的没,我也说没。“我姐姐请我吃过饭。”我告诉她。

  “那敢情好,你们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来往,多多扶持!”她这就要唱起来。

  话到此处,陆宏峰早已滚到陪护床上呼呼大睡。奶奶更不用说,她的呼噜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如此美妙。张凤棠说下午张医生过来复查,一折腾就是半天,“你奶奶是真困了”。“你也睡吧,”她拍拍我,“姨一个人看着就成。”这多不好意思。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时此刻我也有点迷糊——酒精和暖气实在是催人入眠。耷拉着脑袋硬扛了一会儿,我只好挨着陆宏峰躺了下来。再睁开眼,病房里壁灯昏黄,悄无声息。卫生间倒灯火通明,沿门缝泻出一道亮光。我坐起身来,刚想叫声姨,张凤棠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咋醒了,不睡啦?”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我亲姨一如既往地苗条。“给你弟送点纸,多大的人了,丢三落四。”她带上门,边走边说。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陪护床上就我一个人,而卫生间里也适时传来了响声。张凤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以为她会开灯,然而并没有。或许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静有些过于残忍。陆宏峰很快就走出来,在我身后倒了下去,一句话没有。瞄了眼手机,凌晨四点,我就让张凤棠去睡会儿,“这一宿都没阖眼了”。她略一推辞,也就休息去了。当然,在此之前先解了个手,那嗤嗤的水声在这样一个夜晚格外响亮。我也放了个水,完了看看奶奶,又在这斗室里踱了一圈儿。透过窗帘的缝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我的心却一片蓬松。转过身来,瞥见薄被下紧贴的母子时,没由来地,我突然就想到了陆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来了一趟,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她很惊讶我回来了,笑着说林林就是孝顺。虽然父亲和张凤棠极力挽留,她还是没留下来吃饭。在走廊的拐角,她冲我招招手说:“有事儿给老姨打电话!”母亲回来时已近五点,剧团里七八个人随行。这些插科打诨的行家围着奶奶便开始叽叽呱呱,一时病房里欢声笑语。母亲确实瘦了点,但脸上终归恢复了血色,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旧。她问我啥时候走,这我还真没想好,随口说明天吧。“管你呢,要不想上学,哪怕你在这儿呆一辈子嘞!”她撇了撇嘴。搞不好为什么,这突然而至的热闹让我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索性跑消防楼道里抽了会儿烟。一根将尽时,李青霞打此路过,看到我便叫道:“好啊,跑这儿躲清闲了,让你买东西呢!”我问买啥,她说:“你奶奶想听听戏,结果咱们这一伙人全忘了。”我说收音机家里有啊,她说:“家里是家里。”这闲着也没事儿,我就陪霞姐跑了趟超市。冰天雪地,鹅毛飞舞,我只好夸她行动力强。“那是,”李青霞毫不谦虚,“不光行动力强,还美丽大方。”

  “那可不,大方起来肯定美。”我笑了笑,摇头晃脑的。就这一瞬间,那个刻着“三谷”的棕色木屉冷不丁地打脑海里冒了出来,于是我又补充道:“请客吃寿司,当然大方啦。”

  “啥寿司?”李青霞愣了下,马上又企鹅般地摆了摆手,“瞅瞅你们这一个个豺狼虎豹样儿,我就那么随口一说,还真让你们惦记上了!”

  “啥?”

  “啥啥啥,姐过生日你又回不来,就下周六,比你妈早个一星期?”雪实在太大了,我几乎看不清李青霞的脸,“要我说,直接一块过得嘞,老板埋单!别说寿司,燕窝鱼翅都行!”

  在霞姐的大笑中,我吸了吸鼻子。远远望过去,大地一片苍茫,行人和雪人也没什么分别。

    第五十一章

  奶奶关于“西水屯家弄了不少钱”的一个论据就是这套位于城西丽水佳苑的跃层。两层加起来,按张凤棠的说法,“总建筑面积差不多二百平”。现在看,样式是老了点,但比起政府的安置房,那是好得没边了。西水屯比我们村先拆了多半年,也是紧着东北环就近安置,可没俩月——房子也不知道装修没,我亲姨就转手卖了人。一并卖掉的还有陆永平在老南街的一套二手房,七八十平大概,光线暗淡,我唯一能够想起的就是客厅正中挂的那幅巨型装饰画——一片无垠的竹林,每每我盯着林子里那条逐渐隐去的小径发呆,幻想有一天自己也会置身其中,而路的尽头必然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在苦苦等待。当然,一如绝大多数的美梦,这一天没有到来,也不可能到来。零一年秋天张凤棠通过关系(奶奶说,除了那个姓魏的还有谁,说不定这买房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嘞)买了这个钢厂内部房。据说还需要资质,得什么级别以上的干部才能买,这事在小礼庄张凤棠就吹嘘过好几次,嗓门高亮得像架着个大喇叭。但如母亲所说,城西有一个不好,就是空气质量差了点,毕竟在钢厂南面。对此张凤棠回应道:“要按凤兰的说法,咱都得住到山上去。”她边笑边说。一如此刻,我问啥时候通暖气了,我亲姨笑了笑:“早就该通了,这一拖就是几年,也幸亏水电费一年二百包圆,不然俺娘儿俩还不都得冻死?”

  她的意思我明白,但我的疑惑依旧没能得到解答。当然,严格上讲也不能算“疑惑”,我也就随口问问。不过既然开口了,那就要问个清楚明白,所以我一边刮着白萝卜一边说:“今年才通?”

  “去年就通了。”张凤棠淘着野榛蘑和木耳,一个紧俏的屁股对着我。

  “我咋没一点印象?”我笑笑。

  “没印象?”张凤棠扭过头来,“这家你来过几次,你自个儿说说。”

  她这么一说我就红了脸。老实说,这丽水佳苑我还真没来过几次。陆永平和父亲哥俩好那几年,我到他家去的频率尚且普普通通,陆永平死后更不用说,何况这搬到了城西呢。我又没成家,逢年过节用不着走姨表亲。也就是“没了姨夫”,“你姨一个人怪可怜”(奶奶语),端午和中秋家里会备份礼上门走一走。但我这整年不在家,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父母代劳。有回年初一我倒是跟母亲去过一次,但陆家兄弟多,一坐就是一屋,叽叽喳喳的,连饭都没吃,我便和母亲落荒而逃。不过溜了一圈儿,这屋里也没啥变化,除了陆永平的痕迹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记得前两年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我还见过他的照片,小眼大嘴,笑得异常灿烂。就我帮厨(也就刮个萝卜、择把香菜)的功夫,陆宏峰进来了两次,一声不响的。张凤棠问他啥事,他也不答。问不写作业瞎跑啥,他说他快饿死了。“星期天没晚自习?”我问他。

  “有个啥考试占用教室,明儿个下午才上课。”这表弟两手操兜,宽大校服下的身体软绵绵的,像块口香糖。而唇上的那抹黑色绒毛俨然一条鲶鱼或者一名李大钊同志,让人浑身发痒。

  买收音机回来,张凤棠正要走,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去。“起码安安生生吃顿饭。”她穿上大衣拎上包。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就应允了。是的,病房里的众人、气味、欢声笑语,甚至母亲的通红脸颊,都令我烦躁莫名。在又一波大笑中,我瞥了母亲一眼。“没事儿,”她走过来,“晚上你霞姐跟妈一块儿值班,算工时。”这么说着,母亲就笑了起来,毛衣下的乳房都在轻轻颤抖。

  李青霞也笑:“别光工时,有宵夜没?”

  “这个可以有,看你想吃啥吧?”母亲一手操兜,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笑吟吟的,“谁想吃宵夜啊,都可以考虑留下来,啊,报饭先。”

  理所当然,又一波大笑如约袭来。于是我也笑了笑。

  这天气电瓶车肯定骑不成,索性扔在了医院里。我跟张凤棠步行去了趟家乐福。她问我想吃点啥,这我还真说不好,于是她便东奔西走左一兜右一兜,我自然又是个行李架子。每买一样东西,她都要问我行不行,而每次她问,我都会拼命地点头。至于具体买了些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当然,到了我姨家里,一切真相大白。晚饭张凤棠弄了个小鸡炖蘑菇,又搞了个枸杞羊肉砂锅,每人一小碗白米饭,吃得是热气腾腾大汗涔涔。不得不说,张凤棠的厨艺比起母亲来也不惶多让。值得一提的是,打的回来,我刚想掏钱,被她一巴掌扇在了手上。“等你自个儿能挣钱再说吧。”我亲姨哼了一声。

  吃完饭,又看了会儿电视,我便起身告辞。我是这么说的:“那我走吧,姨。”说这话时,我伸了个懒腰,一副理所当然要走的样子。

  “走个屁,这冰天雪地北风呼呼的,往哪儿走?家里又不是没地儿睡。”张凤棠翘着二郎腿,瞅了我一眼。

  于是这晚我便睡在了表姐的闺房。一楼三室一厅,除了个杂物间,另两个都是卧室。陆敏这间自打落成大概也没用过几天,沦陷于一片粉红之中时,我感到荣幸极了。昏睡很快将我吞噬。可以说那抹朦胧的粉红尚未脱离视线,我已不知天南地北了。没有办法,这两天虽不能说多累,但咱还真没睡过囫囵觉。然而晚饭水分补充得有点多,先是羊汤,再是米粥,它们淌过食道,漫过肠胃,最后难免地汇集于膀胱。就这么尿到表姐床上有些丧心病狂,在憋胀感的持续击打下,我只能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的,这一路上跌跌撞撞,险些在客厅西侧的矮阶上翻个跟头。我只好靠了一声。经过楼梯口时,就那么随便一瞥,我发现二楼貌似亮着灯。这泡尿无比漫长,搞得我几乎要再次昏睡过去。等水流殆尽的刹那,卫生间里一声巨响,尾音还他妈轻微上扬,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与此同时,我意识到,这会儿来个大号鄙人也不会过于反对。可惜没带烟,这种事想想就好。晕晕乎乎地,我冲完马桶就往表姐的闺房赶。二楼已黑灯瞎火,以至于打开房门的瞬间,我都有点怀疑适才的一瞥是不是错觉。

  神使鬼差,躺回床上,我却再也睡不着觉。那些个瞌睡虫仿佛随着尿液被排了个一干二净。寿司、人流单据、陶瓷关节、陆永平、陈瑶,甚至医院楼道里的消防栓,有的没的,纷至沓来。万籁俱静中,连窗外大雪的沙沙声都清晰可辨。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再次触摸到了那片朦胧。然后——便意就恰如其分地袭来。除了靠一声,你还能说点什么呢。看了看手机,已零点出头。又磨蹭了好半晌,我开灯,下床,打开了房门。当然,这次揣上了烟。然而不到楼梯口,我便瞥到了那道由二楼倾泻而下的橙色光线。它直直地切在石膏横梁上,像只巨型橘子被挤爆的瞬间喷射而出的汁液。我不由愣了愣。客厅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雪光从阳台的窗户渗进来,通彻的莹白中竟掺着股清冽。我突然就感到了一丝寒冷。陆宏峰的房间黑灯瞎火,没有丁点动静。我睡觉前他还在张凤棠的喝斥下写化学作业。又瞥了眼那道橙色光线,我轻手轻脚地踱回房间,熄了灯。再出来时,我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不可抑制。这雪夜里卑劣的躁动实在让人莫名其妙。

  出乎意料的是两级楼梯会如此漫长,乃至足够我打了两次退堂鼓。在打第三次退堂鼓时,我猫着腰,暗骂自己傻逼。随后便有声响从橙色窗口溢出,掉落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好似受到惊吓般,我吸了吸鼻子。是“啪”的一声,像是在打蚊子,这起码说明我亲姨确实尚未入眠。紧接着又是一声“啪”,一个公鸭嗓开腔了,略带喘息:“知道了知道了,这到元旦都不休息,等那么久谁受得了?”毫无疑问是我亲爱的表弟,老天在上,我头一次见到如此不耐烦的撒娇。这么说着,他嗯了一声,语调上扬。随之什么吱扭了一下,房间里传来一声女人的闷哼。如此熟悉而令人脸红,瞬间我心里就擂起鼓来。“见天想着这事儿,真不消说你。”闷哼的尾音牵出这么一串,紧跟着又是一声轻哼。不是张凤棠是谁?哪怕不知为何,这声音温暖多褶,不似以往般清亮。登时轰隆一声,我心里亮如白昼。

  “你不想?”陆宏峰瓮声瓮气的,像是脑袋上罩了个面粉袋。

  “啪”地一巴掌,显然又有蚊子出没:“瞎说啥,给你说,期末拿不到名次,有你好果子吃!”

  陆宏峰没了音,倒是床板接连吱扭了好几下,张凤棠嗯了一声后,又吸了口冷气。我轻触着乳漆墙,几乎喘不上气来。然后室内就传来几声蛤蟆叫,或者退一步讲,起码一只被人扭住脖子的鹅才发得出这种声音。

  “笑啥,再跟期中考试一样,妈就不让你碰。”

  “知道了知道了。”陆宏峰满口答应。床板又吱扭起来,激烈了些许,张凤棠也轻哼了两声,这一切却马上戛然而止。“不让碰,那我想了咋办?”

  “管你咋办。”

  没了音。寂静中吱扭声再次响起,青涩、缓慢,却坚决。

  “还有昨晚上在医院,真不知道现在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啥!”

  “又来了你,都说几万遍了。”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妈说啥都不听,”“啪”地又是一巴掌,“让关灯也不关。”

  蛤蟆叫了两声。一阵窸窸窣窣后,“啪啪”两声脆响,这次恐怕不是打蚊子了。

  “别着凉了你,”张凤棠“啊”地一声轻呼,“轻点儿。”

  “妈,在学校老是想你。”

  “哟——”

  “想你的——屄。”最后一个字近似耳语,但我还是听到了。也不能说“听到”,应该说即便窗帘严丝合缝,它还是突破重重阻挠穿透了我的耳膜。无论如何——有些夸张,乃至我心里禁不住一颤。

  “疼!”陆宏峰一声惨叫。

  “让你瞎扯。”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紧跟着,啪啪声响彻耳膜。张凤棠娇吟两声,直呼轻点。但小屄蛋子儿并没有“轻点”,一连串的“啪啪啪”不绝于耳。

  “轻……点儿,让人听见!”当妈的喘息着抖落几个字。

  “哪能听见。”儿子也喘。

  “说过……多少次了,这……这事儿可不能……”张凤棠像是再也说不出话,索性闷哼起来。

  橙色灯光漫过半边走廊,在绿墙和红砖表面浸上一层模糊的影子。我感到老二硬得发疼。

  “那你让林林来?”好半晌,陆宏峰气喘如牛地蹦出这么一句。

  “谁……知道你这么猴急,小畜生。”

  陆宏峰或许切了一声,又或许没有,总之啪啪声戛然而止,接连两个深呼吸后,他说:“我看……你是想让林林日你!”这声音有些过于响亮,我甚至觉得哪怕此刻躺在表姐闺房也一样能够听到。回答陆宏峰的是他自己的一声惨叫:“老疼!”

  “你也知道疼?”我亲姨也长呼了口气。

  陆宏峰没说话,而是用肢体语言作出了回答。随着张凤棠的一声轻呼,床板再次吱扭起来。喘息。闷哼。我觉得这暖气供应比病房里都要充足。

  “妈。”

  没音。

  “妈。”

  还是没音。

  “妈。”

  “咋?”

  “我鸡巴大不大?”

  “跟谁学的你?!”很遗憾,这次没能欣赏到陆宏峰的惨叫。

  “妈。”

  “又咋,快弄完睡觉去!”

  “大家都叫我古巨基。”蛤蟆叫了两声。

  “啥?”

  “古巨基,”陆宏峰喘了口气,“《情深深雨蒙蒙》里面那个。”

  得有个四五秒,张凤棠才笑了起来。大笑。如果坐着,肯定是前仰后合;如果站着,必然会直不起腰。床上的一切活动都让位给了笑。始作俑者也笑了起来,呱呱呱的。我掐掐坚硬的裤裆,在墙上趴了好一会儿。

  “你说说你们,啊,多大点儿,一天不学好,净瞎搞怪。”

  “他们说我鸡巴直起来能把俺们学校大门捅倒了喽。”蛤蟆叫,不无得意。

  “说啥呢……”张凤棠又开始笑。持续了好一阵。直到陆宏峰再次动起来,笑声都没能完全停下。

  “妈,我大还是我爸大?”陆宏峰可能有些兴奋过头。

  “瞎说啥。”当妈的没搭理他,好半晌又说,“别提你爸。”

  不提就不提,儿子闷声不响,啪啪声却毫不拖泥带水。

  “轻点儿你!”张凤棠喔喔直叫。

  “妈。”

  “嗯。”

  “我大还是张亚光大?”

  张凤棠的叫声细高,像一眼叮咚清泉。

  “妈。”

  “啧,你今儿个咋回事儿?”我几乎能够想象她凤眼一翻柳眉微蹙的样子。但很快,在新一轮的啪啪脆响中,清泉再次开始流淌。“你妈屄啊,轻点儿轻点儿。”

  “怕啥?”他绝对吞了股口水。

  “让林林听到你才心静?”

  条件反射般,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屋里的运动并没有“轻点儿”,起码我没能听出这个迹象。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宏峰突然说:“听到咋了?听到就拉他一块来。”粗重的喘息使每个字都要在空中弹跳几下,乃至传到我耳朵里时它们轰轰作响。

  张凤棠不说话,只是哼。

  “好不好,妈,俩鸡巴一块来。”稚嫩的公鸭嗓矬刀般打磨着寂静的夜,夸张而怪异。

  张凤棠还是不说话,依旧是哼。好半晌,伴着一种鹅叫般的嘶鸣,我亲姨总算从喉咙里抠出几个字。她说:“峰峰,妈不行了。”

  运动在一场暴风骤雨后归于沉寂。陆宏峰于喘息和娇吟中射得闷声不响。直到张凤棠让他洗洗睡,我才得以确定房间里的行为艺术已宣告结束。而我两脚发麻,大汗淋漓,烟盒在手中都变了形。张凤棠进卫生间后,我觉得是时候撤退了。但我亲爱的表弟还四仰八叉地卧在床上,橙色灯光照亮他稚嫩的胡须,一如照亮他胯下绵软的“巨基”。就在我挪到楼梯口时,陆宏峰开腔了。他说:“妈!”回答他的是水声。于是他又叫了一声。这次水声友情暂停了一下:“咋?”

  “明儿个再给我一百二。”

  “干啥又?”

  “学杂费。”

  “不交过了?又交!”

  “那个多媒体课让交的。”

  水声再次响起,与此同时,张凤棠说:“明儿个我找你们老师去。”

  陆宏峰“操”了一声,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随后他唱了句周杰伦的歌,那个爱情龙卷风什么的,重复了两遍。在第三遍重复到一半时,他颇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妈!”

  “又咋?”水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妈也回到了卧室。

  “我爸跟我姨咋好上的?”这话说得字字清晰、行云流水。我攥着扶手,再也挪不动脚步。

  没有回答。一阵窸窸窣窣后,窗口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虽然知道用不着,我还是迅速蹲了下去。

  “妈。”

  “快洗洗睡去!楼下可还有人。”女人消失,像是上了床,几声细碎的吱扭,“妈累得要死,你可别惹我。”

  “说说呗。”

  “啧,一边儿去,看你妈还没死是不是?昨晚上你呼呼大睡,你妈可值了一宿班儿。”

  “妈妈。”这声音嗲得有点过分,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掐死陆宏峰。

  “一个黄鼠狼,一个骚狐狸,一对眼就搞上了呗,你姨夫又不争气,偏偏进了宫,那可不是干柴烈火哟!”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地,整个人几乎要贴到玻璃上。

  “不像啊。”

  “啥不像?”

  “我看我姨挺那个的。”

  “哪个?”

  “神圣不可侵犯。”支吾了好半晌,他用普通话说。

  “切,还神圣不可侵犯?”我亲姨笑了起来,高亮得和戏台上的阮妈不相上下,不知什么玩意儿在大笑中咚咚作响。后来笑声突然就低了下去,但还是持续了好一会儿,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她才止住了笑:“会装呗。”

  陆宏峰没吭声。

  “让你盖被子听不懂?非晾你才心静!”

  “啥是会装?”

  “表面上那个啥——”张凤棠顿了顿,“冰清玉洁,啊,暗地里直发骚,啧,脚别乱蹬,生虱子了你?”

  两声蛤蟆叫。

  “整天撅着个大屁股扭来扭去,一看就是骚屄欠弄,不知给多少人弄过了。”

  “你咋知道?”

  张凤棠没搭理他,而是切了一声。好半晌,她说:“哎,妈好看还是她好看?”

  “啥?”

  “妈跟你姨哪个好看?”

  陆宏峰没吭声。起码我没听见。

  “不问你呢?啧,别碰我。”

  “妈。”

  没音。

  “你好看,”公鸭嗓慢条斯理,略一停顿,还笑了笑,“我姨也不丑,都好看。”

  “没良心的,吃着碗里想着锅里,跟你爸一个德性!”张凤棠声音压得很低。

  “我咋了我?”

  “脏内裤忘了?”

  “妈。”一阵窸窸窣窣。

  “那么脏的东西也拿,不消说你,恶心不恶心一天!”

  “一边儿去!”

  “幸亏你姨没发现,不然你妈脸往哪儿搁!”

  张凤棠这一串连珠炮把她亲外甥打得晕头转向,但硝烟滚滚中炮貌似还没放完。

  “别乱摸!”“啪”地一巴掌。

  陆宏峰夸张地吸溜了一下。

  “你姨可不是啥干净货色。”

  “咋?”

  “咋个屁,快下去睡觉!”

  “妈。”

  “本来就发骚,这当了大老板,还不得岔开腿让人弄啊,干净得了吗?”

  我摸根烟咬在嘴里,却没机会点上。客厅里的挂钟滴滴答答的,指针仿佛就戳在耳边。

  “哼啥哼?”

  “我没哼。”

  “听见你哼了。”

  “真没哼。”

  于是张凤棠就哼了一下:“咱村那个乔秃头你还记不记?”

  “谁?”

  “乔晓军啊,你忘了那个四中教导处的,唉哟,跟你姨关系可不一般,偏你爹没一点眼色,还逞能,英雄救美嘞。”

  陆宏峰哼了一声。这次确确实实哼了。如果我亲姨需要呈堂证供,我想我可以做个人证。

  “咋?”

  “没咋啊。”

  “还有郑向东,当年你姨夫可不把他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到现在头上都还有碗口大一块疤呢。”张凤棠直咂嘴,像是疤落在了她头上。

  “啥时候的事儿啊?”

  “早了,你姨刚开始搞剧团那会儿。”

  “真的假的?”

  “难说,无风不起浪,最后要不是你姥爷亲自出面,人郑向东会留下来?”

  “不像。”

  “跟谁学的,不像不像,啥叫不像?谁不像?”张凤棠显然翻了个身,我觉得窗帘都动了动,“郑向东可摸过你妈屁股。”

  好半天没人说话,我忍无可忍地吸了吸鼻子。

  “啧,瞎摸啥?”我姨终于又开腔了。

  “他能摸我不能摸?”

  回答他的是一串清亮的笑声。

  “他摸这儿没?”

  “他敢!”

  “咋不敢?”

  “切,你亚光叔不剥了他。”

  “吹牛吧就。”

  “咋?”

  “我不光摸了,还日了。”

  又是一巴掌,这次显然隔着被子。没由来地,我想到了《地道战》和《小兵张嘎》里的土制防弹衣。

  “亚光能咋地?”这表弟大概恨不得蹦到天花板上。

  “再瞎扯我不撕烂你的嘴!”

  大概真怕嘴被撕烂,陆宏峰没了音。张凤棠骂了句什么,随着一声细碎的吱扭,像是又翻了个身。她甚至哼了一声。

  “妈。”好半晌,羊羔咩咩地叫了一声。

  没人应声。

  “妈。”蛤蟆叫。

  “快下去睡觉!”

  一阵窸窸窣窣,接着咚地一声响。

  “啧,别瞎闹!”

  陆宏峰吸了口气,就没了音。

  “小畜生。”张凤棠轻哼了一声。好一阵又是一声。某种压抑的热气流从她的口腔淌出,整张窗帘都浸得湿哒哒的。

  “妈,爽不?”陆宏峰轻喘着,像是犯了鼻炎,紧跟着是几声响亮的吸溜。

  “小畜生。”张凤棠还是这么说。她声音轻飘飘的,又是一声轻哼。

  搞不好为什么,周遭再次热烈起来,我心里也禁不住轻轻一颤。

  “硬不硬?”几声吱扭后,陆宏峰颤抖着说。

  “你睡饱了,瞎折腾……你妈。”张凤棠一声轻呼,“干点啥也没个度。”

  房间里又响起了熟悉的节奏,缓慢,悠长。

  “妈。”

  “嗯。”

  “那郑向东的事儿也是亚光说的吧?”

  或许是陆宏峰不由自主地用力一挺,张凤棠啊了一声。

  “他说的我可不信,大话篓子一个,也就会弹弹琴吹吹箫。”

  “咋说话呢?”我姨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床板轻轻摇。也可能是床垫里的弹簧发出的声音。席梦思。

  “高干病房谁找的?医生谁找的?剧团搞这么大,谁捧的场?搞得跟谁专蒙你一样。”这么说着,张凤棠切了一声,似是意犹未尽,又似不屑于继续举证。当然,很快,她又开炮了:“还有那啥艺术学校,你姨这大老板当的,啊。”

  陆宏峰闷声不响。

  “我可亲眼见过那个陈建军来找你姨,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张凤棠嘀咕了句什么,接着说道。掷地有声。

  “谁?”公鸭嗓总算吱了一声。

  “没谁。”

  “谁嘛?”

  “烦人不,说了你也不认识,反正你姨呀,会做生意。”

  “肉体生意——”她这调子拖得老长。

  “听不懂?岔开腿做生意。”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向北约莫一公里的省道是钢厂拉煤车的必经之地,我突然想到,如果雪足够多,融化了之后就是汪洋大海,那些在雪夜也如此忙碌的重卡自然也就成了汽轮。这样想着,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漂浮起来。

  “你不也开过宾馆?”好半晌陆宏峰才开了口。他甚至笑了笑。

  “你还弄不弄?”冷冰冰的。

  陆宏峰没吭声,而是卯足劲搞了几下,“啪啪啪”的。张凤棠一声闷哼后再没出声。当然,也可能是我没听见。

  “咋搞上的他俩?”好一会儿表弟喘息着问。

  张凤棠哼了一声。

  “妈妈。”

  “你姨裤腰带松呗,见了鸡巴就走不动路。”她也轻喘着,间或一声低吟,“这当官的哪个不是老狐狸,那股子骚气还能闻不到?”

  如你所见,没准是戏演得有点多,我姨总是揣着股戏剧化的夸张。虽然这种夸张让人不舒服,但你还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又搞了几下,陆宏峰说自己口渴,想喝水。张凤棠说,喝就喝呗,又没人拦你。于是陆宏峰就郑重其事地请求他妈把桌子上的水给他递过来。“劳驾。”他说。

  “自个儿去。”他妈回答。

  于是他就“自个儿”下去喝水。于是扁平而倾斜的影子便在窗口晃了晃。于是他就撩开窗帘,往外瞄了几眼。我紧贴着墙,头发都要竖起来。陆宏峰的头发却平直顺滑——不知啥时候这厮搞了个齐刘海。于是他就摸摸齐刘海,喝起了水。一时咕咕作响,仿佛打哪儿飞来了只老母鸡。

  “不过女人啊,在外面就是不好混,是是非非又咋说得清楚。”张凤棠拖长调子,一声长叹。

  “那你还说我姨。”窗帘放了下去,堪堪露着一角。

  “你姨就是骚咋了?还不许说啊?凉不凉,让妈也喝点儿。”

  蛤蟆叫。

  “嘿,你还别不信。”这当妈的也是“咕咕咕”,“嗯。”

  两下蹭地声,影子又爬上了窗帘:“冬冬他妈那样的才叫骚。”

  “你倒是眼尖,学习不行,旁门左道挺上劲儿。”

  “这谁看不出来啊,上次我去冬冬家,他妈……”戛然而止,陆宏峰嘿嘿直笑。

  “咋?”

  “不咋。”

  “你说不说?”

  “真不咋。”

  “切,你说我还不听嘞。”

  “妈。”蹭地声。

  “干啥?”

  “妈。”

  “啧,作践你妈吧就。”

  蛤蟆叫。

  “咋,不洗洗去?”

  蹭地声,开门声,水声。陆宏峰再回来时嘿嘿直笑。于是他妈就给了他一巴掌。相应地,他便哼了一声,不,哼了两声。

  “作践你妈吧。”好一会儿,张凤棠舒口气,又说。接着,呱呱呱中,房间里一阵滋滋作响。如你所料,这个看毛片时永远快进的烂俗桥段让我挺直脊梁,半天才悄悄地喘了口气。“行了行了,恶心死人,水给妈拿来。”

  陆宏峰闷声不响,但很听话。于是我姨就如愿以偿地漱了漱口。不幸的是她需要亲自下床,跑到卫生间,喷出一道水雾。我都感到麻烦。等她再回来,陆宏峰又开始蛤蟆叫。

  “还弄不弄?”没好气。

  “妈,”表弟显然上了床,紧跟着,“啪”地一声脆响,“从后面来呗。”

  “德性你,”张凤棠咂咂嘴,“要求还挺多,快点弄完,几点了都。”

  咚地一声,一阵窸窸窣窣,陆宏峰哼了哼。“屁眼上毛又长出来了。”他喃喃道。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不由冒了一头汗。当然,更有可能是我听错了,因为张凤棠对此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冬冬他妈啊,我看是个说媒的。”几声吱扭后,我姨突然谈起了牛秀琴。声音有点小,应该是背对着我。

  “啥?”

  “媒婆不知道?专门给人家说媳妇儿的。”

  “她不文化局的吗?”

  “说你傻你就流鼻涕,”我姨笑了笑,却不屑于给儿子作任何科普,“我看要没她啊,你姨跟这当官的还真不一定能牵上线。”正是此时,楼下的挂钟敲了一下。老实说,这冷不丁地,吓人一跳。我望了眼光怪陆离的走廊,又瞥了瞥楼下微弱的天光,然后就放了一个屁。冗长而醇厚,也幸亏闷声不响。而嘴里的烟已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半,我这才惊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印第安人。

  “她这有啥好处啊?”

  “啥好处?好处可多着呐,水浒传里边……废话贼多,快弄完睡觉,真拿你妈当驴使啊。”

  蛤蟆又开始叫,接着“啪”地一声脆响。“驾。”他说。

  “你就作吧。”张凤棠一声闷哼后骂了句什么。略一停顿,她又说:“不是妈眼红,你说说秀琴这样的,啊,除了吃吃喝喝岔开腿让人弄弄,她还会干啥?”

  这个问题恐怕陆宏峰回答不了,所以他就没吭声。

  “你瞅人家混的,车是车,房是房——光平海起码有四五套房,凭啥啊,就凭一个月千把块钱工资?”

  “那冬冬他爸也不知道?”

  “不知道?人家可精着呢,不知道。”

  “那他不管?”

  “管得了么管,他一个初中老师给调到教育局,凭啥啊?”

  “妻管严。”陆宏峰猛搞了几下,啪啪脆响。

  于是相应地,张凤棠也叫了几声:“犯啥病呢你,给你说啊,你要娶了媳妇儿也那样,妈可就没法活了。”

  回答她的是蛤蟆叫。

  “笑啥?”

  还是笑。

  “切,你这样我咋瞅着危险呢。”

  陆宏峰不搭茬,而是用力挺了几下。席梦思的呻吟中,他问:“妈,爽不?”

  张凤棠似是哼了两声,然后就没了音。她应该是誓死也不想搭理这个未来的妻管严儿子了。

  席梦思呻吟得愈加热烈。啪啪声也变得密集。

  “轻点儿你。”我姨压着嗓子猛叫了几声。

  “妈,你屁股真圆。”两声细碎的“啪啪”,陆宏峰气喘如牛。当然,牛是怎么喘气的,我还真说不好。只隐隐记得,每逢寒冬腊月那些老伙计们都要从鼻孔里喷出悠长的热气,令人无比着迷。不知道我亲爱的表弟会不会喷点什么出来。

  “你姨的更圆,还肥。”张凤棠也喘。

  “妈,给你说个事儿。”不知是不是错觉,陆宏峰的嗓音突然变得清亮,速度也慢了下来。

  “嗯。”张凤棠轻哼着。

  “我见过她的屄。”他声音有些发抖。

  “啥?”

  “我见过我姨的屄。”他略一停顿,又是“啪”地一声。我感到嘴里苦得厉害,只好吸了吸鼻子。

  张凤棠不吭声,还是哼。

  席梦思的呻吟几乎要停下来。

  “暑假那会儿。”

  “我在剧团办公室玩电脑。”

  “我姨在里面睡午觉。”

  陆宏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像个即将断气的我军战士。这长征煎熬得我满手心都是汗。但战士停了下来,躺地上打滚,不走了。

  “咋嘛?”半晌,张凤棠终于问。

  “我到她屋里上厕所,就看见了呗。”

  “哦,你姨没穿裤衩,光屁股等着你哩。”随着床板猛一吱扭,我姨叫了一声。

  “穿了,可小,屄毛都露出来了,又黑又多。”

  张凤棠又哦了一声。当然,也可能只是一声稀松平常的呻吟。

  “跟你的有一拼。”陆宏峰笑了笑。

  没音。

  “屄也肥,大屄唇翻着,屄洞都能瞅见。”他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像是被钢丝勒住了脖子,没准下一秒就会挂掉。

  “骚不骚呀?”张凤棠声音轻飘飘的,说不出的奇怪。

  “啊?”

  “我问你姨的屄骚不骚。”

  陆宏峰不说话,啪啪声又渐渐响起。

  “你没弄她?”张凤棠轻声叫着。

  陆宏峰誓死不吭,啪啪声越发剧烈。

  “想不想弄……你姨,啊?”张凤棠嗷嗷直叫。这些字词翻过圆滑的喉头,又被拉扯成一根根紧绷的丝线。“弄你姨的大骚屄,大浪屄!”

  回答她的是小屄蛋子儿的低吼声,哼哼唧唧的,像是被人捏住了睾丸。但床板的运动振聋发聩。屋里的两人像是发疯般制造出一袭巨大的风暴。它将我席卷而起,四处颠簸。我发现自己几乎喘不上气来。

  好一阵,公鸭嗓总算吐出了几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日死她!”

  “你……要弄你姨,妈就让林林弄。”我亲姨的呻吟充满了弹性。她极力压着嗓子,声音却针尖般发亮。

  席梦思的运动立马停了下来,房间里只剩粗重的喘息。

  “林林这又高又壮的,下面肯定大。”

  “骚屄!”陆宏峰猛然挺动起来,像是遭雷劈了一样。他一连喊了好几声,公鸭嗓在啪啪声中被削去一截,低沉却又尖利。

  回答他的是嗷嗷叫。

  我不由攥住了自己的裤裆。

  “反正,”好半晌,陆宏峰才放慢速度,缓了口气,“不许给他唆鸡巴!”

  张凤棠没吱声。她边喘边哼,像一滩兀自消融的糖浆。

  “听见没?”陆宏峰似是在他妈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妈!”他甚至咬了咬牙。

  “妈有啥法子?”一声闷哼后,张凤棠轻颤着说。

  “啥?”陆宏峰索性停了下来。

  “他硬把大鸡巴头子往妈嘴里戳。”

  “骚屄!”一时啪啪作响,“那你就唆了?骚屄!”这表弟的嗓音干涸得像块龟裂的泥巴,滑稽而夸张,却又怪异得令人窒息。

  “妈就是骚屄!”张凤棠仿佛要哭出声来。

  “俩鸡巴日不死你啊,骚屄!”兴许是过于激动,小屄蛋子儿打了个嗝。我能想象那热气流里羊肉和白萝卜的味道。

  “嗯,日死妈,妈快给你俩弄死了,”我亲姨的嗓音温暖多褶,“还有冬冬,一起弄妈!”

  陆宏峰射精时,我也友情射了一管。区别在于,他射在他妈屄里,而我射在了自己裤裆里。这热烘烘黏糊糊的感觉让我恍若化身为一块口香糖。张凤棠并没有马上去洗澡,而是让陆宏峰去。但这小屄蛋子儿当然磨磨蹭蹭。于是母子俩又温馨地聊了好一会儿。我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离开机会。张凤棠让儿子期末好好复习,争取拿个名次。“这下你该心满意足了吧。”她用普通话说。

  然而陆宏峰并没有心满意足,他说:“记着给我买电脑。”

  “你这阶段要啥电脑?”

  这话实在伤人心。于是陆宏峰就恼了。他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之后就是漫长的沉默,再后来他就哭了起来,委屈得差点把自己噎死。

  “行行行,班级前三十,年级前五百,明儿个我就跟你姐说。”

  “写个条儿。”

  “能耐你,”张凤棠似是哭笑不得,“快洗洗去,三更半夜的,明儿个再说。”

  陆宏峰不吭声。

  “切,还能蒙你?”

  一番权衡之后,陆宏峰姑且答应了。就在他走向洗澡间时,张凤棠突然问他偷看母亲的事是真是假。

  “瞎扯的你也信?”蛤蟆叫了两声。

  “你瞎鸡巴乱搞,我可不饶你!”她这嗓音又如在戏台上一般清亮,“还有,嘴严实点儿,别啥都往外捅。”

陆宏峰有没有说话抑或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我只觉两脚发软,而一截粗硬的屎橛子几乎戳到了体外。正是此时,张凤棠一把拉开了房门。一股暖风袭来,宛若一堵坚硬的墙。

第五十二章

   打记事起,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就有口轱辘井(九五年家里起新房后才填平)。青石板,粗麻绳,黑铁轴锈迹斑斑,龟裂的木头转子光滑得能映出人影。井口很大,方不方,圆不圆,黑咕隆咚,却又明晃晃地扣着一片天。井沿的夹缝里永远绿茵丛丛,趁人不注意我总要啃上两口,直到有次被母亲恐吓说那是狗尿苔,吃了要流鼻血,才悻悻作罢。整个村西头都在这里打水,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多数情况下是爷爷,有时是奶奶,偶尔也会是母亲——每逢周末,不管父亲如何,她多半要带上我回村里溜一圈儿。或许是为提防小屄蛋子们瞎捣蛋,印象中井口总是掩着破门板和旧油布。于是母亲就放下铁桶,一面叮嘱我别往井边来,一面去移开障碍物。她穿了件碎花“的确良”白衬衫,柔软沁凉,当掺着槐花香的清风抚来,衣角便飘动而起。一如九十年代初的绝大多数女性,翻飞的衣角下毫无例外是条黑色脚蹬裤,曲线毕露。那满是弹性的肉暖烘烘的,几乎要溢到我的脸上。脚蹬子里是条白色短丝袜——母亲喜欢白袜子——在黑绒面平底鞋的衬托下,更是白得耀眼。轱辘转起来吱嘎吱嘎响,老迈,悠长,却又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急促的尖叫。每当此时,我都难免一阵激动。是的,神秘的井下世界如此令人神往,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坐到铁桶里,顺井而下,等在前面的必然是《西游记》里的深井龙宫。当然,想想而已,自从挨了父亲一顿胖揍,这个念头便藏在胸口,隐晦得令我时常喘不上气来。

打完水,母亲挑起来就走。她稀松平常的样子老让年幼的我怀疑眼前这两桶水的份量。那时胡同里还是煤渣路,母亲步履轻盈,钩担“摇曳生姿”,偶尔会有水花跃出,把地上的黑煤块溅得发亮。房前屋后总杵着些闲人,不分时间地端着碗筷,见我们过来就打招呼。除了逗我,他们也会直接称呼母亲,无外乎“凤兰”、“张老师”或者“新媳妇儿”——这最后一个称呼直到搬回村里许久才渐渐消失。母亲的回应就是笑,逢人就笑,挑水时也不例外。有时我难免嫌她话多——跟陌生人有啥好说的?而阳光总是很充裕。它轻巧地洒下来,便足以让我睁不开眼,让碎花“的确良”一片通透,让圆润的黑色臀瓣闪闪发亮。我能看到朦胧的肌肤,看到白色的文胸背带,看到衣角下左右摇曳的肉感轮廓。短短的百十米路,街坊邻居还真不少,甚至有一两撮男男女女拱在一块交头接耳。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心生厌烦。快到家门口时,一个洪亮的嗓音骤然响起——瓮声瓮气的:凤兰咋穿得那么美嘞,跟没穿一样!此人西装革履,面似包公,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小眼大嘴又像极了陆永平。有一刹那我真怀疑这是不是我姨夫。众人哄笑。他扶扶眼镜,也笑了笑,脸上瞬间浮起两抹刀刻般的法令纹。母亲瞥了他一眼,没吭声,俏脸一片晕红。她回头叮嘱我快点,细腰下的肥臀却扭得更加起劲。那震颤的臀瓣在左摇右摆中掀起一股软和的风,拂面而来。我咬咬牙,不由浑身直发抖。

我叫了声妈,母亲没有任何反应。圆弧却摇曳得越发夸张,连氨纶的纹路都开始变得稀疏,隐隐有肉光透了出来。仿佛为了阻止肥臀的摆动,我一个大跨步上前,对着软肉就是一巴掌。“啪”地脆响,手心火辣辣的。母亲似乎哼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但脚步丝毫不见停顿。我只好又是一个跨步,用尽全身力气给了她一巴掌。这次悄无声息——如同拍在了棉花上——我却激动得要哭出声来。几乎抽泣着,我攥着软肉搓了又搓。终于,母亲扭过脸来,她笑着问我咋了。愣了好半晌,我指了指胡同口。张凤棠正在井边打水,她站在老槐树下,站在逐渐融合的天地间,看起来就像一块正在消融的泥巴。陆宏峰也在,一块小泥巴。我姨把他放进桶里,接着把桶钩到了麻绳上,然后轱辘就转了起来,陆宏峰转瞬就消失不见。我甚至能听到熟悉的吱嘎吱嘎响,听到刺耳的尖叫。母亲说了些什么,我没了印象,只知道我们开始往回走,没一会儿老槐树的那片葱郁便再次笼罩在头顶。但还是有阳光淌下来,稀稀落落地流了一地。于是井口的青石便光彩夺目起来。还有毛茸茸的青苔,湿漉漉的井沿,绚烂得让人移不开眼。“来呀。”母亲冲我招手。她胸膛饱满,脸颊温柔而红润。我摸了摸近乎透明的青石,往井里瞄了一眼。乌漆麻黑,深不见底。而胡同里鸦雀无声,半个人影都没有。我感到胸腔里一阵轰鸣。与此同时,一片灼热袭来,我只好深深地喘了口气。就这当口,突然有人喊我名字,高亮得像架了个大喇叭。冷不丁的,吓得我一哆嗦。

睁眼是一片粉红,而我,刚生完孩子般大汗淋漓。我亲姨在敲门,她问我今天走不走。这个问题可难住了我,支吾好半晌我说不知道。于是张凤棠就切了一声:“趁饭热乎,快起来!”这么说着,她攥住门把手拧了拧。门吱扭了一声,并没有被推开。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按住老二往下压了压。我甚至裹了裹棉被,说:“哦。”

“一会儿我去医院,你去不去?”她又敲了敲门。

当然去。

“去就快起来,刚买的油条,”她挪了两步,“乖,还指望你这高材生给峰峰做榜样呢!”

我只好倍感荣幸地哼了一声。隔壁门很快被叩响。“反锁啥门啊你,”我亲姨吊嗓般吼道,“陆宏峰陆宏峰!你就睡吧!”于是陆宏峰就继续睡。或许他压根没醒,用不着“继续”。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张凤棠嘀咕了句什么,我竖着耳朵也没听清。“林林,”她又挪到了门口,“你可别磨蹭,啊?”

“起来了!”我掀开被子,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透个气。昨晚上,或者确切说,将近七个钟头前,我缩在二楼主卧的窗户下,僵硬得像个雪人。但汗流不止。我能感到它们涌出毛孔,黏糊糊地攀着额头、脸颊和脖颈,同空白的脑袋一起,在可劲儿地膨胀。好在乳漆墙冰爽宜人,于是我紧紧地贴在上面,仿佛恨不得钻进去似的。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是一道橙色灯光,宛若怪物吐出的舌头,它滑过走廊和楼梯,一路向南,无限铺延。张凤棠就趴在怪物舌头上,黑漆漆的躯干给拉得老长,古人被五马分尸时也没这么气派。当然,我无意欣赏。事实上,我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甚至有好长时间我都无法确认张凤棠是否穿着衣服。她正立门框下,堪堪露出半个脚掌,始终闷声不响。而卫生间的水声却清晰得聒噪,歌手陆宏峰又唱起了什么龙卷风——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些丧心病狂。张凤棠的沉默便就着流水和歌声,和着门外的大雪,沙沙地敲击着我的心脏。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几近窒息而亡的时候,我亲姨长叹了口气。接着是几声窸窣,舌头上的巨大阴影晃了晃。我忍无可忍地呼了一口气。借着左眼的余光,我能看到半截长腿,张凤棠当然不可能赤身裸体,她裹了裹衣服,于是阴影又晃了晃。发酵的热气流中,我几乎能嗅到那丝奇怪的味道——如果不是弥漫鼻腔的那股子杏仁味的话。这让我意识到危险所在,立马捂住了裤裆。条件反射般,阴影也跟着晃了晃。是时陆宏峰开腔了,他喊着要毛巾。关上门之前,我姨切了一声。

如你所料,我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像只被汗水泡发的章鱼。躺到床上时,四肢都有点瘫软。而屎橛子随着心跳的节奏呼之欲出。好一阵,陆宏峰才打楼上下来。或许已在极力避免,他还是不厌其烦地磕着地面,那哒哒的脚步声简直像陆永平附体。又是漫长的等待。好不容易隔壁没了音,我捂着肚子正要起身,外面再次响起脚步声。猫一样轻。老天爷啊。我觉得彼时的自己就是一名产妇,不是难产,而是拼了老命要把迫在眉睫的孩子给憋回去。张凤棠时动时静,也不知在客厅干啥,悲惨的是我不得不去捕捉她的每一个细微响动。后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我门口略一停顿,又迅速地滑向了隔壁。然而紧接着,客厅里的声音消失了——我竖起耳朵也无济于事。万籁俱静中,门外的大雪似乎尚在簌簌落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我犹豫着是否该爬起来一探究竟。霎时,吱扭一声,门被推开了。这一切太过夸张,简直拍电影一样让人目瞪口呆。我左臂前伸,右腿后蹬,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在那里。所幸呼吸还算匀称。朦胧的眼皮夹缝中,隐隐显出张凤棠的一点轮廓。她微探着身子,轻叫了两声林林。声线紧绷,却又湿漉漉的,说不出的奇怪。我自然没敢睁眼。我妄图做出一副梦中人该有的样子,比如翻身、咂嘴、打呼噜,无奈身体硬得像根棍,怎么也不听使唤。张凤棠就这样在门口站了许久,好像亲外甥不拉到裤裆里,她就誓不罢休。但她终究要走,一如我终究要拉屎。羞愧地说,我亲姨离开之后,我近乎哆嗦着爬向了卫生间。

如厕归来就是无休止的梦,一个接一个,真怀疑是不是老天爷捉我去拉了一宿的磨。直到吃早饭,头都还有点蒙。张凤棠说本来想蒸包子,结果起来晚了,“只能下楼买了几根油条”。“你不知道那雪下的,半人深都,到这会儿也不见停!”她打厨房端了两碗粥出来,柳眉紧蹙,但语调无疑是欢快的。我赶紧去接,被她咂着嘴轰开。放下碗,她才哼了一声:“你姨就那么没本事儿,两碗饭也端不了?”这话让人没法接,于是我在餐桌旁坐下,一声不吭。“嗯,”她撩撩头发,递了把勺子过来,“薏米粥,赶紧的。”我也只能赶紧的。张凤棠常年吃薏米粥我倒略有耳闻,奶奶说得好,“你姨可注重养生了”。果然,没两嘴,她就开始科普薏米的好处,什么“健脾去湿、清热排毒、美容养颜“,还他妈“防止脱发”、“预防癌症”。神药啊。“你姥爷不就谢顶?我咋看你兄弟俩谁都跑不了?”她轻抵着下巴,小心翼翼地喝着粥,话到此处抬眼瞥了我一下。

“真的假的?”我自然没敢“靠”出来,却不自觉地挠了挠头——一股子脑油味,头发好几天没洗了。

“怕啥,秃顶好,你没见当官的都是秃顶?”她总算笑了笑,“吃油条啊。”

于是我就吃油条。闷头吞下多半根后,猛一抬头,发现张凤棠正盯着我,不可避免地,鄙人险些被噎住。“你咋不吃?”我只好问。

“太油。”她皱眉咧嘴摆了摆手,旋即还是从塑料筐里扯了多半根,“我从不碰这玩意儿。”那副嫌弃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桌上摆着一筐屎。

一时只有咀嚼声。

“你姐姐说的。”

“啊?”

“说啊,这秃顶基因是从女方这边儿传过来的。”唱戏一样,我姨兰花指翘得老高。半年时间,她这波波头又变成了大波卷儿,所幸回归了原色。唇角那颗痣倒是黑亮如故,老让人想啐口唾沫给它抹掉。

我不敢“靠”出来,只能埋头喝粥。

“哟,都忘了,还有点泡豇豆,你吃不吃?”

理所当然,我直摇头。可张凤棠还是起身,快速扭进了厨房。那两瓣紧俏的圆臀一阵风似地闪过,却让我忍无可忍地吸了吸鼻子。一如昨天,她穿了件大红色的高领毛衣,曲线一般,但胜在苗条。可以说除了鱼尾纹和下垂的双眼皮,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紧绷绷的。毫无疑问,和所有自扰的庸人一样,减肥和保养是她生活的一大核心,是她的奔头。我不由晃晃脑袋,揉了揉太阳穴。

泡豇豆很脆,于是它们就在张凤棠嘴里咯吱咯吱响。这一响起来就没完没了,多少让人有些心痒痒。然而明确谢绝了两次后,脸皮再厚我也不好意思把筷子伸过去。像是为了阻止自己的心猿意马,我含混不清地问:“宏峰呢?不吃饭?”

“他?“我姨直撇嘴,“懒死懒活,瞅他瘦那可怜样儿,那就是不吃早饭饿的。”这么说着,她朝着卧室方向即兴吼了两嗓子:“陆宏峰,你还吃不吃饭?还想不想长个儿?”

鸦雀无声。

“林林叫你呢!”像是不过瘾,她索性站了起来。

依旧鸦雀无声。我只好捧场似地咧了咧嘴。

“你瞅瞅,”她坐下来,挺挺玲珑酥胸,蹙眉苦笑,“妈个屄,弄得跟老娘虐待他一样。”不知是不是错觉,顷刻那柳眉凤目间就升起了两坨红晕。当然,也许它们一直都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不是昨晚,这抹若有若无的春意我也无从抓住。然而这一切并没让我产生任何的不自在,多么奇怪。后来,张凤棠问我啥时候走。虽然此问题涉嫌重复,我还是不厌其烦地回答了一遍。“就是,这大雪天还不知道有车没,整年不回来,多在家里待几天咋了,陪陪你奶奶,啊,也让你妈高兴高兴不是?”她语重心长。

如你所料,母亲并不觉得逃课赖家里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也多亏这鹅毛大雪、交通不便,她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我们赶到医院时已近十点,笑容可掬的李青霞道了声撒由那拉就回去了。张凤棠说整天说日本话,真是欠小日本祸害。莫名其妙地,她们就笑了起来。母亲左手托胸,右手扶额,声音不大,却笑得身后的门都吱吱响。那米色毛衣下的丰满乳房难免也跟着抖了抖。虽然愣了下我就移开了目光,脸上仍然一片灼热,像被谁扇了一耳光。而张凤棠还在笑,咯咯咯的,红唇旁的黑痣泛着奇异的光泽,亮得让人心里发痒。神使鬼差地,我又偷瞟了母亲一眼,不想“扑通”一下便没入那两汪湖水当中。近乎挣扎着,我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母亲撇撇嘴,嫣然一笑。她头发扎了起来,额头饱满,脸颊温润,波光粼粼中隐隐散着股孩儿面的味道。我不由吸了吸鼻子。就这当口,奶奶喊着要解手。于是姐妹俩便伺候奶奶拉了一泡屎。即便隔着帘子,我也知道,只要有母亲在,这当姐姐的永远是个看客。待奶奶完事,张凤棠就让母亲回家好好睡一觉。但后者拒绝了。她说就在陪护床上躺会儿就行,“也不太困,昨儿个一宿可多亏了青霞”。这话是真是假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坚决地表达了下自己的意见,然而母亲摆摆手便轻易化解。

奶奶术后第四天,腿已消肿,刀口开始疼得真真切切。用她老的话说,即:跟拿纳鞋底儿的大针戳进肉里搅和一样。遵母亲嘱咐,我给奶奶揉揉小腿,又按了按脚。帘子里的味道,老实说,实在令人忧伤。干完活大概十点半,母亲已侧卧在陪护床上沉沉睡去。或许是过于疲劳,你能听到她轻轻的鼾声。张凤棠在蓝皮椅上翘着二郎腿,边喝水边翻着什么东西。见我撩开帘子,她笑笑:“按完了?林林真是孝顺。”我嗯了声,径直进了卫生间。这是一泡无比漫长乃至令人尴尬的尿,薏米利水果然不假。打卫生间出来就有些无所事事了,就在我琢磨着是否该出去抽支烟时,母亲翻了个身。薄被掀开一角,露出大部分腰臀。因为毛衣上涌,你能看到一抹巴掌大的雪白肌肤,再往下便是黑色休闲裤包裹着的肥大屁股。腰很细,臀很圆,皮肤很白。即便如此,我还是迅速走过去,给她掖上了被子。我甚至不耐烦地砸了下嘴。再转过身来,张凤棠突然开腔了。她声音很低:“你妈身材好吧?”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妈身材咋样?”这么说着,她把手中花花绿绿的东西丢了过来。那是一本野鸡医院的宣传册,什么美容整形、丰胸抽脂,我瞄了几眼就给丢了回去。张凤棠又翻了一下,然后笑笑:“啥玩意儿都是,现在。”

我干咳了一声。我在想奶奶是否睡着了。

“你妈身材好,哄不住你妈。”她叹口气,调子拖得老长。

“一般吧,”像是忍无可忍,我一本正经——甚至违心地说,“有点胖。”

“一般?”我姨切了一声,“我这妹妹可是咱剧团的活名片,你呀,我看你妈是白养活你了。”她不厌其烦地抖着脚。

我拿余光扫了眼母亲,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

“人家可都说好。”张凤棠眨眨眼,小声补充道,字字清晰。

“人家是谁啊?”我总算笑了出来,却僵硬得像奶奶的便壶。

张凤棠笑而不答,只是让我去厨房看看牛奶热好没。待我拿奶出来,她撩起帘子捣捣我:“好就是好,看你还不承认?怕人夸呀?”搞不好为什么,那轻挑的柳眉和湿漉漉的口气登时让我心头火起。像是一阵风抚起了昨夜的大雪,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便棒槌般向我抡来。费了吃屎的劲,我才按下了一拳打死张凤棠的冲动。而母亲又翻了个身。一声轻哼后,鼾声恬静依旧。在椅子上坐下时,我感到自己都有点发抖。奶奶和张凤棠唠着些家长理短的屁话,瓦釜齐鸣般聒噪。我决定出去抽支烟。刚踏上走廊手机就响了,我以为是陈瑶,不想是牛秀琴。她问我走了没。我问咋了。“哟,关心关心你不行?”她笑了笑。我不说话,闷头疾行。地板上到处是脚印和泥水,我不得不灵巧地躲闪,就像在躲闪那些生命中隔三岔五突袭而来的厄运。“还在医院里吧?今儿个走不?”半晌牛秀琴又问。随后她嘀咕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等我点上烟,她说:“你要不急着走啊,老姨请你吃饭。”

牛秀琴厨艺很菜,具体表现在能把猪肉和粉条炖成一锅屎。此说法来自奶奶,原话大致是:掀开锅盖,黑糊糊的,牛粪一样。她说她这个表妹做饭是真的不行。当然,奶奶不忘强调:“人这当官的,哪用得着自己做饭啊?”我赶到滨海花园时牛秀琴正在忙活。开了门她道了声“哟,挺快”,就又扭身进了厨房。电视里是什么购物频道,一男两女操着山寨港台腔崩爆米花般朝着你“突”个没完。然而找不到遥控器。忍了两分钟后,我只好把电视关了。牛秀琴声称今天要做个法国菜,什么红酒烧牛肉,怎么个做法我也没敢瞄一眼。好在厨房里的声音还算正常。大概有个六七分种,牛秀琴回到了客厅。挺胸摆臀,有点功成名就的意思。她问我站着干啥,又问咋不看电视,然后就变戏法似地摸出了遥控器。山寨男女还在卖山寨货。牛秀琴啊了一声,伸了伸腰,紫色围裙下的奶子波涛汹涌。“你妈呢?”她问。

“医院呢呗。”犹豫了下,我还是回答了她。

“打林城回来了?”她弯腰撅臀,打底裤外是条亮色的包臀裙。

“昨儿个就回来了,值了一宿班儿,让回家也不回。”

“凤兰多贤惠呢,”她扭脸笑笑,“还铁人一样。”

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又心头火起,烟雾缭绕中,火苗子都嗤嗤作响。而山寨男女亢奋得令人作呕。瓮声瓮气地,我说:“换个台呗,啥鸡巴玩意儿看的。”

牛秀琴咦了一声,还是换了个台。不,接连换了四五个,最后她撂下遥控器:“看哪个自己换。”

“随便。”

“咋了你?”她瞅了我一眼。

我没吭声。

“吃错药了?”很快,她踱过来,整个人几乎要贴到我身上。玉盘般的俏脸轻仰着,眼皮上那抹淡紫色也不知是不是眼影。而紧身黑毛衣下的奶子把围裙高高顶起。近乎赌气般,我攥住了一只肥奶。“哎——”牛秀琴打掉我的手,后退了一步。我不折不挠,再次伸出了手。绵软柔韧,我不由加大了力度。“疼,”她皱皱眉,嗔我一眼,“那么孝顺,咋不去捏你妈的奶?”眉角轻扬,凤目里满是硝酸。忍无可忍地,我把眼前的丰满胴体揽入怀中。刺鼻的香味,肉感的腰,两瓣肥硕的屁股厚实得让人难以把握。难言的燥热中,我感到一阵眩晕。牛秀琴也是吐气如兰——像个漏气的风箱,她轻哼着把红唇凑了过来。于是我就把它们咬到了嘴里。一条舌头电鳗般来回游荡,湿滑,酥麻。我不得不吞下了很多口水。那种味道我说不好,有点恶心,却让胯下的老二硬得几乎要爆炸。求生般地,我顶着丰隆的小腹,掬着肥臀拼了命地揉搓。牛秀琴的轻哼一声接一声,和粗重的喘息纠缠一起,难分彼此。半晌,她撤开嘴唇,摸索着我的裤裆,颤抖着说:“轻点儿你,弄疼妈了。”是的,她是这么说的,完了还笑了笑,红唇荡开一条柔软的弧度。我能说什么呢?我说:“骚屄!”声音高亢得有点吓人。话音未落,我已抱住牛秀琴滚到了沙发上。

脱裙子时,牛秀琴挣扎着说:“不要在这儿。”我只好转去脱围裙和毛衣。但后者更难搞,最后注意力当然还是回到了裙子上。可牛秀琴还在扭,直到我对着大屁股来了两巴掌她才老实下来。包臀裙到底是这老姨自己脱下来的,打底裤是我褪下来的不假,但如果不是它的主人跪到沙发上全力配合,我怕也没那个能耐。总之,当肥臀如剥壳的鸡蛋般绽放在空气中时,我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牛秀琴俏脸埋在沙发帮上,也是轻喘不止。于是大白屁股便在喘息中轻轻起伏。她穿了条红内裤,巴掌大,如今和打底裤一起挂在膝盖处,其上水渍点点,还沾着两根黑亮长毛。而肥白的股间夹着个肉包,锗红的肉褶翻卷着在杂乱的毛发间隆起。厨房飘来几缕肉香,我却在充足的暖气中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掰开两瓣肥屁股,我把脸凑过去用力嗅了嗅。牛秀琴扭扭屁股,轻呼了一声。于是肥腻的肉褶便贴在我的鼻尖。近乎本能地,在酸腥扑鼻的同时,我把那块肉含到了嘴里。很奇怪的感觉,跟舌吻差不多,恶心,但让人兴奋。很快,我也发出了那种滋滋的声音,像个没牙老太在吃面。牛秀琴的轻呼一声接一声,在这间隙,她说:“吃你妈的屄!吃你妈的屄!”不受控制般,我扒着肥臀吃得更加起劲。我甚至觉得自己舔到了屁眼。

直到双腿发麻,我才站起身来。不用说,褪下裤子,攥住老二就往里捅。当然,难度有点大,在牛秀琴帮助下才得以进入。这让我自觉很窝囊,不由在肥臀上扇了两巴掌。老姨骂我发什么神经。我只好又给了她两巴掌,我说:“干死你个骚屄!”是的,我是这么说的。待宰的肉猪般,我吼得丧心病狂。啪啪脆响中,牛秀琴嗷嗷直叫。她微侧着头,双目紧闭,时不时要腾出左手去捋飞散的卷发。“干吧,干吧!”她说。“妈给你干!”她又说。“快死了!”她继续说。我一脚着地,一脚踩沙发,佝偻着背,腰上像别着根扁担。此种姿势有多痛苦诸位可自行体验。值得一提的是,我能嗅到自己的脚臭味。它一直藏身于肮脏的匡威鞋里,收集着焦躁的皮屑和汗水,如今功成名就地自我挥发着,简直让人心潮澎湃。于是我伏到肥大的屁股上,双臂伸进毛衣里,攥住了俩肥奶。边揉搓,我边说:“爽不爽?爽不爽?”我感到自己口水都喷了出来。

“爽,爽死妈了!”牛秀琴哼哼唧唧,迎合着我的所有要求。接着,她扭过脸说:“快点弄,差不多得换火。”

于是我就快点弄,却始终没有要射精的感觉。或许某一瞬间有那么一丝,但稍纵即逝,再也估摸不着。这令我越发焦躁,索性拍拍肥臀说:“走!”

“咋?”

“厨房啊。”我也觉得太过夸张,不由有些疑虑。

但牛秀琴已经撑着沙发背缓缓站了起来。她说:“腿困死了。”接下来的场景有些怪诞,简单说就是一步一干。然而既便如此,老二还是不断滑出来。我的裤子已经溜到了脚踝。快到厨房门口时,这老姨终于挣脱开来,窜了进去。她掀开锅盖,搅拌,添加佐料,最后换了小火,始终撅着个白屁股。股间的那抹灰色在氤氲的肉香和抽油烟机的轰鸣中说不出的奇怪。等她忙活完,我便掰开屁股又捅了进去。牛秀琴扶着橱柜,夹着腿,肥臀高高撅起。她沙哑地叫着,嘴里吸着冷气。所有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高亢,感觉很快就来了。我一面加快节奏,一面伏上她的脊梁,说要射了。“射吧,”她扭过脸来,“射吧!”

“射你屄里,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肉猪般哼着。

“射吧,射妈屄里!”抽油烟机的噪音中,她大声叫着。

“射你屄里,妈!”我几乎能看到那晚的月光,看到那轮巨大的月亮。

“射妈屄里,射凤兰屄里!射吧!”母亲娇吟着,一下下向后耸动着屁股。只觉腰眼一麻,我便射了出来,憋到嘴边的话都没来得及吐出。多么丑陋啊。

洗澡时牛秀琴骂我撒驴疯,我姑且笑笑,算是默认了。她又怪我不戴套——“是不是想让老姨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啊?”如你所料,我立马无地自容起来。事后烟抽的是牛秀琴的女士烟,她说这烟杀精,我说杀就杀吧。说这话时,我摸着一只乳房。牛秀琴说:“咋样,比你妈的大吧?”除了靠一声,我无话可说。“也就现在不摸了,又不是以前没摸过。”她切了一声。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登时一凛。“你说说,哪个娃没吃过娘奶?”她吐了个烟圈,补充道。后来神使鬼差地,我问起了她和陈建军的关系。牛秀琴不太高兴,让我少打听。于是我就少打听——这种事毫无办法,你总不能掐着脖子让她说。为缓解尴尬,我说:“菜可以了吧?”

“早着呢,”牛秀琴说,“起码得一个钟头。”接着,她说这边儿都没开过火,这又是买菜又是洗碗刷锅的,“看老姨多亲你”。

“别这边儿那边儿的,就说吧,一共有几套房?”我笑了笑。

“咋了?”

“起码得有个六七套吧?”

“听谁说的?”

“反正有人说。”

“瞎扯淡,就这三套,一套住,一套冬冬结婚用,还有一套,不就是这个?”她摆了摆脑袋,一脸不忿,“哪来的六七套,谁说的让他给变几套出来!”老姨激动得唾沫都要喷到我脸上。

躺了约莫半个钟头,我想再搞一次,被牛秀琴拒绝了。她揪揪老二说先吃饭,“不吃饭哪来的劲儿”。如她所说,确实如此。牛秀琴让我到衣柜里给她拿套内衣出来,于是我就去拿。令我惊讶的不是内衣的琳琅满目,而是夹层里那些五花八门的包——起码有十来个,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尊贵的锁头包。如你所见,尽管早有预料,这老姨还是会时不时地吓你一跳。

穿上睡衣,打扮一番,牛秀琴就下了楼。她说等红酒烧牛肉差不多了,再做个文蛤蒸蛋,“大补”。我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该穿上发硬的脏内裤。然而当那台联想电脑猛然蹿入眼帘时,我便忘了这茬,裹着毯子就蹦了过去。开机,联网,我立马搜了搜“三谷”。并没有什么结果,也就俩日本网页,啥意思咱也看不懂。马不停蹄,我又搜了搜“三谷+平海”。这次总算有了几个中文网页,基本上透露出一个信息,即:宏达大酒店特设三谷店铺,原滋原味的日本料理。至于有没有外卖业务,那就不得而知了。对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我愣了好半晌,然后就关了浏览器。在此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删除了浏览记录。也正是此时,那个神秘的隐藏分区突然就打脑海里浮了起来。这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犹如初春江面上的第一声炸裂。又查看了下资源管理器,隐藏分区确实是个真实的存在,40G,不多不少。当然,里面可能只是藏着老姨的小秘密,比如少女心事,比如熟妇怀春日记,比如陈建军、甚至陈晨……更有可能,我告诉自己,只是工作上的一些资料,一些秘密文件,没啥大不了的。可搞不好为什么,汗水毫不客气地涌了出来。不受控制地,我又打开IE,搜了搜windows用户登陆密码的破解方法。与之前所了解的一样,不管走不走安全模式都需要更改密码,这么搞显然不合适——无论如何,偷瞄下少女心事用不着这么夸张。正是此时,门口出现了脚步声。人影一闪,牛秀琴说:“耳朵聋了,叫你也不应声!”她俏脸紧绷。于是我抹了抹汗。

    第五十三章

    直到周六雪都没能化完。我们站在CET4考场外时,阳光淡薄如雾,那丝若有若无的热量兴许比不上你哈出的一口气。但空气干燥无比,以至于脚下一团团癞疮般的薄冰被溜风打磨得锃亮。雪就堆积在水泥路两侧,团着白桦和松柏,肮脏而坚硬。一如记忆中所有的雪,一如记忆中所有的冬天,这种坚硬总让人怀疑眼下的日子是否会有一个尽头。

    早在周一晚上母亲就说了,“雪不知啥时候能停,停了也不知啥时候能化”。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总不能老在家里耗着。

    当然,周二一早雪就停了,母亲押我到步行街买了件羽绒服后,又大方地允许我挑了双篮球鞋。这让人有些过意不去,想到她即将到来的生日就更加过意不去了。

    在老南街等肉夹馍时,母亲幽幽地表示还是当小孩好,“这当爹妈啊,一年到头也没谁给你添块破布”。

    这么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暑假过后母亲便再没提过奖学金,或许也没必要,毕竟有老贺。

    问题的关键在于卡里那点钱并不会因为是否被提及而在数额上有任何变化,买礼物永远是件焦头烂额的事儿,何况去年的东方双狮表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一个夸张的魔咒。

    我抖抖脚上的雪,刚想攒句俏皮话,那个三谷木屉却神使鬼差地蹦了出来。

    这样一个银装素裹的上午,连往日狭窄破落的小巷都难得地焕然一新,炖肉锅隔着毛玻璃咕嘟作响,空气清冽得只剩下氤氲的肉香。于是我用力吸了吸鼻子。

    吃完饭不到十一点半,母亲把我送到了平海广场。在那里,将有一辆开往平阳的顺风车。车主也算熟人,姥爷师兄家的二闺女,以前在一职高教书,四十来岁就办了离休,现在的身份是戏曲协会一个什么理事。当然,再熟到我这儿也会变生,此人我拢共照过几回面,印象中也就是个圆润的中年胖妇女,至于怎么就与戏曲发生了化学反应,恐怕得问老天爷。等车的功夫,我和母亲在广场上溜达了一圈儿,不知怎么就谈起了戏曲协会。我问戏协管不管剧团。母亲说也管也不管,“实际上连指导都谈不上,正儿八经管事儿的还得是税务工商”。“文化局不也管?”我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响,稍一停顿又纠正道,“文体局。”

    “那可不,许可证啦、演出备案啦都归它管,”或许母亲愣了一下——我也说不好——她整张脸被红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眼睛,“多新鲜啊。”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埋头走路。

    母亲却停了下来。她环顾四周,扒下围巾吐了口气,半晌才说:“你说说,你个学法律的反倒问起我来了?”

    “啥?”我摊摊手。

    母亲白我一眼,没说话。

    我只好笑笑,脚尖在雪地里拧丁许久,最后说:“它们手伸得可够长。”

    “你呀。”母亲笑着捣捣我,重又拢上了围巾。天很白,地也很白——白得晃人眼,不远嬉戏的闲人们倒是五颜六色。好一会儿,母亲叹口气,又捣了捣我:“你呀,别老皱着个眉。”

    是的,我喜欢皱着个眉,就像全世界的苦难都压到了肩上,很夸张。到平阳时已近四点,胖妇女直接把我送到了校门口。她说她闺女就在平阳医学院,“咱这又老乡又亲戚的,可得多联络联络”。我当然点头如捣蒜。一下车,我就给老贺打了个电话,把母亲嘱托的平海特产送了去。所谓平海特产,其实是张岭产的一种野生茶叶,至于咋个独特法,我可就说不好了。事实上长这么大,张岭于我永远是记忆中那片一望无际的桑林。碧绿的桑叶,养多少蚕也吃不完,而紫红的桑葚,绝对会吃得你拉稀而亡。这就叫孤陋寡闻吧。理所当然,老贺高兴得合不拢嘴。“你妈啊你妈。”她说。如你所见,这是半句话,但贺芳确确实实就吐了这么半句。等了半天不见下半句,我只好起身告辞。老贺总算开口了,她扶扶眼镜说:“这样,周末要没事儿到家里吃个便饭,咋样?”她用命令的口吻说了个疑问句,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表达她邀请的诚挚。老天在上。

    四级考试还算顺利,简单说就是该填的空我都给填了上去,至于能不能过那就非人力所及也。陈瑶当然、必然、决然没问题,所以在排练房的一下午她都难免趾高气扬、小人得志啊。当天晚上,确切说是五点半左右,我便动身往老贺家而去。同上次一样,李阙如在褛下候着,他不耐烦地吸着一支烟,大老远就冲我招手。平阳凛冽的北风手法娴熟地抚起那头飘逸的鸡巴毛,他不由缩了缩脖子,于是不耐烦便在这个冬日傍晚变得生动起来。上楼时,李阙如质问我是不是爬过来的。当然不是,我只能如实回答。李阙如很失望,他近乎羞愤地说:“妈个屄的,冻死我了!”我平和地表示我又不是不认识他家,“实际上闭着眼我也能摸到”。李阙如“靠”了一声,半晌——拐过一截楼梯,又“啊”地喊亮了声控灯后——才说:“还不是我妈,真鸡巴事儿多。”或许他说得对,我真想点头表示赞同。但事实上,我当然只能转移话题。我说:“这周末你也没个活动?”李阙如的反应想必诸位也能猜到,他先是“靠”了一声,接着甩了甩鸡巴毛,继而——他捣我一拳,开始列举有多少香艳刺激的活动在等着他。他甚至提到某位三流女星的名字,说运气好的话,兴许能来一炮。至于是不是重名,我可就说不好了。我只是问他有这等好事为啥不去。这时我俩已经站在玄关口了,老贺打厨房走了出来,李阙如说:“再好的事儿干多了也嫌烦啊。”这么说着,他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不,加拿大人。

    老贺一身大红色的睡衣睡裤,看来今天是没参加啥学术会议,她招呼我坐下后就回厨房忙活了。接待客人的工作自然留给了李阙如。事实上她嘱咐儿子给我接杯水来着。于是李阙如就给我接了一杯水,完了还让了一根软中华过来。略一犹豫,我就接到了手里。然而不等点上,老贺就伸了个脑袋出来:“抽烟出去抽!”我只好笑笑。软中华在手里辗转片刻,终究还是回到了茶几上。老贺不甘寂寞地又来了一句:“抽不抽我管不着,别让我瞅见你们抽!”李阙如“靠”了一声,说抽根烟咋了。但老贺压根没搭理他,他手里的烟也没敢点上——当然,从他传达给我的面部信息和肢体语言来看,是不屑于点上。老牛逼了。不让抽烟,那喝酒总可以吧?悄无声息,李阙如就倒了两杯洋酒。“XO,”他说,“九七年的。”厨房里一阵砰砰响,老贺也不知听到没。可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她“切”了一声。半杯酒下肚,我便飘忽起来。可这饭都还没吃,真是让人过意不去。扯了两句蛋后,李阙如站起身来,甩甩鸡巴毛就进了厨房。他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红富士苹果。老贺对儿子说了句什么,后者一如既往——不耐烦。像任何一个彬彬有礼的客人那样,我冲厨房喊了一嗓子:“可以啦可以啦,差不多就行啦,再多该吃不完啦!”至于老贺在做啥菜、做了几道、还有几道没做,我当然一无所知。我只是觉得自己尽到了一介客人该尽的义务。

    科教频道里赵忠祥在讲蛇,各种各样的蛇。我在沙发上瘫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出来。厨房里时而叮当作响,时而悄无声息,时而又传来母子俩模模糊糊的说话声。等赵忠祥老师把屄装得差不多了,我便起身朝厨房踱去——哪怕出于礼貌,你也不能独个儿在客厅里逍遥快活。出乎意料,又理所当然地,李阙如正蹲地上择蒜薹。见我进来,他眼皮翻翻就又垂了下去。兴许还嗯了一声,天晓得。他妈背对着我在托藕夹——老贺要是我妈,我会建议她多运动运动,此中年妇女肤色白皙,肉却松弛得像醒好的面团。砂锅里咕嘟作响,炒锅里油香四溢,我装模作样地吸了口气,又尽了一次客人该尽的义务。老贺问我是不是饿了,说一会儿就好。可能是油锅都要炸了,说这话时她甚至没空回过头来。不可避免地,当第一块藕夹在热油里翻滚开来时,我已蹲地上择起了蒜薹。李阙如的手真白啊,圆润光滑,可以说,这是一双贵妇般的手。但择蒜薹并不需要这样一双手,所以单论择菜的娴熟度,我倒有信心略胜一筹。大概择了五六根,李阙如总算开腔了,他说:“靠,你不用择。”我笑笑说没事。老贺也伺机扭过脸来:“严林你不用染手。”这么说着她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一脸严肃,不容拒绝。我只好把自己从烦人的家务中解放了出来。与此同时,老贺又说:“你也不用择,够吃了,你俩该哪儿待着就上哪儿待着去。”对他妈的命令李阙如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而是紧随着我洗了洗手。再次在客厅里坐下时,他才说:“靠。”

    李阙如点上了烟,我也只好点上了烟。紧接着,他又倒上了酒,略一犹豫,我觉得再喝点也没啥不好。于是我俩边抽烟,边喝酒。话却不多(老实说,面对那头华丽的鸡巴毛,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先是英语四六级,再是留学生活,后来就谈到了陈晨的车。当然,是李阙如在谈。他说陈晨最近搞了一部进口车,保时捷911,别提有多拉风啦。“Porsche STurbo,今年刚出的,450马力,零到一百迈加速只用4.2秒,你说够不够劲儿!”听起来很牛逼的样子,至于够不够劲儿,我也没这个概念。简单点,直接说多少钱吧,我真想这么告诉他。他说上周末他们在平河滩的雪地里爽了一下,他也试了试,别提有多带劲儿啦。“直接加速到三百迈,简直跟飞一样,XXX那帮逼口水都掉下来了!”虽然不知道XXX是谁,但得承认,再这么下去我的口水也要掉下来了——己近六点,厨房里发生的一切勾人断肠。李阙如却不为所动。他抿口酒,甩甩鸡巴毛,继续说:“不过陈晨这么招摇,也幸亏他大伯不知道,不然哪饶得了他?”

    “他大伯谁啊?”

    “你不知道?靠!”他撇着鲜红的厚嘴唇,于是它们看起来就更厚了,没准儿能挂油壶。

    “靠!”我只好说。

    “陈建国脾气可不太好,管陈晨那叫一个严。”李阙如压低声音。

    “是吧?”

    “那可不……”他甩甩鸡巴毛,努努嘴,却没了音。真是急死个人。弹了两下玻璃杯后,李阙如往沙发上一靠,嗓音也随之一扬:“想给我送车的多了去了,我也就没要,去年就有人送我法拉利360,还有兰博基尼LP640,LP640知道吧?”

    我摇摇头。

    “蝙蝠啊,Murcielago! 640马力,零到一百迈3.4秒!”他像是要飞起来。

    不幸的是,老贺一把给他拽了下去。她端了个砂锅出来,边走边说:“别听他瞎扯,吃饭!”放下砂锅后,她又说:“就你爹那点出息,你也好意思给他惹麻烦?”李阙如红着脸撇了下嘴。老贺径直返回厨房,半晌又撂出来一句:“不让抽烟不让抽烟,听不懂?”

    眼下这套房三室一厅,一百一十平,九三年分的,除了样式老点、光线暗点,其他各方面都挺不错,何况还在大学校园里。老贺说新区教师住宅楼在建,届时还能买一套,一平也就七八百块。说这话时,她瞥了李阙如一眼。我以为后者没啥意见。不想费了好大劲,他吐了块排骨出来,说:“你不用操我心。”如此决绝而斩钉截铁,加个“靠”就完美了。老贺置若罔闻,只是叮嘱我快吃。李阙如埋着个脑袋,良久咕哝道:“他手里又不是没房。”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想到了郑欢欢的话,登时便浑身不自在起来。

    * * *

    周日一大早我就见到了传说中的跑车。浅灰色,又宽又扁(也有可能是因为宽所以才显得扁),加上圆形车头灯,简直像只戴了眼镜的蛤蟆。当时我正同几个呆逼有气无力地走在校园两侧的甬道上。边走,我们边往嘴里塞着包子,山寨狗不理,一块钱五个。之所以有气无力,是因为昨晚上已经耗光了小伙子们的所有精力。打老贺家回来后,在呆逼们的盛情邀请下,我只好去打了个通宵夜市。一如既往,搞了几盘冰封王座大家便开始自得其乐。神使鬼差,不等下完电驴,我就再次搜起了windows XP管理员密码的破解方法,有点不厌其烦。事实上一连几天牛秀琴的隐藏盘符都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你从饭里吃了只苍蝇出来,或者再准确点,食堂餐桌上被人摆了一盘黑粗油亮的屎橛子,危及性命肯定不至于,但正常人一时半会儿还真缓不过来。我就有些缓不过来。那天下午牛秀琴进来时,我正在软盟的系统专区里转悠。她问我干啥呢,该不是干啥坏事儿呢吧。我说就瞎看看。她娇笑着警告我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了毒可就麻烦了。而我这个最怕麻烦的人在搞定windows登陆密码这件事上却有点孜孜不倦。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那个焦糊弥漫的冬日夜晚,在呆逼们大打飞机之时,我用随身携带的512兆U盘做了个老毛桃PE。经小心测试,不但破解了登陆密码,连网吧的万象管理系统也一并破解了。略吓人。

    保时捷的出现也略吓人。身后的杨刚突然喊了一声:“靠,保时捷!”那种口气你知道,像一个在黑暗中蹉跎太久的人迎来了第一丝曙光。加上口干舌燥,这声音难免龟裂多褶,连校园里的麻雀都惊得飞了起来。我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只浅灰色的蛤蟆,顿时便想到了陈晨。蛤蟆放慢速度,随后嘟一声停了下来。车窗下移,果然是陈晨。而一旁坐着的居然是李俊奇的大奶女友,因为坐在豪华跑车里,所以她的奶子显得更大了。对这种开放式的性关系我并不惊讶,我只是觉得大胸的立体感愈加强烈,这种强烈深深地震住了我,是的,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大胸女冲我笑了笑,我也冲她笑了笑。陈晨问我们干啥去了,我如实回答,如你所知,答案让人有些不好意思。他又问我录音的事咋样了,我说最近在加紧排练,他说了声好就摇下了车窗。然而保时捷没跑多远又停了下来。等我们走过去,陈晨就把沈艳茹的手机号给了我,他说这事还得我们积极点。于是隔着豪车的窗户,我用冰冷的手记下了白毛衣的手机号。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陈晨的号码,他大概也没有我的。关于这货我有俩疑问,第一,他有没有驾照?第二,胳膊好得是不是略快了点?第一个问题当然没法问,所以我问了第二个。我说:“你胳膊好了啊?”他愣了下,随之哦了一声。怎么说呢,我权当是受宠若惊了。

    乐队的外联一直是大波在跑,所以理所当然,我把白毛衣的手机号给了他。大波却拒绝了。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任我软硬兼施,他老毫不动摇。实在没办法,我说我们是螺丝钉,他是发动机。大波总算露出了淫荡的笑容,但立场依旧坚定,他说正忙着毕业考试,焦头烂额的,光那个声乐课都能把他玩死。真他妈纳闷我们的主唱高材生啥时候开始担心声乐课了。看来只能由我挺身而出去承担起传播青年文化的重任了,真是令人悲伤。临走,大波问我从哪儿搞到的手机号,紧接着他又不屑地表示这种院领导的联系方式想弄到手也容易得很。恕我直言,这话让人没法接,我只能“靠”了一声。“还是你那个啥老乡吧?”大波笑笑。

    我只好摊了摊手。

    “也是艺术学院的?”

    我继续摊了摊手。

    “官二代吧?”

    “靠!”我不得不正视了大波一眼,“你咋知道?”

    “一看就是个衙内嘛,这种傻逼哥见多了。”他操起盘子里的红薯片,一时嘎嘣脆响。

    十一月十三母亲生日,正好是阳历十二月二十四号。尽管有陈瑶当军师,买礼物这事也是伤透了脑筋。在市区各大商场杀了一个来回后,最终由陈瑶定夺,买了条羊毛围巾。当然,她老还建议在平海订束粉色康乃馨,被我委婉地谢绝。我觉得送花什么的太过夸张,弥漫着一股浪漫主义表演欲,让人起鸡皮疙瘩。陈瑶争辩说康乃馨代表母爱哦,我说你给你妈送过吗,她就不吭声了。如你所见,想和做是两回事儿。平安夜演出不少,各校、甚至各院系都有自己的节目,在电音论坛抢夺西操场大舞台失败后,我们自得其乐地去了X大西门的Livehouse。虽然都是无偿演出,但好歹这里供应免费酒水。演出开始前我给母亲去了个电话,她刚到家。“今儿个还这么忙啊?”

    “今儿个咋,啥特殊日子?”母亲语气平常。

    “那是我记错了?”

    “嗯。”

    “那礼物咋办?退回去?”

    “光听你说,就是不见影儿。”母亲笑了起来。她说中午请全剧团吃了个饭,晚饭就在家里吃,“你奶奶刚出院,要出去也不方便”。不过父亲难得地下了一次厨,据说是跟着小舅学艺多日。这么说着,她长吐了一口气。

    “咋了?”

    “没事儿,有点小感冒,”母亲笑笑,“你呀,能记着妈就知足了,还买啥礼物,花那冤枉钱。”

    平安夜之后,天终于放晴了。是真正的晴,阳光从蓝天上淌下来,你几乎能听到它流动的声音。老天爷却有点不甘寂寞。就在二十六号凌晨,印度洋上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海啸。所谓前所未有,第一是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听说过“海啸”这种东西;第二是,当旋风般的巨浪在各路媒体前欢腾时,往常那些冷冰冰的数字总算让呆逼们感到了那么一丝凛冽。当然,该吃吃,该睡睡,该打飞机打飞机,别人的苦难总不至于让我们丧失活着的乐趣。我们唯一的优点就是真诚,如果有优点的话。迄今为止,印度洋海啸最令人遗憾的一则新闻是关于成龙大哥的,据说海啸发生时他就在马尔代夫海滩上——“日他妈的,咋没淹死丫挺的!”呆逼们说。总之,整整一天,所到之处人们无不在谈论海啸。空气中那些跃跃欲试的兴奋甚至有了点零三年非典时的意思。真是不可思议。

    当晚月朗星稀,我和陈瑶打操场散步归来时脚步飞快,闷声不响。倒不是说咱们在掂着脚尖走路,而是说出于某种原因,我俩统统闭上嘴巴,誓死不吭。这个原因嘛,很简单,你也可以回答一下: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到底有没有资格为灾区人民捐款?这完全是个现实性问题,但陈瑶觉得我残酷冷血,那我也只好觉得她爱心泛滥了。就在东操场北侧甬道的拐弯处,我们险些撞上两个人。真要“撞上”也不容易,我的意思是,大地如此广阔,大家何必把黑乎乎的影子交叠一起、纠缠不清呢?来人一男一女,女的香水味浓烈,在这样一个冰冻的银色夜晚也毫不收敛。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女人“咦”了一声。或许我也“咦”了一声,这个真说不好,毕竟眼神就那么一滞。又往前走了两三步,我才停了下来。女人也扭过脸来,过了一两秒,她叫了声“林林”。如你所料,正是牛秀琴。她穿着件黑貂,戴着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男的一身黑呢子大衣,小平头,捂着个白口罩,眉目间有些眼熟。我以为牛秀琴会简单介绍一下,然而并没有,她只是笑笑说这大晚上的出来散步,也不嫌冷。我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而牛秀琴也没纠缠下去,她说她有事儿要先走,回头再说。“那个谁,老姨走了啊。”隔着两步远,她冲陈瑶挥了挥手。老实说,要不是陈瑶嘴巴紧闭的样子,我真觉得这是一场梦。

建宇大火在印度洋大海啸泛起的口水中尘埃落定。如行政法老师所说,确实处理了几个人:三个保温材料质检员,两个项目施工监理,一个项目执行经理,一个副总经理,两个城建局科长、一个副处,连物业公司老总都被献上了祭坛。而被立案调查并提起公诉的拢共五个人,物业公司老总依旧没能跑掉。老贺说这货起码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名单中并没有“梁致远”。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许久未见,我竟有点怀念那个三千张老牛皮了。或许,我怀念的只是一种确定性也说不定。好吧,无论如何,零五年就要来了。

第五十四章

  似乎直到进了小区母亲才想起陈瑶,她问我咋一个人回来了。说这话时,她撇过脸来,嘴角总算荡开一抹柔和的弧度。大概是没怎么化妆,母亲脸色有些苍白,右眼坡甚至略显浮肿,只有涂了裸色唇膏的双唇亮晶晶的,生动依旧。她畅怀穿了件中长款黑羽绒,难得地扎了个马尾——潦草,却一如记忆中那样一丝不苟,你能看到光洁的额头上方因紧绷而发白的头皮。然而说不上为什么,这种紧绷让我没由来地心生警惕,一时竟无言以对。「咋了?」母亲找着车位,也不看我,「吵架了?」

  「哪能啊。」我下意识地揉揉眼,从鼻孔里响亮地喷出一口气。

  母亲嗯了声,也没细问。甚至她有没有「嗯」,我都说不好。这让我颇感意外,准备好的长篇说辞瞬间变得荒唐可笑。直到熄了火,她才扭脸冲我笑了笑。已近正午,蟹黄般黏稠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变成了淡寡的鱼肚白。在这种皱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过的光线中,连母亲的笑都变得淡寡起来。于是唇瓣上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了几分暗淡。

  其实这一路上,母亲拢共也没笑几次。第一次是住长途站大门口,一如以往,她俏生生地站着,见我出来便招了招手;第二次是驶上了环城路,我问她生日礼物收到没,她笑笑说都戴两天了,末了夸我眼光还不赖。后两次如你所见。甚至——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谈到奶奶的病情和接了两通电话外,她的话也不多。当我那些省城大学里稀奇古怪而又故作夸张的见闻潮水般涌出时,母亲也只是嗯了几声,像是托塔天王摆开了架势,风风雨雨无异于屎尿口水。「咋了?」我挺挺脊梁,终于问道。

  「啊?」母亲拢拢耳畔并不存在的发丝,随即笑了笑,「没咋啊,你说说你,放个假连床单被罩也不捎回来,鬼知道你那床咋下得去身子。」这么说着,她剜了我一眼。这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晴,多云,摄氏零下十六度。

  至于陈瑶,谁也没料到为灾区献爱心引发的冷战会一连持续好几天。可怕的是,我乐于这样。倒不是说鄙人心理变态,而是事情已然如此,且看它如何发展吧。最起码,在北国漫无尽头的冬日里,这种莫名其妙的对峙为心绪不宁的我带来了那么一丝乐趣——好吧,归根结底,还是心理变态。上次陈瑶来平海时,母亲就约她元旦再来玩,这次圣诞节算是发出了正式邀请。去哪儿玩呢?平河滩看看冰雕啦,原始森林瞧瞧雾凇啦,好玩的地方多去了。我说,这逢年过节的,你们这第三产业可不忙得要死啊?母亲说,一年这一次空还抽不出来?放心来吧。按她的计划,是全家出游,包括整日与猪、鱼作伴的父亲。当然,很遗憾,奶奶被排除在外。术后两周不到,她老就出了院,因为父母皆忙,只好请了个护工。奶奶原本指望某位远方表亲来照顾她,如你所料,被母亲残忍地谢绝了。要我说,谢绝得好。

  如母亲所说,父亲在家。确切说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我回来就说:「回来了。」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了两步,然后——猛然立定不动了。他头发乱糟糟的,像个老鸹窝。于是他就搔搔老鸹窝,笑笑说:「给你倒杯开水去。」

  我问奶奶呢。父亲回头「哦」了一声,但还是母亲抢先开口了,她站在地毯的东北角上,把钥匙晃得叮当响:「睡着了吧,你不会看看去?」于是我就看看去。如她所说,确实睡着了,一如既往,头发花白,但气色不错,发福的脸蛋在紧绷中容光焕发。这光泽,与干枯的头发、与周遭的气味形成一种巨大反差。然而毫无办法,冬天就是这样,要么忍受寒冷,要么就得尝尝生活、甚至生命的味道。

  「睡着了吧?」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纤细腰身。

  我点点头,然后不受控制地说:「屋里闷。」

  母亲扭身进了主卧,也不知听到没。父亲还是坐在沙发上,左首茶几上立着个保温杯,正冒热气。于是我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电视里是什么新年诗会,装模作样的,和小学语文课不相上下,老实说,我烦死了这套陈腔滥调。但父亲看得极其认真。他右手托着下巴,时不时还要跟着念叨两声。老天在上。边喝水,我边和我亲爱的爸爸聊了几句。我问他今天没去养猪场,他说没。他问我冷不冷,我说就那样。然后我俩就笑了起来。再然后似乎就没话可说了,父亲便自作主张地把奶奶的情况又通报了一遍。半杯热水喝得人大汗涔涔,我拎起背包,冲卧室扬了扬下巴。父亲点了点头。在我握住门把手时,他说:「昨儿个你妈刚把被子给你晒了晒。」

  等我打卧室出来,客厅里竟没了人。保温茶杯还在,依旧冒着热气。父母卧室门户紧闭,悄无声息——起码在朱军令人作呕的阉猪声中,我没能听到任何响动。倚着沙发背欣赏了会儿声情并茂的猪叫,我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换了几个台。遗憾的是今天没播NBA,而是美国的一个什么牛仔运动,挺搞笑的。没两分钟,奶奶就在屋里叫开了,她问我回来没。等我现身于面前,她老便拍拍身下的医疗气垫,抱怨再这么躺下去真能把她给活活憋死。「唉呀妈呀,不行了,不行了!」她近乎挣扎着说。但没有办法,该憋还得憋,除非不想要腿。我问奶奶每天的康复功课都做了没,她诚惶诚恐地表示做了,然后说护工太凶,「就跟那谁家的儿媳妇一样,真能把人吃喽」。就这捏肩拍背的功夫,她的生活感悟机关枪一样把我打成了个马蜂窝。

  在奶奶酣畅淋漓之际,母亲推门进来问她解手不。正爽着呢,真想解手,她老也没空。母亲笑笑,问我晌午想吃点啥。我说随便,啥都行。她也没说什么,就那么倚在门边,双手抱臂看了好一会儿。母亲啥时候离开的,我也说不好,就像她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直到父母房间传来说话声,我才确切地意识到她已不在屋里了。然而父母的说话声有些大,也不能说「大」,应该是「吵」,你知道的,口气有点冲,仿佛波浪拍打着礁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在节节攀升。我不得不趁奶奶说话的间隙竖起了耳朵。就这迟疑的当口,交谈声己变得激烈起来。父亲说了句什么就没了音。母亲的声音却越发高亢。隔着几道墙,声波呼啸而来,毛茸茸的,庞大而又尖细。我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真真切切,我听到母亲说:我还错怪你了?奶奶显然也觉察到了端倪,她梗着脖子,双目圆睁——恕我直言,像个正在被电击的婴儿。「吵啥吵,」她挥舞着胳膊,「有啥话不能好好说?」也许是气流受阻,奶奶声音奶声奶气的,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忍无可忍,我冲进了客厅。

  奇怪的是,「交谈声」并没有清晰多少。或许他们在刻意压制。但母亲干涩紧绷的嗓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不想听你说这些!」

  「跟他说去!」

  「跟他说啊,跟我说干啥?」

  「保证个屁啊保证?」

  父亲的声音嗡嗡嗡的,像个小功率电频发射器,具体说了些什么,压根听不清。我真怀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语。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甚至父亲有没有说话都无关紧要。我站在客厅正中,埋伏于央视体育解说员不尴不尬的枪林弹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动半步。橘黄色的卧室木门上倒挂着个福字,红黄相间,那是母亲利用闲暇时间在办公室一针一线勾出来的。此刻它轻轻摆动着短穗,仿佛被什么惊扰了美梦。而阳光迈过露台,在客厅南墙上瘫下半个身子,于一片松软中熠熠生辉。我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蓝天。很蓝。虽然有大朵大朵的云,依旧很蓝。蓝得令人惊叹。就在这片松软和清澈中,父亲又说了句什么,带着股老牛喘气般的犟劲儿。房间里更安静了。央视解说员索性结巴起来。「啥意思?」母亲声音轻轻的,像是刚打睡梦中醒来。

  父亲没吭声。或者我们假设他没吭声。因为紧接着室内「嘭」地一声脆响,宛若奏起了礼炮。与此同时,母亲说:「啥意思严和平?」还是很轻,却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你一听就知道。父亲仍然没吭声。或者我们再次假设他没吭声。因为一番喘息的间隙,室内同时响起了很多「嘭」,也不光是「嘭」,兴许掺杂着「咣当」、「啪」、「叮当」如此等等吧。像是搓麻将,或者下饺子,再或者坦克碾压人群,一种规模效应,排山倒海的感觉。我盯着牛背上四仰八叉的乡巴佬愣了好半晌。要说吵架拌嘴,父母未必比其他夫妻少。但劈劈啪啪摔东西在我印象里不说没有吧,也并不多见,起码就我亲眼目睹来说,是个零。等乡巴佬终于在唏嘘和叫嚷中摔下牛背时,我快步走向父母卧室,片刻后叩响了房门。很有礼貌。里面立马没了音——兴许有粗重的喘息,我也说不好。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良久,我听到了母亲的抽泣。轻巧,迟疑。像是雨后荷叶上的水珠,圆润饱满,谁也说不准它会在哪一阵风中滚下那么一粒。

  我再次叩响了房门,粗鲁了许多。这下连荷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竖起耳朵,里面悄无声息。我叫了声妈,没人应声。我拧了拧把手,反锁住了。我说爸,依旧没人应声。于是我就放弃了。面壁般,我呆立着,对着木门,对着轻轻晃动的倒「福」。我多想抽根烟啊。屋里的两人像是消失一般,杜绝了任何生物活动的迹象,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发现他们竟有如此能耐。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捕捉到了父亲的叹气声,粗哑得像倒挂的肉猪喘出的最后一口气。一阵哗啦哗啦响,母亲飞快的脚步声,持续了十几秒后,锁簧发出一声愉悦的呻吟。门开了。母亲拎着包冲了出来,脸颊通红,面无表情。一溜风似地,她携着一抹馨香从我面前飘过,令人手足无措。我往屋内瞄了一眼,没看到父亲,也没看到想象中的一片狼藉。母亲在玄关口换鞋,先是屈膝弯腰,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费力地往脚上套着靴子,任我喊了两声妈都无动于衷。我默默走过去,挨着她蹲了下来。我能看到那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水。我捉住了她的臂弯,然后是手。母亲顿了一下,总算瞥了我一眼。那两汪饱满的湖水天旋地转。她迅速低下头,又把脸歪向右侧,却再次神经质地垂了下去。「不行了,不行了,」她说,「再这么憋着真要把你妈憋死了。」这么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真的掉了下来,热乎乎的,砸在我的手背上。从小到大,绝无仅有。我攥着那只小手,用力吸了吸鼻子。

  半响我才问咋了。这时母亲已在右胳膊上擦干眼泪,顺利地穿上了另一只靴子。她闷声不响地站起身来,抓住羽绒服就扭身去开大门。我只好死死按在了门锁上。母亲垂着头,轻轻说:「松开。」于是我就松了手。一股清冽的冷风袭来,我贪婪地喘了口气。就这一刹那,我才瞥见父亲站在身后,就在主卧门口一动不动,像棵生长多年的榆木。奶奶的声音也适时地传了过来,饥渴地灌进我失聪多年的耳朵。她说:「啥话不能好好说,啊,有啥话不能好好说?」拿腔捏调,抑扬顿挫,真真跟唱戏一样。而我己顾不得这许多。在楼道里我总算喊住了母亲。她边穿衣服边往下奔,我吼了声「到底咋了」,她才停了下来。「到底咋回事儿?」我攥住扶手,轻声说。

  马尾晃了晃,母亲撇过脸来。是时,通过旋转的楼梯口,伴着小孩的鬼叫,楼上传来一嗓子空旷雄厚的女声:「不吃饭是吧?不吃饭是吧? 一会儿喊饿我不打死你个屄崽子!」显然母亲也听到了,她垂下眼皮,说:「问你爸去。」

  不可控制地,我猛一哆嗦。霎那间,蒋婶白白胖胖的身子,海飞丝,顶楼门廊下干枯的死蝙蝠,所有这一切像再也遏制不住的酸水从我胃里翻涌上来。我不得不喘了几口气。而母亲抬脚就走。我紧追两步,问:「你去哪儿?」她好歹停了下来。隔着楼梯拐角,我越过母亲脑袋盯着她身后白墙上的红色污迹说:「别跟他一般见识。」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我也不搞懂为什么要这么说,它就这么恰如其分地蹦了出来,我别无选择。

  母亲扭脸瞅了我半晌,最后拎了拎包说:「乌鸦别说猪黑。」

  在楼道里呆了许久我才哆哆嗦嗦地回了家。父亲在客厅里坐着,依旧是新年诗会,至于他老有没有看进去我就说不好了。奶奶还在屋里唠叨,说了些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挨沙发坐了好一会儿,父亲才问,你妈呢。我说不知道。于是话语权便又让给了电视里假模假式的主持人们。就这么呆坐一阵,他问吃啥饭。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心头火气,嚯地站起身来说:「不吃,还吃个屁饭!」父亲仰起脸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虽然目光旋即就垂了下去,肢体却好半晌才恢复了动作——他双手下滑,在两侧裤袋上徒劳地摸了摸。犹豫了下,我把兜里那半盒红梅给他撂了过去。晌午闷了点咸米饭。在我印象中,这是除了炒鸡蛋和下面条外父亲唯一会做的饭。至于排骨和小牛肉,他说得请教请教小舅,上次学艺不精,这次还是不动为妙。午饭奶奶倒吃得挺香,当然,免不了要听她老抱怨——「和平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干嘛老惹人生气?」

  「你妈啊,脾气就是犟,我看(她)也是越长越大了。」

  「打是亲骂是爱,哪有夫妻不吵架?孩儿都这么大了,别太过就行!」

  饭后父亲就回了小礼庄,临走打电话叫来了护工。三十来岁一媳妇儿,不黑不白,瘦瘦高高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天知道奶奶哪来那么大怨气。我躲房间里给母亲打电话,一连好几个都是关机。一觉醒来,她竟回了个电话过来。或者确切说,母亲打电话搅浑了我零四年的最后一个午觉。直截了当,她说她有事儿去林城,刚到。具体是啥事儿,她没说,我当然也没敢问。之后就是沉默。良久,母亲问中午吃啥饭。我如实回答。她又问护工来了吧,我说嗯。随后,母亲就挂了电话。她说:「挂了。」就是这样。或许有那么一两秒,体内有种冲动驱使我说点什么,但不等话出口,字字句句便烟消云散。而天不知啥时候阴了下来,我盯着窗外触不可及的灰影发了会儿呆,然后就打了个老嗝。如你所料,咸米饭有点不消化。

  当晚几个呆逼聚了聚,酩酊大醉。不知怎么,我们就谈起了原始森林。有呆逼说:「国际雾凇节,牛逼啊,牛逼!」

  「国际雾凇节?」。王伟超哈哈大笑,火锅里的汤汤水水都要被颠得飞溅起来,「给你说,那鸡巴玩意儿啊,保不齐是拿水枪乱呲出来的!」

  「靠,有可能!」有人赞同。

  「你又知道?你倒是呲一个看看?」有赞同就有反对。

  老实说,王伟超这个观点稍显激进,但又深刻契合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实际情况,所以饭桌上立马分成了两派,一时争论不休。而这个事除非亲自呲一呲、比一比,也难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结论。在一众面红耳赤中,有人开始转移话题,问那啥原始森林有谁去过了!

  「我去过!」虽然搞不懂自己算不算去过,我还是挺身而出。

  「咋样?」

  「还行吧。」

  「肯定没开发前好玩儿,以前老虎、狼、豹子、狍子啥都有。」有傻逼开始扳手指头。

  「吹牛逼呢,没开发你去玩?」

  「这你就不懂了,没开发的才叫原始,建业他们这么一搞,还有个屁玩头?忽悠傻逼罢了!」

  「妈个屄,这也是你们钢厂开发的?」呆逼面向王伟超。

  后者吐著烟圈儿,笑而不答,倒是另一个呆逼接了茬:「你以为呢,鸡巴平海哪个项目陈家哥几个不掺一脚啊!」

  或许他说得对,我晃晃脑袋,感觉是时候放放水了。

  一早起来,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原本大家还决定屈尊到原始森林走一遭,这下算是欢天喜地地泡了汤。王伟超不知从哪儿搞了两杆鸟枪,呆逼们就兴冲冲地跑去打野兔。然而沿着平河滩奔了十几里地,硬是屁也没见着,没准儿真是童年记忆出了岔子。就我们蹲在桥洞下烤火时,母亲来了一个电话。她说大雪封山,可能这几天都回不去。虽然知道林城多山,我还是问她啥山。「啥山?啥山哪知道,就是个山沟子呗。」

  「跑那儿干啥?」我躲开聒噪的傻逼们,终于问。

  「有事儿呗。」

  我清清嗓子,没吭声。倒不是赌气,而是不知说点什么好。

  「赵XX还记得不?他就在这儿搞根雕。」

  赵XX不应该说「记得」,应该说「知道」。当然,母亲确实提过他几次。算是评剧界的名人吧,编导过几个著名的剧作,早年工过小生、卖过豆腐,当年吴祖光拍《花为媒》时他还在剧组跟过班,退休后听说一门心思在搞什么剪纸(忘了在哪家报纸上看到的访谈),现在倒好,又跟根雕杠上了。这老干部艺术起来是不是太容易了?母亲曾开玩笑说想请他出山,当个艺术顾问什么的,眼下还是不是玩笑我也拿不准了。得知母亲的消息后,父亲情绪就稳定多了。但他决计不会跟我谈一谈,我自然也不会「问你爸去」。没有原因,这就是事实,铁一样的事实。然而还是无法想象,我们父子身上会发生一个类似余华小说里的故事。匪夷所思的噩梦。

  如果蒋婶是一个噩梦,或许牛秀琴也算一个。在焦头烂额和忐忑不安中我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直到2005年元月一号上午的一个电话。她盛情邀请我前去吃火锅。百般犹豫,我还是去了。我以为自己没啥兴致,不想还是高估了大头。在老姨罪恶夸张的淫声浪语中,我一连射了两次。即便如此,还是意犹未尽,我觉得自己真是完蛋了。搞完了牛秀琴让我先洗,结果她中途又窜了进来。搓澡,洗头。「瞅瞅老姨对你好不好,」她说,「对你老姨夫都不带这样的。」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只好皱了皱眉。牛秀琴便在我裆下掏了一把:「逑样,啥脾气一天?不如你姓牛得了!」然而姓这种东西我说了也不算。

  兴许是饥肠辘辘使然,打浴室出来后我便快速穿戴整齐。非常快,以至于牛秀琴见了不免愣了愣。「哟!」她抖了抖奶子。我笑笑,自然而然地在电脑桌旁的黑色皮椅上坐了下来。甚至即兴地,我两手操兜,只用屁股就让自己灵活地转了一圈。牛秀琴坐到梳妆镜前折腾了好半会儿头发。她说了句什么,却在吹风机的嗡嗡声中消失不见。等她扭着屁股再次移位床上时,我问她上次去平阳干啥了。当然,纯属瞎问,没话找话。「管得多!」她一面摊开丰满的胴体,一面撇了撇嘴。

  「那哥们儿谁啊,戴白口罩那个?」我又转了一圈,与此同时问道。

  「啧,咋回事儿你!」牛秀琴笑笑,冷不丁撂了个抱枕过来。

  说来惭愧,我一个趔趄,险此把兜里带着体温的U盘抖出来。太夸张了。

  牛秀琴更夸张。她就这么酥胸半露地躺在床上,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第一个是打给她儿子的,也就是冬冬。没准儿那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瘦猴也在。她问他们在哪儿玩,吃饭没,当然,不忘强调她很忙。第二个应该是工作上的事,逼逼叨叨的,很长。没听错的话,提到了市篮球城的一个工程。还有第三个,可能是打给某个朋友,口气随意,老半天才崩出一句话,或许这个更长。在我觉得已到了忍耐的极限时,牛秀琴翻个身,指了指衣柜。我小声说:「啥?」

  「啥,找个内衣呗,啥。」她声音不高不低,但丝毫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于是我就去找内衣。在她的悉心指导下,我总算拎了套黑色蕾丝出来。然而还没完,接过内衣后她突然拍拍脑袋(并没有真拍),欠久腰说:「忘了都,给老姨来点乳液,劳驾!」

  哪怕一百万个不情愿,我还是从数不清的瓶瓶罐罐中找出指定的一款给这老姨涂了上去。先后面,再前面。牛秀琴姿态悠闲地握着手机,笑吟吟地挥洒着目光,像块随时准备发酵的面团。她大概试过一万种减肥方法,最后得出结论说最有效的还是管住嘴。当然,这样最省事儿。涂奶子时,她咯咯地笑,我真纳闷电话那头的人是如何忍受这样一个交谈对象的。紧接着,她岔开了腿。不可避免地,我看到她的屄。像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悠闲,牛秀琴伸脚在我的裤裆处搔了一把(确切说是搔在了左兜里的U盘上)。与此同时,她又笑了起来:「别又不老实,啊?」老天在上。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是对方先挂的也说不定),牛秀琴问我午饭在家吃还是出去吃。我说都行。她说要在家吃还得出去买菜。我说那就出去吃吧,「不过,上次的红酒烧牛肉真不赖」。是的,我是这么说的。牛秀琴就白了我一眼:「早有盘算,还他妈装模作样!」费了一番功夫,她才穿戴整齐,出了门。牛秀琴一走,我就开了机。说不上为什么,插入U盘时,满手心都是汗。和设想的一样,轻轻松松,40G的隐藏盘符像个羞答答的大姑娘般现于眼前。遗憾的是,设有分区密码。这个说实话,早在意料之中。我为自己的执着深深感动。但密码不好破。蓝色进度条犯了羊癫疯一样,来来回回,没完没了。虽然房间里并没有挂钟或者类似的玩意儿,我还是听到了指针的「滴滴答答」。大概有个五六分钟——也可能是十七八分,这个真说不好,楼梯上猛然传来一溜儿脚步响。条件反射般,我立马重启了电脑。我感到自己头发都竖了起来,握住U盘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一瞬间,门被拧开。

  「算了算了,这大冷天儿的,来来回回折腾老姨呢,」来人挎着包倚在门口说,「我看咱还是出去吧。吃火锅,赶紧的!」

  第五十五章

  元月三号一晚上我都在搜罗加密知识,Google、Yahoo、百度,甚至在黑盟和软盟上发帖求助。然而,收获寥寥。目前市面上主流加密工具就那几种,PGP、Turcrypt、Dekart privatedisk……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真正熟悉这套东西的却没几个人,毕竟文件加密尚属新兴领域。不过共识还是有的,大多数仁兄认为除了xp本身的系统加密,其他加密工具暴力破解的可行性微乎其微,更不要说有些软件支持双算法多重加密,甚至专门配有外储式电子密匙。牛秀琴用的是哪一种我当然没注意,事实上她用的什么算法我都说不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老姨没用系统加密。xp的系统加密太弱,也因此即将推出的vista才专门搞了个bitlocker,算是与时俱进。总之,指望一个PE就能搞定一切,我果然还是太天真。当然,牛秀琴用的多半是付费产品,原因么一一品质保证,操作简单。这是我对一个想要保持身材却惮于任何运动的人所能作出的最善意的推断。

  后来黑盟有人留言,建议用间谍软件什么的,他甚至发站内信来问我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大费周章」。是时,奶奶早己睡去,父亲鬼头鬼脑地进来催了一次后也回了屋。这样一个寒冬夜晚,周遭是如此寂静,以至于机箱风扇的隆隆声带来一种盛夏的燥热。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冒了一头汗。雪还在下,毛线球一样,可惜听不见任何声音。一阵烦躁突然潮水般涌来,几秒种后我近乎气急败坏地关掉了浏览器。是的,我似乎这才发现白己在隐藏盘符上耗费了太多精力,此种病态的痴迷莫名其妙且毫无必要。事实上,牛秀琴的硬盘里藏着什么狗屁玩意儿与我何干?就这当口,手机响了。当陈瑶不哭不笑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地问我准备给自己放几天假时,我简直有些痛恨自己了。她问我在家干啥呢,愣了好好一会儿,我扫了眼桌上的相框说:「不知道。」元旦过后母亲再没来过电话,有时我也想打过去,却总也摁不下那油乎乎的拨号键。我甚至迷迷糊糊地想,大雪封山是否连信号也会一并冻住?

  然而四号晚上刚吃完饭,母亲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没有任何征兆,她径直推门进来,携着北国十年一遇不知疲倦的暴雪。我刚打奶奶屋出来,父亲则躺在客厅沙发上,电视里是新闻联播,母亲一声不吭地换好鞋,继续一声不吭地回了卧室,整个过程眼帘低垂、目不斜视。兴许是喝了点酒,好半晌父亲才反应过来,他从沙发上弹起,像只大虾蹦出了油锅。随后他看了看悄然闭合的门(倒「福」的短穗尚在兀自抖动),又看了看找。我迅速移开了目光,但很快,还是条件反射地朝倒「福」走去。敲了敲门,没反应,当然,有声音——窸窣声,拉链声,抽屉闭合,柜门开启。略一犹豫,我拧开了门把手。床上堆着些衣物,母亲埋首在大衣柜里,轻撅着个屁股,蓝色牛仔裤包裹着冬日丰熟的轮廓。我吸吸鼻子,轻咳了一声。母亲却不为所动,像是没听见。好半晌,她才把自己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依旧没抬眼。叠了两件衣服,她坐床上褪下了牛仔裤,拽裤腿时颇费了一番功夫,乃至腰间的一抹肉色亮得晃人眼睛。然后是薄绒裤。牛仔裤被撂在摇椅扶手上,裤脚些许泥泞,半条裤腿都是湿的。一旁的羽绒服也好不到哪儿去,一眼扫过去我便发现上面裂了道口子,蓬松的羽毛们探头探脑,跃跃欲试。我一个跨步上前,掂起羽绒服四下瞅了瞅,与此同时叫了声妈。母亲总算瞥了我一眼,她提上薄绒裤说:「拾掇几件衣服就走。」

  「去哪儿?」我揪着那条半尺来长的口子,像是为它的主人捂住了伤口。

  母亲没吭声,而是扭身下了床。她脚光着,脚周一片通红。衣服尚且如此,靴子什么样无需赘言。我又吸了吸鼻子,然后才发现父亲不知啥时候进来了。他贼头贼脑地喘着气,虽在刻意压制,但终归比榆木要活泼上许多——一种新型的光合作用也说不定。我瞅瞅父亲,又瞅瞅母亲,之后便放下羽绒服走了出来,虽然我也拿不准给他俩留下空间是否明智。为了避嫌,带上卧室门时,「砰」地一声响。同样为了避嫌,我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大,乃至温总理的眼镜都差点被他慈祥的话语震得掉下来。他老在慷慨激昂地向印度洋海啸的遇难者们表达祝福,可以说相当温馨感人。当然,具体说些什么我不清楚,因为我竖着耳朵,起先还坐在沙发上,后来索性挪到了父母卧室门口。然而始终没有什么像样的声音,直到两声拉链响后,父亲笑笑,叫了声凤兰。母亲没说话,起码我没听见。窸窸窣窣,拉链声再次响起,间杂着脚步声。半晌,父亲声音松弛下来,像初春蓬松的柳絮,他又叫了声「凤兰」。但很快,他嗓音急转而上:「这大晚上的,你又去哪儿?!」

  电光石火间,我迅速后撤。但门瞬间被拧开,母亲挎着包,身后拉了个皮箱。我狼狈地穿好挣脱而出的右脚拖鞋,灰溜溜地退了两步。我觉得自己的脸胀了起来,像个亟需放飞的氢气球。母亲显然也愣了下,她嘴角撇了撇,终究没发出声音。父亲也跟了出来,他一身秋衣秋裤,挺着肚子杵门口叉了会儿腰。这期间母亲在玄关换好鞋,又回卧室拿了个包装袋出来,打我们身边经过时,父亲终于说:「妈个屄的,你到底去哪儿!」母亲压根没搭理他,径直穿梭而过,掂起脏靴子,打包,放入皮箱,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风般轻巧。片刻,父亲喘口气,快速朝门口冲去,肚皮都颠了几颠。这道厚重的风让我有些紧张,老实说,我不希望那些狗血影视剧中的肢体冲突发生在自己家里。好在父亲适时停下来,又叉上了腰,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低沉而隐秘。母亲推开防盗门,扭过身来:「办公室,还能去哪儿?」拎起背包,拉起皮箱后,她又说:「不想跟你吵,严和平。」毫无疑问,说这话时,那双眸子在我身上也轻闪了一下。

  手忙脚乱地换好鞋,我紧随母亲走了出来。步入冷空气中时,脑袋空空如也。父亲应该在门口站了许久,进电梯的刹那还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对不请自来的跟班母亲倒也没多大意见,事实上她没作任何表示,任由我喊亮声控灯后僵硬地戳在一旁,呼吸凝滞。在电梯尖锐的灯光下我不得不冲母亲咳了两声,可惜未能奏效。我只好裹紧羽绒服,讨好地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屁话。我说:「啊。」我说:「真冷啊。」我说:「也不知道这雪能下几天?」母亲总算哼了一声,她通过镜子瞥了我一眼。说不上为什么,那两汪湖水冰冷得令人诧异,一瞬间我甚至后悔下来了。出电梯时,母亲问我去哪儿,我一把抓住行李箱,硬着头皮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是这么想的,但没能说出来,因为四五个邻居鱼贯而入,他们兴奋地打着摆子,像是刚从冰雪世界归来的什么妖怪。母亲没去停车场,而是在冰天雪地中直奔小区门口。我问咋不开车,她也不答。直到坐在了出租车里,她才说毕加索还扔在林城山上,下不来。

  办公楼的暖气只供应到晚上九点,即便开着空调恐怕也有些冷。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说过去没暖气没空调也没冻掉半根脚趾头。我呆坐在沙发上,看她有条不紊地收拾床铺,那饱满灯光下的律动真是老天爷最伟大的创造。后来母亲拉开柜门,那条Gucci短裙和披肩猛然打脑袋里蹦了出来,没由来地,我一阵心慌意乱。直到母亲叫我打点水,我才回过神来,她骂我整天呆头呆脑是不是神经衰弱。我只好笑了笑。擦把脸,简单拾掇了一下,母亲挎上包说:「走。」我问去哪儿。她说:「吃饭。」是的,母亲还没吃晚饭,「一口水都没喝」。我抱怨她怎么跟小孩一样,她难得笑笑说:「一路忙到现在,哪儿来的功夫吃饭?」我问这么急着回来干啥,母亲也不答,走在白雪皑皑的商业街上时她才说:「剧团不用操心啊。」或许她说得对.但我觉得母亲过于操心了。经过四天四夜的暴虐,雪已经小了许多,这会儿飘在我们头上,像是羽绒服里跑出来的劣质鸭绒。母亲问我元旦放几天假,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问我还上不上学了,我说明天就走呗。半晌,我吸吸鼻子,又说:「你不回来,我哪儿放心啊。」难得的甜言蜜语,当它们打嘴里溜出来时,我也是大吃一惊,登时心里怦怦直跳。而母亲,只是哼了一声。

  饭间母亲问起奶奶的情况,我说很好啊。理所当然,谁也没有提及父亲,多么古怪的默契。父母之间的事我从没想过问,我没问母亲打算怎么办,没问她准备在外面住多久,甚至任何会让人联想到这件事起因的东两我都会主动屏蔽掉。漩涡就在那里,而我很可能是它的一部分,哪怕只是条尾巴也足以令人羞愧难当。母亲叫了个牛犊火锅,吃得人满头大汗。虽然之前一直在推脱晚饭吃得很饱,一旦操起筷子,那些僵硬扭捏和装模作样便迅速被抛诸脑后。母亲问我这几天都干啥了。我笑笑,故作夸张地吸溜吸溜嘴,说啥都干了。她瞥我一眼,随后便没了言语。周遭人声鼎沸,水汽袅袅,某种密不透风的油膜将我们紧紧包裹。好半晌母亲才开口,她只是叫来了服务员,说下面吧。待服务员离去,母亲终于再次面向我,她让我快点吃,说这大雪天出租车可不好找。在我埋头苦干时,她突然问:「这几天也没跟陈瑶联系?」

  或许是太过突然,我险些给噎住。猛灌几口水,我才能说出话来,我说:「当然联系了!」

      母亲努努嘴,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寄印传奇》就响了起来。这通电话持续了许久,在我左顾右盼几近不耐烦时母亲才回来。她吩咐我五号早一点起来,说给找了趟去平阳的顺风车。我能说什么呢,我说好。

  再次踏入冰雪世界时,母亲说:「年轻人要有自己的目标,不要老搞些乱七八糟的。」我瞥过去,她却不看我,只是挽上我胳膊说:「帽子戴上。」于是我就戴上了帽子。我环顾周遭,灯红酒绿,天空污浊得像幅褪色的水彩画。这就是2005年元月四号二十一点十二分的平海。

  * * *

  雪一直没能化完,于是陆敏和她传说中的未婚夫便打平阳肮脏的雪地里走来。浓痰般的天空糊在身后,使这对新人的笑容显得愈加灿烂。准表姐夫个子不高(尽管陆敏穿着平底靴),浓眉小眼,方方正正的,总之一眼看上去,当兵的就该是这么个模样。唯一的例外是这个西北汉子难得地白净,白净得不像个西北汉子。关于这一点,后来私下谈起时陈瑶说我这是丑陋的成见,是被陈忠实张艺谋等为代表的现象级傻逼文化带到沟里去了。她在陕西见的白面书生多了去了。「起码,」她捏捏我的脸,「比你要强得多。」好吧。纳闷的是,就这么个泼妇,到了表姐嘴里竟成了只应天上有的仙女。她甚至引述张凤棠的话说林林捡了个大宝贝!「多般配」。对这些话,除了面红耳赤,我也不好说些什么。倒是对面的俩人才叫真般配,始终脊梁笔直,正襟危坐,让我恨不得把自己也叠成个方块。看得出他们很幸福。男方是个老兵,之前当特种兵时每天负重几十斤,现在到地方上干武警,「那是轻松太多了」。反倒是表姐说文化局的工作可不轻松,清闲是清闲,但应酬太多。陈瑶挤眉弄眼地说:「看来是个肥差。」大家都笑了起来,连沉默寡言的准表姐夫都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他说:「那可不,以后还有机会演电影呢。」

  元旦过后就到了一学期一度的冲刺阶段,划重点,头悬梁,锥刺股。就这间隙,我还忙里偷闲地见了两次沈艳茹。倒不是我发神经,而是她托人带话来约我们谈谈录音规划书问题。第一次是刚到半阳没两天,大波拉我到某城中村的几角旮旯里吃了顿狗肉,酒肉正酣,他告知录音的事有进展了。我以为可以录音了,不想他命令我第二天往三角楼去一趟。至于为什么是我,他的理由是上次规划书是我交的。没有办法,我只好跑了一趟——不过话虽如此,咱也未必多不情愿,倒是大波,牛牛被我拽了去。他说要因此挂科延误了毕业,他定将捏爆我的蛋。太残暴了。沈老师在办公室候着,白毛衣下的曲线生动得近乎完美。见我们进来,她便直奔主题。期间,时不时地,她要在手上的白瓷茶杯里抿上一口。搞不好为什么,那个动作很吸引人,我难免多瞅了两眼。于是很快,白毛衣问我们要不要也来一杯。我忙红脸摇头,但还是问她喝的是啥。「花茶,瞎弄瞎喝。」她笑着说。

  「养生茶,美容养颜。」一直闷声不响的大波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瓮声瓮气的(他老肯定用了鼻腔共鸣)。老实说,吓我一跳,但也提醒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沈艳茹的年龄。是的,从履历看,这位副院长怕是比老贺还要年长,但人看起来比母亲都要年轻。我不得不想到了一个词:驻颜有方。

  谈话很愉快。沈老师说她虽没听过我们几首歌,但只看歌词就知道我们还是可以的。可惜这规划书实在谈不上什么「规划」。所以,她给我们提了好几条建议。轻松的氛围中,鬼使神差地,我突然问她跳的是啥舞。

  「啥子?」杏眼眨了眨,樱桃小嘴轻薄红润,陶瓷茶杯在手中灵活地转了转。

  没有半点犹豫,我按着桌角扭臀挺胯,学了下印象中的某个动作。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夸张。白毛衣就笑了起来,小手掩着嘴,茶杯都差点打翻。她说那叫bachata,翻译过来就是情人之舞,一种南美双人舞,在国际上不流行,在国内更是小众中的小众,她也是在英国学的,这几年得闲一直在推广这个舞蹈。当然,碍于国内环境,收效甚微。

  「这个舞吧,挺好的,」她说,「有空你们也可以学学呀。」

  打三角楼出来大波骂我是不是吃屎了,这么骚。这个我也不清楚,甚至对此,我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他老。不过我还是两手捧胸浪笑着颠了颠,就像那里真长着两坨肉。大波「日」了声就走了。我问规划书咋办,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让我自己搞定。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从二十来首作品中挑几首精品很轻松,但要挑十一首差不多的,那就难于上青天了。我们讨论过两次,也没拿出什么好主意,规划书只能一拖再拖。此种情况下,陈晨便作为一个信使出现了。这是北国一年里少有的无球可打的日子,那几位老乡我也是许久未见。那天晚上陈晨直接现身于宿舍门口,和李阙如一道。我当然很惊讶,甚至有些窘迫,后者或许要归功于暖气中令人忧伤的脚臭味。他开门见山说节前就能录音,过完年录音室怕还有其他项目,所以——「规划书啥的你们啥时候能搞定?」想都没想,我说第二天就能搞定。于是他就替我约了个时间。日他妈的,真是谢谢他了。

  第二天临行前我给白毛衣打电话确认了下,她说:「行,你来吧。」结果到了三角楼下,一眼我就看到了陈晨。他穿了身曼联的冬季训练服,两手操兜站在正门前,像个吉祥物。搞不懂这是过于热心还是咄咄逼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要录音呢。在通往沈艳茹办公室的漫长旅途里,我俩也没说几句话,于是古老的木质地板呻吟得越发夸张。有那么几次我甚至觉得再这么一脚下去,我们定会在猛然出现的窟窿里应声坠落。为了避免这种可怕的结果,我试着找了好几次话头。有一次我问那辆保时捷咋样,他说:「还行啊,你要不要玩玩?」我赶忙摇头,他说:「真的,不开玩笑。」起码看起来很真诚,但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

  对修改后的规划书沈艳茹还算满意。不过鉴于她并不熟悉我们的作品,满意不满意的,都是虚的。这一点她也不否认,她说她不了解我们的音乐,但她了解小样,「小样就是精萃,要猛一点,不要考虑什么多样化复杂化系统化,不要考虑旋律,拿出你们最有特色那部分就够了」。老实说,受益匪浅啊,哪怕我自诩听过上百张国内外各色小样——这等见识怕是超验的。后来沈艳茹说:「你俩都是平海的吧?」她面对我,但谈话对象显然也包括在一旁沙发上埋头抠手机的陈晨。我不明所以地应了声,愣头愣脑的,而陈晨只是抬头往这边瞥了一眼。

  「噢,老乡。」沈老师笑了笑,用四川话说道。

  陈晨没吭声,我也不知说点什么好。想了想,我说:「咱们学校平海人挺多的。」

  「是吧,咦——」白毛衣抿口茶,猛然单手叉腰挺了挺胸,语调随着起伏的曲线一并上扬,「对了,那个……那个张老师是你妈吧?」

  「啊?」

  「张凤兰,搞剧团的,凤舞剧团那个?」

  只觉玲珑的白色曲线在眼前不断放大,好半晌我才点了点头。白毛衣馨香扑鼻,笑容可掬。陈晨又往这边瞥了一眼,旋即注意力就回到了手机上。这位疑似多动症患者不间断地抖着他的长腿,显得无比怪诞,纳闷的是现在我才发现。他的中分头更长了,娘们儿一样贴头皮捋在耳后,这样一来那张瘦削的脸便越发显得苍白。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陈建军,冬日开始变得炎热。

  「挺好的,民营剧团,艺术剧团,你妈也是个女中豪杰。」

  「你咋知道……咋认识的?」我只能笑。

  「该认识自然就认识了,打听得挺细!」白毛衣手捧茶杯踱了两步,笑笑,「录音这事儿先就这么定啦?有啥子补充的,咱回头再说,毕竟这考试啊,乃当头大敌。」

  沈艳茹说的对,每逢此时节,傻逼们个个学得昏天暗地。我要是老天爷,定会为之日月无光。令人意外的是,考前一周,母亲来了一次平阳。也没提前打招呼,她径直打电话来让我喊上陈瑶,一起吃个饭。在我们夜以继日地与寒冷和崭新的教科书作斗争的过程中,这样的一顿便饭无疑比家电下乡还要温暖人心。还是那家川菜馆,老贺也在,这倒没多让人吃惊。但当老贺操着一口沈阳普通话笑眯眯地问我复习得咋样了时,一道阴影还是不免袭来,我甚至没骨气地想,倘若私下单跟老贺套套近乎,没准儿能(否)套点题出来。当然,想想挂科的李阙如,瞬间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起来。

  饭间我问母亲干啥来了,她说还是学校那点事儿,戏曲老师没啥大问题.现代艺术老师还差几个,这个师资问题开春前就得搞定,不然秋天正式开学就有的哭了。顺嘴我就提到了沈艳茹,我说:「俺们学校有个艺术学院的老师认识你,吓我一跳。」

  「噢,」母亲抿口橙汁,脸蛋红扑扑的,「就是请人家帮的忙。」

  「谁啊?」老贺问。

  「咋认识的?」我问。

  「上次给你说那个,一个姓沈的副院长,」母亲面向老贺。在我犹豫着是否该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一遍时,她总算转向了我:「就平阳一个戏曲届的前辈,也是人托人,七拐八绕的。」

  「哦。」

  「你看办点事儿难不难?」母亲笑着给陈瑶掇了两筷子青菜,「快吃快吃。」

  最近母亲脸色不错,我祈祷家里那些破事能够早日过去,就像瓦刀抹平砖缝。至于母亲有没有搬回去住,我不知道,也没机会问。当然,说说而己,即便真给我与母亲独处的机会,我也拿不准自己会不会问。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所能找到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最好方式。至于论文项目,前期材料己整理得差不多,老贺就相关专题罗列了十来个选题。她的意思显而易见:所有参与此项目的人,谁也跑不掉。

  元月二十五号,也就是腊月十六那天,为期三日的期末考正式开始。考完行政法的那个阴沉下午,我到校门口的农行取钱时,竟然碰到了梁致远。老实说,在这一年的某些时刻我时常会想起这个三千张老牛皮,但就这么陡然相遇,我还真是吓了一跳。粱致远穿了件藏青色的商务羽绒,和这硬邦邦又黏糊糊的天气一样,看起来颇为臃肿。因为戴着帽子,我也猜不准他的大背头是否如以往那般一丝不苟。不过灰条纹围巾下的白色衬领隐约可见,它和黑框眼镜后那双闪亮的眼睛一起告诉我,这人还是梁致远。冷清清的大学城街道上,两人都愣了下,但还是他先开口了。他问我还没放假呢,我说快了,他说好久没见了,我说是啊,他问大冷天儿的出来干啥,我实话实说,他指指大学苑,说他来处理点事儿,我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自己都觉得滑稽。之后,理所当然,梁总要请我吃饭。我倒没混饭吃的意思,但还是问他吃啥。

  「随便啊,」他说,「你想吃啥?」

  「寿司?」说不上为什么,这个词脱口而出,堵都堵不住。

  「可以啊,」梁致远笑笑,「你时间要充裕,咱上新区吃。」

  老牛皮在阴冷厚重的愁云下依旧充满磁性,我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觉心里黏糊糊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五十六章

  考完试当晚,雪便蠢蠢欲动起来。第二天一早满世界都是撒丫子狂奔的傻逼。可以理解,新鲜容易让人兴奋,哪怕在这样一个季节,这里几乎从不缺雪。耗了大概两天,等艺术学院的高材生们用完录音室,我们才得以录音。结果只是试录了两首——白毛衣说有个拾音器出了点小故障,虽不至影响使用,但多少会干扰录音效果。她建议我们不如开学来了再说。其实就试录的那两首而言,我觉得效果已经很棒了,超出预期,可以了,就这质晕保证,十来首一遍过对我们来说也毫无问题。只可惜掏粪女孩也不在状态,频频出错,鼓对了贝斯错,贝斯对了吉他错,等我把吉他搞正,大波又忘了词儿。出于保护设备,录音室没暖气,于是在零下十来度的室温里,大伙儿犹如在夏天般,一个个大汗淋漓。毫无办法,我们只能听取了「制作人」的建议。甚至,后来我私下揣测,这条所谓的建议没准儿是对我们糟糕状态的委婉反馈。打三角楼出来,大波都怒了,他骂我们(显然也包括他自己):「妈个屄,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阿斗!阿斗!」陈瑶在一旁狂笑不止。

  就在这天半夜,来了个陌生电话,约我吃饭。其时我已拱在被窝里,她说在哪吃都行,随便挑。碍于在此方面经验浅薄,我并没敢「随便挑」,于是她说老市区有家特色馆子,专营法国菜,还不错。想了想,我说不如就在X大附近吧。我是考虑到交通问题,而不是多么厌恶法国菜,事实上尝都没尝过,哪有资格厌恶呢?她说吃饭这个事儿需要我对陈瑶暂时保密。好吧。第二天中午,在川菜馆门口我如约见到了陈瑶她妈,白雪地里一身黑,想不显得雍容华贵都难。令我惊讶的倒不是那只散发著野性的貂,而是她竟然真是只身一人,没有告知陈瑶。这样一来,我难免开始紧张。而到了包厢,随着黑貂一起抖出的,除了玲珑腰身、馥郁清香,便是让人手足无措的热情。她问我考得还好吧,说好长时间没见了,说想吃啥随便点,反正这店她一点也不熟。我只好随便点了几个,她妈觉得太少,又添了几个。然而不像陈瑶,她并不能吃辣,可以说但凡沾点红油便足以让她红晕满面香汗淋漓。试了几道菜后,她索性在小碗里倒上清水,每次吃之前都要先涮涮。「很惊讶吧,瑶瑶能吃辣椒,我不行,」她拿纸巾点点嘴角,垂眼笑着,「一点都不行啊,打小不能吃辣。」

  她说家里兄弟姐妹多,唯独她不吃辣,为此小时候没少挨揍。她说她倒不是讨厌辣椒,每逢辣椒丰收,摘啊晾啊串啊,数她手最快,窑屋外一片红艳艳的,她瞧着也欢喜。但就是吃不了辣,没办法。她这人天生瘦弱,「面黄肌瘦,头发跟稻草把子一样」,按早亡父亲的说法是不吃辣椒害的,和哥哥们出去放羊,有时候她真觉得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到天上去。就是这个放学路上要贴着墙根走的黄毛丫头,反而成了方圆几十里第一个走出黄土高坡的人。十八岁那年她考上了沈阳的一个大专,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平海,吃上了公家饭。

  「一晃这么多年了,其他不说,光在酒店这行也折腾了些年头,怎么也算品遍各地美食吧,但有一点没变,」她笑着摇摇头——脑后的紫色纱网也跟着抖了抖,「还是不能吃辣,没半点长进。」

  陈瑶她妈的声音和凤眼、薄唇一样锋利,轻而易举便划开了这个满是花椒和油脂的午后。

  我只剩埋头扒米的份。后来她妈要了几两二锅头,说要跟我喝点儿,我恐怕义不容辞。抿了几口酒,她说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人就是个老顽固,很难改变,在平海待了十来年也不会说平海话,不是学不会,是压根就没想过去学。一番苦笑后,她问母亲的学校咋样了。我说快了,各方而都差不多了,出来年会整个春季班,到秋天正式招生。她嗯了声,笑着感慨说:「真好啊,你妈多幸运呐,好歹有个梦去追。」

  我觉得这么聊下去就有些过于深奥了。事实上,我还没搞懂这顿饭目的何在。笑了笑,我埋头抿了口酒。

  陈瑶她妈也抿了口,然后望着一桌油腻发怔。半晌她托着下巴摆了摆手:「你是不知道啊,这女人想出头要付出多少代价。」

  我不由愣了愣。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她很快摇头叹了口气。接下来,她仰头闷光了杯子里的酒,顿了顿说:「陈瑶留学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

  她那头酒红色长发在灯光下折射出几缕橙色光晕,偏分头的缝隙笔直而洁白,于是我吸了吸鼻子。

  陈瑶她妈说到底是要为陈瑶去澳洲留学扫清障碍。当然口头上她不是这样表达的,她说她是在「弥补」,她说陈瑶老早就想出去她没同意,现在她同意了,她想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这也是为了陈瑶好,希望我能「成全」陈瑶。或许是二锅头的作用,最后她脸涨得通红,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

  顺提一句,从头至尾我未做任何表示。甚至,腊月二十三这天,我和陈瑶在满是泥浆和拥堵的平阳市区玩了一整天。那通红的小脸和跳动的马尾如以往一般鲜活,还有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时她表现出的那种控制欲,夸张得近乎俏皮,我简直无法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东两。在数码广场.我们研究了好一阵数码相机(主要是Sony的cybershot系列,轻薄小巧,陈瑶有点爱不释手),无奈价格略贵,最后不了了之。一顿麻辣烫大餐后,我和陈瑶才坐上末班车,在如牛车般缓慢和颠簸中往大学城而去。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在我们旁边站着一对斗气的情侣,男的不时用沈阳普通话嘟哝两句,女的始终瞥着窗外置若罔闻(都市霓虹透过水气腾腾的车窗洒在她的脸上,带来一种十分科幻的感觉)。男的节奏越来越快,简直有点癫痫发作的征兆,为了防止可怕的后果,终于——到医学院站时,女的一脚踹在男的小腿上。在一声猪叫和一片惊愕中,女的迅速下车,并在戴上帽子后回头看了一眼。骤然亮起的车厢灯光中,我突然觉得那张清秀的脸有些眼熟,乃至心里禁不住一跳。这种感觉我也说不好。而陈瑶在我耳边轻轻说:「不错,又学了一招!」

  腊月二十四一早陈瑶便送我到长途汽车站,等到平海已近下午四点。谢天谢地,母亲搬回来住了,约莫是奶奶的功劳(或苦劳)——即便她老从未邀功,甚至父母闹别扭这事也再没人提起。年末的一团祥和中,一切似乎恢复如初,那些关于琐事的拌嘴平淡得让我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但,终归只是表象。父亲偶尔的沉默,母亲打厨房出来猛然撞见我的一个眼神,父母卧室里掉根针都听得见的安静,都是这个季节里迥异的风。当然,我们可以假设,时间会解决问题,就像她治愈奶奶的伤痛。后者已能下地行走,一天到晚不间断地在家里绕圈子。她想出去,这个左腿比右腿略短的人觉得白己应该走出去,到大自然里感受一下冰天雪地,「那才是实打实的透气儿」。

  《平海晚报》的评剧专栏元旦后就开始更新了。自然,我忙于考试,也是放假回家后才知道。这一连几期都在讲四九年到五九年即所谓红色黄金十年里平海曲艺界的发展状况。从欣欣向荣的民主生活到引蛇出洞的百花齐放,母亲笔触细致入微,以地方志江湖艺人的奇异视角,不动声色便号准时代的脉搏。文章总结说文艺环境总体发展是好的,虽然涌现出诸多假大空的政治性作品,但戏曲市场也是空前活跃。特别地,母亲讲到五十年代中期儿部评剧电影来平海选角的故事,妙趣横生,又令人心酸喟叹。我试着跟母亲交流了几句,她白我一眼说:「你懂的倒挺多。」这是夸是损,我也说不好。

  之后,自然而然地,我们谈到了赵XX。我问母亲,上次去林城收获咋样。

  「啥?」她一脸迷茫。

  「老干部给请出山没?」

  「难说,」母亲盘腿坐好,摆了摆手,「不过见了一面,还留我们吃了个饭,人真不错,啊,大家风范。」

  「就这还大家风范呢,真大家风范就该大方出山啊,搞得跟小媳妇一样。」

  「你以为呢,谁都专门为你服务呢。」母亲剜我一眼,「再说了,这真大家哪能轻易出山,刘备还三顾茅庐嘞。」

  「有道理。」我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母亲撇撇嘴,不再理我。

  好半晌,在半袋瓜子要嗑完时,我随口问母亲跟谁一块去了。

  「啥?」她喝着酸奶。

  「你不说留你们一起吃了个饭?还有谁去了嘛?」

  「管得多,」母亲揉揉眼,「自有高人,不然妈哪找得到人啊。」好一会儿,她伸伸腿又补充道:「老干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母亲从未跟我谈起过蒋婶,我搞不懂自己疏忽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事儿的。每当想到这儿,一种无地自容感便会从头窜到脚,让我在冬日里也能体验到一番盛夏的滋味。上次元旦回来没见蒋婶,这次寒假在家那真跟中了邪似的,光在电梯里都照了两回面。因为冬雪,老赵家媳妇显得更白了,她先是调侃我女朋友带回来没,后又邀请我「有空上家里坐坐」,言谈举止间丰满的胴体抖动着,同往常一样热情。我却连眼都不知往哪儿放,也幸亏母亲不在一旁。腊月二十五的傍晚,她还往家里送了一次自制猪皮冻。母亲恰好在家,于是她们就闲聊了几句。我外出归来,推开门便听到了厨房里的交谈声。同所有女性间的友好对话一样,时而窃窃私语,时而义正言辞,时而又哄堂大笑。这所有纤细而柔软的响动让我闷在白己房间里,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禁不住怀疑元旦经历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过。有时候想想,女人真可怕。

  牛秀琴也很可怕,我需要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她,理由是:人应该有羞耻之心。要说这锁链多牢靠,肯定不现实,但多少它还能起点作用。起码,年二十七那天,牛秀琴打电话来喊我吃饭,犹豫了下,我便拒绝了。她说:「你可别后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老姨要上海南过年去。」我翻个身,刚要说点什么,冷不丁母亲打厨房踱了出来。一番惊吓之余,我果断挂了电话。我甚至喘口气,尝试着去哼一首迪伦的老歌。但母亲打断了我,她问给谁打电话呢这么神神秘秘。我惊讶地嗷了一声,问她啥时候开饭。

  「不问你话呢?」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扭过脸来。

  「陈瑶呗。」我抹了抹嘴,就像那里被油糊住了一样。

  母亲嘴唇撇了撇,最后说:「你也干点正经事儿,整天卧那沙发上打电话,猪一样。」

  我想笑笑,没能笑出来,只好在沙发上扭了扭身子。

  「快点起来,听到没?!」母亲猛然转过身来,眉头紧锁。她那个样子宛若盛夏午后的一袭穿堂风。

  打一放假,就有呆逼嚷着要喝酒,推脱了几次,年三十这天总算聚了一场。酒兴之至,大伙儿唱了会儿歌,之后便是一夜的麻将。谁也说不好为什么曾经无比厌烦的东两如今登堂入室成了彼此间不多的消遣。年初一凌晨,蹲王伟超新房里喝粥时,呆逼们突然谈起了张岭刚发现的那个稀士矿。据说储量惊人,虽不及鄂尔多斯,但总比几个东部省份那一屁点加起来强得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滩蜜不知要甜死多少人啊。有呆逼说山西内蒙那帮煤老板矿老板没少来,有钱有后台有合法于续,就那不行,当地老百姓不愿意。

  「咋个不愿意?」我问。

  「打条幅搞游行呗,啥鸡巴在胡锦涛总书记的科学发展观指导下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哈哈。」

  「真的假的?也没人管?」

  「啥真的假的?事儿是真的,老百姓嘛,真真假假。」

  「是的嘞,李红旗在当地找了帮地痞流氓,还真是那几个大队的。」

  「群众工作最好做嘛,一个巴掌一颗糖,那个谁说的。」

  「武警特警都出动了,那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啊,不说群众演员,就真是有人闹事儿,你也得见机行事啊。」

  「谁跟自个儿过不去啊,靠,吊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操屄都操出节奏感了!」

  「你妈屄!」

  「听说李红旗个屄从省公安厅经侦局找了个老熟人,专盯着这事儿呢,就等哪个暴发户往里跳。」

  「李红旗又缺钱了啊。」

  「啥又缺钱了,他这是想邀功啊,打陈建国调省里他就已经是个副局了吧,这都多少年了,他老婆在教育局都快扶正了!」

  「到底是陈家生意啊,谁也别想动。哎——听说老重德快嗝屁了。」

  「上次谁不就说嗝屁了,还没死呢?」

  「屁,传了十来年了,人不活得好好的?」王伟超打个嗝,「快吃完滚蛋,老子要睡觉了!」

  同长大后的任何一个春节一样,这年过得了无生趣。年初一父亲难得下厨倒腾了一阵,但只能说精神可嘉,最后还得母亲给他老擦屁股。晚上陆敏到家里坐了坐,还没跟我唠两句,就找母亲嘀咕去了。真纳闷这差一辈儿的俩人哪有那么多话说。年初二么,在我印象中基本可以和过年划上等号,毕竟家里亲戚太少,幼时有那么几年,我一度认为过年就是去姥姥家。

  然而今年竟是小舅一个人在张罗,他说小舅妈带着小表妹回娘家了。这倒少有,以往他们都是年初三回去,初二留在家里招待亲戚。当然,东两都准备妥当,桌椅板凳、锅碗瓢勺、鱼肉菜蔬,包括压岁钱。至于剩下的几个热菜热汤,小舅笑笑说他用脚趾头都能搞定。张凤棠呸一声说:「你用脚,谁吃呢?」

  「你不吃?你不吃有人吃,是不是敏敏?」

  「脚也行啊,好夕是大厨的脚。」表姐笑嘻嘻的。

  张凤棠翻翻眼没说话。自打陆敏当兵,这年初二在家还是头一遭,偏偏小舅妈不在,也难怪我这姨不高兴。表姐过完初三就走,大家都笑她这么急干啥呢,后者自然羞红了脸。陆宏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始终没吭一声。后来张凤棠给他捏了俩核桃,顺势坐在了沙发扶手上。多么正常的一幅家庭画卷,我心里却飘忽忽的,像被什么生拉硬扯着似的。母亲直到开饭前才过来,父亲大概早了她几分钟,此前据他说一直在倒腾养猪场的煤炉子。席上,张凤棠说表姐回来捎了台电脑。大家三言两语,说这下宏峰有的玩了。「敢?」张凤棠说,「借他俩胆!」哄堂大笑中,陆宏峰窘迫得差点钻到桌子底下。而回头我姨便问我能不能帮忙下点电影。我问联网没,她说暂时没,说有线通小区出来年统一装,优惠不少。「再说了,有的人你总得提防着些!晚装一天是一天!」这么说着,她瞟了我亲爱的表弟一眼。

  初三初四走完亲戚,初五一早我就去王伟超那儿拿了个移动硬盘(40G,除了俩游戏安装包,全是他妈的毛片),吃完午饭便直杀网吧。值得一提的是,我顺带着揣上U盘,继而顺带着破解了万象管理系统。没别的意思,更不是省那几块钱上网费,我只是觉得物尽其用会让人更舒服一些。当然,得亏网吧里人不多不少。拷完电影,没杀两局冰封王座,牛秀琴就来了个电话。其实她打了俩,第一个我戴着耳机没听见。她问我忙啥呢,连她的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又祸害哪家妇女了?」牛秀琴笑起来咯咯咯的,我几乎能够想象她那身软肉荡漾的模样。她说她打海南回来了。

  如你所料,自设的锁链分分钟绷断。我抱着这老姨干了个昏天暗地。归根结底,我认为是海风的缘故,我能嗅到她身上的咸腥昧,这让我无法自持。躺床上抽烟时,牛秀琴问我带着移动硬盘干啥,我便实话实说。她切了一声:「你看看凤棠,一到关键时候就抠门,上次开家长会,啊,为一点营养费不依不饶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倒是牛秀琴飞快捣了我一下,扭扭身子:「我可没说你姨坏话啊,当她面我也照说不误。」

  紧接着,她按灭烟头,凑过来小声说:「没整点那个片?」

  「啥片?」

  「你说啥片?你姨这单身老娘们儿那方面的需求可不要小瞧。」

  「我姨有对象好吧,早听说要结婚了都。」

  「看看看,我都给忘了,」牛秀琴笑笑坐起身来,捧着俩奶子瞧了好半晌,「这两天肩膀上的筋都是疼的,约莫又是乳腺增生,看我们女人……」她就这么自顾自地摆弄了会儿奶子,然后扭身穿上睡袍下了床。走到梳妆台前,她又踱回来说:「你姨这骑驴找马,整得也爽。」

  我不明白她为毛老揪着张凤棠不放,就撇了撇嘴。

  「切,一个个假正经,整起来哪个不是心急火燎的,大鸡巴头子,屄芯子,」稍一停顿,她瞅我一眼,「也不知道刚刚谁趴老娘屁股上叫妈了。」这老姨哼一声便扭过身去,睡袍下的曲线犹如流动的水。我心里一痒,只好伸手在肥臀上来了一巴掌。

  就我躺床上的功夫,牛秀琴说她下楼弄点酒。结果一等就是十来分钟。在我犹豫着是否该去洗个澡时,她跑上来说刚接了个电话,工作上有点应酬,她得过去一趟。等打扮妥当,她又说马上就能同来,晚上一起吃个饭。我自然无所谓。待牛秀琴走后,我不可避免地在她的卧室里游览了一番。先看了看柜子里的内农,又欣赏了会儿尊贵华丽的各色包包,最后还玩了玩最底层的几个数码相机。要不说这老姨有钱呢,光那个Sony DSV1就起码小一万,更不要说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袖珍型DV了。

  原本我不想去碰电脑,但实在闲得无聊,索性还是开了机。而碰巧U盘在,鬼使神差地,我索性就试了试。密码嘛,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破解着玩呗。结果.当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来,百无聊赖地,我打开电脑桌的抽屉,随意翻了翻。真的是百无聊赖,我并不指望什么鬼灵精怪会打里面钻出来。然而就在二层抽屉的左前角,倚着两条未拆封的软中华,一个类似U盘的深红色玩意儿赫然映入眼帘。它躺在一本书上,这本书的名字叫《十五天瑜伽速成》。毫不客气,我再次点开保密盘符页面,把那个类似U盘的东两插了进去。老天在上,我肯定心如止水。USB提示发现一个叫Smart key的新盘符,双击没反应,右键只有两个选项,quit和clear。我只能选择了clear,然后指引到G盘。令人大感意外的是,无需任何辅助口令,保密盘符一下就打开了。毫无征兆,二十多G己用空间的蓝色长条现于眼前。我猛喘口气,停顿,接着又喘了一口。

  第五十七章

  牛秀琴在小区外候着,见我进来,二话没说开着车就走。还是那辆七代雅阁,多半是文体局的配车,似乎永远一尘不染。天却灰蒙蒙的,路上没什么人,两道的雪厚得像备战中的临时战壕。当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和隔三岔五掠过头顶的大红色条幅一起提醒我们,值此传统佳节,喜庆是对一个人最起码的要求。然而说不上为什么,好一阵车里都没人说话。我认为是郭冬临的缘故,FM在播央视春晚的录音,傻逼郭冬临本色出演,他用比秃顶都要圆滑的嗓音说:老婆,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是炸弹里的火药,冲动是叉叉叉。于是牛秀琴就笑出声来,她捶了下方向盘:「逗死了!」这么说着,她瞟了我一眼,我也只好将就着笑了笑。「这小品你看了吧,逗死人!哎——」她又瞟我一眼,「手机给老姨掏出来呗!」我愣了下,她便抖了抖腿。裤子很紧,口袋很深,颇费了一番功夫,我能感受到小腹的温热,甚至我觉得自己摸到了她的屄。这让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她愠着脸说:「往哪儿摸啊你个小流氓,再瞎整我可就不客气了!」至于怎么个不客气法,她没说,我也猜不出来。「哎——没落啥东西吧你?」等郭冬临和那什么牛莉在掌声中退场,这老姨瞅我一眼,突然问。

  「没啊,」我拧拧脖子,却下意识地捏了捏兜里的移动硬盘,「我有啥东西可落的。」

  是的,我没落东西,倒是非法带走了一些东西。鉴于我国电子信息立法滞后,这算不算盗窃罪,我也说不好,不过显然值得在刑法课堂上讨论一下,很有意思的话题。那个莫名其妙的隐藏盘符莫名其妙地在我心头隐藏了这么些时日,骤然乍现眼前,难免让人心惊肉跳。我深呼几口气也没能遏制住右手的抖动。而数个浅黄色文件夹整齐划一(没记错的话,文件夹都是用阿拉伯数字命名),在液晶屏的苍白背景下清晰得近乎晕眼,以至于让人怀疑眼前一切的真实性。胡乱点击一通后,我溜出门外,跑走廊上往下瞄了几眼。我甚至叫了几声老姨。理所当然,没人应声。返回房间,又是一通乱点,这回算是利落了些。记得盘符里文件不少,种类齐全,视频、音频、图片一样不落,甚至还有几个word文档。我随便点开了一个视频,乌漆麻黑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只隐隐能看到呼吸灯闪动着的红色光晕。这一闪就将近一两分钟,画面没有任何变化,我一连拖拽了两次都是如此。不过似乎能听到飘渺的歌声,十分微弱,像是来自遥远的外太空。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动,忍不住又往后拖了一下。瞬间,尊贵的HiFi音响里传出一种哼哧哼哧声,炽热而散乱,却又隆隆隆的,像有火车驶过,又仿佛一袭巨大的风暴正在成形。有黑影动了起来,在风暴中上下起伏,黑瞎子刨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很快,似乎弹簧也跟着叫了起来,顺理成章地,我听到了女性的轻哼,在微颠的镜头里,雪白的大腿溢出朦胧的光,甚至黑熊的脸都越发可辨。

  手忙脚乱地关掉视频,我才发现自己冒了一头汗。真的是一头汗,跟从海绵里挤出来的一样,有那么一滴砸在键盘上,「啪」地脆响,沉重得有点夸张。顶着这头汗,我把整个保密盘符一股脑拷进了移动硬盘里,为此不惜删掉了一多半电影电视剧。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想些什么。拷贝过程无比漫长,乃至好几次我都怀疑USB接口有毛病,不得不再三确认那些个深蓝色小格子尚在缓慢增长,哪怕是以肉眼难以觉察的速度。此外,时不时地,我要到走廊上瞄几眼。我老忍不住想象,丰满的老姨迈着猫儿一样的脚步,蹑手蹑脚地溜进来,拾阶而上,将我当场抓获。很遗憾,以上悲剧没能发生。事实上,拷贝花去了半个多钟头,我又用十来分钟冲了个澡,等穿戴整齐地在电脑桌前坐下时,牛秀琴还是没能回来。就那么呆坐了好半晌,捏着移动硬盘看了又看,一咬牙,我又开了机。为了不留下痕迹,当然还是插上了U盘,在几个文件夹里徘徊一阵,我点开了第二个,印象中里面有六七个视频文件。调低音量后,我随意打开了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条大白腿,你能看到高跟凉鞋里的脚,几个人在说话,有男有女,有平海话,有某种南方普通话。镜头一番摇晃后上移,黑色桌角以及灯光下铺陈开来的光滑桌面,白瓷茶杯,巨大得近乎滑稽的果盘,似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洪亮却琐碎,总是嗯啊嗯的,再不就是笑。他们像在谈工程竞标的事。不过与我何干呢?连拖几次,画面都几无变化,倒是有次拍到了对面女士汹涌澎湃的胸部。在我打算关掉视频的刹那,镜头一扬,滑动,摇晃,法令纹男人出现了。老实说我不该惊讶,但实际上确实惊讶了那么一下。小平头短得近乎露出头皮,无框眼镜自上而下地反射着灯光,看不清眼神,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下巴轻仰,体态松弛。但两颊的法令纹无比清晰,哪怕他的右脸被镜头左角的黑线一分为二,我还是能感受到那两条纹路的生动存在。

  陈建军的出现让人不舒服。关掉视频后,我情不自禁地点上了一支烟。侧耳倾听,周遭没有任何响动。我突然希望牛秀琴能早些到来。第一个文件夹里也有若干视频,略一犹豫,我点开了一个。洗面台,镜子,黑蕾丝衣角,应该是在卫生间。镜头开始摇晃,移动,高跟鞋的叩地声有节奏地响起,在铺延开来的浅黄色地砖衬托下,空旷得像老武侠电影里铁匠铺的叹息。深灰色大理石墙根,浅绿色消防指示牌,其他脚步声,黑高跟鞋和肉丝腿,「牛主任好!」有女声说,白墙,棕色条纹木门,敲门声。此外始终伴着一种刺耳的风声,我推测可能是摩擦使然。画面在木门这儿停了下来,要不是镜头轻微晃动,我真以为是自己暂停了视频。往后拖了一大截,出现在眼前的是个书柜,左侧的墙上还挂着一幅字,草书,写的是啥也看不出来。字下面是一张深红色办公桌和一把漆黑皮椅。没有人,但能听到声音,窸窣声,喘息声,什么抽动空气的声音,高跟鞋的跺地声。我猛抽口烟,又往后拽了一大截。眼前是一抹白色的弧状物,方不方,圆不圆,我甚至分不清正面在哪儿。伴着一种皮革摩擦般的吱咛声,不断有黑影掠过,弧状物也随之应声一颤。好半晌我都没搞懂这是什么把戏,直到耳畔传来了某种咕叽咕叽声,像有人在飞速搅拌面糊。或许还有一种熟悉而挠人的闷哼,它正穿过镜头,从HiFi音响里轻轻溢出。我突然意识到,眼前,充斥视野的,是侧放着的半扇白屁股。是的,镜头左下黑线旁那抹毛茸茸的黑色蜷曲正是如假包换的阴毛!随着镜头的抖动,半只巨大的赭红色扇贝在液晶屏上膨胀开来,如此清晰(你甚至能看到软肉上的褶子),乃至显得不真实。湿漉漉的毛发贴在上面,乌黑油亮,衬得右上侧的肌肤越发白嫩。「刺激不」蜂鸣般的背景音中,有男声骤然响起,又猛然一顿,喘了口气。与此同时,一条肉白色棍状物在扇贝间显出身形,它「啪」地一捅到底,挤出一圈粘稠的泡沫,沿着颤动的白肉缓缓淌了下来。如果不是牛秀琴的电话,无论如何我也无法从这样的画面中回过神来——烟头烫着手也不行。在我关掉电脑的同时,她慢悠悠地说:「干啥呢乖,下来吧,吃饭去。」

  至于去哪儿吃饭,牛秀琴没说,我问,她也不答。直至进了东区的某个饭店,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点上了黄花鱼锅贴后,她才扬扬脸:「春花记,老字号。」恕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十九世纪的老饭店了,你曾爷爷辈儿都不止!」可我确实没听说过,何况这东区CBD也没建两年。牛秀琴说这是大连老字号,「你整天缩在平海,没听过正常」。「你就说好吃不好吃吧?」她小心翼翼地点着嘴。

  「好吃。」确实好吃,我总不能在这种事上说瞎话。除了锅贴,牛秀琴还点了一斤海鲜饺子和两份酸菜鱼米线,而在此之前,她还半路下车买了几个老豆腐海菜包子和几份红豆汤。

  她说在海南这些天她是真饿坏了,不光她,「冬冬也好不到哪儿去,就你老姨夫跟回了老窝一样,能吃又能睡,干脆留在那儿当猴子得了」。

  「冬冬想来都没带他来,看老姨亲你不?」

  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芥末汁,我结结实实给呛了一下,直咳得面红耳赤、泪眼婆娑。

  牛秀琴笑骂不至于吧,完了又问我在她家干啥了,「干等着很无聊吧」。「玩了会儿电脑。」我说。我觉得应该再补充点什么,手机却响了。是母亲,问我在哪儿,干啥呢,回不回家吃饭。

  等我挂了电话,牛秀琴挑挑柳眉:「你妈吧?」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没演出今儿个?」

  「有吧,这大过年的,哪天没啊?」

  「我们领导估计又得去捧场。」牛秀琴笑笑。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好夹个饺子丢进了芥末盘里。

  「啥味儿?」等我咬上一口,牛秀琴问。

  「好吃啊,」我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哪个领导,陈晨他爹?」

  「呸,」老姨白我一眼,「就咱平海,哪个领导没给捧过场啊?」

  这让我无话可说,只剩埋头吃饺子的份。

  「哎,」半晌,牛秀琴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说你妈要知道咱俩那些事儿,不知道会咋样?」

  「啥事儿?」我一惊,飞速往周遭扫了几眼。

  「你说啥事儿?」她在我腿上踢了一脚,凑得更近了,湿漉漉的口气几乎要喷到我脸上,「林林啊,弄死妈了,弄死凤兰的大浪屄了。」

  这串话就像泡泡糖那样在公共场合被轻而易举地吐了出来。人声鼎沸中,那张丰腴的脸上泛起艳丽的光。看看周围奋力吞咽食物的人,我觉得刚刚肯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尽管再三拒绝,牛秀琴还是把我送到了御家花园南门口。到家时己近九点,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不等我换好鞋,她就问我去哪儿了。

  「吃饭啊,电话里不说了?」多少我有点忐忑。

  「噢,一顿饭吃四个钟头啊?」她穿着格子睡衣,头发慵懒地垂在脸颊。

  「下午打游戏了呗,玩了几局。」我笑笑,挠挠头。

  母亲盘腿在沙发上坐好,又伸手从茶几上取了果盘。嗑了俩瓜子后,她才说:「打你电话也不接。」

  「不是接了,咋没接?」

  「仨电话接一个,那叫接了?越长越不胜以先我看你是。」她盯着电视,也不看我。

  这我就无从狡辩了。前两个电话确实没听到,我也说不好当时自己在干啥。所以挨母亲坐下后,我转移话题问奶奶呢。

  她往右努了努嘴,片刻才随瓜子皮吐出俩字:「歇了。」又是片刻,她补充道:「活动一天了,说腿疼。」

  「我爸呢?」继续找话。我斗胆抓了个橘子。

  「你说哩。」

  「喝酒了?」

  「那可不,按人家的说法都憋几天了,快憋死了都。」

  「昨儿个在那谁家不就喝了?」

  「那能叫喝?那叫礼数。」

  显而易见,这话题找得有些失败。我埋头剥橘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说他了。」母亲摆摆手。我忙塞几瓣橘子过去,她也不接。我只好塞进了自己嘴里。

  问她晚饭吃啥,母亲说熬了点玉米粥,拌了两根黄瓜。「你奶奶消化不良。」她说。

  「幸亏没回来吃饭,」我叫道,「这大过年的。」

  母亲切了声,瞟我一眼,总算笑了笑。

  就这么坐着看了好一阵电视,直至果盘见了底。这个媚俗至极的寒冬夜晚,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重播央视春晚。终于,又到了傻逼郭冬临装疯卖傻的经典时刻,他说:老婆,不要冲动!叉叉叉叉叉叉。近乎挣扎着,我说:「逗死了!」

  母亲嗯了声,笑笑,没说话。看来她并不觉得逗。

  「咋不看平海春晚?」我问。今年地方台也学人家搞了个春晚,曲艺类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光凤舞剧团就好几个节目。

  「你想看?」

  「看呗。」

  母亲换到了平海台,结果还是郭冬临这个傻逼。这种事毫无办法。「啧啧,想看也没的看。」她伸伸腰蹬蹬腿,最后把穿着白棉袜的脚搁到了茶几上,「困,妈得睡了。」

  话虽如此,母亲并没有动。我问她喝水不,她闭眼点了点头。就是去厨房倒水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兜里还揣着个移动硬盘。这令我瞬间紧张起来。确切说也不是紧张,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好。回到客厅,我让母亲喝完水回房睡去。她嗯了声,半晌又笑笑,迷迷糊糊地说我倒管起她来了。我就着水杯抿了口,差点把舌头给烫掉。母亲这一眯就是十来分钟,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旁的我却被开水搞得大汗涔涔。而荧光下那细长的脖颈和熟悉的脸,说不上为什么,总让我忍不住要偷瞟上几眼。

  「剧团事儿不多啊今儿个?」一杯水见底时我随口问。

  「都是义演,」母亲「嘿」一声打沙发上坐起,揉了揉眼,「不行,妈得洗洗睡去了。」

  我却没由来地想到牛秀琴那些话,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洗漱完毕,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还是爬起来,跑书房打开了电脑。从隐藏盘符里拷的那些玩意儿老让人感觉沉甸甸的,像幼年时偷偷塞在枕头下的什么宝贝,不摸摸瞅瞅决计不会死心,尽管从物理学上讲它们只是些电子数据,用0和1串起来的糖葫芦。经过一番研究(算不上仔细,我老觉得这东西滚烫滚烫的,压根无从下口),基本可以确定,一共有六个一级文件夹,分别用阿拉伯数字1到6来命名。第一个文件夹里都是视频,大概有七八个;第二个文件夹里也是视频,数目和第一个相当,所有视频文件应该都是自动命名,名称结尾有日期串;第三个文件夹里有三个二等文件夹,分别命名为1、2、3,1是空的,其余两个里面都是音频文件;第四个文件夹里有很多图片文件,真的很多,读取都有些吃力,拖了一两秒,进度条才反应过来。此外还有一个空文件夹,未命名;第五个文件夹空空如也;第六个文件夹里有照片,有文档,点开看了看,都是些合同之类的资料。这就是隐藏盘符里的全部内容。老实说,那些空文件夹让人不爽,我老觉得是自己拷漏了,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另外,音频格式比较杂,msv、wav、rec都有,命名也杂,带日期的,不带日期的,看来这老姨比较随意。我试着点开一个听了听,只有莫名其妙的滋滋声,往后拖了一大截也毫无改善,要不是它出现在牛秀琴硬盘里,我真以为是王凡、颜峻这帮货搞出来的白噪音。又点了一个,是个男人的说话声,地道的平海话,抑扬顿挫的,我几乎能够想象他大手一挥、唾液四射的样子。然而现实没允许我想下去——男人洪亮的嗓门使得音响都震动起来,我赶忙暂停播放,插上了耳机。我觉得应该是陈建军,说的是文化城展览馆的事,多半掺着股乙醇味。只是依旧,与我何干?关了Media player,我握着鼠标,却不知该干点什么了。夜万籁俱寂,除了风扇的聒噪和偶尔非法响起的鞭炮声。

  好半晌我打开了第四个文件夹,虽不知那里等着的是什么,但你总不能视而不见。而在此之前,我上卫生间放了放水,经过父母卧室时里面黑灯瞎火。如前所述,图片文件很多,就我点开的有限内容看,都是些照片,主角嘛,当然是陈建军。用不着惊讶,不是他你才需要惊讶。这位昔日的学术明星在格式不一、大小各异(主要还是jpg,大小嘛,一百多K到三四M不等,最高像素得有个三百多万)的各色照片里,可以说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我也不想把这俩词用到他身上,但即便不穿白衬衣,即便没有摄像人员的辛勤跑动,白面书生还是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间涌动出一种「仙气儿」。除了陈建军,频繁出现在照片里的还有几个女人。牛秀琴算一个,虽然相对来说她出镜有限,但毕竟是严格意义上来讲我唯一认识的人。这老姨还挺上相,在一张世纪末的照片里她大咧咧地单手撑着陈建军的肩膀,摆出一副米老鼠的经典姿势,身后的柿子树黄澄澄的,把整个画面都染得一片金黄。很美好的一个瞬间。有几张似乎是周丽云,比现在要胖点,怀抱婴孩,和陈建军偎在一起,背景各异(壁画、西湖白堤、天涯海角等),神态却几乎一成不变(浅笑,很缥缈的一种幸福感吧)。其余三个女人就没什么印象了,年龄段三四十吧,我也说不好,身材都挺高挑,有两个姿色尚可,其中稍年轻的瞅着颇像省卫视的某个主持人。不过相当一部分照片都在公共场合,应该是参加什么活动时拍下来的,其余的确实是在私人场合,家里、饭店、校园、旅游景点或者其他叫不出名儿的地方,有些衣着甚至很随便(低胸睡衣),举止也过于亲密(脸贴得很近),但并没有确切的那些所谓「艳照」。说不好为什么,突然我就松了口气。

  像完成某项任务般,我跑厨房喝水放松了一下。想了想,又给自已泡了杯咖啡,结果还是倒掉,从橱柜里翻了罐啤酒。再次坐到电脑前,我又不知干点什么好了。徘徊一阵,我决定探索几段视频。是的,探索。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音频的格式杂乱,几乎所有视频文件都是AVI,显然视频采集后又经过了二次转换,难怪这老姨电脑里什么格式工厂、绘声绘影,工具类软件装了不少。不过说实话,对DV这种昂贵的新兴玩意儿,我基本一窍不通,可以说完全是个白丁。要真说有什么印象,似乎南京的朱文跑北京拍了个DV电影叫《海鲜》,其次要数贾樟柯刚在戛纳斩获大奖的《任逍遥》,那也是个彻头彻尾的DV作品。再就是牛秀琴这些深具现实主义典范的艺术大作了,虽然不难想象是什么激励这老姨如此捣鼓一通,我还是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过夸张了。是的,或许电影里都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狗血桥段。

  就着啤酒,我点开了第一个文件夹里的第一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pc720010909002,打开的一刹那,我便发现这个视频已粗略欣赏过了,整个画面乌漆麻黑,除了左上角闪动着的红色光晕。不过仔细看的话,这黑也是有层次和轮廓的,镜头右侧仰面躺着的肯定是位女性,那种柔软一瞧便知,而左下角硬生生戳出的一条腿自然属于某位男性,多半就是黑熊的腿。这是长达四五分钟内镜头给出的全部信息,除了偶尔神经质般抖一下的黑熊腿,画面再没其他变化。数次我都觉得那条腿会行动起来——黑熊磨磨爪子,开始刨食,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就这么盯着瞅了十分钟,说啥我也撑不住了,只好往后拖了一下。这一拖就是四五次,直到视频进度过半,画面才真正出现了动静,黑熊果真开始刨食了。只见黑影腿一蹬,小心翼翼地侧起身来,画面显出他的侧脸和半个上身(小平头)。这个侧脸和半个上身一番摇晃后(似乎戴上了眼镜),又陷入了静止。大概有个一两分钟,他猛然俯下身去,贴近了床上的女性。很快,十几秒后,这货又直起腰来,微微拧动身子,伸手越过了镜头。他叫了声老牛。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可惜老牛没听见。于是他又叫了声。老牛还是没听见。黑影拧过身来,垂头呆了片刻。之后,他便扑向了猎物。也不是「扑」,确切说是下床,挨床沿靠近女性,掀开什么东西,缓缓把头放在了女性胸口。女性没什么表示,黑熊却喘息起来,一双爪子开始上下其手。或许那份温热和柔软可以想象,但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黑影在另一个黑影上移动,我甚至祈祷女性能快些醒来。然而,我是奢望。黑熊很快把注意力放到女性下半身,又是脸,又是手的,或许他还尝试着把人翻个盖儿——当然,失败了。期间女性哼了两声,还是没能醒来。五六分钟后,黑熊长喘口气,抹了抹汗,接着,他脱下了自己的裤子。非常丑陋。再直起身来,他挺着微隆的肚皮(肯定还摆弄着自己猥琐的下体),又靠近了女性。片刻,他走出镜头,一阵刺啦刺啦响,他又回来了。在床沿他站了有半分钟,然后俯下身把女性往外拖了拖。女性腿被分开,他半蹲着挺了挺胯,很滑稽,却没能奏效。于是他吐了点唾沫,又吐了点,再吐了点,该抹匀的地方都抹匀喽,这次他直接压了下去。黑影吸口气,僵了有几十秒,在我以为他是不是心梗发作时,画面有节奏地动了起来。起初还磕磕绊绊,后来简直如鱼得水。哼哧哼哧声,吱咛声,轻微的啪啪响,迷迷糊糊的轻哼。女性的右腿在镜头前一抖一抖的,于极致的黑暗中生出一抹清凉的光,连我都搞不懂这是不是错觉。就在这场风暴中,我猛然发觉那近似诵经般的飘渺歌声竟是张学友的《祝福》,而不停闪烁的呼吸灯在白墙上显出硕大而变形的轮廓——VIP。风暴并没有持续多久(顶多八七分钟),静止不动后黑熊又在猎物身上趴了好一会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视频让我愣了好一阵,犹豫着是否该再来灌啤酒。或者整点父亲的老白干也不错。结果么,右手自作主张地点开了另一个视频。这次下意识从后面找,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20915007,开头又是黑咕隆咚,不过没有上个视频那么黑,而且显然像素提高了许多,没有一百万,也有个七八十万。不过黑线还在,这次在画面正中直切而下,利索得像是日漫里的分镜。小半张桌子,单人床,窗户,暖气片,白墙。蓝色窗帘,有朦胧的光透进来,薄薄地在单人床正中洒了一层。瞧这摆设,显然是宾馆,而且是多人标间,于是瞬间便有股澡堂子味从画面扑鼻而来。但床上的人似乎闻不到,那柔软的肢体肯定是个女人,我甚至能看到她散在枕间的长发。有一种噪音,嗡嗡嗡的,像是虫鸣。偶尔还有细微的脚步声,甚至伴着「咚」地一声响,据我估计是走廊里声控灯的功劳。窗外时而响起汽车喇叭声,不能说多响亮吧,肯定也不会有助于睡眠。女人似乎真睡着了,老实说,难免替她捏把汗。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也不能傻等。接连往后拖了几次,画面总算有了变化。而且变化有点大,镜头斜挂着,窗户和床都是歪的。感光和饱和度也不一样,怎么说呢,画面变得坚硬锐利了些。不过很快我己顾不上这许多,完全被画面正中的圆弧吸引了去。那当然是女人的背影,像一个饱满侧放着的梨,轻而易举便在黑暗中蔓延出圆润生动的曲线。但她身后还有一个人,隐约能看出上身穿着白衬衣,他也侧卧着,从头到脚紧贴着女人。只瞧一眼,我便生出一种厌恶。这货在哼,猪一样,胯部还癫痫般不住抖动,右臂看不到,左臂貌似攀在女人胯上。那蛇一般的黑影仿佛圆弧上的一条瘢痕,可怕的是这瘢痕尚在不安分地蠕动。我这才注意到女人压抑的喘息,抽泣般,细密的气流被汇集一起,只有在忍无可忍时才会吞进去或吐出来,伴着喉头无意识的一声低吟。而她的左手打腰间滑过,放在背后,那里是所有抖动的中心。我突然意识到女人在干什么,没由来地一阵恼羞成怒。赌气般,我把视频往前拖了拖。两人姿势基本上没有变化,但白衬衣在说话一一他拉着女人左臂,手腕处不时闪过一道亮光——声音很低,还伴着嘿嘿的笑:「……你摸摸……真受不了……」女人啧一声,一把给他甩开了,理所当然,画面闪过一道亮光。白衬衣叹口气,右臂撑着侧起身来,左臂前探一番摸索,最后说:「用手?光用手。」这几个字倒清晰利落。女人没有任何表示(起码我看不到),白衬衣左手在圆弧上捏了几把,然后又拽住了女人胳膊。亮光又一闪。这次女人应该没有挣扎,因为白衬衣又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大概有个半分钟,女人手臂不易觉察地抖动起来。于是猪便哼出声来,左臂也攀上女人胯部,蛇一般向下游荡而去。女人颤了下,随后说了句什么。白衬衣不以为意,他紧贴女人脑后深吸了口气:「怕啥?」这么说着,他面向镜头扭过脸来。我觉得是陈建军,可能是的,这不光是基于视频拍摄动机作出的的判断。

  抖动持续了好一阵。期间有人打门外经过,「嘿」地叫亮了声控灯。她说:「灯!嘛玩意儿!」像天津话,或者廊坊一带的口音,这个我也说不好。「灯」让两人停了下来,女人似乎想撒手,但白衬衣紧了紧身子,他说了句什么,接着叽咕两声,女人仰头一声轻吟,带着丝颤音。情不自禁地,我对着空啤酒罐抿了一口——什么也没喝着。而不知何时起,抖动己在继续。过了大概个把分钟,女人突然向后扬了扬脖子(发丝飞舞又落了下去),接着她弹弹腿说「不行」(可能吧,反正就是类似的话),右手半撑起身子,左于迅速从背后抽离,捂住了嘴(可能是的)。几乎与此同时,伴着细微的呜咽,细腰扭了扭,紧接着,圆润的屁股便向后拱了起来。随即女人又跌回了床上。白衬衫抽出手来,气喘如牛。女人也好不到哪去,喘息持续了好一会儿,甚至还裹着几丝闷哼的尾音。说不上为什么,我发现自己坚硬如铁。喘息使得夜更静了。那片黑暗在黑线的衬托下反而变成了一种朦胧的灰白色。有那么一阵,白衬衣侧着脑袋在女人脖颈间轻轻摩挲着,后者没动。后来他在圆弧上拍了一下,爪子又向上一番游走,同时在女人耳畔说了句什么。女人向后来了一肘,相应地,他叫了一声,有点夸张。「真的(又不是)假的。」他摆了摆脑袋。接着,白衬衣微屈着身子,在女人大褪上摸索了半晌,几声抗议后,他似乎还掰开臀瓣挺了挺胯。「……进去弄弄……」他说,有点嬉皮笑脸的意思。女人不同意,想爬起来,但被白衬衣按住。之后便是一番无声的挣扎。可想而知女人爬不起来,男人也捅不进去。窗外偶尔增亮的光给画面带来一种莫名的戏剧感。「你再乱动,老牛该醒了!」声音陡然提高了些许,连我都被吓了一跳。女人侧脸往镜头这边瞅了瞅,又撇过头去,没吭声。几秒钟后,她叹了口气。随着床的几声吱咛,白衬衣一番折腾,许久他才浮夸地叫了一声。「妈呀。」他说。正是此时,镜头后传来一声响。又是一声。画面完全静止下来。刺耳的鼻音悠长的呓语,砸吧嘴。好一会儿,DV的所有者又打起了呼噜。是的,又,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老姨一直在打鼾,从一开始就在打,鼾声作为视频的最基本构成要素,就像我们宇宙的大爆炸辐射背景那样稀松平常乃至被人类忽略掉。好吧,白衬衣如愿以偿地动了起来。他左腿似乎插在女人两腿之间,枯瘦的屁股抖动得如同小儿麻痹症患者。爪子起初抓着女人胳膊,后来前探——应该是握住了乳房。女人屁股异常肥厚,在撞击下很快便有响声传来。白衬衣貌似很兴奋,索性开始加速。这轻轻弄还好,动作一快,床就吱咛吱咛响,老鼠叫一般,非常刺耳。女人当然要抗议。如此试了几次,白衬衣终于长喘了口气,他说:「这啥破烂……要不,咱下去?」

  这当口,有人拧了拧门,然后又敲了敲。「啥时候了,还不睡?」他叫道,瓮声瓮气的。

  愣了下,我才发觉这声音来自耳机外。条件反射般,我立马关掉视频,摘下了耳机。画面里的两人宛若幼时翻过的一页连环画,消失不见。

  「你啥时候回来了,都不知道。」书房门反锁着,虽然我很少这么干。

  「早回来了,都尿了一泡了。」父亲打了个酒嗝,靠着门蹭了蹭。这么说着,他又拧了拧门把手。

  「没喝多吧,快洗洗睡吧。」我当然没有给他老开门的打算。以前或许会,但今天不行。

  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好。但父亲似乎也没有要走的觉悟。我觉得隔着门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多啥多,妈个屄,你爹啥时候喝多过!」

  「噢。」我琢磨着说句恭维的话,偏又说不出来。左手敲着桌子,右手滑动鼠标随意往下拖了拖。应该是浏览过半的第四个文件夹,如前所述,文件真他妈多。隔三岔五,我点开一个瞄一眼。这老姨还真是个收集狂。「我妈早睡了,你也快洗洗睡吧。」

  「是吧,」父亲依旧蹭着门,「我也睡去……」

  然而,不等父亲把话说完,我便在图片浏览器上看到了母亲。陈建军给她颁奖,背景是贴着「曲艺大联欢」的大红横幅。母亲一身白色西装裙,在平海卢氏订做的,我记忆犹新,那时瞧着新奇,我还老觉得咋跟电视里的军旅歌唱家穿得那么像。陈建军一身中山装,不得不承认,笔挺,儒雅。奖杯是玻璃的,在书房摆过一段时间,后来放进了剧团办公室的橱窗里。灯光下母亲的笑容同奖杯一般纯净,又如横幅那样热情。那是辞职一个多月的母亲,壮志凌云。这照片我隐约见过,又似乎没有,反正对陈建军我是毫无印象。继续往下拖,后台,花篮,「预祝凤舞剧团首次商演取得圆满成功」,五六个人的合影,最中间的无疑是陈建军,母亲站在一个老头旁,右手边是小郑。这是01年十月一日的事,上了当天的平海新闻。果然,接下来有更多照片,十来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两个人,舞台,后台,红星剧场门前,饭桌上,献花,祝酒,碰杯,觥筹交错。理智告诉我,这很正常,没什么。一丝莫名的烦躁却固执地升起,挥之不去。我认为可能是口渴了。一罐青岛纯生足以让我安定下来。

  在开门拿酒之前,我拽着进度条神经质地往下拖了一大截。随机是种很好玩的东西。但我不是赌徒,我只是喜欢偷懒,偏爱省事,希望一切安好。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潦草心态,我甚至站起身来,半弓着身子点开了一张照片。当这张足有四五百万像素的玩意儿硕大无朋地在眼前铺开时,我吸了吸鼻子。玻璃,大理石柱,条纹状实木地板,红棕色幔帘,纯白色的欧式真皮沙发。镜头自上而下,主角就在沙发前。一个是陈建军,除了眼镜、腕表及脚上的一双灰色短丝袜外,赤身裸体。他拽件白衬衣挡着下体,目瞪口呆,可惜因为布料或者光线的缘故,胯间隐隐显出一团黑影;另一个在沙发上缩作一团,左侧露出半边乳房,双膝紧屈,大腿白得耀眼。长发间仰起的那张脸对我而言不可能更熟悉了。只是那种神态,我从未见过。

  恍惚间,父亲似乎又踱了过来,他把门敲得咚咚响。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好像怎么也听不清了。

  PS:

  第一,多点默契。

  第二,年代久远,补充一点知识:世纪初的miniDV录像带,经过视频采集,一小时的内容转成MP2大概是13G,再加上采集卡,对电脑的硬件要求相当高。

  第五十八章

  父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我满头大汗地开了门,客厅里空余一盏昏黄的壁灯。主卧窗口溢出一抹橙色光线,隐隐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嘀嘀咕咕的,又粗哑,像嗓子里裹着口痰。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或许她睡着了,又或许她用的是肢体语言。呆立片刻,我大咧咧地直奔厨房,拎了提啤酒,完了又冲卫生间里撒了泡尿。就在这泡尿将尽时,我突然就嗅到一股子腥味,来自鼻腔或者胃部,浓郁得如同一条馊掉的带鱼。可以想象,那些个小黄花鱼和大海参正在不可避免地发酵,冒泡,释放沼气。急切地,我抠着嗓子眼呕了半晌,结果啥也没吐出来。再经过客厅,父母房间己熄了灯,夜悄无声息。然而回到书房,我却拿不准该不该在电脑前坐下了。身着大红泳衣的母亲在台灯下,在显示器的荧光中,英气逼人,明媚如故,那白皙的脸颊,微蹙的眉头,湿漉漉的头发,几乎要携着银滩上的海风扑面而来。我吸吸鼻子,然后抠了罐啤酒。

  那张名为fDSC_20021013_14472的照片只是套图中的一张,而这套图足有四十三张之多。开头的几张(从拍摄时间上看)用的是长焦,奢华背景一览无余。也不能说「奢华」,起码单从色调上讲,除了沙发前的一小块浅棕色地毯和玻璃墙体后的深红色幔帘外,主要还是简约的黑白色。半截楼梯扶手,依稀可见的水晶灯吊坠,磨砂壁灯罩,半圆形的大理石廊柱,长短沙发和书橱,都是白色;而画框和长短几则黑得发亮。当然,实木地板是褐色,或者说深黄色,狭窄厚实,密密麻麻,吐著一种条状斑纹在地毯外连成了一个几米见方的圆。圆的正中是个枯瘦的白屁股,如你所知,它属于陈建军。事实上,这种背景和色调使赤身裸体的陈建军看起来像条深海中的鱼。女人被鱼压在身下,隐约能看到些许侧脸。她右腿紧贴在沙发背上,左腿顺沙发沿下垂,落在地毯上。特别地,一只白皙的小手扶在男人腰间,不知是在抗拒还是其他的什么。也许是因为阳光——有道光从幔帘的缝隙刺出,沿照片直切而下,把陈建军拦腰截断,一分为二。就在腰部以上,顺右侧肩胛骨斜斜划下一条疤,尺八长,桃花蛇一般,这猛然一瞥,还真有点触目惊心。

  接下来的几张,镜头逐渐拉近,鱼越发清晰,阳光却在不可避免地淡去。老实说,陈建军的姿势有些滑稽,他斜着身子,半跪半趴,左脚悬空,右脚蹬地,从大腿紧绷的力度上看,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貌似对他而言,这不是享受,而是劳作。这个辛勤耕耘的人把脸搁在女人颈间,右手穿过腋下攀着她的肩膀,仿佛不如此后者便会逃掉。女人并没有逃,恐怕也逃不掉,她脸侧向沙发靠背,任由饱满的左乳在挤压中暴露在天光下。那紫葡萄般的愤怒乳头惊鸿一瞥,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被人类保存下来。女人尚穿着文胸一一虽然被粗鲁地推到了乳房上方,内裤就没那么走运了——彻底而决绝地滑落在脚边的地毯上。那么一团紫色的小东西,不是内裤又能是什么呢?我甚至寻思着母亲有没有这样一条内裤,答案是,不知道。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散着两人的衣物,白衬衣首当其冲,亮得刺目。其间兴许夹杂着一条熟悉的阔腿裤,但说实话,这两年穿类似玩意儿的女士着实不少。至于散在矮几旁的那双银色细高跟,印象中母亲确实有过这么一双,记得那年十一打平阳回来,她就是穿着这样一双鞋押我到市区捯饬了一通。但,既然是商品,哪个消费者不能购买呢?

  显然,拉近的不光是焦距,拍摄地点也在靠近,不知不觉中,之前的侧俯式镜头己在渐渐趋近于水平。照片里的两人却沉浸在白己的世界里,无动于衷。一连数张都几无变化,除了一张拍花的——该作品里陈建军的后臀尖刀锋战士般变幻出一道重影,你也可以叫它乾坤大挪移的视觉化呈现。很魔幻的感觉。然而紧接着的两张中,陈建军半撑着身子(手依旧攀在女人肩头,背后的疤愈加明显,赤红中泛着亮白,像是蛇褪去了皮),抬起头来,于是母亲的脸便在披散的秀发间露了出来。那神情我说不好,有些朦胧,但无疑红晕满面。有一张她朝着镜头方向侧过脸来,头部轻仰,雪白的脖颈如天鹅项般绷出一道哀伤的弧度。我甚至能看到凝结其上的点点香汗。而那熟悉的眼眸微眯,一缕湿发贴着耳侧,俏皮地打了个卷儿,朱唇却半张着,似有股热气流正不可抑制地奔腾而出。也许是静态的缘故,母亲轻启的嘴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比往常红艳了许多,瞬间便有种可怕的声音沿唇角攀爬而出,在像素平面上蔓延开来。我突然就一阵眩晕。那些梦里的光景,那无限拉长的树影和绵绵不绝的吟叫,一切仿佛又近在眼前。

  但陈建军的耳朵可能不大好使,对所有这一切他置若罔闻,固执地朝镜头扭过脸来。法令纹,眼镜片的反光,汗水汇集于下颚,摇摇欲坠。他惊讶地张开嘴,向上拱了拱身子,又垂下头,手臂完全撑起,再次垂下了头,又一次扭过脸来,嘴张得更大了,于是法令纹刀刻般生动。终于他爬了起来,从单人沙发上抓几件衣服丢给了身下的女人,自己则拽了件白衬衣。这数个静态过程中,下颚的汗滴消失不见,谁也说不好它是何时垂落的。倒是陈建军的阳具,直挺挺的,尽管用手捂着,还是挣扎着亮了亮相。他没戴套。至于母亲,我说不好,仿佛刚从梦中惊醒,那双眸子猛然圆睁,像是有什么光直刺进来。嘴也张着,左手起初托着陈建军的腰,后来死死攥住了沙发垫,那种高级皮革因挤压而发出的呻吟几乎近在耳畔。等男人爬起,女人便迅速在沙发上缩作一团。但这是个过程。笔直的大白腿从沙发沿收回,胯间溢出一抹黑色,文胸没来得及拽下,在陈建军欲盖弥彰的老二后挺立起一只雪白的乳房。龟头和乳头。当陈建军总算用白衬衣遮住下体,母亲已埋在衣物间,垂下了头。

  镜头却不依不饶,继续逼近。陈建军左手捂着白衬衣,右手有力地指向镜头,像任何一个我党干部惯常做的那样。镜头应该晃了晃,画面有些混乱。兴许是太过紧张?抑或愤怒?谁也说不好。但接下来的几张又渐渐稳当起来,说有条不紊也不为过。两张中焦(其中就有偶然打开的那张fDSC_20021013_14472),两张短焦,甚至有四五张面部特写。陈建军的表情很难说,面红耳赤(也许是因为皮肤白,简直跟喝了酒一样),青筋暴突,连牵动起法令纹的那张嘴都一会儿方一会儿圆。而发青的胡茬上挂着汗水,犹如粘稠的糖浆。我突然就觉得再这么搞下去没准儿他会中风死掉。当然,只是奢望。母亲呢,像个被劫持的人质,多半时间里垂着头,目光涣散在浅棕色的什么毛地毯上。她甚至没有伸手遮挡下脸。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或许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感觉热哄哄的脑袋在这些个照片里前翻后翻之后「嗤」地冒一股白烟,爆缸了。而在这样一个大汗淋漓的冬夜,啤酒多少会让你平静一些,一连闷了两罐,我才在内里的冰冷和饱和中回过神来。

  没怎么犹豫,我又点开了第一个文件夹里的第一个视频。反复拖拖拽拽,瞪大眼看了一遍,还是没能确定女人的身份。但男的无疑是陈建军,哪怕在这二、三十万像素的墨水片里,他迥异的气息也像狐臭般令人印象深刻。点根烟,根本不给自己喘气的机会,我打开了第二个视频(miniDVdcrpc110E20020323084)。画面黑乎乎的,只有边缘溢出几缕光。镜头摇晃,上移,伴随着高跟鞋的挪动声。几秒后画面亮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逐渐远离的手掌,以及肉色打底裤包裹着的膝盖和大腿。也有小腿,但主要是大腿,再往上就是黑色紧身裙下的丰隆小腹。黑线还在,偏左侧一些,一度我还以为是裙子上挂花的线头。片刻她扭过身去,腰肢一番摇曳后又扭回来,弯腰靠近了镜头(并没有露脸)。伴着什么摩擦声,她说:「一对骚货,烂屄烂屌!」声音并不大,却吓了我一跳,毫无疑问是牛秀琴。这老姨跺跺脚,又溜达了几步,完了打地上拎起一个牛仔包消失在镜头前。高跟鞋的叩地声渐行渐远,间或暂停了几次,随着防盗门的一声巨响,终归是消失不见。但有东西留了下来,比如眼前的卧室,紧闭的深色窗帘,暖气片,椭圆形的欧式大床,挂历,半张床头桌,空空如也的烟灰缸,甚至床罩下隐约可见的一团卫生纸。

  静默持续了七八分钟,我硬是以二倍速捱了下来。我不想错过什么,但总不能傻等,谁也说不好牛秀琴的这些现实主义大作会拿什么玩意儿考验你的神经。这并非取决于她,而是取决于现实,我眼前播放着的,就是现实。响动自然从开门始。「来来来,进来进来!」男声,有点模糊,但音色洪亮。

  「呀!」高跟鞋,礼节性的犹豫,轻轻哈了口气。

  「啧,进来啊,来,东西全给我!」一连串脚步声,高速,平稳,「进来擦擦,啊。」

  「换鞋?」

  「嗐,换不换都行,好久没住人了,就阿姨过些时来一次。」停顿片刻,「看看你,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好,换鞋!」

  两人都笑了起来,虽然不愿承认,但女声确实有点耳熟。接着便是混沌的脚步声。女的踱了几步,应该就留在了客厅。男的拖拉机似的,喷了句「坐,坐」,又不知突突地开往何处。半晌他总算回来了:「来,擦擦,新毛巾。」

  「哟!」

  「要不洗个澡?这二月天儿也跟小孩脸儿一样,说变就变,邪门了!哎,咋不坐呢!」

  「没看正擦着呢么!」稍一顿,笑笑,「不洗了,擦擦就行,这下得还不如马知了尿。」

  「那你洗洗手,我——我拿盘子,啊,拿盘子整整。」拖拉机缓缓开动。

  「在哪儿呢?」女的脚步轻柔,像是怕踩坏地板似的。

  「啥?」

  「盘子啊,盘子在哪儿?」声音越发模糊,「我看你啊……手跟鸡爪一样,拿拿笔可以,哪是干这个的料?」

  「咦,别瞧不起人啊,咱在家好歹也算个妇男哩!」门响,男的声音陡然提高几分。

  女的似乎笑笑,没说话。

  一阵翻箱倒柜,盘子清脆的碰撞声,拧开了水龙头。

  「看看,你还不相信?」叹口气。

  女的还是没说话。盘子响,流水哗哗哗的。

  「当年在云南,啥不得自个儿干?咱也算,啊,农场十里八村的劳动能手哩!」

  流水声。

  「得过两次红旗……」

  「够了吧?」

  「够了够了,抹布,」门吱咛一声响,「水水,我来拿。」

  盘子真脆啊。水龙头关了。混沌的脚步声。

  「咱这老窝咋样?刚回平海就住这儿。」

  「嗯,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说啥呢你!」

  女的笑了笑。塑料袋的摩擦声。

  「啊,真香,你闻闻。」个人觉得这男的夸张得近乎弱智。

  「嗯,香,」女的却颇为认同,「这啥,饵丝?」

  「腾冲饵丝!」

  电影里难免会有人们吃饭的情景,但听人家吃饭还真是第一次。这顿饭无比漫长,两人天南地北,说说笑笑(多是男的在说)。那些话语裹在食物里,在喉头轻轻跳跃,于这样一个冬夜突然就焕发出些许温暖色彩。我甚至生起了几分嫉妒。大部分时候男的在谈云南,讲这道菜如何如何,讲当地的老乡怎么怎么做,讲那些迥异于北方的风俗习惯。偶尔也有沉默。只剩细微的咀嚼声,椅子在地板上的摩擦声,餐具的碰撞声。我却无从揣测氤氲的热气间话语的空隙里充斥着什么。男的始终在殷勤地切一只羊羔,邀请女的吃点,再吃点。倒是女的说:「一顿大餐硬被你弄成盒饭了!」掷地有声。

  两人都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男的说:「看来你盒饭还没吃够。」

  「永远吃不够啊,我们江湖艺人哪离得开盒饭。」

  「缘分哪,」男的笑,稍一顿,语调上扬,「再喝点啥,忘了都。」

  女的没说话。

  「这点奶茶哪够!」

  拖拉机又开动起来。很快,砰地一声响,男的返回。

  「你还真开?」

  「啧,这下雨天,来,」倒酒声,「少来点。」

  「够了够了!」

  「老牛都被你喝趴下了,还装?这点总行吧?」

  女的切了声。

  男的笑笑,继续倒酒:「少来点,啊,这红酒喝点好啊,奶渣、粑粑、羊羔肉,还就得配这红酒!」

  「是吧?」

  「那可不,」男的坐下,片刻似乎又站了起来,「碰一下?祝,啊,祝风舞剧团蒸蒸日上,祝评剧事业兴旺发达,祝……」

  「你们啊,就离不开这些场面话。」女的笑笑,打断了他。我却笑不出来了。

  「场面话也是真心话啊,那我就在心里默默祝福一下!」

  没能听到碰杯声,但液体淌过喉咙的声音异常清晰,咕地几声,像鸽子叫。

  「学生送的,勃艮第,啥牌子的……啧,反正啊,当年躺在云南的红泥里数星星时,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母亲也轻叹了口气。

  「你也说不清那些日子是好是坏了,明明在泥里打滚,哭爹喊娘的,这爬上来了,反倒老忍不住回头看。」

  「嗯,老了。」

  「是啊,老喽——来!」

  这次听到了碰杯声。鸽子叫,确切说是饮牛声。

  「你慢点喝,糟蹋好酒。」

  「爽!」陈建军长舒口气,笑了起来,隆隆隆的。

  倒洒声。

  「行了行了,你还喝啊。」

  「红酒怕啥,」还是笑,「再少来点,高兴今儿个。」

  「差不多就行了。」

  「赵红妆就爱管我,特别是在喝酒上。」音调没有降低,声音却轻柔了许多,像是初春雨后嫩芽刚刚冒了头。

  母亲没吭声,似乎喝了口酒。

  陈建军也没说话,又切起了羊羔肉。半晌,他说:「再来点?」

  「饱了。」

  「教书那几年,我没少往云南跑,兵团早不在了,农场也变成了个橡胶厂。」

  「地还是红的,血染了一样,我往山上去,有人领着,走了一两天,关我的小木屋还在,屋顶没了,变成了个糟木片儿。」

  「地窖也给填实了,想当年真是天罗地网啊。」

  好一阵没人说话。

  「来,碰一下。」

  「雨停了吧?」

  「要不是赵红妆偷偷捎个半导体过来,我也熬不过那一年。」

  母亲没说话。

  「听评剧就是从那会儿开始的,敌台,大部分时候都讲粤语,每天下午四点钟就换成了普通话,放老评剧,」陈建军喝口酒,笑笑,「主要是白玉霜,《桃花庵》、《空谷兰》、《珍珠衫》这些,就她海外有唱片啊,解放后的也有,小白玉霜、新凤霞、花淑兰,啊,那个《秦香莲》,啊,《花为媒》、《刘巧儿》,很少,反反复复就这些,这个新风霞一开腔啊……」

  陈建军没了音,母亲接过话茬:「比我强,我那会儿整天偷偷吊嗓子,也不过是听点样板戏。」说完,她轻声笑了笑。

  又是沉默。

  约莫过了半分钟,椅子吱咛了一下,玻璃或瓷器的碰撞声,咚地一声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凤兰啊。」

  「老陈!别……」

  椅子叫得简直尖利,两声脚步响,母亲轻啊了一声。我立马打椅背上直起身来。

  「老陈,别这样。」声音很低。

  窸窣声,粗重的吸气声,椅子又是一声吱咛。

  「凤兰啊。」

  「老陈!」母亲一阵「呜呜呜」后叫了一声,她这个声音我说不好,像是总算喘了口气。

  「凤兰啊。」「老陈」恐怕是入了魔怔。

  「陈书记!陈建军!你快松开!」

  咚咚两声,紧接着是很大的一声「咚」。

  陈建军叫了一声,不是「啊」,不是「哎」,也不是「哎呦」,而是「嗬」。

  「这样不好,」母亲声音很低,「我……」

  沉默。

  陈建军叹口气,半晌像是从地上爬了起来。

  「凤兰。」

  又是沉默。

  脚步声,立定。

  母亲似乎深吸了口气,喉头涌出一个词,又生生压了下去。

  「你记住,你是被迫的,你是被迫的,是我胁迫你,我凭啥帮你,帮剧团,我有目的,我不怀好意,是我胁迫你,要下地狱我下地狱,我下地狱。」他这声音忽高忽低,抑扬顿挫,吐词精准,语速极快,落点又变得轻柔起来。

  母亲没说话,而是叹了口气。缓慢,悠长。

  「凤兰。」男的有样学样。

  没了音。半晌什么吱咛一声,又陷入沉默。于是电磁声越发聒噪。

  「我去洗个澡。」良久她说。

  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我不允许,你是被迫的!」陈建军吊着嗓子,阴森森的。

  两人都笑了起来。短暂,舒缓。我却嗅到一种迟疑的尴尬。

  片刻,母亲又轻叹了口气。

  「我就……喜欢……你身上这味儿。」

  窸窣声再次响起,夸张的吸气声,我能想象那种揉捏和嗅探。母亲嗯了一声,不一会儿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我又瘫到了椅子上,我不知该做点什么了。

  客厅里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间或「啪」地一声脆响,随之母亲一声轻哼。

  后来卧室门就被推开了,女人毫无例外地倒在床上,浅黄色线衣被撩了起来,露出斑点状粉红文胸,下身的深色休闲西裤也开了扣子,裤腰半褪不褪地挂在胯上,男人压了下来,她本能地侧过脸来——不是母亲又是谁呢?我吸吸鼻子,又抠了罐啤酒。就这功夫,陈建军己推开文胸,捏住了两只乳房。他颠了颠,便埋头唆舔起来。我能看到他露着头皮的脑袋和一圈莹白的乳肉。那吸食果冻股的声音比毛片里都要夸张,或许他能当一名好演员。而母亲侧着脸,嘴唇抿了抿,始终没有出声。但两颊的那抹红云却如何也无法掩盖。我这才发现较上一个视频分辨率提升了许多,起码有一百万像素,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好。陈建军有些没完没了,可母亲不耐烦了。「行了!」她右手挡着脸,「咋跟小孩一样。」

  于是陈建军笑笑,去脱母亲衣服。但后者撑起身来:「啧,自个儿来。」

  在略微左倾的仰视镜头前,母亲脱去线衣,又扭身叠好。接着是休闲西裤。西裤褪一半时,她垂着头说:「傻愣着干啥,等着我伺候呢。」

  镜头外随即传来了响动。但陈建军嘴挺硬:「可以啊,热烈欢迎。」这么说着,他笑起来,隆隆隆的。

  很快,陈建军的衣服隔三岔五地打镜头前飞过。牛仔裤,薄秋裤,毛坎肩,花内裤,以及白衬衣。这鸡飞狗跳的气息说不出的滑稽,没准儿换个场合我会笑出声来。而母亲也脱去了薄绒裤,摘去了文胸,空留一条同款内裤。当她扭身钻到薄被下时,那些粉红包裹着的黑色斑点难免颤了颤。直到陈建军猥琐地掀开薄被,我才注意到这条内裤不知何时已被悄悄褪去,放到了一旁的衣服上。

  陈建军是从脚头钻入薄被下的。在母亲的一声惊呼中,他的头便埋入胯间,把自己的一多半屁股暴露在镜头前。他夸张地发出一种哼哧哼哧声,脑袋的轮廓游泳般不断浮起,简直像头拱食的猪崽。母亲在抗议中轻哼两声,完了就再次躺下,仰了仰脸。枕头松软,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好一阵,在母亲的又一次抗议下(她隔着薄被捉住了那个猪脑袋),陈建军才心满意足地停止了拱食。「muma」两声后,他直起腰来,猪头拱着薄被,顺势掀到了一旁。于是母亲那身莹白胴体便羞答答地暴露于眼前。大腿弧度圆润,胯间隐露一抹黑色,小腹依旧平坦,只有那对乳房简单粗暴地挺立着,像海平面上的灯塔。又绵软,当母亲用于遮挡时,它们便豆腐乳般抖了抖。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一成末变。我深吸口气,猛灌两口啤酒,又点上了一支烟。再扭过脸,陈建军已经握住了豆腐乳制成的灯塔。搓了两下,他笑笑说:「真骚。」

  母亲没吭声。

  「又骚又香。」

  「说啥呢你。」母亲左腿蜷起,很快又舒展开来。

  「说啊,说你的——」陈建军俯下身去,凑到母亲耳边,「屄!」

  这个词简直振聋发聩,于是母亲就颤了下,她说:「陈建军。」

  「好好。」陈建军这么说着,就堵住了母亲的嘴。

  母亲撇过脸,很快又被猪崽追上。几番下来,她似乎认了命,一种湿漉漉的声音中两人的呼吸越发急促。我只能看到陈建军的猪头和母亲散在枕间的长发。而这些头发是何时放下来的呢,我没注意,也死活想不起来。半晌,母亲挣扎着推开了陈建军。「快点吧你,一会儿还有事儿。」她胸膛起伏。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我也能看到那俏脸憋得通红。

  陈建军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他摸了摸母亲的脸。

  「快点吧,」母亲撇了撇头,片刻又小声说,「一股羊膻味儿……」

  「好好。」陈建军笑笑,还是这么一句,与此同时在胯下撸了撸。我只能看到个龟头,一般水准。

  在他将要俯下身去时,母亲突然说:「掀被子干啥,冷!」

  「啪」,陈建军似乎在母亲屁股上拍了一下:「日,前两天刚停暖气!就说这二月天儿……」

  他没了音,转身下床,走出了画面。「开空调,开空调!」他说。

  于是空调就转了起来,隆隆隆的,像猪崽的笑声。

  等陈建军再靠近母亲(背上的桃花蛇在动态中游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后者说:「哎。」

  「啥?」

  「你说啥?」

  「我找找有没,兴许有。」这货笑笑,搓了搓老二,摇着白屁股拱床头桌里翻了一阵。

  「没有啊,」好一阵他说,「你不上环了?」

  母亲没吭声。

  「再找找。」他冲母亲笑笑,法令纹便扬了起来。在镜头外捣鼓了一会儿,他说:「嘿,还真有!」

  母亲还是没吭声,甚至动都没动一下。

  陈建军并没有马上出现,几声脚步响后,「咔嗒」,有音乐传了出来。小军鼓,中提琴,大提琴,四三拍,毫无疑问是管弦乐。似乎还有铃鼓,节奏单一。陈建军在音乐里迈着丑陋而又激昂的舞步爬上了床。母亲似乎弹了弹身子。又是在脸颊上一阵摩挲,有没有接吻我也看不出来。当低音长笛轻轻吹起时,陈建军直起腰,分开了母亲的双腿。他垂头盯了好一会儿,右手随着旋律情不自禁地打起了拍子,像是再次陷入了某种魔怔。单簧管(可能是,也可能是双管)响了起来,接着是小号,和声,主题舒展明亮,仿怫一轮新日在缓缓升起。陈建军扶着老二,欠欠腰,又挺了挺胯。随着他下巴扬起,母亲的腿似乎也跟着一颤。或许直到此时我才放弃了幻想,多么可笑。我抹抹汗,再次靠上椅背,我不知道是否该关掉视频,甚至愤怒地砸掉硬盘。视频里的人就没有这些烦恼。和着旋律,陈建军挺动起来,起初他轻俯身子,两手把玩着乳房,后来——当大管低沉地奏出时,他又直起身来,握着细腰,开始加快速度。于是母亲便轻哼起来,她脸侧着埋在枕间,右手在床上徒劳地抓着,直至把那条内裤握到了手里。

  「爽不爽?」陈建军喘着粗气。

  母亲只是哼。

  「水真多,屄里真滑。」

  还是哼。

  「凤兰,」陈建军猛挺两下,在浓郁的西班牙风格再次响起时长舒了口气,动作也轻柔缓慢起来,这个节奏与音乐恰好相反,「你说下午的展览是不是太过主旋律了?」

  母亲扭扭脸,丢掉了手里的内裤,没说话。

  「凤兰。」

  「你也知道啊。」

  「嗯,太过了。」

  「官僚作风,僵硬丑陋。」

  陈建军没说话,而是猛搞了两下。

  母亲叫了一声。「轻点你,」她挪挪脚,「枯燥做作得要死,能吸引人就怪了。」

  陈建军还是没说话。

  「也就能邀请各单位前来参观了,啊,」母亲吸口气,「弄个展览也要搞指标呢,啥玩意儿。」

  「说啥呢。」陈建军笑笑,在母亲屁股上来了一掌。和着长笛,他又开始加速。「戏协的事儿,又不归我管,再说,我让他们放开手搞了,结果,整这么个玩意儿出来。」这些词跳跃着,音符般在陈建军的喘气中被抛了出来。

  母亲一连叫了好几声,脸又埋在了枕间。她似乎「切」了一声,但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切」得出来呢?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反正,」陈建军略一停顿,「还是凤兰好。」说着,他抬起母亲的两条大白腿,把右腿扛到了肩上。与此同时,平行声部出现了,大三和弦,仿佛响起了两三个调,一时色彩纷乱多样起来,主题的力度也越发强烈。一种光芒万丈的感觉。我这才发觉这音乐有些耳熟。而陈建军仰着头,啪啪声不绝入耳。搁在肩头的小脚也随着节奏,不住抖动。

  母亲反复晃动脑袋,后来索性反攀上了弧形靠背。说不好为什么,压抑的闷哼中,发白的指节似乎都在褐色背景下变得历历在目。

  风暴大概持续了一两分钟,期间母亲的腰向上挺了挺,但陈建军并没有停下来,他发出一种猪叫般的嘶吼。随着短笛奏起,C大调转成E大调时,陈建军才停了下来。他凶猛地喘气,擦汗,抚摸母亲的乳房,然后是脸颊。

  「爽不爽,」他笑笑,隆隆隆的,「屄会咬人。」

  母亲哼了一声。

  「来,」陈建军长喘口气,把母亲侧了过来,接着他拍了拍硕大的肥臀,于是白肉就荡起了涟漪,随着母亲啧地一声,臀缝间亮起一抹赭红色的软肉,「换个……」

  陈建军的话没能说完,画面便陷入黑暗。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视频播完了。是的,到此为止,拢共五十八分钟。我长喘口气,丢掉了手里的烟头。接下来,对着黑洞洞的播放器,我又愣了好半晌。我犹豫着是否再开罐啤酒,但胃里的冰凉已在不经意地袭遍全身。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即便隔了道墙,电吉他的轰鸣还是嘈杂得丧心病狂。我只好磕磕绊绊地向卧室走去。是陈瑶,问我还没睡呢。末了,她说:「生日快乐。」我揉揉眼,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己过午夜十二点了。

  即便头再长、再窄,哪怕是个驴脸,被墓碑砸下来也会脑浆崩裂。比如我姨父陆永平。他死时我就站在一旁,阳光明媚。不过不是在村东头的麦地里,而是在二中操场上,你能看到主席台前的旗杆。但恍惚又像是一中的塑胶场地,是的,开运动会般,有很多人围观,母亲、爷爷、奶奶、陈老师、小舅妈,甚至还有王伟超这个傻逼,张凤棠也在,还有很多剧团的人,霞姐舞着水袖唱起了戏。我这才发现是在商业街路口,红星剧场的正门前,斑驳的红星和石刻的对联都还在,对面平海广场上的青铜雕塑淌下巨大的黑影,小郑出现了,就站在张凤棠身后,捏着她的屁股,陆宏峰杵一旁,面无表情。这滑稽的场景让我忍不住仰天大笑。陆永平趴在地上,变成了个肉片子,后来连肉片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地上的一摊血,空留一件白衬衣,以及一副无框眼镜。母亲就站在我身旁,她笑了笑,风便抚起了她的长发。突然间,就在这阵风中,响起了咚咚的鼓点,白衬衣也随之舞动,挣扎着似乎要爬起。我触电般后退了两步。

  母亲在敲门,她说大寿星可不能睡懒觉。我撩开被子,嗯了声,一到冬天供暖总是有些过头。

  「嗯啥嗯,快起来!」

  我盯着天花板,没说话。

  「又睡着了?快起来严林!」又是咚地一声响。

  我起来时母亲已经出门了。随便塞了点东西,陪奶奶聊了几句。虽然这样说不妥,但恕我直言,我七八十岁的奶奶像个闭经期妇女那样表现得过于急躁。电视里载歌载舞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在屋里转了几圈后,奶奶突然说:「今儿个剧团休息,你妈也不在家歇会儿。」

  说不好为什么,我猛然一凛,险些割着手。

  找了个借口,骑车出了门。路正中的雪消得一干二净,但人行道上依旧一片狼籍。不可避免地,我和机动车们并肩同行,一路喇叭声不断,我也充耳不闻。红星剧场果然大门紧锁,火红的条幅和对联都还在,宣传栏上贴着巨大的演出海报。我也没心思细看,径直往办公楼而去。

  楼里空荡荡的,一脚下去似乎都有回音。我小心翼翼。三楼铁闸门开着,走廊光滑干净,却有种迥异的光,像是库布里克电影里的镜头。会议室、训练房、棋牌室,统统门庭紧闭,包括母亲的办公室。但有声音,是的,微弱、粗砺,却实实在在地从办公室门缝里溜了出来。毫不犹豫,我拧门而入。当然,在此之前,出于礼貌,我飞速地敲了两下门。愣在当场的同时,我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仨人一起抬起头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尽管戴着帽子),眼神浑浊,当他们看着我时,皮肤便似蝉蜕般要从脸上剥落下来。还是母亲先开口了,她撩撩头发:「你咋来了?」说着她面向长沙发上的俩人,笑笑:「我儿子,正放假。」

  屋里弥漫着股烟味。据母亲说这俩人都是评剧界的老前辈,男的更是平海戏曲协会会长、省协会副会长。不过磕烟袋的倒是他身旁的老太太,颤巍巍的,却一刻不停。我坐着也不是,离开更不妥,只好笑笑跑一边玩了会儿电脑。等送走这俩人,母亲让陪她买菜去。原本我想拒绝,直接骑单车飚回去得了,但眼前的笑脸却让人难以说出个「不」字来。一路上,包括进了菜市场,到了超市,我总共也没说几句话。母亲问咋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不咋。「哟,」她白我一眼,「还真是大寿星,真牛气!」

  中午母亲忙活了个把钟头。菜香弥漫间,我这再绷着脸也不合适,当母亲变戏法似地拎出个大蛋糕时,我只好笑了笑。一家人的注视下,我甚至感到脸庞火辣辣的,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眼眶里直打转。「咦,这笑得有多难看!」奶奶直皱眉。

  「都这样了还难看?」父亲搓搓手,嘿嘿直笑,「开吃开吃,饿坏了我!」

  母亲倒没说什么。她浅绿色毛衣下的肢体玲珑窈窕,说不出有多美。直到切了蛋糕,她才揪揪我的耳朵:「嘿嘿嘿,咋回事儿今儿个,你瞅瞅你那驴脸,这都又长大一岁了,当寿星还心烦呢!」

  我也不愿意心烦啊。

  晚上请呆逼们喝酒,不得不喝,因为邪门的出生日期,这几乎成了过年的传统。打饭店出来,直奔KTV,我倒是想搓麻将,但大家说:「时候尚早!」瞎逼胡闹中,母亲来电话催我回去,我说了声好,就挂了电话。大概有个三四十分钟,她又打了过来,我躲到依旧嘈杂的走廊上说:「你烦不烦!」母亲没说话,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她已挂了电话。

  在呆逼们的怨声载道中,我打的回了家。父亲睡了去,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见了我也没几句话,态度不冷不热。我想说点什么,却不得不冲向了卫生间。母亲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让你喝,喝吧。」

  躺床上再睁开眼,已是凌晨三点。我出去喝了点水,便再也睡不着,犹豫半晌,又操上移动硬盘,溜进了书房。开机后,我直接打开最后一个文件夹,研究了会文档。都是些合同,借贷合同、建筑工程合同、招标合同、合作开发合同等等,类型还真不少。签署人有陈建军(不得不承认,他的字是真漂亮),有牛秀琴(她的字比明星更像明星),还有其他的也不知道什么人,合同条款嘛,除了语法上的一些小问题,我也没瞧出什么端倪。呆坐一阵,反反复复又看了十来分钟,我终于还是点开了第一个文件夹。我想知道母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咬咬牙,近乎怀着一种侥幸心理,我随意点开了一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20509013。

  洗面台,镜子,黑蕾丝衣角。这个视频显然己粗略浏览过。但我并没有快进。这地方多半是陈建军的办公室。镜头在木门那儿停了几十秒,牛秀琴不得不又敲了敲门,她甚至喊了声陈书记。「进来!」洪亮的嗓音总算传来——圣旨一般,于是门开了。十几平米的隔间,应该是秘书室,但这会儿并没有人。至少没人跟牛秀琴打招呼。又开了一道门,几声平稳的脚步声,白衬衣朝镜头扑面而来。「老牛啊老牛,你看看你,还敲啥门!」

  「哪能不守规矩?我是那不守规矩的人吗?」牛秀琴切了一声。

  「小刘不在,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叫我老陈,现在倒守起规矩来了!」陈建军大笑,隆隆隆的。

  牛秀琴也笑笑,镜头一低,她似乎坐了下来。

  「这小刘不在啊,我得亲自泡茶。」一阵殷勤的脚步声,穿着西装裤的腿打镜头前过了两次。很快,白衬衣,以及那张扬着法令纹的脸便在镜头前一晃。「牛主任慢用。」他说。

  一旁有人笑了笑。女声。

  牛秀琴也笑,她似是掀开盖子扇了扇,夸张地啊了声:「真香!」片刻,镜头颠了颠,她又补充道:「也多亏了我这外甥女,咱也能享受享受陈书记泡茶的待遇!」

  「说啥呢。」一旁的女人似乎给了她一拳。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那个啥,牛主任啥时候想喝茶了,随时欢迎。」

  「那敢情好。」

  「工资暂扣一半。」

  「好你个老陈!」

  镜头羊癫风般的颠动中,笑声更加热烈了。

  「你不上个卫生间?也体验下领导楼层的厕所,那跟我们一楼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女声只是笑,并不答话。

  当然,陈书记开腔了:「你看看你,好歹也是个干部,你这样讲我们以后的工作还做不做了?社会主义文化事业还要不要发展了?人民群众能满意吗?」

  这个陈建军挺能逗乐的。哄堂大笑中,镜头晃了晃,陈建军坐在对面沙发上,双手拢膝,牛秀琴突兀变形的大胸一闪而过,一旁坐着的女人显现出来:一身银灰色的西装套裙,脑后挽了个弧形发髻,简约干练。她半掩着嘴,轻笑着扭过脸来。我张张嘴,打了个嗝。如此寂静的夜晚,定然分外响亮。

第五十九章

  母亲无论穿什么都是那么落落大方。这身银灰色西服套裙同样是平海卢氏出品,没记错的话,是第二次模拟考后我和她一起去订的。当时也给我做了套西装,米色花格子,十分洋气。那当然是我的主意,母亲倒是相中一款经典色,但被偏执的我一口否决。结果嘛,该西装拢共也没穿两水,至今挂在卧室衣柜里吃灰。原因无他——每次穿上它,我都觉得自己化身为一头蹩脚的花斑骡子,不躺地上打个滚什么的便是有辱造物主之荫庇。母亲不一样,随便什么衣服一穿就是好几年,直到今年春天这身套裙都还在服役期。

  镜头在母亲身上停留了好长时间,不管如何摇晃和颤抖,它总能自下而上地保持窥探。母亲小西服畅着怀,里面穿了件浅条纹白衬衫,头两个扣子没系,露出一段修长雪颈。每当她微侧着身子扭过脸来,高耸的胸部便溢出一条缝隙,似有股热气流正打里面溜出来。陈建军的嘴也没个消停,在沙沙的背景噪音下,那洪亮的嗓音凭空生出一种金属的质感,空洞而又疏离,偏偏两位女士被逗得娇笑连连。牛秀琴不时拍着大腿,颇为豪放;母亲很少发出声音,但微翘的唇角和轻抖着的发髻出卖了她。在剧烈颤动的镜头里,那温润的脸颊于一头乌黑秀发陪衬下白皙透亮,又隐隐升腾着一抹嫣红,俏立的小鼻头亮晶晶的,说不上为什么——醒目得有些夸张。而大部分时间里,占据着画面正中的是一缕碎发下的小巧耳朵,耳垂迎着光,晶莹剔透又肥厚绵软(在我们这里,厚耳垂一向被视为福气相,过去张凤棠就时常拿来比较,说母亲命好,而她的「又薄又寡」,陆永平的死不知算不算一语成谶),连其上的耳洞都隐约可见。我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

  「得,」又一场大笑中,牛秀琴拍拍大腿,「得干活去喽!」这么说着,镜头一番摇晃,扫过棕褐色的皮沙发、饮水机、一幅兰竹网以及陈建军后,定格在枣红色书柜上。透过玻璃,看得出里面都是些大部头,书脊厚得像案板。「哎,老陈,那俩文件签了没?」镜头继续摇晃,上移,伴着一阵刺耳的噪音。

  「哪俩?」

  「就网吧运营那俩,娱乐场所整治啥的。」画面静止,紧接着又是一颠,牛秀琴起身朝办公桌走去。但镜头留了下来,于是我们得以欣赏到白喇叭裤包裹着的肥臀左右摇曳。

  「哦,我找找,」陈建军也起身,飞速出现在镜头里,「记得上午才看过。」他在案头翻了起来,动作轻柔,却敏捷。

  「这网吧啊,可不能有一点点放松,不然孩子可就毁了,咱那个舅——嗐!」牛秀琴单手叉腰扭过脸来,似是不经意地瞥了眼镜头,很快又笑笑甩了甩手。

  「乱辈份儿了。」母亲也笑。皮革摩擦声。她似乎挪了挪身子。

  「可不,乱辈份儿了!」牛秀琴夸张地扭着腰,笑得咯咯咯的。

  于是白面书牛也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简直像个武侠剧里的人物。他右手捏着几页纸,左手扶了扶眼镜,很明显朝母亲方向瞥了一眼。值得一提的是,这货腰杆始终挺得笔直,仿佛脊梁上别了根扁担。

  「我那个舅,你啊得叫老舅!他家那二孙子,啊,见天跑网吧玩游戏,废了!以前还闭眼就能考上重点哩!」牛秀琴在母亲和陈建军间来回摆动着脑袋,活像个落地扇。

  「网瘾是个大问题啊。」陈建军拖长调子。他俯下身,很快签好了名。

  「那可不!」牛秀琴顺势把那两张纸接到手里,又扭过脸来,「凤棠家那个也是整天往网吧钻,可得好好管管!」

  「是吧?也听我姐说了,不过孩儿挺懂事儿的。」

  「懂事儿有个屁用,就老陈说的,那是瘾,毒瘾一样,难戒!」这老姨语气凛冽,却又倏地笑逐颜开,顷刻笑声便在局促的画面里滚动开来,「先走我,啊,还得干活去!」稍一顿,她又背着镜头扬扬脸:「我这外甥女你可不能怠慢啊老陈!」

  陈建军笑笑,没说话。

  但母亲开口了。「嗒嗒」两声,她便出现在画面里:「哎,等等我,我这也是签个名儿,艺术科的章盖好了都。」母亲边走边从挎包里抽了一张纸出来,剪裁得体的西服裙下难免曲线圆润。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

  「啧,急啥,刚来就走啊?」牛秀琴扭转过身来,右手搭上母亲肩膀,轻轻一滑,又扶住了细腰,于是饱满的肥臀便愈加突出,臀瓣两侧显出内裤的痕迹。几乎与此同时,这老姨甩甩手里的文件,撇脸瞟了一眼镜头:「也陪我们老陈唠唠嗑,我是手头事儿多,得准备材料,一会儿要开会,先走先走啊。」

  丰满的牛秀琴轻盈得像一阵风,只容母亲徒劳地「哎」了一声。片刻,「砰」地一声响,「嗒嗒嗒」的尾巴也被生生截断。母亲僵硬着扭过身来。

  「这个牛秀琴,整天没大没小。」陈建军捏着那张纸,摇头苦笑。

  母亲似乎也笑了笑,没吭声。

  「坐嘛坐嘛。」陈建军垂下头,在纸上瞄一眼,又迅速抬了起来。

  母亲没说话,也没动。

  陈建军「啧」了一声:「坐嘛!」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

  于是母亲坐了下来,不是沙发,而是办公桌前的一个矮背皮椅。棕褐色的沙发扶手挡住了画面的左下角,除了一张侧脸,母亲只露出一截手腕,倒是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腿在狭小的缝隙里隐约可见。

  陈建军也坐了下来,伴随着一口长吐出的气。「这备案啊说到底也只是备案,哎,」他埋头签字,兀地又抬起头来,「上次去林城,那姓黄的(也可能是」姓王的「)没再耍横吧?」

  「没有,屁颠儿屁颠儿的。」母亲笑了笑,她直直地靠在椅背上,衬领洁白。

  「这老王八蛋,头长疮脚流脓的货,欠他妈弄,我……」法令纹生动地浮现出来,白面书生突然没了音,薄嘴唇抿了抿,终究又咧了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脸都憋得有点红,像二八少女开了朵娇羞的花。

  母亲没搭茬,而是仰起了脸,桌椅下的小腿不经意地挪了挪。少倾,她笑笑,轻叹了口气。

  「斯文败类,不说他了,」陈建军放下钢笔,往前靠了靠,双手在巨大的陶瓷笔筒后握紧,「跟你说个正经事儿。」

  「啥?」

  「那个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你知道吧?」法令纹扬起,陈建军扶扶眼镜,「钢厂牵头那个。」

  母亲只是嗯了声,似是有些迟疑。

  「我想让它给剧团捐赠点。」

  「不行不行。」母亲立马摇头。

  「那有啥,」陈建军靠到椅背上,「咱剧团到钢厂演出也不是白演的,再说了,现在剧团不是经济困难嘛……」

  「那也不行,不合适。」母亲挎了挎包。

  「你说你这犟劲儿啊凤兰,剧团现在啥情况我一清二楚,你就说包大巴(听不太清,好像是)一天多少钱吧。」

  母亲盯著书柜,没吭声。

  「几十号人吃喝拉撒,那可不是开玩笑……」

  母亲还是没动。

  「凤兰,」陈建军几乎要俯到桌面上,「国企赞助文化发展实属应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不然那些钱也是流进他们自己腰包里了。」

  「你以为这文化发展基金是干啥的?它就是扶持文化发展的啊。」

  「这事儿别婆婆妈妈的,我替你拿主意了,啊,回头填个申请表,走走流程,二十万也不多,先救救急。」

  母亲垂头拢拢头发,很快又仰脸笑了笑,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却嗅到一丝苦涩的味道。那两年剧团困难我知道,说举步维艰也不为过,创业多半如此,起初还好说,一旦运营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奶奶连卖造纸厂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母亲硬摁着没让动。

  「你这犟劲儿十头毛驴也拉不回来,」陈建军笑笑,把签好名的纸递了过来,「我看连赵红妆……也赶不上你。」

  母亲接过去,没搭茬,而是直直地靠回了椅背。好一会儿,她问:「乐乐(音)在美国会诊咋样?」

  「还行吧,」陈建军抹抹额头,又扶扶眼镜,声音似乎洪亮了许多,「到底是美国啊,人家的技术领先咱们三五十年,治疗方案也多,啊,人性化。有个南加大的教授发明了一种反射弧循环式渐进疗法,经临床验证,那是相当有效……」陈建军像打了鸡血,一张嘴怎么也停不下来,两手搁桌面上蝴蝶交配般上下翻转,直到母亲问确诊了吧,他才又扶扶眼镜,跌回了椅背。沉默。半响他抬抬下巴,笑了笑:「确诊了,高功能低智商自闭症。」这次声音小了许多,伴着一丝喘息,仿佛适才膨胀的气球被戳了个眼儿,瞬间干瘪下来。

  母亲也轻叹口气,她似乎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主要是孩子太小,现在治疗有些困难,她妈还琢磨着过个一两年挂职,到美国,啊,澳大利亚去,让老外搞几个疗程。我说几个疗程哪行,这咋说也是个长期工程啊,哪能一蹴而就。」

  「好在发现早,医生也说了,咱们人类的可塑性那是相当强。」

  「这个,啊,国外的治疗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

  陈建军又开始絮絮叨叨,母亲不置一词,只是偶尔点点头,后来她笑笑说:「那还不错,记得国外有这方面的矫正先例,起码啊,将来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陈建军揉着眼,半晌没说话。再戴上眼镜时,他叹口气:「是啊,是啊。」

  好一阵都没人吭声。哪个几角旮旯里传来钟表的嘀嗒声。或许还有种不知名的咚咚响,模糊而庞大,我也说不好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建军抬头瞥了母亲一眼,又垂了下去。我感到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都会好起来的。」母亲拢拢头发,语气轻柔。完了她挎挎包,笑着站起身来:「那你忙吧,我有事儿先走。」

  「这就走啊。」陈建军也起身,打桌后绕了过来。他飞快地在小平头上抚了两下,捋狗毛一样。白衬衣白得耀眼。

  母亲嗯一声,消失在镜头前,接着是陈建军。开门声。很快门又关上,有点过于快了。我心里一紧。

  男人的吸气声。咚地一声,像是磕在门上。「干啥你!」母亲的声音,颤抖而压抑。窸窣声。高跟鞋的跺地声。陈建军吸着气,索性喘了起来。母亲长长地哼了一声,扭曲而剧烈。「陈建军!」在气流的尾端,她终于压低声音吼了这么一句。

  陈建军似乎停了下来,只有喘气声。

  「你疯了是不是?」母亲又说。

  陈建军没吭声。然而毫无征兆,响动又开始了。咚地一声,母亲似乎被按在门上。「……想你,我想你凤兰……」垂死的病猪般,陈建军抖出几个字。

  摩擦声。粗重的喘息。镜头外像是燃起了烈焰。

  「你……你有完没完!」门又是咚地一声,母亲急了。

  喘息。

  「没完,我离不开你了。」片刻,陈建军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这仿佛从蹩脚琼瑶剧里偷出来的对白一记重锤般让我头晕目眩,胃里不由一阵翻腾,呕吐物的气息又冒了出来。

  「凤兰啊。」他似乎又抱住了母亲。

  除了陈建军的吸气声,再无声响。

  「你疯了……疯了。」母亲声音有点发抖,那种语气我说不好。

  「我是疯了,想你想疯了。」顿了顿,他又笑笑,「真想!」

  母亲没了音。

  窸窣声再次响起。陈建军喉头滚出一声陶醉的叹息,像头猪被开膛破腹,我几乎能看到血淋淋的内脏热气腾腾。「凤兰啊。」他又叹口气,近乎呓语。

  母亲喘了口气。

  接着「啪」地一声,分外响亮。陈建军又开始吸气,伴着一种喃喃自语。高跟鞋的叩地声,散乱,细碎。

  母亲似乎挣扎着说了句什么,像憋着一口气。

  又是一声「啪」。「你想不想,想不想……」陈建军喘着粗气,然后「嘿」地一声。

  母亲一声轻呼。

  两声脚步响后,两人出现在镜头前。确切说,陈建军抱着母亲出现在镜头前,姿势无比怪异。他仰着脸,一手箍腰,一手掬臀。母亲两腿井拢,近乎直立着伏在陈建军身上,她双手撑着后者的肩,僵硬地梗脖扭脸,黑色挎包在移动中轻轻晃悠。陈建军身材中等,母亲穿上高跟鞋跟他也差不了多少,这就使得怀中的女人比男人足足高出了一头。而西服裙摆半拥着绷在大腿上,令掌中膨胀着的屁股越发突出。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干……干啥你!」母亲脸憋得通红,已有发丝轻垂下来。

  陈建军不答话,只是笑了笑——或许并没有笑,但我觉得他应该笑了笑。他似乎想把母亲放到办公桌上,但桌沿杂七杂八摆了不少东西,光绿皮塑料夹下的文件都厚厚一摞。他只好把人放了下来——爪子并没有挪开,而是环住了母亲的腰。

  母亲屁股搁在桌沿,陈建军的猪头凑过去时,她撇过了脸。于是后者便把母亲紧紧抱住,在颈间一阵摩挲后,「啵」地一声响。他似乎含住了母亲的耳垂,或者其他的什么,我也说不好。我不知道这样看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行了,行了你,」母亲来回躲闪,胳膊肘撑着白衬衣,「你真疯了!」

  白衬衣不答话,右手反攀住母亲肩头,猪嘴继续向上拱。

  「行了,在这儿不行!」母亲真的使上了劲儿,声音都响亮了许多,与此同时,一条黑色弧线「啪」地撞上了陈建军的后脑勺——也许是左脸,反正响声颇为爽利。

  陈建军总算松了手。他夸张地「啊」了声,后退一步,提了提裤子(这次白衬衣压在裤子里),随之轻叹了口气。这之后,他才摸摸头,笑了笑。「凤兰啊。」他说。

  母亲没理他,径直走到沙发扶手旁,弯下了腰(貌似提了提鞋)。扇贝般狭长的发髻下散着几缕碎发,发夹也是黑色的,普普通通,这东西母亲一买就是一打。再直起身来,她开始整理衣服,小西服,衬衣,裙子,黑色挎包史前巨兽般在镜头前不断掠过。母亲的身体充盈了整个画面,微隆的小腹不易觉察地起伏着,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那……咋办,」陈建军踱两步,又停了下来——母亲右肩侧戳出个胳膊肘——他似乎扶了扶眼镜,「开完会我找你去?」

  母亲身体轻晃着,大概在整理头发。我也说不好。

  「凤兰。」

  挎包被拉开,母亲拎出个小镜子,只一眨眼便物归原位,拉链又被拉上。恐怕在眼慢的看来,不过是小巧的手划了几道白弧。

  「走了。」母亲又整整裙子,消失在画面里,冷冰冰地丢下俩字。

  陈建军跟了上去。他几乎一步并作两步,说不出的丑陋。

  门被拧开,但母亲没能迈出去。她咂了下嘴:「你到底想咋样?」

  「凤兰。」门「嘎吱」一声响,伴着母亲的一声轻哼,陈建军隆隆隆的,「……不行,我想你想得受不了…」

  「你……」母亲似乎想说点什么,涌出喉头的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刘不在,没人能进来!」陈建军压低声音,仿佛咬着牙。我能想象法令纹蚯蚓般的蠕动。与此同时,门「咯嗒」一声关上了。

  适才的一切又在重演。陈建军的吸气声、喘息声,衣料的摩擦声,指甲在门上的轻叩声,高跟鞋的跺地声,甚至,连母亲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而这,都发生在画面之外。我所能看到的是,深色窗帘(棕色或红褐色)随风轻轻摆动,隐隐有光透了过来,窗台上似乎养了盆吊兰,一抹绿色突兀得近乎尖锐。有道狭长的阳光打窗帘的缝隙刺出,漫过墙上的草书,于是那些癫狂的字便挣扎着要跳将起来。我还是看不出上面写着什么。办公桌上毫无例外插着两面旗,真的像血染红的一样。旁边搁着一只黑磁化杯,跟姥爷用的怕也没多大区别,倒是桌角的笔筒异常醒目,巨大而光滑,里面塞满了规格不一的各式毛笔。这不由让我想到爷爷,那个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用黄鼠狼毛做毛笔的人。

  「都湿了,还装?」陈建军突然说,口气黏稠。不知怎地的,我就给吓了一跳。接着,在母亲呼救般的轻哼中,白衬衣连夹带抱地把她置于镜头前。没错,就放在办公桌上,母亲屁股刚好坐着那摞文件。她本能地向后倾倾身子,把手撑在了桌面上。于是磁化杯便滚落在地,砰地几声响,连蹦带跳。母亲给吓了一跳,赶忙回头看。我也是一惊,只是不需要回头。陈建军也愣了下,但他笑了笑,隆隆隆的。之后,他摸上了母亲的大腿。虽然上半身完好(有些凌乱),但西装裙却半撩着,肉色丝袜下的大腿微并,充盈着丰腴的光。

  「起开你!」母亲作势往下跳,却只是让大腿分得更开,甚至隐隐能瞥见胯间的一抹红色。

  理所当然,陈建军摘下了眼镜,他弓着身子,一手一条大腿就闷着脑袋往母亲胯间钻。刺猬一样的小平头,泥鳅一样狡猾。除了瞠目结舌,我也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如此荒诞的景象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于眼前,我觉得比电影里都要夸张。母亲也有点发懵,除了后撑着身子,半晌都没动作。但很快陈建军便停了下来,他猪一样哼着,摸索着想要向上掀裙摆。可惜裙子尚坐在屁股下,他当然是痴心妄想。别无选择,猪头只能退了出来。不过在退出来之前,它左右摇摆着拱了拱,起初还哼着,后来就笑出声来。于是在牛秀琴的镜头前,我们得以欣赏到白衬衣发疯的情形。他右手捏着眼镜,踉跄着连连后退,边退还边笑,腰都弯了下来。母亲就那么坐着,一声不晌,面无表情,眼周的那抹潮红却无从退去。好一会儿,笑声总算停了下来,陈建军扶着母亲膝盖,直喘气。他说:「哎呀妈呀!笑死我了!」

  母亲啧了一声,打桌上跳了下来。她边拽裙摆,边扭身去够挎包,但旋即被戴上眼镜的白衬衣抱了个满怀。这货速度如此之快。他仰着红脸贴上母亲脸颊,深吸了口气。母亲歪了歪脖子,双臂却僵着,并没有挣脱。他叫了声凤兰,没人应声。于是陈建军便含上了近在咫尺的耳垂。他闭着眼,一双手却没闲着,从细腰抚上背部,又虎口紧贴身侧下滑到了胯上,接着轻抚过饱满的圆弧,再迅猛地托住俩臀瓣狠狠地捏了一把。肯定「狠」,因为母亲「啊」地叫了一声。陈建军像是得到了鼓励,「啪」地左右同时来一巴掌。肥肉乱颤。「干啥……你。」母亲终于说。很轻。陈建军的回答是揉捏。他又发出那种喃喃自语(似乎唤着母亲的名字,跳大神般,说不出的滑稽),西装裙下的丰硕圆臀绵软得像能滴出水。母亲神经质地梗着脖子,轻哼一声就没了音,左手却不经意地捏住了陈建军的胳膊。后者得寸进尺,拽住裙摆一把撩了上来。当然,只是修辞,一把远远不够,两把都没能到位。裙子有点紧。陈建军不得不俯下身子,把裙摆上翻,一点点卷起。母亲只是啧了声,再无响动。

  肉色裤袜下是条玫红色内裤,略有印象,记得面料很光,真丝的还是什么,时常飘荡在我家阳台上。逆着光,饱满的胯部勾勒出一条闪亮的曲线,又流水般延伸到大腿上。母亲本就下身长,加上稍显变形的仰视镜头,那双笔直的腿就更长了。健美的线条自下而上,越发圆润丰满,直至硕大的肥臀拱起两轮圆月。内裤把臀瓣紧紧包裹,边缘都勒进了肉里,当陈建军掬住圆月一番揉搓时,内裤就越来越小,索性陷进了股沟。白嫩的臀丘泛着浅黄的光,润滑得像理想状态下的什么几何图形。又颤动,在扭捏中荡起了涟漪。陈建军似是吻上了母亲。除了高压锅漏气般的喘息,我再捕捉不到其他声响,但母亲的脖子在来回躲闪。不一会儿她发出呜呜声,伸手在白衬衣肩上来了两巴掌。喘气。陈建军也喘,边喘边笑,刺刺拉拉的。臀瓣被狠狠地捏起,上下颠了几颠,紧接着,「啪」地一声脆响。

  「有病你!」母亲叫了一声。衬衣衣摆打裤袜上方露出来,轻抚着圆臀。

  陈建军似是说了句什么,紧紧拥住了母亲。很紧,相当紧,异常紧,像码头上拉紧的链条,像绞刑架下绷紧的绳索。母亲甚至哼了一声。白衬衣发完神经,就又扬起了猪嘴。手自然没闲着,滑过臀丘,顺着内裤边缘潜入了股间。母亲身子一颤,说了声「别」,一面去捉男人的手,一面扭扭屁股,夹紧了大腿。肉色丝袜便泛起一道光,稀薄得宛若蹭在墙上的一抹鼻涕,沙发扶手上的反光却是黏稠的,始终置于画面的八点钟位置,似一盆发酵的面糊。

  我感到喉头一阵发痒,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呕吐物的气息越发浓郁。

  「快点吧你!」在猪手潜入股间抠摸几次后,母亲终于捉住了它。

  「咋,等不及了?」陈建军笑笑,左手拥着细腰,右手溜到了前面,「发大水啦。」我不知道那只手在干啥。

  「能……能有点正行不?」母亲嗓音干涩,腰却向上一挺,屁股也随之一扭。与此同时,她轻呼一声,仰仰脸,深吸了口气。很清晰,像是恐怖电影里的特效。屁股又是一扭。

  「好好,」陈建军笑着挺了挺胯,「你摸摸。」

  母亲啧了一声。

  「一想你就这样了。」陈建军的声音轻柔得能揉进面团,他拽着母亲的手往胯间按。

  那小手试图挪开,但徒劳无功。母亲不再动。「一会儿还有事儿。」她说。

  陈建军却置若罔闻。「凤兰啊,你摸摸。」说着,他飞快地脱下裤子,撩起了衬衣。

  「陈建军!」母亲移开手,撇了撇脸。

  「怕啥,没人敢进来。」陈建军笑着扶扶眼镜,扭头扫了眼窗帘。接着,他快步走到镜头外,应该是反锁上了门。值得一提是,这货边走边提裤子,玩杂技一样,可以说难度相当高了。

  这期间,母亲试图把裙子拉下来。她轻撅着屁股,玫红色内裤丁字裤般勒在股缝里。于是臀瓣越发显得硕大肉感。等西服裙大体恢复原状时,陈建军便回来了,他旋风般地把母亲卷起,飞速掠过镜头,抛到了沙发上。是的,「嘎吱」一声,画面都蹦了蹦。途中一只鞋掉到了地上,黑色红底细高跟,它就那样消失在画面中,空余「嗒」的一声响——不大不小,像个闷屁。

  衣服应该是母亲自己脱的,她说自己来。但衬衣没脱,陈建军让脱,她没同意。裙子似乎也没脱。丝袜正好反过来,陈建军不让脱,母亲硬要脱,她说就这么一双。同上次一样,陈建军不想戴套,母亲说谁知道你有没有病。这搞得病猪很不高兴,嘟囔了一句后,许久都没开口说话。我靠着椅背,看着时而颠动的画面,听着零零碎碎的语言,忽然就觉得这个冬夜静得可怕。胃里燃着一团火,我琢磨着应该去喝点水,却怎么也站不起来。陈建军是什么时候进入的我都不知道,当刺耳的皮革摩擦声里混着粗喘和轻哼时,我才回过神来:该来的终究来了。

  陈建军依旧不置一词,只是埋头猛干。母亲更没什么话,喉头溢出的轻吟却越发频繁。

  终于,她说:「轻点……你。」

  「咋,这就受不了了?」陈建军喘息如牛,频率不高,力度却丝毫不减。

  母亲没接茬,而是闷哼了两声。紧跟着,「嗒」地,画面一转,书柜倒了过来。颠动。跳跃。巨大的摩擦声。侧立的沙发、乌黑的木几,几上横着仨瓷杯、一果盘以及一个空空如也的烟灰缸。

  「心眼儿小得……」母亲轻喘,「针一样。」

  「鸡巴小不小?嗯?」「啪」地一声,陈建军越喘越快,「鸡巴不小就行。」这么说着,他顿顿,深呼一口气。皮革发出一声尖利的吱咛。

  镜头挪了挪,继续颠动,摇晃。突然,有什么撞了过来,几乎铺满整个画面。

  又是一声吱咛。摩擦声消失不见,沙沙的背景音愈加响亮。

  画面一翻。有了光。细腻的肉光,近乎笼罩了整个视野,除了右上侧乌漆麻黑——那是棕褐色的皮沙发,至于是靠背还是椅面,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有什么要来了。

  「不信弄不服你。」陈建军似乎又动了起来。

  这次各种声音响亮了许多。光滑如鼓面的白肉一次次地颤动,不厌其烦。母亲的闷哼断断续续。深色的软肉露了出来,黑毛油亮蜷曲。咕叽咕叽。啪啪声也逐渐响起,清脆,刺耳。 终于,半只巨大的扇贝现于眼前,吐著乳白的黏液,像史前软体动物半眯着的眼。那清晰的褶皱在不明物体的冲击下,捋平又缩紧,亮晶晶的红色黏膜火一样灼人眼睛。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刺激不?」像排练好的台词,陈建军总算说。

  理所当然,那条橡胶膜包裹着的棍状物也登上了舞台,它英姿飒爽地一捅到底,不辱使命。粘稠的乳白色液体沿着软肉缓缓淌下。

  母亲哼了一声。

  「文化局以前那个老魏,啊,在办公室专门弄了个休息间,啊,奸淫妇女用的。」陈建军放风筝般慢慢往外抖。

  母亲没说话,扇贝吐著黏液。

  「这老东西,坏出花儿来了!」

  棍状物又是一捅到底。

  「败类!」陈建军舒口气,总结道。

  「你有样学样啊。」母亲终于说。说不上为什么,她声音有点尖。

  「我奸淫你就够了。」陈建军深呼口气。他这声音隆隆隆的,像耍猴的在敲锣。

  「当官儿的没一个好东西。」

  「是不是?」

  棍状物拔到头,又重重地插到底。母亲一声轻呼。

  「是不是?」

  乳白色的泡沫流下来,在肛周集聚,蝼曲细小的肛毛都清晰可见,那细密纹路的右下角甚至有颗小痣。

  「是不是?」

  画面一颠,黑乎乎的睾丸逆着光,拍在会阴上,扯起丝丝粘液。

  陈建军像是陷入了魔怔,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喉头的气息。我琢磨着是不是该抽支烟,嗓子却如锉刀打磨过,干涩得要命。

  「陈建军,你……」母亲声带轻颤着,似乎要坐起身来。

  男人停下来,笑了笑,仿佛一切都舒展开采。我觉得他整个人都趴到了母亲身上。吸气声,窸窣声,或许还有亲吻声——可能是的,虽然在沙沙的背景音下,这些细微的响动如同蜻蜒在森林里鼓起了翅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很快陈建军开口了:「凤兰,我说想你是真的。」他喘了口气。

  我也喘了口气。

  母亲没音。

  「你知道是真的。」

  母亲还是没音。

  「凤兰。」棍状物轻轻耸了耸。

  「哎呀,行了,快点吧,我还有事儿。」母亲似是晃了晃脑袋。她甚至蹬了蹬腿,沙发吱咛一声响。

  「好嘞!」陈建军又笑笑,画面活动起来。

  正是此时,电话响了,在外间,稍显模糊,但确切。两人趴着没动,只有喘息。如果不是扇贝收缩了几下,我还真以为是卡帧了。半晌,母亲终于「哎」了一声,陈建军还是没动。

  等电话不再叫唤,白衬衣才爬了起来,他说:「哎——忘了都!」

  母亲挪挪腿,似乎坐了起来,又似乎没有。

  「咔嗒」。沙沙声。熟悉的旋律响起。舒缓,悠扬。陈建军轻哼着走近,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了来。画面颠了颠,他腿上的毛被无限放大,像鸟瞰镜头下的热带植被。这货左手似乎打着拍子,右手却捉住了母亲的腿,也可能是脚。我几乎能听到皮肤的摩擦声。

  「发神经呢。」母亲轻吐了一句。

  陈建军笑笑,他的胳膊一挥,充斥了整个视野。

  「哎,老牛这包!」

  「啧,你瞅瞅这牛秀琴,啊,整天丢三落四,工作也不好好干。」

  「要不是你家亲戚,啊,你表姨,早给丫开了!」你没听错,白面书生突然蹦出一句京片子。确切说也不是京片子,而是带着「丫」的平海普通话。没说完,他就笑了起来,大笑。

  母亲切了声,似乎也笑了笑。

  可惜的是,谁也没兴趣去动那个包。

  「你在上面?」长笛吹起时,陈建军大腿扭了扭,「啪」地一声响。

  白衬衣当然是痴心妄想。但还是换了个姿势。大白腿在镜头前一闪而过。母亲手撑在沙发背上,整个画面除了乌漆麻黑的沙发(不知道为啥棕褐色会变成黑色),唯一的活物就是那双手和少许手腕。声音倒是清晰了许多。在越发激昂的四三拍和声里,陈建军越动越快。啪啪声开始密集,母亲的呻吟洒落一地。诺基亚的经典铃声便在这时响起。陈建军停下来,猛喘几口气。「这运动保管减肥。」他笑笑。

  「电话。」

  「闲杂人等。」陈建军似是贴近了母亲,「要不要开空调?」

  「快点吧。」

  「怕啥?」他笑笑,接着挺动起来,半晌,忽地又压低声音,「说不定刘秘书一会儿就回来了。」

  母亲喉间溢出一个词,又吞了下去,听起来像是喝了一口水。沙发上的手无可置疑地挪了挪。

  「秘书间听里头那可是一清二楚。」

  「行了你。」

  「你哼一声他就能听见。」

  「还有这里头的声音,屄里的声音。」陈建军动作轻缓,嗓音低沉,宛如咬合的齿轮,「他一听就知道。」

  「别说了,陈建军。」母亲喘口气。

  「小刘狡猾着呢,一点也不傻。」

  「这厮就扒门缝儿偷偷看。」

  母亲不吭声。

  「看你这俩奶子晃。」

  母亲挪挪手,深吸了口气。

  「还有啊,小刘鼻子最灵了,咱俩这味儿,你这骚水味儿,保管他一闻就受不了。」

  「别瞎扯了你!」母亲声音很低。

  「咋瞎扯,嗯?」陈建军顿了顿,「这动物啊,都是靠气味吸引异性,咱人的嗅觉是退化了点儿,但是也差不离啊,女的擦香水不就是这个意思嘛,啊,这个巴氏腺液腥臊腥臊的,最刺激性欲。」最后一句他用的是普通话,异常滑稽,却不知此时此刻谁能笑得出来。

  母亲似乎切了一声。

  「哎,凤兰,」陈建军猛挺几下,啪啪作响,很快又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呀,别看这小刘瘦了吧唧,猴一样,那玩意儿可不小。」

  母亲喘口气,轻哼着。

  「一闻到你这味儿,二当家就杠起来了。」陈建军哼一声,开始加快速度。

  母亲声音颤抖起来。

  「他肯定……想弄你,把鸡巴……弄进去,给不给他弄?」这声音断裂,破碎,近乎耳语,搞不好为什么,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给不给他弄?」和着音乐,病猪哼着,节奏越发猛烈。

  啪啪作响中,母亲呼吸愈加急促。她剧烈地喘息,喉头间或滚过一声撕裂的「啊」。这种声音我说不好,只知道在骤然加入的平行声部中,一切都混沌着奔向癫狂。这期间,母亲一个趔趄,俯到了沙发上。于是白生生的胳膊就露了出来,接着是乳房,右侧乳房,打衬衣领口半吊着,像是谁硬挂到那儿似的。后来母亲索性趴了下来,双手攥着沙发垫,侧立的镜头使她看起来像个奋力攀岩的人。汗水毫不吝啬,脖颈上,衬衣上,颠动的乳房上,红云密布的脸颊上,母亲仿佛刚打水里捞出来。而那朱唇轻启,发丝低垂。我张张嘴,又打了个嗝。

  不等C大调变成E大调,陈建军就射了出来。而乐曲还在继续,离最高潮好像还差那么一点。这货在母亲背上趴了好一会儿,一张白脸红得像尿布,他不知何时摘下了眼镜。等气喘匀了,他把母亲揽到了沙发上。「哎哟,累死我了!」他在镜头外走两步,笑笑,很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母亲似瞬间便恢复了意识,窸窸窣窣,像清晨林间的小鹿。

  「急啥,不洗洗?」

  没音。

  「卫生间有淋浴。」他似乎向母亲靠了过去。

  还是不说话。

  「生气了?」

  母亲总算啧了一声。

  「我错了,下次不这样了。」陈建军叹口气。

  「没下次了。」针一样的声音。

  「凤兰。」吱咛一声,陈建军应该站起身来。

  很不巧,这时,「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

  两人都没了音。连管弦乐都在渐强的反复中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我也是一凛。

  大概有个几秒钟,「咚咚咚」。

  「陈书记!」那股子喜庆劲儿,不是牛秀琴还能是谁呢?

  白面书生「日」了一声。他还想说点什么,很遗憾,DV没给面子。

  大汗淋漓中,我发现裤裆硬邦邦的。而胃里像塞了块石头,残余的食物在拼命地发酵。

  呕吐物的气息漫过干渴的喉咙,喷薄欲出。我只好跑窗边透了口气。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地上己薄薄一层。远处的灯火浑浊得犹如海底的贝壳。我吸吸鼻子,脸上的汗似乎在迅速冻结。

  「咚咚咚」,又是敲门声。「干啥呢?」她问。

  我立马回到电脑前,关掉播放器,关掉word文档,关掉文件夹。闪电一般。可手有点发抖。我说噢,我说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噢啥噢,也不看看几点了?三更半夜的,还以为闹鬼呢。」

  我没吭声,就那么站着。窗户还没关,墙上的挂历「哗哗哗」的。

  「快睡去,啊?」

  我嗯了声,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

  「听见没严林?」

  「知道了。」

  母亲似乎去了厕所。我瘫到了椅子上。我拿不准该不该关上窗户。

  又是「咚咚咚」。

  「麻溜儿点,」她挪了两步,很快又转过身来,「是不是胃里不舒服啊林林?」

  第六十章

  一宿都是光怪陆离的梦。白衬衣,肥臀,赭红色的肉。陆永平的肚子大得像弥勒佛,走起路来咣当作响,我知道里面都是红酒,勃艮第。巨大的扇贝缓缓张开,石灰质表面的绿毛在水中癫狂地舞蹈,内里则血肉模糊。它喷着乳白色的液体,又生一种黏稠的引力,几乎要将我席卷而入。我吸了吸鼻子,扇贝便笑出声来,隆隆隆的,片刻又变得尖利,隐隐竟像是女性的呻吟。去年迷笛音乐节上,木马的曹操就用效果器使他的贝斯发出过这种声音,当时我还觉得牛逼,现在却猛地一凛,头皮都有些发麻。但呻吟并未停止,甚至连内里的红肉也跟着蠕动开来,越发清晰而肥厚。就在这令人目眩的蠕动中,细密的皱褶延伸出一条幽深的隧道,仿佛某种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

  醒来头昏脑胀、浑身酸痛,简真像个初潮少女,晨勃却猛烈,无意识中包皮都差点被我捋掉。眯瞪半晌,直奔卫生间,然后是厨房。饮牛般灌了一大缸纯净水。看看表,十点出头。早上母亲难得地没有敲门,当然,或许敲了,我没能听见。奶奶打屋里出来,夸我真能睡,又问想吃点啥。其实我啥也不想吃,但往餐桌旁一坐,还是不知不觉地干掉了一大碗热粥。红薯玉米稀饭——母亲的老一套,再不就是鸡蛋疙瘩汤、南瓜小米粥,没了。每次都做多,她说我回来连做几个人的饭都搞不清了。当然,父亲这个异类也难脱其咎,逢年过节大清早的家里就他一个人吃饺子,自己还不会包。

  一夜之间,大雪铺天盖地。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儿老让我禁不住一阵恍惚。或许昨晚上酒是真喝多了。刚洗完脸,王伟超就打电话来喊我钓鱼。我问去哪儿,他说平河上啊。我当然没去,我说哪他妈有鱼啊。事实上,哪怕平河一度只有我的双人床宽,哪怕它泛出的毒液足以令失足落水的十八岁少女患皮肤癌死去,鱼——多少还是有的。一跌腊月,迈过五道闸,十二里长堤下凿冰钓鱼的人就没断过,小舅便是其中之一,哪怕他自己家里就有鱼塘。记得在世纪末时还能炸鱼,嘭地一声,整个大地都咔嚓作响,现在管得严了,这种风险指数爆棚的玩法近乎绝迹。小时候母亲最提防我的无非两点,夏天游泳,冬天溜冰。二刚死后,她甚至恨不得弄条链子把我给拴起来。

  洗漱完毕,我便死气沉沉地卧到了沙发上,跟生机勃勃的奶奶形成了鲜明对照。瞧她老那龙腾虎跃的劲儿,我真觉得应该卸条好腿下来给她安上,或许她才是那个有资格支配年轻身体的人。电视里依旧是狗屁春晚,奇怪的是连这份油腻的聒噪我也能忍受了。房祖名出来时,我甚至主动告诉奶奶,这就是成龙家的龟儿子。约莫十一点钟,母亲来电话问我在不在家,然后说那她就不喊护工了。我问她在哪儿呢,她说剧场啊,我问还是义演啊,她说哪能一直义演,让大家伙儿喝西北风呢。我说哦,我说有领导捧场没,母亲笑笑:「管得宽,你自个儿来瞅瞅!」我看看外面的大雪,就愈感有气无力了。末了,她说:「哎,对了,你姨问你呢,给人家下的电影咋样了?」

  中午照母亲吩咐,热了点馒头,搞了锅炖菜,就着凉拼盘和奶奶对付了。尽管不太饿,我还是吃得狼吞虎咽。奶奶笑话说到底是自己个儿的手艺,嚼着就是香。饭后跑阳台抽了根烟,雪丝毫不见小,连视线都在一片苍茫中模糊起来。回卧室转了一圈儿,手机上有两个高中同学的未接来电。懒得回。这帮官宦子弟,说到底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躺床上眯了半晌,毫无睡意。于是我像驴那样打了个滚,又爬起来闷头弹了会儿箱琴。不由自主地,陈建军摇动白屁股打着拍子的形象从脑袋里溜了出来。那个旋律真的很熟,渐强,反复,简单,却又磅礴,但在哪儿听过——死活想不起来。在陈瑶的iPod里翻了一阵,一无所获。百般犹豫,我还是走向书房,开了电脑。

  老实说,音乐我听得不少,但多是些摇滚另类,像管弦乐这种古典作品接触实在有限。在本地磁盘里翻了一通,又上网找了找,忙活了近一个钟头,还是毫无头绪。我甚至琢磨着要不要给大波打个电话问问,拿起手机才发觉荒唐可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像病猪一样入了魔怔。浏览了会儿网页,打了局冰封王座(不到十分钟就被仨疯狂电脑灭了),我抽上一支烟,完了就从书架底部的箱子里操出了那个移动硬盘。品然,有些东西正在失控。在各文件夹徘徊一阵,我又点开了第一个文件夹,直取第三个视频。黑影,昏黄的光。黑影移动,像是直起身来,充斥镜头的是双丰满的腿,应该穿着蓝色牛仔裤。黑影背后是女人的说话声,急迫中裹着丝慵懒:「……已经去过医院了,你现在回去能咋地?这么大雨,路上……」

  「心里慌,」黑影扭过身去,边走边提裤子,昏黄的画面随之铺陈开来,边边角角,影影绰绰,「回去瞅瞅放心点。」

  「不行明儿个一早回去?深更半夜的,还开车,哪让人放得下心?」女人半跪在大床上,床单洁白得只可能来自宾馆。

  「得回去,你不知道,这冬冬一有病就离不开我,」牛秀琴语速飞快,边说边往画面外探探手,变戏法似地拎了件风衣出来,「你睡你的吧,明儿个正式演出。」「那你……」女人欲言又止,说了些什么也听不太清。她爬起来,作势下床。

  「嗐!」牛秀琴风衣穿半边儿,凑近女人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言语间竟带着丝笑意。「放心吧。」说着,她还在女人胸前摸了一把。

  「呸,还有心开玩笑啊你!」女人穿着白体恤,披头散发,整个人隐匿在台灯的阴影里。

  她唇角扬了扬。不是母亲又是谁呢?

  「唉,」牛秀琴也笑笑,接着叹口气,扭身走到了镜头外,「幸亏现在雨小了点,这地方真是……」

  「咋了?」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嗓音洪亮。

  一阵说不出的焦躁涌来,我吸吸鼻子,直接往后拖了一大截。没了直立的人,空间莫名宽敞了些许。晃动的床,交叉的腿,侧着的枯瘦屁股滑稽地蠕动,画面跟之前一样昏暗,熟悉而可怕的声音却在巨大的哗哗响中如钢针般直刺耳膜。震耳欲聋!得有个好几秒,我才发现没插耳机,湿漉漉的声响正充盈着整个房间。触电般,我迅速关掉了视频。满头大汗。

  灰溜溜地打书房出来,奶奶在客厅里坐着。我觉得应该脸红,但事实上并没有。我咳嗽了一声,她打老花镜下瞄我一眼,旋即又回到了针线活上。她没说话。奶奶这老眼昏花,说半瞎都不为过,偏就忍不住要缝缝补补。一双袜子脚后跟打得层层落落,你要说两句,她会告诉你这种袜子才暖脚。我问她咋不睡了,奶奶笑笑,说老是睡,屁股都是麻的。我打沙发上坐下,就不知说点什么好了。问奶奶吃苹果不,她摇摇头,反问我啥时候走。

  「不知道,」我削着苹果,「没想好。」

  「嗯,等你爷爷回来再走。」她老说的是爷爷的周年忌。

  「等不了呀,估计十三、十四就得走,这个学校有规定。」奶奶哼了声,半晌又说:「嗯,还是读书要紧。」

  我戳着苹果没吭声。老实说,我尚未从刚才的画面和声音中回过神来。没记错的话,那个视频的日期串是20020407004。

  「林林啊,」奶奶突然说,「争取毕业了考个大官儿,现在啊,干啥都不如当官儿的。」我姑且「嗯」了声。

  「这当官儿多好啊,瞅瞅你妈和秀琴就知道了。你妈文凭多高,啊,哪有人家秀琴滋润?秀琴是个啥文凭,啊?」

  我肢解着那只苹果,任奶奶絮絮叨叨。雪还在下,窗户水汽蒙蒙。我几乎能听到阳台上传来的沙沙响。

  「昨个又下猪仔了。」好一会儿奶奶瞥我一眼。

  「听我爸说了,一窝扔了仨。」

  「那可不,都是你爸一个人弄,你妈又没空。」

  「嗯。」

  「要我说啊,你妈啊,整天在外面跑,也做不了这粗活脏活了。」她这话让我胸中猛然升腾起一股厌恶。我丢掉苹果核,没吱声。

  「也是个场面人了,金贵了。跟以前不一样喽。」奶奶拖长调子,似乎要唱起来。

  「你知道个屁。」我站起身来,脸都涨得通红。

  在奶奶的目瞪口呆中,我径直回了房间。那花白头发下的浑浊眼神,干瘪嘴巴里的污损假牙、褐色脸颊上的老年斑和皱纹好长时间里都历历在目,令我脚步踉跄。哪怕躺床上对着天花板盯了瞪了半晌,我依旧能感受到适才声带的剧烈颤抖。客厅里始终没有奶奶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开了门,向外偷瞄了一眼。她老正好看过来,很快又垂下头去,没说话。我轻咳一声,问她看电视不。奶奶瞥我一眼:「听收音机。」 于是我赶紧跑她屋里,把收音机给拎了出来。毫无例外是评剧。啥唱段说不好,不是《小女婿》,就是《杨三姐告状》。

  「还真向着你妈。」好一阵,奶奶说。

  除了笑笑,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就那么站着听了会儿戏,我逮个机会溜进了书房。电脑屏保是珊瑚礁、鱼和扇贝。珊瑚礁红得像火炉,鱼薄如纸片,至于扇贝,表面裹着花斑条纹,半张半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坐下点根烟,冲着来回变幻却又大同小异的海底世界发了好一阵呆。等烟抽完,我挪挪鼠标,点开了移动盘符。这次直接打开了第二个文件夹。戴上耳机,随意点了个视频,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把音量调小了一些。文件名是miniDViplk20030103005。

  近景灰暗,映入眼帘的是几条腿,确切说是三条半吧,两条穿着蓝色牛仔裤,另一条半应该穿着灰色西服裤。画面基本与腿平行,如果那些腿张开的话,显然会直取裆部——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样会更有意思。穿过这些腿,远景还是颇为明亮的,浑厚的橙色灯光下,雕花的大红色屏障铺陈开来,厚重而古朴,至于是家具、屏风、墙壁,抑或是以我个人经验所无从了解的装饰,那就不得而知了。始终有光在闪,花花绿绿的荧光,鬼火一样,多亏了它,桌面下的腿才得以在明明灭灭间打在我的视网膜上。什么叮叮当当响,又窸窸窣窣,咳嗽声,跺脚声,椅子的吱咛声,以及固有的沙沙背景音,当然,还有人声。

  「你说这酒店谁的吧?啊?」典型的豆沙嗓,颇为清秀。说着他笑了笑。是灰色西服裤,他翘起了二郎腿。

  「你的呗。」熟悉的洪亮嗓门。也是一笑,很短暂,顷刻即逝。

  「我的?日他,我说你的!」二郎腿放了下来,砰地一声轻响,或许酒杯也放了下来。

  西服裤往他的右侧,也就是牛仔裤的方向靠了靠。

  「我来过几次呀?」陈建军大笑,隆隆隆的。

  「那就是老大的。」西服裤打了个嗝,「来来来,养鱼呢。」陈建军笑了笑。

  碰杯。

  「哥啊,」西服裤又翘起了粗壮的二郎腿,与此同时叹口气,似乎揉了揉脸,「哥啊,咱家就你文化高了,啊,说不定上到咱十八辈祖宗也数你最有文化,啊,咱爹最器重你。」陈建业身材高大,生了张黑熊脸,我无法想象他会拥有这么一副清秀得近乎夸张的豆沙嗓。可怕。

  陈建军没说话。筷子的碰撞声。

  「嗯?后不后悔?」

  「啥?」裹着食物,含混不清。牛仔裤抖了抖腿。

  「你说啥。」陈建业也操起了筷子。

  只有咀嚼声。

  「这老牛,睡得像头死牛,娘们儿不是挺能喝么?」豆沙嗓变得响亮,接着「啪」地一声,更是响亮,女人轻哼,画面都晃了晃,「哎,还没玩腻呢?」陈建军又笑,隆隆隆的。

  「笑笑笑,最他妈烦你笑了,妈个屄。」陈建业喘口气,也笑了笑,「打小就觉得你这笑诸葛亮一样……」这货清清嗓子,没了音。

  「抬举。」

  「你不知道,当年我跟着咱妈在二连沟玩泥巴时,老想着你在云南多气派,结果……」又没了音。二连沟我倒知道,在张岭,过去有个老砖厂,打反右倾一直到文革,安置了不少人。

  掇菜,咀嚼,笑。

  「又是笑,打云南回来啊,你就是这个笑。嫂子没了,说再找个,你也是这个笑,乐乐那样,你还是这个笑,啊,这小鸡巴陈晨瞎捣蛋,你是这个笑,连他妈上个课、讲个话也是这个笑!」陈建业语气激烈,似乎颇为愤慨。咕咚一声后,他又说:「我听过你的课,不知道吧?」

  「哟!」陈建军总算开了腔,「啥时候,还真不知道。」

  「真是搞不懂你,这陈建国阴沉,啊,那臭脸一摆啊,谁都瞅得出来,」陈建业咂咂嘴,「你这笑啊,我看得找科学家,找美国日本那此教授,专门研究砑究。」陈建军避而不答,只是叹口气:「来来来!」

  碰杯。

  「说实话,后悔不?」好一阵,陈建业又问。

  「路都是咱自己走的。」陈建军揪了揪皮带,羊毛衫下露山白色衣角。

  「我后悔,别看咱爹土,反对你参合这档子事儿我看是对的。当初就我挺你,还记得不,啊,老大始终不表态。」陈建业顿顿,「我心想我二哥脑袋瓜子灵,啥都玩得转,啥都能耍得出新花样。」

  「行了。」陈建军舒口气。

  「咋行了,咋行了!」陈建业突然开始拍桌子。一时咚咚作响,哗哗啦啦,我觉得那些杯盘碗盏都要跳将起来。

  好半晌都没人说话。只有豆沙嗓的喘气声。后来他点了支烟,抽得很用力,你几乎能听到烟草燃烧的声音。

  牛仔裤起身,走远,「咔嚓」一声,应该是开了窗户。他并没有即刻返回。

  还是没人说话。倒是牛秀琴哼了两声。

  直到陈建业抽完烟(他说,行了!),牛仔裤才又出现在镜头里。

  「关窗啊。」

  「散会儿。」

  「老牛屄该感冒了。」陈建业笑笑。

  陈建军没搭茬。

  「来!」

  碰杯。

  「二丫、爱英她们都还好吧。」

  「好啊,俩孩儿适应快,就是孩儿他妈脑瓜子笨,这都快一年了,学英语还跟吃药一样,不过啊,都是咱华人社区,日常生活啥的,也用不着英语。」「那就好,前段时间丽云和乐乐还跟她们那个……网上视频来着。」陈建军轻笑。

  「不是我说,你啊,也准备准备,嫂子她们该出去就出去了,不说其他的,国外环境要好得多啊。」

  陈建军不搭茬,好一会儿说:「很难适应吧。」

  「爱英这傻缺都能行,我嫂子适应不了?再说啊,这国外医疗技术也发达,是不是,不正好给乐乐看病?」

  没音。

  「还有这小鸡巴陈晨,也别逼他高考了,直接出去得了!」「算了吧,」陈建军叹口气,「吊儿郎当的整天,在家啊,还能管着点,真要出去,那还不闹翻天?你呀,在平阳时也多看着点。」

  「放心,这小子还算听话,哪有你说的那么混?」二郎腿又翘了起来,「我看他也就不怕你,在我面前,啊,那还不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那就好,那就好啊。」陈建军笑笑。

  「来来,这瓶儿弄完。」

  倒酒声。

  「又给乐乐弄了个账户。」陈建业嘿嘿笑。

  「你嫂子最介意这个。」

  「你看看你,啧,非得说到嫂子跟前啊?」

  碰杯。

  咕咚几声。

  陈建军笑笑:「主要啊,还是你上次拉那个啥慈善基金把她惹毛了。」「没把你惹毛?撇得清。」

  大笑,隆隆隆的。

  豆沙嗓也笑。

  「你嫂子咋说的知道不?」

  「陈建军我告诉你,想怎么着我不管也管不了,但是,别把乐乐当你们的捞钱工具!」这声音太监一样,尖着嗓子,边说还边拍着火腿。黑熊颇有喜剧天分。

  两人都笑了起来。桌子都在颤抖。

  「哎,上次我给你说那事儿……」好一阵,陈建军拍拍牛仔裤。

  「哪是事儿啊。」

  「一定要稳妥点儿。」

  「放心吧哥,哎,人咋没来?光见这老牛了!」「啪」地又是一巴掌。牛秀琴哼了哼,还啧了一声。这位也是好演员。

  陈建军似乎嗯了下,却啥都没说。

  「哦,我的凤兰小乖乖!」陈建业夸张地笑了笑。非常夸张,乃至让我心里一沉。

  「日!」陈建军说。

  陈建业继续笑:「那剧场……啊,啥剧场翻新完,也是给她用?」「是租。」

  「哦,租,收租金啊?」

  「你收不收人家都会给。」

  陈建业又是嘿嘿笑:「有原则啊,不知是裤腰带紧还是屄紧?」陈建军笑笑,很轻。

  「不过啊,其他不说,我二哥找女人那是真有眼光!」

  陈建军不说话,杯子在桌面上刺刺响。

  「我给她捐辆大巴咋样?这演出啥的也有用。」

  「你呀,就是跪着求,她也不会要,」陈建军拖长调子,紧跟着又说,「咋,基金会出款有问题了?」

  「嗐,花钱谁不会,能有啥问题?我是觉得这娘们儿就那么带劲儿啊,看把省杰出青年专家我二哥迷得,搞得我都心痒痒了。」

  陈建军抿了口酒。

  「咋,也让老弟弄弄?」西装裤靠近牛仔裤,嘿嘿笑。

  陈建军也笑。

  「又笑,妈个屄。」

  陈建军又是咕咚一声,叹口气才说:「你不觉得她……」他的话没能说完,就响起了敲门声。我倒真想听听这头病猪能说点什么出来。

  「谁啊?」

  「我!老姚!」

  「进来啊,瞎客气!」

  「哎呀,」女人说,「我进来?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干啥呢!」「还能干啥?老姚啊老姚,我看你这性观念是越来越开放了!」众人大笑。

  「咋样,姚经理,咱这平海有进步没?」陈建军,普通话。

  「老姚说啊,跟俺们平阳比,顶多算个五星级厕所!」黑熊又捏起了嗓子。

  这伙人又笑了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还真没的比,」来人走近,就站在陈建军身边,桌沿外露出黑裙摆和灰色打底裤,「赶明儿啊,我也给你们传授传授管理经验,哎——开窗干啥,这冷风呼呼的。」她说的是普通话。不知道为什么,隐约有些耳熟。

  西装裤打个嗝,起来去关窗,一路踉踉跄跄。

  「慢点儿你!」老姚笑得像朵花,「这就多了?」

  牛秀琴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画而晃了晃。

  「喝不死你,我多了?」陈建业似乎回过头来,恶狠狠的,「哎,李红旗走了?」「走了,整个人都瘫了,也是妻管严的极限了!」说着,老姚哈哈大笑起来。

  「龟孙子没占你便宜吧?」西装裤踉踉跄跄地回到画面里来。

  「他敢!」「啪」地一声,女人应该在陈建军肩膀上来了一巴掌。于是后者叫了一声。

  画面便终结于此处,拢共三十八分钟。说不上为什么,竟有些意犹未尽。在几个文件夹里乱翻一通后,我试着点了几个音频,要么是效果不好,要么是太过「实验性」。然而那些个实验噪音我己听得足够多了。值得一提的是,就这几个音频里,光陈建军的笑声我就听到了几次,还是在拖拖拽拽的情况下。如前所说,这头病猪清冽、怪异,简直狐臭般特征分明。

  关掉播放器,我又翻了会儿照片。反复拖拽浏览,也没发现传说中的艳照一一除了母亲那一组套图。照片里那热气熏腾般的眼神总让我心里压了块石头般坐立难安。说实话,我很诧异这组照片是在什么情况下拍摄的,毕竟陈建军的汗水都要从画面里淌出来,更不要说那青筋虬露,宛若挥舞的皮鞭。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翻了一阵,突然一张老照片现于眼前。很老,应该是上世纪的胶卷照转过来的,画面温暖敞亮,一片绿吟吟中透着抹淡黄的光晕。一家三口。陈建军白衣白裤,脚蹬一双凉鞋,就那种灰黑色的硬皮,印象中父亲也有这么一双。他看起来很年轻,冲镜头浅笑,难得不见法令纹。中间男孩应该是陈晨,十岁光景,背心短裤,也是个小平头,笑起来很阳光。右边女士戴了顶遮阳帽,一袭碎花长裙,单手叉腰,右手放在男孩肩头。不得不说这女人很漂亮,特别是笑起来,那唇角眉眼生动得仿佛时光都要为之逆转。不知是不是转换的缘故,一缕朦胧的光从他们的衣裳上飘散出来,蔓延至周遭的绿野之中。

  第六十一章

  母亲难得早回来一次,当她步入客厅,和奶奶说话时,我迅速扯下耳机,把移动硬盘一股脑儿塞进了书架底层。回到电脑前,心跳还是有点快,我不得不打开窗户,猛喘了几口气。

  我也搞不情自己为什么这么夸张。但母亲并没有进来,她只是敲敲门,叫了声林林。我没应声。于是她说:「一天净知道玩儿,玩儿吧你就!」稍一顿,她又咂咂嘴:「烟味儿都窜出来了,抽吧抽吧!」随着拖鞋的趿拉声渐行渐远,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失落,而雪还在下,劈天盖地的,像肛瘘病人那飞流直下、无法遏制的人体组织碎片。五点将近过半,天还是很亮。

  一下午我都闷在书房里,除了消耗小半包烟,给奶奶倒了杯水,也没干什么事儿。我并不是一个烟鬼,可以说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能抽这么多烟。奇怪的是奶奶似乎什么也闻不到,她忙着手里的活计,任由我撤收音机、开电视、殷勤地献上茶水,未了才「哦」了一声,仿佛这才发现了我的存在。返回书房没多久,我便又打开了第一个文件夹,很快,牛秀琴就在一片昏黄中扭动起来。她边走边提裤子,脚底噔噔作响,颤巍巍的黑影有节奏地砸下来,像一堵濒临坍塌的墙。母亲半跪在床上,背后的壁灯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色光圈,黑发下的表情却模糊而昏暗。

  「得回去,你不知道,这冬冬一有病啊,就离不开我,你睡你的吧,明儿个正式演出。」

  母亲爬起来,半截大白腿一闪而过。旁边的墙上趴着一只巨大的扇子,应该是纸糊的,右角貌似开了胶,整个倾斜下垂,像艘搁浅的船。

  牛秀琴披着白色风衣,凑近母亲,嘀咕一句后,在她胸前摸了一把。接着那只右手抬起,手腕处射出一道亮光。

  「呸,还有心开玩笑啊你!」

  牛秀琴穿上风衣,又压了压衬衣,扭身走到了镜头外——应该是衬衣,胸口开了朵花,不知是扣子,还是纯属装饰,反正很丑。

  敲门声和嗓音一样,突兀,洪亮,一共响了两次,也就是六下,第六下后,男人说:「没出啥事儿吧?」

  能出啥事儿呢?没有你个傻逼,当然就不会出事儿。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哎呀,没事儿!」牛秀琴后退两步,在镜头前晃了晃。

  母亲稍一愣便下了床,一溜儿小碎步后,在镜头边缘穿上了裤子。昏暗中,长发滑过白体恤,在手肘处轻轻晃悠。半截大腿隐见一抹清光。「别急啊。」她口吻有点急,身体几欲失去平衡。

  牛秀琴急不急我不清楚,但陈建军肯定很急,又是「咚咚咚」。前者就笑了,她扭扭身子,恶狠狠地说:「敲敲敲,急啥!是不是想看我们女同志的光屁股?」这么说着,她似乎伸了伸胳膊。无声地,光芒降临人间,刺目得像小礼庄鱼塘外的照明灯。我纳闷哪儿的宾馆会用这么亮的灯。黑线也变得清晰、锐利,从画面的十一点钟扯下来,呈八字形。

  母亲啧了一声,也没说什么,长发遮着她的脸。

  「咋回事儿到底?」陈建军的声音在嗒嗒的的雨声中更显急迫。可能是雨声吧,跟放鞭炮似的。

  「家里出了点事儿,得回去一趟。」牛秀琴叹口气。她好像回头看了看母亲。后者快速提上裤子,不经意间,屁股扭了扭,黑色西服裤下曲线圆润。

  「啥事儿嘛?」分贝骤然提高,显然牛秀琴已经开了门。不过陈建军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啊?」

  「冬冬高烧,三十九度多,刚打医院回来,真是急死个人!我得回去一趟。」

  母亲转过身来,向门口走了两步,正好站在镜头前。她似乎抬手拢了拢头发。毫无意外,陈建军说了跟母亲差不多的话,无非深更半夜、瓢泼大雨、路途太远之类的。但牛秀琴似乎有点急了,只听噔噔作响,衣角不时在镜头左侧闪现:「各家有各家的情况,我家这个黏得很,不行不行,我肯定得回去,明儿个一早就赶过来。」

  「那……」陈建军没了音。母亲朝门口走了几步,几乎消失在镜头外。「那让小李跟你回一趟?这深更半夜的。」陈建军走动起来,很快外面晌起了手机拨号声。

  「也行……嗐,他住哪个屋,我直接喊他得了!」牛秀琴走了出去,又是噔噔响,仿佛擂起了鼓。应该是木地板。

  「跟亚光他们住一间,205吧好像?」母亲也走了出去。

  「哎哎哎,我这电话都通了!你……你们呀……」陈建军也穿着拖鞋,脚步声和嗓音交替着,渐行渐远。

  静谧得只剩下雨声。眼前是个大床,被子下的白床单隐约露出几个红字,什么大酒店之类的,床角躺着一个女士手提包。哦,一个尊贵的女士手提包。床头右侧摆着台灯和烟灰缸,左侧是一盏昏黄的壁灯,有点奄奄一息的意思。正中的墙上确实糊着一个巨型纸扇,上面七拐八绕地写着很多字,鬼知道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墙体很白,像是刚粉刷过,这就使得右上角的那抹水渍愈加显眼。

  约莫有个两三分钟,杂乱的脚步声逐渐响起,还有牛秀琴的说话声,圆滑而又尖利。最先进来的还是「噔噔噔」,她抓起那个尊贵的女士手提包,就转身往外走,边走还边啊了一声。可能是在叹气吧,虽然有些与众不同。母亲应该就站在门口,她说:「那你慢点儿,注意安全。」

  「没事儿,走了啊。」

  「路上慢点儿,啊?」陈建军的脚步声,有条不紊,似乎穿着拖鞋也不会妨碍他的干练。

  「行了,行了,快休息吧你俩,不早了。」「砰」地关上了门,「噔噔噔」变得模糊,很快消失。

  「这老牛!」陈建军笑笑。

  「她也是心急,」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那我先睡了,陈书记。」门呻吟起来。

  「噢,哎——凤兰?」

  「咋?」门还在呻吟,只是变了节奏。

  「明儿个天要是放晴,我们就先回去了。」这货未开口先笑。

  母亲嗯了声,也许没有,反正门是关上了,空余一声被夹扁的「哎——」。「睡吧。」金属的「咔哒」声,应该是反锁上了门,接着画面昏暗下来,壁灯又恢复了几分生机。母亲径直上了床,盘腿坐了十几秒后,扭身熄灭了最后一丝光源。一片黑暗中,她似乎脱掉裤子,钻入了被窝。不,还有一丝光线,应该是沿门缝直切而下,堪堪烙在大床上,像某种伺机待发的神秘武器。我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狭小空间可能是某个套间的组成部分。

  「晚安。」好半会儿,陈建军突然说道,简直吓我一跳。

  母亲纹丝未动。

  「凤兰?」有黑影打门缝闪过。

  母亲当然不搭理他。于是几声脚步响后,外面也熄了灯。这下就真的是黑暗了,只有一袭朦胧的天光薄雾般在眼前飘荡。陈建军应该上了床,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像个垂死之人。母亲终于翻了个身。

  「凤兰?」没两分钟,那货又打破了雨声。

  母亲一动不动。

  「凤兰?」

  「你咋不理我?」一阵窸窸窣窣。

  「陪我聊两句啊凤兰。」

  「睡吧,半夜三更不睡觉,聊啥聊。」母亲终究还是开了口。

  「还以为你睡着了。」陈建军呵呵呵的,声音仿佛蒙在被子里。

  「哎,凤兰——」

  母亲翻个身,不再言语。

  「你说说这古镇政府,啊,拉那么多投资也不知搞哪儿去了?」

  「以前破破烂烂的倒还好,起码还有点文化底蕴,现在这民俗一条街搞得,真他妈跟纸糊的一样。」

  「哎,那个关公像你见没,就这点雨,一摸一手漆!」

  「凤兰?」

  「睡吧。」母亲轻叹口气。

  「这文化节还真是选错了地儿!」

  「那也是您把关啊。」

  「我把关是不假,我……」一阵窸窸窣窣,语调一扬,「哎,凤兰,给你说个事儿。」

  「啥?」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这个古镇我倒知道,其实是张岭的一个自然乡,据说有些明代建筑,也不知真假,所谓的文化节就是当地的清明老庙会,只是托建旅游城市的福升级换代,从三天变成了七天。风舞剧团一连参加了几届,02年应该就是第一届,记得那次母亲给我捎回来几个巴掌大的泥塑,跟小时候死人会客时捏的差不离,曾经我无可救药地痴迷于这些破烂玩意儿,多么可怕。然而,容不得我感慨,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你开开门,再给你说。」这货压低声音,笑得像只黄鼠狼。

  母亲没应声,但被子下的身体挪了挪。

  「凤兰!」声音更低,敲门声却在变大,说不出的诡异。

  「你有完没完!」母亲猛然坐起身来。

  陈建军似乎喘了口气。只剩下雨声。母亲坐着没动.仿佛连时间都被黑暗吞了下去。结果还是病猪打破了沉默,好半晌,他说:「我就看看你。」

  母亲一动不动。黑暗中似乎悬浮着一层飘渺的树影,我也说不好。

  「我……我就看看你,凤兰!」敲门声愈加响亮,嗓门也恢复了往常的洪亮。

  「啥事儿明儿个再说吧。」

  「凤兰!」陈建军置若罔闻,神经病一样。他几乎在捶打着可怜的木门,我觉得那震耳欲聋的噪音甚至要盖过窗外的雨声。

  「你小点声,还要脸不?」母亲声音低沉,却锐利,她一股脑从床上爬起,冲向门口,真真是一阵风。

  「我想你。」

  「陈建军!」

  「真的。」

  「有啥事儿明儿个再说。」T恤是白的,大腿是白的,一个清亮的人影扭身回到床头。母亲开了壁灯,穿上了裤子。红色内裤在衣摆下一闪而过。

  「凤兰?」没冷却一会儿,病猪又开始发疯,而且是越发狂暴。我真想操死这个傻逼。

  母亲终究是开了门,她后退几步,出现在镜头里,双臂抱胸。可以想象,陈建军是挤了进来,像东德难民越过了柏林墙。难民笑逐颜开,叫了声凤兰,然后——开了灯。瞬间的光亮让人几乎失明,母亲拿手遮眼,啧了一声。于是陈建军又关了灯,接着,他一把抱住了母亲。后者只来得及缩了缩身子,也许她根本没打算往后躲,因为无处可躲。陈建军把母亲按在床上,一番强吻。白背心和花裤衩使他看起来像只剥了壳的乌龟。它在游泳。母亲右腿蜷缩,左腿搭在床沿,光洁的脚丫于挣扎中不时冲向镜头。她抵着胳膊,摆动着脑袋,扁平的阴影如削去的纸屑般脱落在地上。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事实上只是站起来,又坐了下去,我能做点什么呢?陈建军梗着脖子,耸着屁股,右手隔着T恤攀住母亲的胸膛。他哼哼唧唧,念念有词,具体说了些什么,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了。直至被一肘击中面部,和尚才停止了念经,他嗷地一声爬起,捂住了脸。遗憾的的是眼镜竟没被打飞。

  雨似乎小了点,两人的喘息剧烈而清晰。母亲露着一截肚皮,躺着没动。半晌,陈建军仰仰脸,一声苦笑:「我就这么招你嫌?」

  母亲这才爬起,向后一直退到床头。她整了整T恤,却不知西服裤门洞大开,虽然埋在阴影里的也只是阴影。「上次你咋说的?这叫最后一次?」母亲双臂抱胸,嗓音干涩。

  「我想你,想得……」陈建军倾着身子,又是一声苦笑,与此同时扶了扶眼镜。

  「你说话就是放屁,陈建军?」母亲胸膛起伏,声音却很轻。

  「你就当是放屁吧,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咋了,我……」病猪变得结结巴巴,他几乎半跪着靠近母亲,然后一把攥住了后者的手,「再成全我一次,最后一次。」

  母亲瞥了陈建军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于是阴影也摇了摇头,它贴着墙斜切而下,一直蔓延到画面之外。我搞不懂这样的笑,或许永远也搞不懂。

  我以为陈建军会说点什么,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就那么跪坐半晌,他把母亲的右手放到了自己脸上,又顺着那条胳膊一路向下,最后攥住了乳房。非常猥琐。母亲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纹丝不动。于是猥琐的爪子便肆意游走在胸膛间,乐此不彼地塑造着它们的形状。昏黄的灯光掀起巨大而鬼魅的黑影,在画面里跳跃着,像一条舞动的皮鞭。病猪开始喘,爪子滑过腰间、胯部,然后放在了小腹上。我说不好它在干什么,直至母亲扭扭身子,哼了一声。

  她靠着墙,仰了仰脸。陈建军终于扑上去,把母亲抱了个满怀。这个动作持续了好一会儿,始终伴随着病猪莫名的吸气声。发完神经,他才一个翻转,让母亲躺倒在床。整个过程中,母亲像一片凋零的落叶,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她就那么斜躺着,左腿伸直,右腿蜷缩,小腹在灯光下暴露出一片饱满的玫红色。我突然就想,母亲的头发会不会顺着床沿一直滑落到地上。

  病猪很快又拱了上去,哼哼唧唧,上下其手。除了蹬蹬腿,母亲再无动作,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朵瘫软的棉花。期间壁灯闪了闪,没能灭掉,我也不如道这是好是坏。陈建军呢?只记得他后来撅起屁股,拱在白体恤里,滑稽得像个默片时代的喜剧演员。爪子却毫不消停,毒蛇般钻在那片玫红色下,阴影丛中甚至有几根毛发悄悄探出头来,黑亮得闪人眼睛。然而,这些细节又难免过于清晰,以至于让我怀疑是不是白己的错觉。母亲的衣服是陈建军脱去的,他像剥粽子般把身下的猎物收拾得白白净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那白净的胴体一点点地暴露在灯光下,却有种说不出的平静。脱裤子时,陈建军险此摔个屁股墩,这让他讨好地大笑起来,回应他的只有窗外的雨声。我说不好眼前的胴体和记忆中有何不同,肌肤莹白,肉体绵软,陈建军扒下红内裤,在那丛阴影里拱了好半晌。边哼,他边把手伸向了自己胯间,揉搓几下后索性一把拽下了花裤衩。

  陈建军的屁股枯瘦白嫩,于是他撅着白屁股把母亲挪到了床头,真的像在摆弄一具尸体。

  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摸摸乳房,拍拍屁股,又抚过小腹,然后顺势蹬掉了挂在脚踝的裤衩。就在病猪要俯下身去时,母亲的双腿突然绞到了一起,她说:「干啥?」很轻。老实说,我真忘了她还会说话。陈建军愣愣,随后就是大笑。也不能说「大笑」,幅度并不大,分贝也不高,只是持续时间有点长,伴随着他下床、开门、拿套以及返回并戴套的整个过程。

  严格上来说,这是一种吃吃的笑,很女性化的一种笑,却令人作呕,特别是当他直撅撅的老二在行进中跳跃起来的时候。陈建军整个人俯在母亲身上,右手穿过腋下攀在她的肩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习惯性动作,抑或代表着什么。总之,伴着白屁股耸动的节奏,弹簧很快叫了起来,一袭阴影不断拉长,戳往画面的右下角,让我忍不住想要躲闪。母亲始终没有出声,直至陈建军停下来,问咋了。他喘着粗气,似是有些不满,然后猛然耸了-下屁股。相应地,母亲一声轻呼。

  于是陈建军又是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母亲的呻吟却在几声轻呼后只剩下一种模糊的闷哼。病猪倒也不在意,他笑笑,叫了声凤兰,然后便直起身来。母亲的右手垂在床沿。

  陈建军摸摸大白腿,似乎想扛起来,不过最后还是卡住了细腰。又是一阵挺动,节奏并不快,床却咯吱咯吱响,简直像啮齿动物的磨牙声。终于,母亲喘口气,说:「不早了。」还是很轻,几不可闻,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建军又叫了声凤兰,在大白腿上来了一巴掌,随后便脱掉了白背心。阴影中的桃花蛇难免让我多瞅了几眼。「来。」他拍拍大白腿,把母亲往床尾揽了揽。

  后者不满地啧了一声。

  「不你说要快点?」陈建军笑笑,爬到母亲身侧,右手滑过细腰后把玩着白臀,「一会儿有你爽的。」这么说着,他把母亲侧过身来,紧贴后背躺了下去。我知道有什么要来了。

  果然,陈建军右手在自己胯间捋了捋,左手滑过肥臀,探入母亲股间。一番扣扣摸摸后,母亲总算扭了扭身子。于是陈建军就猥琐地笑了笑,他长喘口气,说:「装吧就,都是水。」

  接着,病猪便掰起母亲右腿,捅了进去,虽然过程并不顺利,乃至他唱戏般「哎」了好儿声。这是一种夸张的艺术,仿佛在惊叹于自己娴熟技巧的失利。遗憾的是,在几次磨合后,娴熟的技巧又回来了,陈建军左手探在母亲胸前,右手鬼知道放在哪儿,左腿蜷曲,右腿伸直,就这么梗着脖子,不断地挺动着屁股。两人交合处是一抹朦胧的黑色,我也说不好那是阴影,还是什么噪点抑或色块。声响是巨大的,床都在发抖,母亲的呻吟也愈发清晰。陈建军显然憋着一股气。好半晌他才停下来,喘着粗气说:「爽不爽,嗯?厉害不厉害?」这么说着,他抹抹汗,在大白屁股上来了一巴掌。母亲的回应只有轻轻的喘息。于是陈建军长吁口气,再次挺动起来,他的右脚已经戳出床尾。

  有节奏的噪音中,母亲的闷哼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被迫翘起的脚拨着夜的纹理,分泌出朦胧的白光。影影绰绰,劈头盖脸。墙上的扇子也跟着抖动起来,它释放出硕大的阴影,像一只巨型蝴蝶在扑扇翅膀。而雨似乎也大了,沉闷的「嗒嗒」声听起来真的像是在放鞭炮,其间还伴着一种尖锐的呼啸,我也说不好来自何方。陈建军就这样断断续续搞了两个回合,每回合大概三四分钟,每次停下来时他都要问母亲爽不爽。母亲呢?似乎让他小点声。烟雾缭绕的,我也记不清了。后来,理所当然,战斗结束了,两人偎着趴了好一阵。再后来,母亲坐起,退到了床头。昏黄的光轻抚着她香汗淋漓的脸颊,乳头似一对眸子直视着我的眼睛。

  她说:「陈建军,我是不是你的情妇?」

  晚饭吃饺子,应母亲要求,我只好进厨房擀皮。包饺子不行,擀皮我还算在行,起码比父亲强。理所当然,母亲数落我又抽烟,说:「是不是长大了,你妈管不住你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就没吭声。半晌,她摇头笑了笑。我问咋,她说不咋,反问我这两天没到处野吧。

  指了指水光淋漓的窗户,我说:「我倒是想。」母亲哼一声,说:「你动作麻利点。」事实上,不是我不够麻利,而是她动作太快。母亲包起饺子来比饭店里的压饺子机都要快,对此她一直颇为自得。于是我说:「再麻利也不够压饺子机使啊。」母亲就笑了,她挤挤我,说能认清形势就好。母亲穿一件米色高领毛衣,曲线玲珑,通体幽香,这是一种陌生的香味,一种微苦的青草气息。我吸吸鼻子,感到身体愈加僵硬。

  嫌我动作慢,母亲就在一旁用手拍。边拍,她边夸我午饭做得不错。我一直没搭茬,好半会儿才说:「要是连炖菜都搞不定,我也不用活了。」母亲哟了一声,瞥我一眼,也没说什么。沉默许久,等母亲拿箔子回来,我突然就提到了那个基金会。我说:「平海是不是有个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会?」母亲显然愣了一下,问咋了。我问这个基金会规模有多大,母亲说不知道。我又问审核严不严,她没接茬。我只好补充说前段时间它好像要赞助我们系里的一项研究。

  「那谁知道,」母亲往箔子上摆着饺子,「都是私人公司在背后运营,谁说的算你想想。」

  「前两年,给剧团捐赠的就是它吧?」我甚至不敢抬头。

  母亲嗯了一声,半晌又说:「也是有熟人在里面。」等箔子摆满了,她拍拍手上的面,朝我撇过脸来:「这基金会啊……哎,够一锅了,先下吧。」她语调一转,指了指蒸汽腾腾的灶台。

  饺子扑腾腾的,在我的搅动下陷入漩涡,云雾缭绕中,我突然问:「是不是文体局那个?」

  父亲到家时将近七点,收拾妥当后非要拉我喝两杯。于是我就去拿杯子。母亲站在厨房门口,远远冲我哎了一声,终究也没说什么。只是她手里的勺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亮。有奶奶在,也喝不了多少,一人不到三两吧。父亲吃饺子时,我就着花生米,迅速解决战斗。这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他说:「哟,可以啊!」我这才发现不知啥时候他缺了颗门牙。电视里毫无例外是新闻联播,母亲和奶奶坐在一旁的长沙发上。父亲边吃边抱怨猪崽难伺候,说煤炉子三天灭了两次,可要把人折腾坏了。奶奶便开始口传家训,说煤炉子应该怎么怎么生,怎么怎么管。就是这时,寄印传奇响了起来。母亲三步并作两步,接起手机,起初站在电视机旁,后来就踱到了厨房门口。她没进厨房,也没上阳台,就那么背着我们,闲庭信步。我突然就觉得周遭过于吵闹了。

  母亲返回时,我情不自禁地看了她一眼。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眼神。母亲垂着眼,径直坐回沙发上,一句话没有。我觉得实在坐不下去,就起身回了卧室。

  这一走动,方才体会到那微妙的眩晕。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竟是李俊奇的,太过夸张。

  事实上,他在我通讯录上的名字是「冯小刚」。百无聊赖地弹了会儿琴,频频出错,我发觉手指头都是硬的,只好跑书房开了局冰封王座。游戏正酣,母亲敲门,问我喝奶不。我说不喝,但没几分钟,她还是给我端了过来。虽然早己把对方老窝灭得差不多了,我还是表现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操作起来虎虎生风。母亲在我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整天打游戏,还小呢。」我没吭声,她就走了。等我瘫到椅子上,门又被敲响:「趁热快喝!还有,少抽烟!」

  一直到十点多,全家人都歇息了,我才反锁上门,拿出了移动硬盘。打开第三个视频,拖了两次,最后还是关掉。我还是等不了那句话一一「陈建军,我是不是你的情妇?」第五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20525010。一个通透的房间,边角隐隐沾着丝阳光,有风,抚起窗帘和画面正中男人的白衬衣。他坐在躺椅上,只留一个背影,但毫无疑问是陈建军。熟悉的背景音乐,四三拍,和弦和竖笛加了进来,灿烂,悠扬。大概有个一两分钟,传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她问谁谁打过招呼了没,陈建军只是嗯了一声。当曲调越发激昂,即将走向终点时,他挥舞手臂,打起拍子来。周遭终于安静下来。陈建军又躺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了画面。他穿着条黑色的紧身裤衩。再回到躺椅上时,他打了个电话,好像一直没人接,画面外的女人就笑了一声。陈建军毫不气馁,又拨。嘟嘟数声后,总算被接起。开门见山,他一连说了三声「正事儿」。「你别急,」他说,「基金会的捐赠下来了,就是可能需要一个捐赠仪式。」

  「别啊。」

  「啧,这仪式嘛,也是走个程序,不当紧,不当紧,不方便也没问题。」

  「好好,啥时候方便就啥时候呗,周末了,节假日了,嗯,六一儿童节我看也行,哈哈哈。」

  「别急,还有-事儿,今年这个,文化贡献奖啊,今年还有,干脆连奖金一块拨下来得嘞!」

  「嗐,我也是为你考虑嘛,只是一个建议,你说的算。」

  「那个,老郑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你别急,听我说完,真对不住,给你,给你们惹这么大麻烦。」

  「这老郑我不方便去看,但心里面还是牵挂的,哎,别急,你听我说完啊……」

  「凤兰!」

  陈建军捏着手机,瘫回了躺椅上。他一声不响。画面外的女人却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半晌,她切了一声:「好处净让她占了,我看你还真是下血本,哎,是不是你们男的都这德性啊?」

  陈建军不理她,又拨了过去。

  轻微的脚步声。「哎,刚捏人疼死了,看你把妈妈头给我咬的。」女人就站在镜头边,声音无比清晰。

  「你消停会儿。」

  「咋,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

  「你鸡巴消停会儿行不行?」陈建军扭过脸来。他挂掉,又拨了过去。女人哼一声,没了音,应该是走远了。很快,陈建军「日」了一声,把手机扔到了画面外。他就这么闷声不响地躺了好一会儿。在我犹豫着是否该拖拽一下时,陈建军终于起身,走到了镜头边缘的阳光下。白衬衣和深红窗帘一起飞舞。

  「这周我去趟平阳。」冷不丁,女人又出现在镜头边上。

  没有回应。

  「切,我是不是纸巾,用完就扔啊?」

  陈建军转过身,又回到了躺椅上,衣角翻飞。好一会儿,他摘下眼镜,揉揉太阳穴,似是刚从梦中惊醒:「啊?你说啥?」

  「说啊,」女人语调一转,「说母驴呢。」

  「你呀。」

  「我这外甥媳妇脾气是真倔,不是母驴是啥?我看你呀,还是由她去吧!」

  陈建军又没了音。

  「她是不是长了个金屄?」

  这下病猪笑了,呵呵呵的。

  于是,一个身着丁字裤的肥臀扭上来,递上一杯酒。她在陈建军脑袋上戳了一指头:「我外甥没开你这瓢呀,算你走运!」

  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可惜不是陈建军的。我拿过来瞄了一眼,屏幕上赫然写着:冯小刚。

第六十二章

  李俊奇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他的喜剧天赋。他「声泪俱下」地质问我:「打你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回了平海咱就不是老乡了?」这句话很有味道,可以说颇具思辨意味。他老恐怕也这么看,于是不容我回答便自顾自地大笑了一分钟,嘹亮而不失生动,真是久违的驴鸣。好不容易在我的抱歉中止了笑,他才来了个新年问候,问我在哪儿浪呢,都这点儿了还没睡。想了想我告诉他在家打游戏,原本我想说弹琴或看书来着,没好意思。他表示不信,但也没深究,而是问我假期里玩得是否尽兴。这问题让人为难,我说就那样吧。可想而知,又是一阵驴鸣。完了,他感慨还是「咱平海」好,他这在外面转了一圈儿,到头来哪哪都不如家里。

  虽然不清楚「外面」指的是哪儿,我脑海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异域风情。没由来地,我就叹了口气。李俊奇大概没听见,他兴高采烈地说:「过两天就要回平海了,到时候找你玩啊!」

  末了,李俊奇才提到陈晨,说这货在意大利耍了一圈儿,现在人在澳洲,下学期估计就要留学了。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爹。不过可以想象,对此陈建军或陈建业应该会很欣慰吧。挂了电话,继续视频,结果剩下的七八分钟只是展现了一个中年男人喝酒和抠脚的全过程。非常行为艺术。待画面陷入黑暗,我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抽完,才起身出了书房。父母卧室黑灯瞎火,但不到门口便有一些细碎的言语爬了出来,毛茸茸的,像初春漫天飞舞无处不在的杨花柳絮。我只好挨墙驻足。父亲在谈猪,说老母猪奶水不足,两茬猪崽得一个个喂豆奶粉,这科技进步了,养猪反倒越来越难了。说鱼塘让人凿个窟窿,偷走了几只王八,下次逮住这狗娘养的,可不能让他好受了。母亲始终没有出声。父亲不依不饶,又说生猪不知能不能涨回四块五,他琢磨着是不是在东侧再盘两个圈,「乘胜追击」。「涨啥涨,」母亲终于说,「这都到顶回落了还涨?」

  「咦,」一阵窸窸窣窣,父亲压低声音,「那可难说!」紧跟着,他笑了笑,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音更低了:「凤兰。」

  「不早了,」母亲似乎咂了下嘴,「你路上不得俩仨钟头。」

  「可不,」父亲叹口气,半晌又说,「这冰天雪地的,天天两头跑够折腾人的。」

  「我让你回来了?」母亲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是我想回来,」父亲立马笑了,嘿嘿嘿的,「是我想回来。」

  没了言语。有人翻了个身。在我决定继续向卫生间迈进时,父亲又开腔了,调子拖得老长:「凤兰——」

  没有回应。

  「都俩月了。」窸窸窣窣中伴着「嘿嘿嘿」。不知为何,我老想到父亲那门牙洞开的嘴。羊驼。

  撒完尿回来,我越发谨慎小心。不想远远就听到父母房间的脚步声,门缝和窗帘间也溢出几抹粉红光线。不到客厅台阶,母亲就开门走了出来。两人俱是一愣。母亲甚至拍拍胸口说:「大晚上的,你也不带个响,吓人一跳!」她穿着身粉红棉睡衣,通体清香。我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在擦肩而过时「嗯」了一声。酒劲儿似乎下去了,但那种眩晕感却奇怪地保留下来。我不由单手操兜,挠了挠头,然后——回头瞄了一眼。不料,母亲压根站着没动。她双臂抱胸,说:「还玩呢。」只觉面门一热,我又是下意识地一声「嗯」,与此同时拧开了书房门。「早点儿睡,也不看看几点了,啥坏习惯一天。」等我关上门,客厅才响起脚步声,母亲又补充一句:「嗯嗯嗯,嗯个屁嗯。」

  母亲应该去了趟卫生间,有个四五分钟才回了房。我不知道父亲能否如愿,但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些烦躁莫名。雪非但不见小,反而猛了几分,在茫茫黑夜中铺天盖地,瞅着怪吓人的。等周遭安静下来,我才回到电脑前,戴上了耳机。想了想,又起身熄了灯。荧光刺目,我抿了口冷牛奶,打开了第六个视频。黑咕隆咚中渗着一抹淡蓝色的微光,或许是成像问题,氤氲得如一团薄雾。一条黑线自上而下把薄雾一分为二,接近底部时又隐隐开了个八字形的小岔。「捺」的右侧立着半张屎黄色的桌子(也可能是棕褐色),近乎占去十分之一的画面。桌子往上是一张单人床,朦胧的白色覆盖着一具柔软的胴体,青丝散在枕间,再融入那片黑咕隆咚。光源当然来自窗外,甭管原先是什么颜色,透过一袭蓝色窗帘后难免就沾染上了蓝色,这种事毫无办法。背景音有点大,说不好是杂音还是什么在摩擦,倒是鼾声和偶尔的汽车鸣笛清晰可辨。显然此视频之前看过,我还真是反应迟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画面几无变化,起码肉眼难以捕捉。女人在酣睡,我试图看清那张微侧着的脸,却徒劳无功。如此煎熬了七八分钟,再也捱不下去,只好揉揉眼,拖起了进度条。反复拖拽和快进了了几次,直到视频的第三十一分钟,耳机里才传来了异常响动。窸窸窣窣,吱吱嘎嘎,「老牛!」近乎耳语。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后,周遭安静下来。有个十几秒,「老牛!」这次声源稍微远了些。很快,一抹白色鬼魅般打画面的左下角闪现,快速飘至单人床前。这货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真真吓人一跳。紧跟着,他背对镜头俯下身去,靠近了床上的女人。于是淡蓝色的薄雾轻轻抚起白衬衣,露出一对枯瘦的光屁股。我甚至觉得可以在那抹黑暗中辨认出他的蛋。这难免又吓人一跳。陈建军——如果真的是陈建军的话,左手抚上那袭朦胧的白色,右手按在床头,嘴里念咒般一阵嘀嘀咕咕,随后整个人缓缓蹲下,那颗猪脑袋几乎要消失在青丝间。清晰的吸气声打暗淡的画面中升起,猥琐、诡异而又夸张。

  邪教仪式以女人的弹起宣告结束,她一声轻呼,随即被男人捂住了嘴。白衬衣在笑,嘿嘿嘿的。女人挪了挪身子,似乎说了句什么。白衬衣缓缓站起,甚至还扭了扭胯。有个一两秒,女人才往床头靠了靠,尽管被男的挡住,她还是撂出一句:「你疯了!」白衬衣嘘了声,冲镜头方向摆了摆头,然后一骨碌上了床。这货好像连鞋都没穿。女人埋在边角的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下去。」白衬衣并没有下去,而是仰身在床上躺了下来,一动不动。淡蓝的的薄雾勾勒着他半勃起的老二,隐约像条猪尾巴。我突然就觉得陈建军也是一位伟大的喜剧演员——如果真的是陈建军的话。女人捅捅白衬衣,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后者无动于衷。就那么在边角缩了半晌,女人拢拢头发,背着白衬衣躺了下去。她把薄被一直拖到肩头。

  真的是薄被,光影中玲珑的曲线一目了然。很快男人就侧过身来,右手支着脑袋,左手抚上了薄被下的身体。女人立马扭过脸来,向后来了一肘。白衬衣夸张地哼了声。「……到底……干啥!」女人半撑起身子,几乎是吼了一句。

  「怕啥,」白衬衣笑笑,声音提高了几分,「……洗不成,老牛早喝晕了。」这么说着,他甚至扭过脸来,小声叫了声「老牛」。

  女人咂了下嘴,拢拢头发,就那么僵了好半晌。男的去捉她的手,被狠狠甩开。后来,她长吁口气,又躺了下去。白衬衣的爪子条件反射般快速攀上圆弧。就在这时,伴着刺耳的噪音,镜头摇晃、移动,画面也随之翻转,再翻转。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分钟。等一切稳定下来,桌子只剩一角,整张床都出现在视野里,画面也逆时针倾斜了三十度。这应该是很喜感的一个玩法,因为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能从牛秀琴的鼾声中听到一丝笑意。

  「哎,」白衬衣的爪子不知何时探进了薄被里,「没有?」

  「啥?」女人扭扭身子,没好气地哼了声。

  「奖杯啊,还以为你会搂着奖杯睡嘞!」

  女人呸了声,又向后来了一肘。相应地,白衬衣又夸张地哼了哼。与此同时,响起一声沉闷的「啪」。我不由吸了吸鼻子,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猛然涌上心头,连自己都始料未及。

  紧跟着,白衬衣一把掀开了薄被,女人啧一声,迅速拽回,但还是有一丝肉光溜了出来。她扭脸扫了眼镜头,然后盯着男人看了好一会儿。白衬衣只是笑,等女人扭回脸,他又故技重施。这次女人没动,只是固执地拽着薄被一角,半个后背和整个下半身却无可避免地暴露在薄雾中。她应该穿着条睡裙,裙摆撩起,双腿蜷缩,圆润的轮廓在蒙蒙黑暗中闪着肉感的光。

  白衬衣喘口气,整个人贴了上去,他一边夸张地吸气,一边滑稽地挺胯,简直像条蠕动的水蛭。女人咂咂嘴,却一动不动。拱了将近两分钟,男人摩挲着拉住女人胳膊,笑着说:「……你摸摸……真受不了……」

  我隐隐期盼着结果会有所不同。然而,同上次看到的一样,一番拉锯战后,女人终究是攥住了男人的老二。白衬衣惬意地蠕动,爪子攀过胯部,探入女人股间。两人的喘息纠缠一起,渗入薄雾中,难分彼此。后来女人直起身来,再后来又拱拱屁股,跌回了床上。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那压抑的喘息和闷哼中却透着丝难言的愉悦。白衬衣一面摩挲着女人脖颈,一面把玩着肥臀,显然对这一切,他充满了成就感。女人却再无反抗。直至白衬衣提出「进去弄弄」,两人才像皮影戏般开始了又一轮无声的争斗。不可避免,白衬衣再次如愿以偿,他岔在女人两腿间,一次次撞击着肥臀,制造出刺耳的声响。床也叫,更加刺耳。这些声音过于响亮了。女人几次挣扎,要求男人停下来。后者颇不服气,试图通过违背物理定律来进一步膨胀自己的成就感。当然,失败教育了他。终于,白衬衣长喘口气,说:「这啥破烂玩意儿,要不,咱下去?」

  说完,白衬衣在圆弧上来了一巴掌,作势就要下床。女人半撑起身子,没动。白衬衣扭过脸来,笑笑,拽住了女人的腿。后者开始挣扎,呕着嗓子说了句什么。她脚踝勾着件狭小的物事,在淡蓝的光晕中薄纱般飘荡,我也说不好那是不是内裤。「怕啥。」白衬衣笑得像块橡皮糖。于是女人一脚踹了下去。橡皮糖一声惊呼,接连挥舞了几次胳膊,还是绝望地从画面中消失了。一阵庞大而刺耳的噪音,与此同时牛秀琴停止了打鼾。我觉得老这么下去,她指不定要憋出什么内伤。画面静止了许久,女人如一尊雕塑,头发漆黑发亮。但白衬衣终究要爬起来,有个半分钟吧,窸窸窣窣地,他鬼魅般闪现在床的左侧。这货一面夸张地揉着屁股,一面念念有词地向女人靠近。女人退往床头,试图挣扎,薄被似乎都滑到了地上。但白衬衣冲镜头扬扬下巴,大拇指一撇,嘘了一声。然后,他弯腰把薄被拎回了床上。

  毫无悬念,女人被抱了起来。公主抱。她右臂搭在白衬衣肩上,一头长发垂下来,瀑布般流入漆黑的夜。白衬衣抱着她在淡蓝色窗帘下兜了一圈儿,跳舞一样,这个傻逼。在以上过程中,那个薄纱般的物事悄然从脚踝滑落,让我忍无可忍地灌了一口冷牛奶。女人最终被放到了暖气片上,可能是的。两人缩在画面的左上角,像一袭扭曲的剪影。白衬衣左手搂着细腰,右手抚上大腿,夸张地挺了挺胯。他边喘边笑,嘴里嘟囔些啥也听不太清。女人背靠窗台,单手撑着暖气片,不时往镜头方向撇过脸来。她作势下跳,却被男人紧紧拥住。「快点弄……」白衬衣贴上女人脸颊,「速战速决。」这句语很清晰,特别是后一句,我敢保证是普通话。女人向后仰着脖子,小声说了句什么。「放心,」白衬衣不以为意,「一会儿……外头。」女人啧了声,清亮的大腿在黑暗中晃了晃,让人想起深潭中的大白鱼。「再磨蹭老牛真该醒了!」白衬衣压着嗓子吼了这么一句,他甚至冲镜头瞅了一眼。

  男人掰起女人右腿,弓着背拱了好半晌,后来总算怪叫了一声。随着黑影的挺动,很快便有响声传来。一种轻微的拍击声,极其轻微,但说不上为什么,在嘈杂的背景音下却极为清晰。陈建军的喘息一如既往地夸张——如果真的是陈建军的话,边喘,他还边要凑近女人脸颊深深吸上一口。类似某种摄魂怪的变种。女人也是轻喘连连,起初她闷声不响,后来便有闷哼从喉头轻轻跃出,由此一发不可收拾。那头长发在淡蓝色背景下无力地摆动,像一段蹩脚的剪贴动画。大概有个四五分钟,白衬衣停了下来,他抹抹汗,在女人耳畔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后者仰仰脸,在他胳膊上来了一巴掌。白衬衣笑笑,长吁口气后,索性把两条腿都扛了起来。女人一声轻呼,不得不扶住了男人肩头。我以为他会把女人抱起来,结果这货沉下腰,又开始挺胯。节奏慢了下来,但力度猛了许多。每次厚重的一声「啪」,女人喉头都会滚落一声尖细的轻吟。她几次示意轻点,白衬衣都无动于衷。大概为了遏制住喉头的异常,不知何时起,她已将男人牢牢抱住。和视频中的两人一样,我发现自己也有些喘不上气来。

  「想我没?」白衬衣突然说。他节奏越来越慢,近乎贴着女人脸颊。

  女人没搭茬。

  「非要开三人间……」他喘着咬了咬牙。

  女人一声闷哼。

  「嗯?」

  又是一声。

  「……是不是,啊,早有盘算?」

  「说啥呢你!」

  「骚货!」节奏开始加快。

  女人仰脸哼了一声。

  「你说你骚不骚?」

  闷哼。

  「骚不骚?」

  「陈建军!」女人终于挤出一句。

  「开玩笑,开玩笑。」白衬衣立马笑笑,他甚至停下来,长喘了几口气。虽然早料到是陈建军,我还是大吃一惊。

  女人没吭声。不知是不是刻意压制,她的喘息几不可闻。

  「明儿个要不……七里海耍耍?」陈建军贴近女人,把她抱了个满怀。

  女人不搭茬。

  「生气了?」猪头拱上女人脸颊,后者左右躲闪,但一番围追堵截后,湿漉漉的声音还是在微光中颤动开来。陈建军半弓着身子,右手穿过腋下托着女人后脑勺,他大概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青丝流淌。女人呼吸越发急促,甚至轻轻哼出声来,原本用于抵抗的左手也不经意地扶在男人腰间。这自然流淌的一切如拨动的琴弦,却让我心惊肉跳。「屁股……硌不?」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建军才撤回猪嘴。他笑笑,喘得像个濒死之人。

  「你以为呢?」女人仰起脸,哼了一声。她的语气我说不好。

  陈建军大概不知说点什么好,所以他闷吼了一句「骚货」,便又挺动起来。女人一声轻呼后戛然而止。但白衬衣没有停下来,他一边耸动屁股,一边在女人脸颊摩挲着。这一波速度极快,乃至老二滑出去了两次。女人搂着男人的腰,压抑的呻吟散在淡蓝色的薄雾中,像阳光下浮游的尘埃。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清亮的小腿似乎在黑暗中夹紧了陈建军猥琐的屁股。

  我清清嗓子,点上了一支烟。

  牛秀琴还在打鼾。

  「要来了……」可能有个两三分钟,陈建军终于叫道,「凤兰。」他喘着粗气,嗓子里金属碰撞般咣当作响,我也说不好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而黑暗中的光影抖动得越发欢快,白衬衣仿佛鼓起了一阵风,拂面而来。于是,母亲的发丝便在淡蓝色的薄雾中飞舞起来。

  视频拢共五十七分钟。我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只好猛抽几口烟后,仰头闷光了杯子里的凉牛奶。真的很凉,像刀片在剥离食道粘膜。毫无办法,关上文件夹,我在屋里兜了几圈儿,最后还是走出书房。除了呼吸灯,整个世界乌漆麻黑。在卫生间拉下裤子时,我才发现老二坚硬如铁。如厕归来,在父母房门口呆立好半晌,我终究还是回到了电脑前。零点出头,盛夏般炎热。

  第七个视频,mini-DV-iplk-20021221003。

  「……她这个学校早不行了,啊,三年收不了这个数。」刺耳的噪音,朦胧的黑暗,远处似乎有光。

  「不至于吧,一年十来个学生还是有的,好歹十来年的老学校了。」一番摇晃后,镜头总算稳定下来,扑面都是人腿。应该是在桌子底下,远处是白色灯光下的一抹浅黄。

  「可不,八七年还是八八年,十四五年嘞!」张岭口音的平海话。背景有些嘈杂,细碎的言语裹挟其间,像是八宝粥中的莲子。

  「大家再来点啥?」熟悉而洪亮的嗓音,「常老?」

  「嘿,行了行了,陈书记……」

  「妥妥了,陈书记,这一大桌都吃不完,别给大伙儿撑着了!」女声,未说先笑,边说边笑,说完还笑,这也需要功夫。

  哄堂大笑。其他人可以笑,但牛秀琴实在不应该笑,她这一笑起来就是一场大地震。

  「我想想啊,应该是八七年,莜老师当名誉会长的前一年。」

  「为咱们平海培养了多少人才!」张岭口音。

  「那是以前,早两三年,啊,莜老师还在,后操场都租给二职高了,我看再过两年啊……」

  有人开始叹气。

  「就剩咱们这些老古董了,啊,哈哈哈。」

  「赵老师太悲观,红星剧场这两年戏曲还是占大头吧?」陈建军笑呵呵的。

  「那是,那是。」

  「节目精彩,好看,自然就有市场嘛。」

  「那是,那是。」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评剧事业这几年也多亏了陈书记的支持和指导啊!」又是那个女声。

  一干人开始附和。乱哄哄的,感觉不是在饭店,而是在鸡窝里。

  「不敢当不敢当,客套话就免喽,这个于私,咱是票友,于公,繁荣文化市场也是政府不可推卸的责任嘛!」

  有人开始鼓掌,叫好。

  「真要说贡献,还是我们的凤舞剧团嘛,我们的张团长!」

  有人开始起哄。

  「哎哎,可别这么说,」确实是母亲,可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又不太像,「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又是哄堂大笑。

  饭局持续了好长时间,每隔几分钟就是一次哄堂大笑,真是一场欢乐的聚会。而充斥我视野的却是些形态各异的黑影。我甚至分不清哪双腿属于我的母亲。后来他们又谈到红星剧场,说这次装修要配备什么音响系统、要扩增多少观众席等等,对这个话题表现得最兴奋的,当然还是小郑。我发现很有意思的一点——一旦放松下来,他脱口而出的就是家乡话。所以他用张岭话说:「能在这样的剧场安营扎寨,那才叫好嘞!」理所当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陈建军很活跃,每个话题随着他的加入都会步入高潮。或者换句话说,每个话题都在等待着他的加入,以便步入高潮。我多么庆幸自己只是隔着屏幕的一个看客。母亲话不多,只在他们谈到沈阳评剧院的某个新剧时才发表了一下看法。她的嗓音在嘈杂的觥筹交错和氤氲的欢乐气流中说不出的怪异。牛秀琴话更少,只是附和地笑两声,每当这时,画面就会夸张地颠动起来。其他一干人等我也说不好是谁,可能是剧团的,更可能是戏曲协会的,倒是那个说起话来像鼓掌一样的女声隐约有点耳熟。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干完最后一杯酒,陈建军说:「要不是常老年龄大了,今儿晚上还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们!」

  哄堂大笑。起身,寒暄,整理衣物,依依话别。大地震中,牛秀琴突然来了一句:「你俩等会儿,啊,我送完前辈们就回来。」虽然不清楚她说的「你俩」是谁,我心里还是一紧。

  「没事儿,我打车就行。」不是母亲又是谁呢?

  「就是,还送啥,我们打个的,一道就走了。」郑向东打个酒嗝,他似乎就站在母亲身侧。

  「可不能耽搁陈书记的事儿,」有老头附和,「哪能又接又……」

  「这时段,车可不好打,又冰天雪地的。」不等老头说完,牛秀琴就笑了笑。突然而至的白光中,镜头有节奏地晃悠,不过巨大的摩擦声总算是消失了。雕花木椅,雕花条几,白色暖气柜,拉近又推远。还有女性穿着皮裤的丰满大腿,数次充满了整个画面。这条腿当然属于牛秀琴。

  「对啊,客气啥,都是老朋友,」陈建军边走边说,「就是让牛主任受累了。」

  「看看有车没,要没车再说。」母亲笑着,噔噔噔的,似乎向门口走去。

  「把陈书记一个人撂到这儿哪行?」饱满似鲍鱼的中年女声哈哈大笑起来,「凤兰啊,你不跟牛主任顺路么,就陪陈书记等会儿,要不——我留下来?」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真搞不懂有什么好美的,我怀疑这帮人刚刚吃的是屎。但争议就在这场大笑中归于沉寂。熙熙攘攘的寒暄和脚步声后,周遭安静下来。

  「这个李素琴,就那一张嘴!」好半晌,陈建军说。

  没有母亲的声音。

  「回屋坐呗。」陈建军走来,几步后又停下,「凤兰?」

  母亲似乎长吁口气,一阵噔噔响。

  「你看你,门都不关!」陈建军又走向门口。突然「啪」地一声,他猥琐地笑了笑,母亲咂了下嘴。陈建军关门很轻,只是咯噔一声响,就像他的脚步声。母亲并没有坐下,她打镜头前一闪而过,好像倚在了窗台。

  「再喝点儿?」陈建军出现在镜头里,蓝色牛仔裤。倒酒声。「剩下也是浪费。」这么说着,他走向窗台。「老拎着包干啥!放下——放下嘛!」

  「行了你!」窸窸窣窣中,母亲突然说。

  「咋了嘛,」陈建军声音低缓,「我哪又惹姑奶奶生气了?」

  「你真是……」话语变成了一口叹出的气。「啪」地一声轻响,她应该把包放了下来。

  「真不喝?」牛仔裤也靠上窗台,他两腿交叉,摆出一副休闲姿势。

  母亲没音。

  「不喝我喝。」呵呵呵的。陈建军发出夸张的叹息。

  好半晌没人说话。

  「干啥你!」母亲冷不丁「啧」了一声。地板噔地一声响。

  「没啥,就是想你。」

  「啧。」

  「俩月了。」

  「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都是些啥东西。」母亲口气有点急。

  「都是你啊,还能是啥。」这么说着,陈建军深吸口气。伴着刺耳的一声「吱咛」,一对饱满的大红色屁股骤然出现在视野中。母亲一声轻呼。我不由靠上了椅背。母亲难得有色彩鲜艳的衣服,这种大红色裤子在我印象中似乎只有那么一条。那年正流行喇叭裤和宽腰带,虽然欣赏不了花里胡哨的宽腰带(她说跟山枣瓜一样),但对喇叭裤母亲算是情有独钟,一搞就是好几条,这条大红色喇叭裤应该是在天津买的。只是此刻,它被陈建军攥在手里,肆意揉捏着。

  「咋跟老油条一样!」咬牙切齿。母亲掰住那只猪爪,试图挣脱开来。

  「老油条就老油条吧,我黏糊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病猪发出招牌式的笑声,右手灵活地躲闪。

  「陈建军!」

  「到!」「啪」地,猪爪在屁股上来了一巴掌。接着,陈建军把母亲揽入怀中,索性两只手都掰住了臀瓣,鬼知道他把酒杯放到了哪儿。母亲叫了一声。病猪掰开,合上,揉搓。夸张的吸气声。

  「你松不松开?」

  「放心吧,不是说了,照片都处理了。」

  「松开。」

  「怕啥,连相机都砸了!再说——」病猪直喘气,「她能把老子咋样?」

  「你饶了我好不好,陈建军。」

  「老让我饶你,」病猪笑呵呵的,「那就说点好听的,嗯?」这么说着,他右手在肥臀上拍了一掌。

  「啧。」

  「屁股撅起来,求求我,我就饶你。」这傻逼真能入戏。

  母亲没吭声。

  「凤兰。」陈建军似乎贴近脸颊,甚至探上了母亲的嘴。我也说不好。圆润的曲线扭动着,像一团火,令我口干舌燥。而高跟鞋在地板上磨蹭着,偶尔吱地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刺穿了耳膜。这种情况下,病猪的哀号当然是突如其来,不过一如既往地夸张。他松开手,单脚跳了一下。母亲则走到桌旁,拉把椅子坐了下来。确实是那条喇叭裤,上身是件深绿色的短款羽绒服,去年都还在穿。陈建军弓着背,装模作样地呻吟了好一会儿。母亲端坐着,鼻息轻巧。「坏了,趾骨碎了!」终于,陈建军挤出了一句话。

  「碎了好。」冷冰冰的。

  「妈呀,真的。」病猪又是一声呻吟。

  母亲切一声,翘起了二郎腿。

  「凤兰。」病猪垂着头,还在哼。

  「真的假的?」

  陈建军只是哼。

  母亲半信半疑地起身,走向窗台。很遗憾,就在靠近的一刹那,陈建军突然伸出猪爪,搂住了她的腰,与此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母亲一个猛转身,才得以甩开他的手,接着几个碎步跳出了镜头外。半晌,她才又回到了椅面上。而陈建军靠墙坐在地上,还在笑。牛秀琴捕捉到了他的半边脸,说实话,眼泪都流了出来。

  「神经病。」

  好一阵,陈建军才擦擦眼泪,戴上眼镜,站起身来。他神经质地喘着气,我估计是大笑的后遗症。

  「凤兰。」他轻笑着靠近。

  「没人跟你开玩笑。」

  陈建军立定,蹲下,手在母亲腿上搓了一下。他就那么抬头盯着母亲,一动不动。法令纹在镜头前无比清晰。

  好半会儿都没人说话。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鬼把戏,但肯定过于夸张了。

  终于,母亲切了一声。她扭了扭身子,于是在椅面上膨胀开来的肉屁股也扭了扭。

  「我就不信你不笑。」陈建军发出胜利的笑声,边笑边摩挲着母亲的大腿。

  「行了行了,一边去。」母亲挪挪腿,试图拨开陈建军的手。但后者不依不饶,索性把脸压了上去。

  「起开。」母亲啧了一声。但也只是徒劳地啧了一声。猪脑袋在大腿上搁了好一会儿,起初还老实,后来就发出猥琐的吸气声,猪爪也左右开工,在大腿边缘和臀部摩挲起来。

  「行了,行了。」母亲轻喘口气,不易觉察地扭了扭屁股。她似乎想移开那个猪脑袋,却苦于无从下手。最后,她拧住了猪耳朵。

  于是陈建军就夸张地叫了起来。等站起身米,他笑笑说:「摸摸。」

  母亲啧一声,又翘起了二郎腿。

  「摸摸嘛。」

  「你也不看这啥地方?」母亲似乎扭过了脸,但并没有起身离开。

  「没人敢进来,老牛起码还得一个钟头。」陈建军声音压得很低,毛茸茸的,让人嗓子发痒。

  「你能有点正……」母亲话没说完就被陈建军拽住了手,他隆起的裤裆在镜头前一闪而过。

  「硬不硬?」声音更低了。

  母亲切了一声。随着陈建军松开手,她立马欠欠身,往后挪挪了椅子,双臂抱胸。

  在此期间,陈建军笑着褪下了裤子,条纹状花内裤绷在大腿上。「嘿!」这货冲母亲打了个响指。

  母亲长吁口气,又挪了挪屁股。但很快被陈建军捉住了手。「干啥啊你。」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声音都有些发抖。陈建军也不答,只是哼了一声。于是在病猪的带动下,那只深绿色的手臂在镜头前轻轻抖动起来。噪音轻微,母亲的鼻息却分外清晰。我衔上一支烟,却四下找不着打火机。

  「看你一头汗的,羽绒服脱了吧。」好一会儿,陈建军说。

  「管得多。」母亲翘了翘脚,声音像蚊鸣。

  陈建军笑笑,夸张地哼了一声。

  「你倒是快点儿啊。」母亲的脸似乎撇在另一边。

  「这才刚开始,加油吧。」病猪笑着把花裤衩往下褪了褪。

  母亲切了声,手臂顿顿,又抖动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陈建军已经移开了手。可说不好为什么,对此我却毫不惊讶。

  「元旦要是有活动啊,咱这几天就得到钢厂唱一出。」便秘一般,陈建军边哼边说。

  母亲不答。

  「凤兰?」

  「不用你说。」

  「咋,我还不许说了?」

  「说个屁,赶快完事儿。」母亲放下二郎腿,换了只手。

  陈建军夸张地哼了一声。

  「真是难伺候。」母亲轻喘了一口气。我能听到她越发粗重的鼻息。

  「老这样,肯定不好出来。」陈建军呵呵呵的。

  母亲像是没听见,又翘起了二郎腿。

  有个一两分钟都没人说话,那逐渐响起的叽叽咕咕声让人心里发毛。

  「凤兰,」

  没音。

  「凤兰。」

  「咋?」

  「求求你,好凤兰。」这货总有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能力。

  「得寸进尺吧你。」

  病猪招牌式地笑了笑。半晌,他说:「那您忙着,啊,我呀,再喝点儿。」

  「美得你。」母亲突然停了手。

  「哎呦,」陈建军夸张地叫了一声,「别看硬邦邦,它好夕也是肉啊,姑奶奶。」

  「啥人一天。」母亲噗嗤一声,又换了换手。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凤兰。」陈建军伸手过来,似乎摸住了母亲的脸。

  「啧。」

  「你真美。」

  母亲哟了一声,好一会儿又说:「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话虽如此,她的手并没有停下来,所以即便陈建军真想找个凉快地儿待着去只怕也有点困难。

  理所当然,病猪笑了笑。

  「你是不是故意憋着呢,」又是好半晌,母亲靠回椅背,同时甩了甩两只手,「手都酸了。」

  「能力是强了点儿,让您受累了。」

  母亲切了声,挪挪椅子,又攥住了陈建军的老二。

  然后,陈建军叫了一声。非常夸张,带着咏叹调。

  「呸,真臭。」母亲弯腰垂下了头。于是她乌黑发髻下的俏脸便出现在镜头里,不知是太热还是其他原因,其上红云密布,像燃着一团火。我把烟捏到手里,又塞回去,却还是找不到打火机。真他妈邪门了。

  「好凤兰。」陈建军往前挺了挺胯,嗓音直打颤。

  「都什么臭毛病,也不怕给你咬下来。」母亲又直起腰来。

  「咬吧,真……咬下来,我也认了。」病猪哼哼唧唧。

  并没有任何异常声音,以至于有一刹那我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但眼前熟悉的身体却在轻轻摆动。母亲上身前倾,撅在椅面上的屁股绷出夸张的弧度,随着莫名的节奏,它也不经意地扭动起来。还有后腰下的那抹肉,在大红色的衬托下,在干冷坚硬的灯光中,白得刺目。

  「剧场啊,个把月……就能装修好,过几天……就把合同签了啊?」

  「不用招标?」母亲停止摆动,呸了一声。

  陈建军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母亲接连呸几声,拿手背抹抹嘴,右手再次抖动起来。不一会儿,她左手扶住陈建军的腿,身体又开始摆动。伟大的喜剧演员陈建军哼起来简直像个意识模糊的高烧病人。而母亲的鼻息也越发急促。偶尔,伴着「卜」的一声响,她甚至会轻轻地「啊」一声。很轻,我从没听过这种声音,让人想起夏日荒野上氤氲的热气流。

  好半晌,陈建军攥住母亲左手,一声鬼叫后说:「你要是……想,那咱就走个形式。」

  母亲似乎抬头瞅了他一眼,喘着气,没说话。

  「剧场要落其他人手里,可就没评剧什么事儿了。」陈建军干巴巴地笑两声,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

  母亲还是没吭声。很快,熟悉的身体又摆动起来。几缕发丝滑落在毛茸茸的帽檐,轻轻晃悠。被陈建军攥着的左手也显得格外白嫩娇小,虽然后者的手并不算黑,更算不上大。连圆润的大腿都在大红喇叭裤的包裹下,显现出异于往日的肉感。这眼前的一切,却都奇怪地模糊起来,陌生得仿佛一场梦。只有母亲的声音在一片朦胧中真真切切。鼻息,轻喘,不时响起的一声「咕唧」,甚至偶尔的一声轻哼。但我无法将这些声音摆放到准确的位置,我觉得自己丧失了这个功能。直到男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叫,他说:「凤兰!」

  像是被一根银针刺中,我猛然惊醒。深绿色的手臂越抖越快,大红色屁股在光滑的椅面上剧烈地扭动,愈加急促的鼻息中,母亲甚至轻轻哼了起来。正是这时,耳畔传来鞭炮声,劈劈啪啪的,说不出的滑稽,只是我也搞不懂它来自何方。

  第六十三章

  可能是村北的土坡,算不上陡峭,但还是爬得我大汗淋漓。半山腰戳着棵柿子树,难得有点荫凉,我便坐下歇了一会儿。就是这时,有人打身后钻了出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特别是那个男的,一笑起来回音就响彻山谷。他们在狗尾巴草和猪笼草间手舞足蹈了好一阵,女的一身碎花连衣裙,很飘逸。后来男的走过来,邀请我给他们照张相,于是我就给他们照了张相。女的冲我笑笑,表示感谢,啊,她的笑真的如春风般和煦。接着继续爬山,他们在前,我在后,女的不知何时换上了一条红色喇叭裤,肉感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觉得有些过了。山顶有个庙,2000年反封建迷信那会儿让人拆了一半,残垣断壁,蜘蛛落网的,看着很可怜。但我们还是走了进去。不想里面另有乾坤,实木地板,羊毛地毯,玻璃墙体,深红帷帘,那个大理石柱一个人都抱不拢。

  瞅着挺新鲜,我便溜达了一圈儿。二楼房间很多,多到数不清,我穿梭其间,没完没了。有个房间窗帘翻飞,阳光破碎,一黑脸男的卧躺椅上打电话,只张嘴,不发音,倒是能听到一种吃吃的女性笑声,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还有个房间在放恐怖片,一颗披头散发的女人脑袋从二十一寸长虹彩电里掉了出来,吓我一跳。这么绕了一通,总算又回到了楼梯口,一眼我便看到那对男女赤条条地在大厅沙发上抱作一团,阳光薄似轻纱,把他们搞得很缥缈。条件反射般,我立马举起手中的相机,拍了个爽。男的很生气,冲过来夺走相机,一番摆弄后,把它摔了个稀巴烂。做完这些,他抹抹汗,冲我笑了笑。此时我已站在大厅中央,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半遮半掩的大白腿,以及男人霎时刀割般浮现而出的法令纹。这让我心里一慌,紧跟着是一阵暴怒,别无选择,我飞起踹了他一脚。男的应声倒地,哼都没哼一下。我刚想再补两脚,女的扑过去护住他,说:「人都死了,你还想干啥!」她发丝轻垂,胸膛起伏。我觉得应该笑笑意思一下,她又拢拢头发,补充道:「林林。」那对桃花眼眸扬起一袭水雾,铺天盖地的,浓得化不开。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奶奶在敲门,说:「林林林林,也不看看几点了!」我掀开被子,满头大汗地坐起,好半响才嗯了一声。草草洗漱,吃了俩饺子,奶奶骂吃这点哪行,我指指墙上的钟,说该吃午饭了。是的,十点过半,古怪的眩晕感经过一夜酝酿反倒化作了偏头痛,兴许是暖气过足吧,脑子里却清明,在刚刚掇起饺子时甚至一阵麻痒,我不得不抹抹嘴冲进了书房。开机,插上移动硬盘。雪总算停了,放眼白茫茫一片,整介世界似乎都肿胀起来。然而就等待开机的功夫,某个呼之欲出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钨丝闪了一下。我把那组照片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咂摸了一通,仍然于事无补。诡异的桃花蛇。压扁的乳房。陈建军因恼怒而四下喷射的口水。母亲垂着头,脸颊红云密布,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呆坐半晌,衔上一支烟,还是没能找到打火机。这就有些过了。所以我一脚踹在电脑桌上,后者一声呻吟,只引得屋外奶奶叫道:「在干啥呢你!」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

  到厨房饮了半碗饺子汤,顺便点了烟,整根抽完,我才给牛秀琴去了个电话。十来声都没人接。再拨过去依旧如此。雪大概齐膝深,有人艰难行走,有人嬉笑玩耍,风掠过时,他们都眯起了眼。回到电脑前,浏览了会儿网页,聊了会儿QQ,这期间我时不时要瞄手机一眼,但它始终坚决不响。倒是陈瑶在线,她问我这两天都干啥了,我说瞎玩,她说我也不猜猜她给我准备了啥礼物,我哪有那心思啊,于是她便气鼓鼓地下了线。没准儿只是隐身吧,谁知道呢。发了一阵呆,我又打开了第一个文件夹,这几乎已成为一个习惯性动作。是的,习惯性地点开第一个视频,习惯性地拖拽几次,当不知疲倦的「VIP」在念经般的歌声中归于黑暗时,再习惯性地关上。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找什么,也许压根就没打算摸出什么道道来,只是视频里的这些人物、场景总是夸张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陈建军发出黑熊的叹息,比《杨三姐告状》里的牛楚贤都要浮夸,他约莫连脑浆都射了出来。

  昨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我又嚼去了半支烟,这种事毫无办法。此过程中,陈建军完成了射精。他挺挺胯,发出一声惨叫,似被谁捅了一刀。母亲急忙撇开身子,险些坐到地上。病猪射了好多,像上面说的,约莫连脑浆都射了出来,甚至有一滴隔老远落到了镜头上。在以后的时间里,这抹鼻涕便像眼屎一样粘在你的眼角,始终无从摆脱。母亲喘着气,手腕又抖了两下,才站起身来。她一声不吭,径直穿梭而过,打画面中消失了。不一会儿,似乎传来了水声,清晰却变形,仿佛有人摇起了拨浪鼓。陈建军接连哼了几声,接着拉把椅子在桌边坐了下来,他又是一声长叹。而花裤衩还绷在大腿上,当然,这并不妨碍病猪自斟自饮。可怕的是,就连美酒也没能阻止他的哼声。大概有个两分钟,母亲回到了画面里,大老远她就说:「陈建军你能不能把裤子穿上?」

  病猪便笑笑提上了裤衩、秋裤、保暖裤以及牛仔裤,一件件来,有条不紊。在此之前,他先闷了一大口酒.并摆弄了会儿他的鸡巴玩意儿,他说:「谢谢你口下留情,没给咬掉。」

  母亲啧了一声,揪了几张纸巾,俯地上仔细擦拭起来。圆形发髻高束脑后,左侧头发上隐隐有些湿痕,那张熟悉的脸开着朵红花,鲜艳得似乎能掐出水来。

  「多吧?」陈建军边提裤子边笑。

  母亲没搭茬。她又抽几张纸巾,扭过身来,撅起的大红色屁股立马覆盖了整个画面,镜头晃悠着发出刺耳的呻吟。

  「凤兰?」

  母亲似乎吸了吸鼻子。

  「我总结一下哈,总的来说口技可以,比上次强多了,再多加练习啊,日后……」

  「说得都是屁,」母亲直起腰,打断了他,「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

  理所当然,陈建军大笑起来。

  「弄人一头发。」母亲弯下腰,又迅速直起来。这么说着,她扭身又进了卫生间。片刻,画面外传来一声:「窗户打开。」

  于是陈建军就开了窗,他哆嗦一下说:「冻死人!」既便如此,也没妨碍他的笑声。

  再回来时,母亲走到桌边倒了点酒,抿了口,她又脱去羽绒服,扬手朝镜头盖了过来。瞬间画面陷入黑暗。陈建军在一旁猥琐地笑了笑。黑咕隆咚中,「噔噔」的脚步声。「啪」地轻响,脚步略一停顿,母亲啧了一声。病猪继续笑。没猜错的话,母亲走到了窗边。我能想象凛冽的晚风抚起她碎发的样子。

  「哎——」半晌,陈建军说。

  没人搭茬。

  「嗒嗒」的脚步声。「凤兰?」他笑笑,好一会儿又轻声问,「咋了?」真的很轻,像有人在你的脸蛋上吻了一下。这么轻,会被风吹到他姥姥家吧。

  「离我远点儿。」高跟鞋的叩地声。

  「呵,」陈建军叹口气,似乎搓了搓手,「这雪下的,啊,扔抹布似的。」

  没人应声。

  「到底咋了?」陈建军声音提高几分,顿了顿,「你呀,不就是个招标么,我给你说,所有的招标都是走形式。」

  「别说了,我知道。」她似乎抿了口酒。

  「别你知道你知道,真没啥问题,你也不要觉得,啊,咱们这样胜之不武……」

  「我们文化工作也有自己的侧重点、自己的考量嘛,哪能啥都向钱看齐?对不对?」

  「有些人啊,你今儿个租给他,明儿个一准变成夜总会,啊,还有个地下排练房,正好用来那什么蹦迪,场地功能齐全,多周到。」

  北风呼呼,陈建军没完没了。这厮的口才真不是盖的,像他的笑声和法令纹一样令人印象深刻。猝不及防,母亲噗哧一声笑了:「还蹦迪,蹦个啥迪啊蹦。」她的的语气我说不好,但这些字字句句,以及牵动着它们的笑声,被乖戾的北风一股脑送到了我的耳畔。

  陈建军也笑,哈哈哈的,完了说:「你就是个小孩儿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

  母亲轻叹口气,设说话。

  「哎,」好一会儿,陈建军压低声音,「你想不想?」

  母亲切了一声。

  「咦,」病猪声音陡然提高,伴着「啪」的一声,「可别小看我……」

  陈建军话说一半就没了音,连呼呼风声都消失不见,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视频播完了。记得吐出纸屑和烟丝后,我又起身找了找打火机,哪哪都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瘫到椅子上,我犹豫着就此睡去还是起码先洗个脸,结果又点开了一个视频,最后一个,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30518002。一片嘈杂中,镜头滑过人群,滑过饮水机,滑过磨得发亮的棕色木椅靠背,定格在一张陈旧的枣红色办公桌上。笔筒,压桌玻璃,暖水瓶,以及靠坐在桌沿的女人,都在通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圆领休闲白衬衣,黑色半身长裙,母亲双臂抱胸,一头青丝高盘脑后,金属发夹——如前所述,光彩夺目。

  「……你说咱平海也是哈,巴掌大的地儿就有俩,听说人平阳也才三个还是四个?」早有人从嘈杂中杀出重围。

  「小道消息不足信,可不敢瞎扯,嗯,陈书记在这儿,这可代表着官方消息。」张岭口音的平海话,不等说完就先笑了起来。

  「啥官方不官方的,一家之言,啊,平海有两个倒是真的,不过咱是旅游城市,区域内的人口流动性其实并不比平阳差,对不对?咱们的防护工作总体上看还是不错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众人点头称是,于是愈加嘈杂。母亲不置一词。

  「那——啥时候能解除隔离?昨晚上看新闻,说北京的人民医院都已经解除隔离了?」

  还是郑向东。

  「都没隔离谈什么解除,咱这是重点区域重点关照。」姑且认为是牛秀琴吧。

  「是啊,学校了,娱乐场所了,肯定是重点防护区域,可不得等疫情稳定了?」陈建军叹口气。

  「哎呀呀,这打四月份搬进来就那两场演出,净排练了,糟心啊。」

  「我就知道老郑的心思在这儿!」牛秀琴哈哈大笑,很夸张。

  其他人也笑,更夸张,一种锣鼓喧天的感觉。母亲也抿抿嘴,之后扫了眼窗外。有风,蓝白窗帘猎猎作响。阳光像细沙,在红漆木窗棂上剥出颓唐之色。九十年代的颜色。墙角摆着一个灰色铁皮文件柜,旁边的墙上挂着两面锦旗,只露尖尖一角,也瞧不出写了些啥。墙体自然是白色的,虽然也算不上有多白,底部涂了层绿漆,坑坑洼洼,斑驳中更显颓唐。我几乎能够想象各色人等蹭在其上的鼻涕经过日积月累变得坚硬而光滑,一层岁月酿造的锅巴。正是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这是红星剧场建于八十年代的老办公楼,02年剧团在这里演出时我跟母亲去过一次,一大票闲人围在窗前的办公桌上打扑克,呼声震天。

  要说夸张,肯定还是病猪笑得最夸张,好半晌他止住笑,说:「再有一个礼拜,啊,顶多十天,疫情稳定了,咱剧场演出自然也就恢复了。」

  「那敢情好,哎呀呀,天天只是排练,这好东西只能干攥着,排不上用场,你说可不把人急死!」小郑把手拍得啪啪响。

  大伙儿又笑了起来。母亲也笑,她垂下头,又抬起来。

  「我说老郑啊,演不演都有人给发工资,老板不急你急啥?是不是,凤兰?」牛秀琴近在咫尺,震耳欲聋。

  哄堂大笑中,母亲说:「放心吧,白吃白喝还能养你们几个月,没啥大问题。」她长裙下的双腿摽起来,轻轻晃了晃。于是笑声更热烈了,有人甚至鼓起掌来。

  「来来来,」牛秀琴冲到镜头前,挥挥手,似是在费力拂去洋溢的笑声,「大伙儿站一块儿,合个影。」

  「牛主任这服务够周到的,送板蓝根、送醋,还带给人照相!」

  「嗐,人手不足嘛,我这就当记者了,麻利点儿都,陈书记?张团长?」

  人声鼎沸中,母亲走出画面。陈建军总算出现,又马上消失,毫无例外是白衬衣、西装裤。牛秀琴呵腰撅屁股,吩咐这个,指挥那个,一连拍了好几张。搞不好为什么,我总觉得眼前这幅光景说不出的滑稽。

  拍完照,陈建军说:「哎,郑副团长,劳您大驾,给大伙儿发了吧。」

  郑向东立马招呼人搬东西,屁颠屁颠的。当然,他不忘感谢陈书记,夸党的政策好,又说上次送的那些都还没用完。

  陈书记宽厚地笑了笑,逐一回应了大家的招呼后,在镜头前立定了。哄闹渐行渐远。

  「你俩也来一张?」牛秀琴穿着紫色紧身裙。

  「啊?」

  「俩领导也来一张,快快。」

  「凤兰?」

  「算了吧,这东西都搬走了,」这么说着,母亲又回到了办公桌前,「你也不趁早。」

  「那就算了。」陈建军笑笑,拉把椅子坐了下来,只留半截肩膀和一个后脑勺。

  「续点茶?」母亲扭身提起暖水瓶,朝镜头走来。她先给陈书记续上一杯,轮到牛主任时,后者摆摆手,说还没喝。

  不等母亲把暖水瓶放回原处,牛秀琴就扭扭屁股,一声高呼:「呀!东西在哪儿发?我也得跟过去,啊,新闻需要新闻需要哈。」她笑着便消失了,临走不忘关门,砰地一声响,锦旗都飘荡起来。

  好一阵都没人说话。母亲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垂着头。我觉得她在盯着自己的影子看。

  陈建军晃了晃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再次晃了晃脑袋。

  「还好吧最近?」病猪弯下腰,声音轻柔。

  「不劳陈书记费心。」母亲眼都没抬。

  「打你电话也不接,上门也不见……」陈建军有些激动,他抬起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化作叹出的一口气。

  沉默。

  许久,母亲抬起头:「又是板蓝根,又是醋的,有用么?」

  「心理安慰嘛,要啥特效药也没啊,」陈建军笑笑,「咱平海啊,到现在这些东西都还短缺。」

  母亲收回目光。又是沉默。风抚过窗帘,抚过锦旗,抚过碎发和黑色长裙。

  「还有事儿?」可能过了一万年,母亲说。

  「啊,这老办公楼下个月就要拆了,」他脑袋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这不,我在广场对面物色了个不错的,先当办公室凑合著用,啊?」

  「陈书记真是费心了,不过用不着,我们这演艺行业,办公室也就是个联络点儿,充其量装点装点门面儿,真的没那么重要。」

  「啥话说的,」陈建军腾地站起身来,「这剧场,是我要租给你们的,结果也没几场演出,这办公楼上要再来一出,那我还是人吗?」

  母亲直视前方,没搭茬。或许她是不愿意打破病猪的节奏。后者手舞足蹈,持续蓄力中。

  「不管怎么说,找办公室于情于理是我的责任,凤兰啊,你也不要因为怨恨我就净说些气话,犯不着,犯不着。」

  「我怨恨你?」母亲笑了笑,上身前倾,眉头紧锁。

  陈建军喘口气,垂下了头,双手叉腰。不知为何,他的白衬衣鼓鼓的,像个驼峰。

  两人就这么僵了好半晌。阳光真是亮啊,简直跟记忆中一样亮,它打在墙上,墙便轻颤着,似要融化一般。突然,陈建军抬起头,快步走向办公桌。母亲急忙躲开,但还是被他攥住了手。他压低声音说:「凤兰。」

  母亲啧了一声,甩甩手,没能甩开。她背靠文件柜,就那么看着陈建军。

  「我就跟你说说话。」病猪笑笑,深吸了口气。他并不大的手宛若一把钳子。

  「行了陈建军。」

  陈建军并不认为「行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长叹口气:「昨天是红妆生日。」

  母亲没说话,目光下垂。

  陈建军唉了一声,接着——猛然抱住了母亲。几乎都不带过度。

  「陈建军,你松开!」母亲一声轻呼,她缩缩身子,瞅了瞅门,又瞅了瞅窗外。

  病猪却只是吸气,脑袋在母亲脖颈间乱拱,显然又入了魔障。

  「陈建军。」

  「我想你,想得受不了。」

  「说话又不作数了是吧?」母亲仰着脸,笑了笑,嗓音干涩。她甚至放下了原本撑在陈建军胸前的胳膊。

  令人惊讶的的是,病猪立马停止了拱食。愣了片刻,他喘息着慢慢松了手。

  母亲从角落里跳出来,整整衣服,径直走了出去。

  陈建军双手叉腰呆了半晌。接着,他看看窗外,又在屋里环视一周后,也走了出去。没忘关门。

  剩下的二十来分钟都是风和阳光,以及它们在万物上的投影。我挺着脊梁,目不转睛地看到了最后一刻。微弱的荧光中,我弹出一根烟,又是一通摸索。当然,并没有找到打火机。

  直到一根烟尽,我才打开了第二个文件夹,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最后又回到了第二个。刚戴上耳机,点开一个视频,奶奶就在外面叫开了。她问我晌午吃啥饭,我说不知道。

  「那就还吃饺子!」

  「行。」

  「行?顿顿吃饺子,你也不嫌烦……」

  待她老人家唠叨着走远,我又敲了下空格键。镜头还在摇晃,黑色皮沙发,人脸,水晶吊灯,深红色木衣架,人脸,黄条纹桌面。

  「……这次多亏三哥放手,不然也轮不到我们……」男声,三四十岁吧,平阳话。

  「他在哪个锅里不是吃肉啊?客套话留着给老板说,啊。」洪亮的嗓门,当然,声音并不高,而且语调和缓,就像每个字都在被拉长、按摩。

  「二哥就是心直口快。」男的赔笑,这次换成了普通话。

  「预算就这么多,至少要投八个点进去,啊,」镜头缓缓上移,白衬衣扶了扶眼镜,「这个文化综合楼也是个市重点工程,又在广场正对面,可马虎不得。」

  「了解了解,完全了解,您放心。」

  「我是说用工用料要投入八个点。」陈建军大手一挥(看起来很大),在它即将切下来时,镜头又回到了桌面。

  「这个……」对方似乎有点为难,好半晌才继续说,「二哥,这行业规矩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

  「略有了解吧,」陈建军打断他,「不能说多深,也就研究了十来年的土地经济,在规划设计院挂了几年职。」

  牛秀琴一声窃笑,又立马清了清嗓子。于是画面晃了晃。两根黑线平行排列在桌面上,毛茸茸的,尼龙琴弦一般,老让我忍不住想伸手拨一拨。

  对方应该是两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这次没找雅客,而是直接找你们建宁,就是希望能干净利落点。」

  「二哥,您这样,执行起来确实有困难,我们这回去也不好交代啊。」

  「谁他妈是你二哥,」陈建军毫无征兆地敲起了锣,「啊,真当自己个儿是混黑社会的?」

  埋所当然,对方吭哧几声,哑口无言。

  这时,隐隐有音乐响起,在座的诸位却一动不动。

  「咱们这是政府招标,又不是黑社会分赃,不要搞那些江湖习气嘛。」陈建军笑了起来,招牌式的笑声,饱含金属的色泽。

  音乐越来越吵,而且颇为耳熟,我这才发现是白己的手机在响。正是牛秀琴。我摘下耳机,深吸口气,才接通了电话。

  「喂,咋老不接,生老姨气呢?」她笑笑,「刚刚在打牌,没听见,这不第一时间给你回过来了?」

  我吸吸鼻子,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喂?林林?」

  我只好嗯了一声。

  「一连几天连个电话都没,够可以的你。」她又笑,「说吧,咋了?」

  我也不知道「咋了」,摸了摸桌面上的尼龙琴弦后,只好在牛秀琴的喂喂声中挂了电话。

  我以为手机还会响起,事实上并没有。

  「让你们来,就是看看地皮,顺便把合同签了,按理说这事儿也不归我管,我就是叮嘱几句,啊,这个文化综合大楼要扎扎实实的,猫腻玩大了对谁都不好。」

  「二……陈书记说的都对,但这些具体操作我说了可不算,也不敢打这个包票啊。」

  「跟你们老总打过招呼了,跟你也就是强调一下,把话带到。」陈建军顿顿,「这可不是客套话。」

  对方连忙点头称是,接着语调一转:「那——城关的地?」

  「急啥,」陈建军笑笑,站起身来,「这文化宫搞起来啊,东、西关才值钱,得有个轻重缓急不是?这你就是找陈建业,啊,找你三哥也没用。」

  对面两个人立马笑着起身。只有牛秀琴稳坐不动。

  「牛主任,你一会儿带他们看看地,」陈建军应该是走向了衣架,「哎,记着把住建局小赵也一块儿喊过去,啊?」

  「放心吧。」牛秀琴总算站了起来,摇晃的镜头中一切归于终结。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30228010。

  迫下及待地,我又点开一个视频,跟上个视频差不多,也是谈什么工程、地皮,重要的是没有母亲。我靠回椅背,感觉自己总算抓住了点什么东西。王伟超的电话便在这种难以言说的氛围中打了过来,他说:「呆逼,捣球啊?」

  于是,喝了点奶奶精心熬制的小米粥后,我就去捣球。公交车在大雪糕上走走停停,等到商业街路口已近两点半。平海广场上傻逼狂奔。绕着河神像溜达了一圈儿,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就想上红星剧场瞅一眼。或许是大雪天交通不便,稀稀落落的,人也不多,台上正演着《刘巧儿》。倒不是我有这眼力劲儿,而是电子提示牌上写明了是「刘巧儿」,你甚至能看到一句句滚出的台词。本想上后台瞧瞧,结果在入口正撞上张风棠。我问我妈呢,她说在办公室吧,哪能老跟我们员工待一块儿。在我扭身向外走时,她突然来了一句:「林林,你的电影下到哪儿去了!」

  综合楼大厅也是空空落落,连个鬼影儿都没,我一溜小跑,竟有些气喘吁吁。刚推开铁闸门,便看到一个男的从母亲办公室走了出来。黑羽绒服,蓝牛仔裤,白衬衣,无框眼镜,小平头,以及扭脸看见我时不经意扬起的法令纹。我直愣愣地站着,再也挪不动脚步。大概有个两三秒,母亲也出现在视野里。白色高领毛衣,棕色针织修身长裙,深红色短靴。她细腰娉婷,脸上挂着笑,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但一切都凝固于瞅见我的那一瞬间。然而,其他人还在动。很快,大变活人似的,牛秀琴,那什么会长,俩老头一老太太,姥爷师兄家的二闺女都从口袋里蹦了出来。

  「你咋来了,」母亲笑着冲我招招手,又面向拥挤在走廊里的众人,「我儿子。」

  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仿佛要在瓷砖上踩出脚印一样。

  「大三了。」母亲小声说,她柳腰轻摆。

  牛秀琴站在陈建军身侧,她也冲我笑。

  病猪点点头,先是面向母亲,后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镜:「小伙子真是,啊,又帅又精神!」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为了表达自己的笑意,他甚至单手操兜,仰起了脸。如此清晰,那法令纹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突如其来,一阵战栗袭遍全身,我捏紧拳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一种如大海般磅礴的冲动令人头皮发麻。走廊里无限光明,那些评剧人物的肖像齐声高歌,震耳欲聋。这时,牛秀琴向前迈了两步,她抓住我的手说:「那可不,林林啊,又帅成绩又好,还玩乐队呢。」

  「是吗?」陈建军说。

  第六十四章

  直到欢声笑语和脚步声打楼道里彻底消失,我才进了团长办公室。本以为母亲会很快回来,结果倚着门呆立半晌也没捕捉到她的任何声音。空气中残留着某种发霉的烟味,说不上为什么,辛辣异常,像是在烟丝里撒下了孜然。南侧的玻璃茶几上,几只陶瓷茶杯一溜儿排开,若干还冒着热气,旁边散着些瓜果残骸,两堆花生皮兀自摊开,宛若隆起的坟冢。我几乎能看到他们深陷在沙发上口水四溅的快活模样,特别是陈建军,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夸张得令人作呕。别无选择,我把窗户开了条缝儿。不想适才的一干人等随冷风一起涌了进来,他们正沿着蜿蜒小径向大门口进发,陈建军和牛秀琴并肩走在最头,中间是老头老太太,母亲和中年妇女掉在队尾。雪和风如此庞大,以至于随时准备将他们吞没。队伍在门房前停了下来,母亲两手操兜,跺了跺脚,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扭脸往窗口扫了一眼。我觉得应该躲开,但事实上并没有动——是的,或许寒冬使人凝固。

  在屋里兜了一圈儿,磕了俩瓜子后,我就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北侧靠墙搁着一个棕红色玻璃书橱,上层摆了十来个奖杯,可谓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数了数,由平海市政府颁发的年度文化贡献奖有四座,都是玻璃的,通体冰凉,于是我就打了个寒颤。其余大概都是金属材质,非白即黄,有些还系着红丝带,不能说多丑吧,肯定也谈不上好看。造型最像奥斯卡金像奖的有两座,都是全国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是优秀团体奖,一个是什么表演类金奖,当然,说是金奖,看起来也金灿灿的,其实只是黄铜,母亲说那点镀金赶不上爷爷早年烟袋锅上的一个小金扣。没记错的话,这两座奖杯都是在天津颁发的。就这么瞅了一阵,我关上门窗,朝卧室走去。门锁着,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扑鼻一股清香。黄蓝条纹床单,粉色刺绣被罩。我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又起身上卫生间放了放水,再回来时就滚到了母亲床上。下意识地一番摸索,什么也没有,虽然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找什么。

  打床上坐起,又在床头柜里翻了一通,除了卫生巾、感冒消炎药和若干化妆品外,只找到两本书。《加缪全集》是老书,以前在家里见过,另一本油墨扑鼻,显然拆封没多久——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这位去年刚得诺奖,小说没读过,同名电影倒是在平阳火车站附近的午夜场看过,剧情忘得精光,只记得男女主在公厕拥吻时那粗重的喘息让我于昏昏沉沉中猛然惊醒。隔三差五地扫了几行,也没瞧出什么高明来,刚要放回抽屉才发现书尾内页写着几个字,狭长瘦削,龙飞风舞,力透纸背。得有个十来秒我才认了个全乎:赠凤兰,友,01……01。于是我又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随后——当然物归原位,给俩抽屉都归置了个妥当。可能是夏秋衣物都被拾掇起来,衣柜里有些空荡,一套西服,两身呢子大衣,一件羽绒服,几条裤子,晾衣杆一大半都光溜溜的。底层大抽屉单还是内衣裤,我情不自禁地摸摸嗅嗅,又迅速放了回去。几个抽屉边边角角都摸了一通,别无所获,只是一种莫名香味充斥胸腔,令人头昏脑胀。我也说不好是香水还是什么杀虫剂。直到王伟超打电话来,我才兀地意识到,那个黄褐色古驰纸袋不见了。

  下楼时跟一阵风似的,在二楼拐角处险些撞上母亲。我擦身而过,只觉心里轻轻一跳。

  「急个啥呀你,走路不能慢点儿?」她停下来,笑了笑,「这又去哪儿呀?」

  我下意识地嗯了声。我觉得应该停下来,腿脚却不受控制,顺着扶手一溜就是两三步。

  「越长大越没礼貌,见了人也不知道说句话,」母亲似乎拽了拽衣角,「傻样儿一天!」

  我回头瞥了一眼。她扭身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两手操在羽绒服兜里,细腰下的棕色长裙曲线圆润。我又嗯了声,一步蹿下了楼梯。

  「不跟你说话呢,严林!」母亲索性转过身来。

  「有急事儿,」我仓促地抬头,「没功夫跟你说话。」

  确实是急事儿,捣了三个多钟头的台球,又喊上两个呆逼一起吃了个饭。一瓶泸州老窖,一瓶衡水老白干,每人弄了四五两。席间问起基金会的事,王伟超先是表示不知情,后来又说好像略有印象,最终结论是这种组织也就是个幌子,除了洗洗钱作用实在有限。当然,他说这是他不负责任的一种看法。有呆逼说确实不负责任,基金会嘛,总会有它促进公益事业的一面。另一个呆逼则说,除了洗钱,还可以挪用公款和贪污受贿嘛,怎么能说作用有限呢。

  三个人逼逼叨叨,没完没了,我觉得过于嘈杂了。而周遭油腻的人群欢腾得像炸开的火锅。

  到家时九点多,父亲来开的门,他抓条毛巾在我身上一通乱舞后,问喝了多少。我笑笑说没多少。他便大笑起来,边笑边冲客厅喊了一嗓子:「算你猜对了!」母亲应该说了句什么,但我没能听到。等换好鞋进了客厅,才发现一家子都齐整整地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是什么汉武大帝,陈宝国主演的,所谓的年度开春大戏,其实很傻逼。奶奶问我雪下得大吧,我说就那样。事实上雪当然不算小,打饭店出来就劈头盖脸地搅黄了我们K歌和搓澡的计划。难得的是今晚上母亲竟没打电话来催。她靠在长沙发上,右于托着下巴,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脱掉大衣,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确切说是坐在了扶手上。一如既往,父亲就着花生米,抿着小酒,他问我要不要再来点,于是我一头栽进了沙发里。母亲切了声,起身进了厨房,没一会儿端了一碗水出来。在我面前放下时,她说:「你还知道回来。」

  我笑笑,抿了口水。蜂蜜水。

  「你说你也这么大人了,打个电话都不知道?」她靠回沙发上,俏脸紧绷。

  「知道了。」

  「你知道啥啊知道?」母亲又坐起身来,胸膛起伏。她头发扎在脑后,白皙的脸颊如一轮流动的月。

  「啥不知道,我啥都知道!」没由来地,我突然吼了这么一句。是的,我承认自己有些激动,为了配合这句话,我甚至站起身来,声音都在发抖。灼热而坚硬的目光中,陶虹勾搭上田蚡的肩膀,风骚地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她笑得咯咯咯的。

  打卧室出来,客厅里已没了人,父母房间开着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洗漱完毕,撒了泡尿后,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好半响。黑咕隆咚中,阳台上的雪光白得像层细沙。有那么一会儿,我希望母亲能出来,上厕所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我有把握看她一眼,甚至还能说上几句话。当然,这个令人羞耻的念头很快便在黑暗中节节败退,宛若蚕褪去了皮。更重要的是,母亲不可能出来,事实上父母房间索性熄了灯。我晕晕乎乎地起身,到卧室门门时略一犹豫,还是折回了书房。和第一个文件夹一样,第二个文件夹里也是八个视频,此刻它们悬在屏幕上,似一团团幽蓝的鬼火,我也搞不懂自己看过哪一个。吸吸鼻子,戴上耳机,靠上椅背。

  我这才发觉胃里烧得厉害。

  第一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pc720011105011。昏黄中一抹黑影。摩擦声。黑影清了清嗓子,昏黄便像墨水浸染宣纸那样在画面里扩散开来。牛秀琴边后退边扭腰,她说:

  「我可不是懒,啥运动也没落下啊,关键还是体质,啊,喝口水都长肉!」

  「瞎扯吧就,你这身材要啥有啥,还不知足昵。」画面左上角溢出熟悉的嗓音。她轻笑着,长长地「嗯」了一声。

  「我这叫好?」牛秀琴立定,侧身,两手叉腰,「这叫肥!」这么说着,她背向镜头,往右侧一个跳步。尽管像素有些磕碜,那黑色裤子包裹着的屁股还是颠了颠。

  「照你这么说,得瘦成竹竿儿才叫瘦。」就在肥臀的颠动中,母亲被左侧的昏黄送到画面里来。她手捧马克杯,斜靠在床头,一袭扁长的阴影沿着白床单流淌而下。

  「你这样就行啊,要腰身有腰身,要长腿有长腿,」牛秀琴边笑边扭腰,猛地一个停顿,压低声音,「别说男的了,看得我都流口水!」

  母亲没说话,而是一声咳嗽,紧跟着是四五个小咳,边笑边咳,红毛衣下的乳房都在剧烈颤抖。她不得不放下马克杯,轻掩住了嘴。

  牛秀琴兀自扭腰。

  「妈呀。」好半会儿母亲才恢复了语言能力,她长出口气,脸颊红润。

  「你就乐吧。」

  「瞅你,还当姨呢!」

  「当姨也要说实话啊,」牛秀琴一个跨步,压起了腿,「哎,姨这咖啡咋样?」

  「嗯,」母亲吸吸鼻子,「酸酸的,挺香。」

  「家里还有点儿,明儿个回去了给你拾掇些。」

  「不用不用。」

  「这你市面上可买不到,日本人承包的手工作坊,甭跟我客气,啊。」

  母亲笑笑,握着马克杯没说话。

  牛秀琴换了条腿。

  「哎,你说你们开会就开会吧,非要拉上我……戏协拽个人不行?」

  牛秀琴哼哧哼哧。

  「再说,开会能开出个啥来,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我算是知道了,没事儿呀,才开会!」

  「可别这么说,陈书记可是个开会迷。」

  「是吗?」母亲仰起了脸。猝不及防,两人同时大笑起来,牛秀琴甚至坐到了地上。她一头卷发在镜头前抖得像摊狗毛。

  我觉得有些夸张了。

  「你呀,」好一阵牛秀琴才止住笑,从地上爬了起来,「按陈书记的说法,是民营新剧团的代表,是那啥……」她拍拍脑袋,扭扭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昨儿个瞄了眼他那个演讲稿,说的那叫一个,啊,说你是民营新剧团的代表,是什么文化市场改革的标杆人物,和——那个新生力量!」

  「是吗?」母亲似乎愣了下,嘴角迅速扬起。

  两人又是大笑。牛秀琴抱住母亲小腿,就差在床上打滚了。后者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头青丝瀑布般淹没了她的脸。

  我点上一支烟。

  「看把你乐得。」半响,牛秀琴坐起水,喘着气说。

  「我乐了?我哪儿乐了?」母亲摊摊手,抿了口那什么市面上买不到的咖啡。

  这时,「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母亲止住了笑,牛秀琴也扭过脸来。「谁啊?」她问。

  「我!」不是病猪又是谁呢?

  「说曹操曹操到。」午秀琴笑笑,起身掠过镜头。

  母亲也很快下了床。找鞋花去了她两秒钟时间。她整整衣服,又捋了捋头发。

  「还没休息呢?」牛秀琴似乎开了门。与此同时,一袭白光渗进画面,仿佛给昏黄涂上了一层亮丽釉彩。母亲又拽了拽毛衣,她下身是条黑色西服裤。

  「睡不着啊,我实在是闲得慌,看你们这儿欢声笑语的,」陈建军的声音越来越近,「没打扰二位休息吧?」

  「嗐!」

  「没有,没有。」母亲笑笑,往前走了一步。

  「坐啊,坐啊,张团长。」病猪露出一截胳膊,瞬间又缩了回去。「哎呀。」他叹口气,应该是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母亲也坐回了床沿。她双手放在大腿上,使后者显得分外圆润。

  「来点咖啡?」

  「我能选择喝茶不?」

  「不能。」

  「那就白开水吧,啊?」病猪发出招牌式的笑声。

  母亲也笑。她红毛衣下翻出洁白衬领,脖颈和脸颊在黑发陪衬下格外白皙。

  「这么欢乐,说啥呢你们?」

  「说啊……」母亲笑着拢拢头发,往画面外瞅了一眼。

  「来,慢点儿,」牛秀琴总算出现了,「说啊,说你是个开会迷!」

  「不带这么骂人的,啊。」陈建军大笑。

  于是俩女人也笑了起来。母亲还好,单手掩着嘴,牛秀琴仰脸叉腰,浑身发颤,我觉得她的奶子完全可以甩到陈书记脸上。等这令人战栗的行为艺术告一段落,牛秀琴靠近母亲,问要不要再来点。边说,她边扭动屁股,仿佛在用她的肢体语言表达着残留的笑意。母亲伸手握住马克杯,说还没喝完。牛秀琴便挨着母亲坐在了床沿,胸膛高高挺起。

  以上过程中,陈建军发出几声惬意的叹息。完了,他清清嗓子,说:「这个……先道个歉,啊,硬拉张团长来确实不好,不过呢,我也有我的打算。」

  「看看看看,」牛秀琴挠住母亲胳膊,「你当然有你的打算啦。」

  母亲抿了口咖啡,又抬起头来。

  「咱凤舞剧团啊,作为文化市场改革的新生力量,啊,作为……」

  俩女的立马大笑起来,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牛秀琴滚到了床上,丰满的大腿绞在一起。

  母亲弯腰垂头,死死按住马克杯,仿佛不如此它就会飞到天上去。她的笑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偶尔露出的脸颊却在叮叮咚咚中,于白亮的釉彩下,越发红润。

  就这样,从剧团到评剧,从平海到平阳,从风土人情到陈年旧事,笑声毫无例外、接二连三地响起。哪怕陈建军胡编乱造一个连我都知道的老掉牙笑话,都能赢来一阵大笑。这些人无疑被种了什么蛊,亟需解毒。母亲的脸蛋甚至都变得红彤彤的,那抹艳丽的光难得一见,我觉得有些过了。大概一万次大笑后,愉悦的氛围被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打破,牛秀琴拐个锐三角,闪到了镜头外。沉默了几秒,陈建军笑笑,清清嗓子,可能还吐了几个字,却被不远处牛秀琴的唧唧歪歪搅乱了节奏。一种可怕的便秘感。我几乎能够想象他要脱口而出的话:这个牛秀琴,打个电话都一惊一乍的!

  再回来时,牛秀琴说老同学约见面,得出去一趟。当然,这么说着,她不忘给在座的两位都续了续杯。

  「这会儿?几点了都。」母亲站起来。

  「没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你俩先聊着。」牛秀琴捧着咖啡壶走出画面,「她呀,刚离婚,要死要活的,总要有人开导下不是?」

  「那你可慢点儿,注意安全,我啊,也回屋吧。」猪头可算露了出来,虽然只是半扇。

  他伸了伸腰,于是又露出一截胳膊。

  「嗐,紧张个啥劲,就算我们凤兰是大美女,也不用这么紧张嘛。」牛秀琴又靠近镜头。

  她这前半句平海话,后半句平海普通话。

  「说啥昵。」母亲皱眉苦笑。

  陈建军晃晃脑袋,发出招牌式的笑声。青铜器般,哑铃般。完了他说:「牛主任啊牛主任。」

  「我去去就回,需要啥快说,给你俩稍点儿。」牛主任噔噔噔的,显然已经换好了鞋。

  母亲闪过画面。「早些回来。」她小声说。

  「放心吧。」

  半扇猪头也从镜头前消失了。「小心点儿!」半晌他嚎了一嗓子。

  十几秒后,母亲回到画面,转身站在床沿。

  关门声。「坐啊。」

  于是母亲坐回床上,捧住了马克杯。

  猪头笑笑,在镜头前一闪,接着叹了口气。也就是说,他又坐了下来。

  沉默。噪音和黑线突然清晰。

  「云南好啊,」陈建军似乎抿了口水,「天蓝地红,物产丰富,大太阳那么亮,那个王小波不写过……」

  「黄金时代。」

  「对对,黄金时代,他是浪漫化了一些,但也差不多,包括群体冲突,跟当地人那是三天两头干架啊。」

  母亲没说话,抿了口咖啡。

  「不打架还真不行,我们女同志老被人欺负啊,禽兽王八蛋忒多了,啊,大字不识一个的小队长都能让你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

  「嗯,听同学说过。」母亲叹口气。

  「是吧?哎——你是属……」

  「属虎。」

  「属虎啊,真看不出来,琢磨着你顶多属马!」

  「净瞎说。」母亲笑笑。

  陈建军大笑,半响才说:「那你小啊,我得大你半轮。」

  「我是随父母下放,就咱城东小礼庄。」

  「哦,芦苇荡。」

  「你知道?」母亲撩撩头发。

  「我家老三当兵前在那儿砍过几年芦苇杆儿,就那个苇箔,啊,大冬天的拴着砖头打。」

  「牲口车上盖的。」

  「嗯。」陈建军长出口气,笑了笑。

  许久没人说话。

  「为啥去云南?」母亲起身,靠回床头,「咱平海还有去云南的?」

  「我黑五类么,一年多都没走成,后来,后来跟平阳的一批在沈阳会合,一半去了北大荒,一半就去了云南。」

  「还有这历史呢。」母亲双于捧杯,两腿在床上摽在一起,穿着白棉袜的脚冲着镜头。

  「那可不,我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陈建军笑笑,喝口水,完了继续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嗯。」

  「说来也好笑,第一次去云南,啊,瞅着啥都新奇,蘑菇就不说了,那个松果长得跟棒子一样,我们就埋头抢啊,给带路老乡瞧得一愣一愣。」陈建军笑得直拍桌子。

  母亲也笑。她胳膊肘搁床头矮几上,单手支着下巴,脚部一抖一抖的。

  「还有那四脚蛇,四脚蛇知道吧……」病猪的嘴像是被人开了个豁,字字句句花样百出地蹦出来,没完没了。时不时地,他还要拍拍桌子,似是给那些攀着釉彩漫天流淌的音韵打着节拍。母亲听得很入神——也只能用「入神」来形容了——附和,发问,感叹,一样不落。

  我几乎能嗅到空气中那浓郁的可可味儿。我期待牛秀琴能早些回来,然而直到视频结束,这个愿望都没能实现。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母亲拢拢头发,盘起了腿,她脸上那抹红艳的光仿佛要溢出屏幕。

  接着一连两个视频里都没有母亲,可能都有陈建军吧,我草草拖了一遍,画丽昏暗得像块糊掉的锅巴。倒是黑线和噪音一如既往。总之,桌椅板凳,说说笑笑,谈的嘛,无非是工程,竞标和地皮。当然,少不了分成,虽然没有明说。俩视频日期分别是01年11月和02年9月,前者提到了博物馆,后者提到了文化宫,博物馆前年就开放了吧,文化宫好像去年才落成。第四个和第五个视频之前都看过,老姚的声音确实有些耳熟。第六个视频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40110005,母亲又出现了。当然,最先出现的是牛秀琴的手,接着是一闪而过的黑呢子大衣,可能是陈建军,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说:「这大冷天儿的,搞个典礼不能在室内?」

  「我也想,」牛秀琴笑笑,「可综合大楼不愿意啊。」

  「是太冷,不够人性化,领导也是人嘛。」黑呢子大衣又是一闪。这货笑得呵呵呵的。

  没人说话。只有陈建军的脚步声。乳胶漆白墙,红镶边的木质墙底,银色暖气片,宽窗台,两盆仙人球,窗帘没拉,玻璃上蒙着一层水雾。越过黑沙发靠背,隐隐能瞥见玻璃茶几上立着两个一次性纸杯,旁边还摆着几页A4纸。毫无疑问,眼前是平海广场南面的老办公室,这地方我去过好几次,四楼,整个广场一览无余。03年6月打剧场办公楼搬出来后,剧团便在此安营扎寨,至于是不是陈建军给「物色」的,我就说不好了。当时租了一室一厅,对面大厅七八十平吧.放了个康佳彩电,一个乒乓球台,我老想扇两拍子,可惜除了母亲,从未找到过其他对手。进门左手边还竖了个老文件柜,里面部是些旧报纸,基本上从95年到02年,各大主流报纸一期不落,也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

  「小李还扇着乒乓球呢?」转了有三圈吧,陈建军总算停下了脚步「可能吧,」牛秀琴笑笑,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张副书记也该过来了吧?」

  「可不,让他下楼瞧瞧。」

  「好嘞。」「噔噔」儿声,开门,关门。

  陈建军又开始转圈。真他妈跟驴拉磨一样。边拉磨,他边喊了声凤兰。母亲没吱声,于是他继续拉磨。又转了两圈,母亲终于开腔了:「你消停会儿行不行?」

  「各人有各人的学习方法,我记东西还就得这样,不然也考不上北大啊。」病猪笑笑,靠到了沙发背上。

  母亲没搭茬。

  「哎,莜金燕学校那事儿你想好了?」

  母亲长出口气。

  「考个驾照,结果连人操场边的学校都要给接手了?」

  「行了你,啊。」

  「嗐,」陈建军嗖地打镜头前消失了,「你这个想法是好的,决定我也是支持的。」他声音变得无比轻柔。我这才发现自己口渴难耐。

  母亲没音。

  「这事儿啊,早该有人做了,到头来还是你。」

  母亲又长出口气。

  「有困难我想办法。」

  还是没音。

  陈建军叹口气,半晌「啊」了声,像是伸了个懒腰,紧跟着语调一转,压根就不带过度,「哎——圣诞在师大的演出咋样?」

  「就那样。」

  「真想去看看。」病猪一声呻吟,「还记得大前年冬天在前进街老剧场吗,那会儿我咋说的?」

  「我说离师大这么近,不如直接在师大演得了。」

  「可惜真在师大演了,反倒没机会看了。」

  陈建军断断续续,口气却湿漉漉的,像窗户上流淌而下的水珠。

  「走吧,二十了。」一阵窸窸窣窣和滋滋啦啦后,母亲径直走向门口。

  陈建军哎了声,也跟了出去。

  「砰」地一声响,水珠加速坠落。除此之外,画面一成不变,直至十来分钟后牛秀琴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也谈不上慌张,只是她纷乱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给人一种慌张的感觉。她伸手在镜头前晃了晃,边喘边骂了声骚货。之后,画面便陷入黑暗。

  第七个视频应该也看过,还是工程竞标之类的,说的是篮球城跟什么中心,我也说不好。

  唯一有把握的是,三十来分钟的视频耗去了我两分多钟的生命。之后,我趴地上做了四十个俯卧撑。计划是八十个,当然,理想和现实难免有些差距。不等气喘匀,我就强忍着口渴点开了最后一个视频。五十七分钟。「……余老板啊,做玻璃起家,音响了,包括你们的……都有涉及,打小听黄梅戏长大的。」洪亮的嗓音在刺耳的噪声中飘忽不定。黄白色的半透明窗帘,仿古式红窗棂,隐隐掠过一抹绿色。

  「是的,是的。」南方口音。青砖墙,一幅巨大的草书,怕是得有上千字,仅这么一照,我都觉得晃眼。

  「余老板没事儿就爱唱两句。」牛秀琴未开口先笑。藤椅,白衬衣,法令纹,紫砂茶壶,浅黄色风衣,齐肩短发,镜头在那熟悉的温润脸颊上停了两秒,很快贴到了桌面上。茶杯巨大,蓝色线条像人体脉络。

  「是不是?」母亲笑了笑。

  「个人的一点小爱好啦。」

  「哎,张团长可别挑衅,啊,余老板今儿个可是有备而来!」我几乎能看到病猪的吐沫星子。

  「不敢不敢,就不献丑了!不献丑了!」

  母亲笑笑,没说话。牛秀琴也笑。

  「别看余老板现在主业是房地产,也还是个票友啊,他对咱们的评剧,对评剧人才的培养都很感兴趣。」

  「是的,是的,听说张……张团长要接手评剧学校,老余愿助一臂之力!」

  母亲叹了口气。

  「凤兰。」

  「余老板好意心领了,陈书记也不要费心了。」

  「你急啥,听他慢慢……」病猪话没说完就没了音。接着他咕咚饮了一口茶。

  牛秀琴也长叹口气,调子拖得老长。镜头一番摇晃后,画面中只剩几条腿,不远一柱文竹钻过缝隙,映入眼帘。

  「余老板喜欢哪些剧目啊?」

  「花为媒啦,」老余停顿一两秒,「女驸马,天仙配,都喜欢!还有……反正吧,这些戏吧……」他兴高采烈的,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戛然而止。

  因为手机响了,肛肛的老鼠爱大米。有个五六秒,铃声才消失。与此同时,一双穿着西服裤的腿站了起来:「不巧啊,有急事儿得过去一趟,陈书记,张团长,牛主任,先走一步!」

  当然是可爱的老余。

  一阵吱咛声,大家似乎都站起身来。几句寒暄后,牛主任把余老板送了出去。好一阵都没什么声音,除了一种模糊的隆隆声。毫无疑问,还是陈建军打破了沉默。他先质问母亲想干啥,接着开始扔炸弹,颠来倒去无非是说这老余是个好人,而且资金充足。母亲始终不置一词。后来陈建军可能没词儿了,也可能是口渴了,他站起身来,倒茶,喝茶,一搞就是几分钟。画面里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但你能听到一种哩哩啦啦和咕咚咕咚声,两者交替进行,有条不紊。牛秀琴的电话便在这催人入眠的音效中响起。犹豫一下,我还是接了。她问我睡没,我说没,她又问我忙啥呢,我撇了眼屏幕上难得的亮堂画面,没说话。我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更不知该从何说起。牛秀琴切了一声,说:「想你了。」就是这样。

  挂了电话后,我不得不跑厨房喝了杯水。父亲的呼噜声震屋宇。雪不见停,不远的松枝咔嚓作响。「他这个报价虚高,我会想办法压一压,」大概喝饱了,陈建军坐下,再次开腔,「可学校破破烂烂哪能行?教育局这关就过不了。」这么说着,他敲击着桌面,清脆而又急促。这是一种极赋韵律的声响,生动得像一株快速生长的植物。它似乎暗示着,那些枯竭殆尽的词语在痛饮一罐茶水后重又焕发生机。

  「他这也是对文化事业的捐赠,本来这事儿基金会就能搞定,你偏不乐意。」

  「不用你管。」母亲终于轻轻吐了一句。

  「怎么不用我管,」陈建军笑笑,「培养人才是有意义的,我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过来。」

  「那你接过去吧。」

  「你要实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

  「你饶了我好不好?」

  「饶了你饶了你!」陈建军突然用力捶了捶桌子——咚咚作响中,我觉得茶壶都蹦了起来——却又没了音。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我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

  「你要有其他办法我不管你。」许久,陈建军轻声说。

  母亲长叹了口气。

  沉默。也许窗帘在动,有零星的阳光,花盆里的文竹却纹丝不动。

  「还好吗最近?」难说过了多久,陈建军问。

  母亲给自己斟了杯茶。

  陈建军的呼吸时隐时现。我老担心他会扑将过去。或许真的是杞人忧天吧。牛秀琴迟迟没有进来,直至一切从眼前消失。我起身,又坐回椅子上,再次起身。

第六十五章

  早上是被父亲叫起的。他把门捶得咚咚响,说起来了。于是我就起来了。当捂着一膀胱尿冲向卫生间的刹那,母亲正好打厨房出来,白毛衣,红围裙,操着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

  真的很白,只一眼,我便迅速滑过了目光。她垂着眼,径直走向餐桌,没说话。我也没说——确切说,我拖长调子嗯了一声,老鼠叫一般,什么意思自己也搞不懂。放水时,我侧耳倾听,却只有父母卧室传来的吱咛声,难说父亲在搞劳什子。等挤下牙膏,厨房里细微的叮当响才顺着门缝溜了进来。我对着镜子搓了搓眼屎,又湿把手抹抹脸,呆立片刻后,总算随意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咋还没上班呢?」我倚在门口,摆了一个休闲的姿势,与此同时牙刷迅速在嘴里捣了起来。

  母亲没说话,或许是没听到吧。原本她还露着半个身子,一闪就没了影,厨房里隐隐蒸气升腾。

  我默默捣了一会儿牙。父亲露头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缩了回去。奶奶在房间听戏,也不知道起来没。

  母亲又闪了出来,揭锅盖,盛粥,不用说,小米粥。她下身还是那条棕色羊绒长裙,其上墨绿色纹理被饱满地撑起。

  「今儿个不去剧团?」我撇开目光,在吐出牙刷的同时,顺嘴吐了一句。我敢保证,十分随意。

  母亲还是没搭茬。围裙系带在臀后轻轻摆动。父亲又吱咛起来。一种难言的愤懑如厨房的蒸气般突然打胸中升起,我返回卫生间,迅速捣完了牙。等洗完脸出来,却险些撞上母亲,她正端着两碗粥走向餐桌,脚步细碎轻快。

  「啥饭?」我突兀地甩甩手,粗声粗气地问。

  母亲没回头,却总算回了一句,她说:「穿你衣裳!」

  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这才发现裤裆有些臃肿,当然,问题不在我,在这条略显紧身的秋裤。家里除了母亲,都没有穿睡衣的习惯。我不由红了脸,在弓背蹿向卧室的同时,又甩了甩手——还是有些突兀。

  就我跟房间换衣服的当口,父亲出了门。母亲让他开车去,他说开车骑车不都一样。打我门口经过时,他敲敲门,吼了句:「难得!」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直到几分钟后客厅的电子钟报时八点整,我才意识到自已是个多么勤快的人。

  早饭并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了点莲菜,还蒸了两笼热包子。就这两笼包子,母亲起码五点半就得起床。她一向如此,谁说什么都没用,用她的话说,是习惯了。还当老师那会儿,除了节假日,无论包饺子还是蒸面点,母亲都会挑个没早读课的日子大半夜起来忙活。

  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时,厨房昏黄的灯光包裹在水汽朦胧的窗户里,像某种生化巨兽的眼睛。

  对我的早起,奶奶很惊讶,她一连「哟」了好几声,最后呵呵笑着说:「不小了,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再这么睡懒觉可就不像话了。」接着,她就说起了老黄历,村子里的谁谁谁十三四岁就娶媳妇,怎么怎么着。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好充耳不闻。倒是母亲搭腔说,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刚发育,正长身体,哪是结婚的时候,再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不过,就是小孩也不能天天赖床啊。」她瞥了我一眼。

  我嗯了声,埋头喝了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瞅瞅奶奶,瞧瞧母亲,我问咋现在蒸包子。

  「还能咋,再放饺子馅就酸了呗。」母亲眼都不抬,很是冷淡。

  我只好笑笑,掇块莲菜,又咬了口包子。

  饭毕,我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在厨房,母亲准备刷碗时,我凑上去说我来,她看看我,哼了声,说:「以后少喝酒。」

  「尽量,尽量。」我赶忙点头,虽然有些言不由衷。

  「尽啥量,别整得跟你爸一样,」母亲闪身一旁,解下围裙,递过来,「嗯。」她手腕白生生的,饱满的双唇总算扬起了一抹弧度。

  就是此时,客厅里响起一通京韵大鼓,母亲很快走了出去。我却有点笨手笨脚,光系围裙都颇费了一番功夫。对方说普通话,起码母亲在说普通话,她说:「啊,咋现在有空打电话过来?」伴着一声轻笑。

  我关上水龙头,轻手轻脚地操起盘子。

  「就那样呗。」

  奶奶应该在客厅,不过并没有开电视。母亲在客厅兜一圈儿,扭身推开了阳台玻璃门,最后又进了自己房间。熟悉的人声时有时无,忽近忽远,终于在模模糊糊中失去了踪影。我打开水龙头,只希望呲呲的水声能吞没那猛然窜起的莫名烦躁。

  第三个文件夹里都是音频,撇去空空如也的「1」,「2」和「3」加起来拢共有十来个文件。小的几十M,大的三两G,命名什么都有,阿拉伯数字,汉字,拼音,各种符号,甚至标点,牛秀琴也是任性。其实这些玩意儿之前试听过好几次,漫长枯燥,音质感人,除了揣测跟陈建军有关,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我只是希望一切到陈建军为止,不管它们为何种目的以何种方式被录制下来。然而,很不争气,当坐到电脑前,当白日里几不可辨的荧光闪烁着刺入眼帘,我的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窗外的雪铺天盖地,毫无停止的迹象。 就着热茶,百般犹豫后,我点开了一个。等几乎完完整整地听完,或许是不耐烦,或许是侥幸心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反而让我松弛下来。马不停蹄,又陆续点开了两三个,有点开业促销砸金蛋的感觉,三倍速捱了一段时间,我终究又开始拖拖拽拽。很荣幸,在如同实验音乐拼贴般的大段噪音中,各路精华被我像抠西瓜子儿一样抠了出来,当然,仅就能听清的部分而言。说到底,这些个音频无非是些私人谈话,有做生意,有聚会闲聊,除了陈建军和牛秀琴,好像也没什么老相识。体育中心和篮球城占地几百亩,自然是桩大买卖,一个稍早的音频(看文件名可能是01年)则提到了大雁沟申遗和原始森林开发,其中的勾勾绕绕我也无心细听,总之,这些,连同文化宫、河神祭拜,可能还包括评剧复兴,从明面上来说都是陈建军野心勃勃大手笔的组成部分。但一切和我无关。

  接下来,在一个近三百兆、命名为「hongda0514」的文件里,陈建业再次隆重登场,一如既往,嗓音酥脆得像块黄油饼干。这货口若悬河,东拉西扯,相形之下,印象中牙尖嘴利的陈建军反倒变成了一个娇羞少女。但你能听到病猪的笑声,裹挟在一众洪流中依旧那么特征分明。狐臭味果然名不虚传。还有李俊奇他爹——也就是陈建业口中的「大炮」、「李老哥」,陈建军口中的「李局」、「红旗」——操着口软绵绵的普通话,一个劲地嚷嚷着打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牌,更不知道陈建业为什么叫他大炮。该称号甚至引起了某位女士的嗔怪。陈建业的回复是:王淑娴都不在乎,你倒打抱不平,要让她知道了,李老哥回去又得跪搓板了。众人大笑,形态各异,牛秀琴像只打鸣的公鸡,一股嘹亮的气流在我耳朵里急促地痉挛。李红旗的反应如他软绵绵的嗓音,好半晌才羞答答地坦露出笑意,老实说,像个闭经老妪晾在院子里的棉布条。他说:「扯鸡巴蛋,打牌打牌!」

  诸位老爷的话题形形色色,从中央意识形态到地方政治生态,从经济形势到异闻怪谈,从明星八卦到黄色笑话,可谓千奇百怪、无所不包。如果这些口水能汇聚成一袭巨浪,陈建业便是浪头的浮标,在推杯换盏和莺声燕语中勃起得硕大无朋。像之前说的,这货极具喜剧天赋,我无法想象说出某些话时那张黑熊脸会是一种什么表情。比如他提到某薄姓部长前两年在辽宁时的荒淫往事,说两口子隔着墙各搞各的,「你3P我也3P,墙都他妈震裂了」;比如他说起某个叫赵大松(音)的人,说前段时间上北京出差,赵大松做东如何如何抠门,「花的又不是你的钱,抠屁眼吮指头」。「姥姥!」他笑得几乎岔气。有个女的说天子脚下可能气氛不同,陈董在牛秀琴大腿上来了一巴掌(我猜是的),说哪都鸡巴一样,啥叫上梁不正下粱歪,「咱们搞的都是人家玩剩下的」。众人又是大笑。有个男的问,赵大松跟他婆娘离婚没?陈建业表示不知情,说这个得问大炮。大炮说可能离了,又说他哪知道,赵大松分到平阳后才回过几次422,更别说人后来调到北京了。男的又问,赵大松老婆,不,前妻,还在大学里教书?陈建业说鬼知道,说九十年代他往平阳出差,那会儿赵大松还在X县公安局,见过一次他老婆,之后再没见过。「这孙子是怕老婆再跟人跑吧,不敢带出来见人了都。」

  众人大笑,除了陈建军,他说:「别鸡巴瞎扯,打牌吧打牌吧。」

  至于诸位女士的身份,我也说不好,除了牛秀琴,都是些生人。我唯一在意并欣慰的是,其中没有母亲。几个音频听下来,己然十点过半。母亲来电话说昨天给奶奶拿药了,放在哪哪哪,让我嘱咐她老中午记着吃。怕到时忘了,当下我就奔出去,把药拿了出来。奶奶在客厅看电视,问我老钻屋里干啥,别捂霉了。我说,学习,学习!「打电脑了吧,」她从老花镜里瞄我一眼,「真当我老糊涂了!」

  您老没糊涂,是我糊涂了,同到电脑前便被新续的热茶烫得一哆嗦。其时我刚戴上耳机,点开「3」里一个名叫「平阳1105M」的文件。夯实而慢条斯理的脚步声,女声哼着小调,有些耳熟,却说不准是什么歌。脚步声消失,几秒种后再次响起,依旧慢条斯理,却变得轻微,女声深呼口气,说:「我可不是懒,啥运动也没落下啊,关键还是体质,啊,喝口水都长肉!」

  「瞎扯吧就,你这身材要啥有啥,还不知足呢。」母亲的声音很清晰,几乎近在耳畔。

  我甚至能看到咖啡被双唇含住,送入喉咙,激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某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放下茶杯,凑近电脑。一番拖拖拽拽,昨夜昏黄画面里的母亲重又历历在目。114分钟后——这儿乎是一部电影的时长,陈建军起身接了个电话,操着普通话,嗯嗯啊啊的,说些什么也听不太清。我瞄了眼进度,离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就病猪嗯嗯啊啊的功夫,母亲长吐口气,清清嗓子,接连来了两个深呼吸。一阵窸窸窣窣后,她咂了下嘴。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我觉得母亲是要起身下床。但陈建军回来了,那迫不及待的脚步声像鼓机般擂着耳膜。「什么事儿啊都是,」他长叹口气,笑了笑,「唉——你是师大毕业的?」

  「啊。」很轻。

  「我在师大教过书。」吱咛声。

  「真的假的?」

  病猪笑了起来,憋得真辛苦啊。

  「哪年啊,我79届。」母亲也笑。

  「嘿,啥意思,有那么老么我!」这次是大笑,半晌才刹住闸,「学潮后吧,90年初,那会儿师大上北京来要人,我也不想在北京呆,索性就回去了。」

  「真的啊。」

  「那可不,还能蒙你?」

  母亲轻声笑。

  「回去……不,应该说回来,回来也好啊,小春湖和柳阳大堤不比未名湖差。」

  「我们上学那会儿小春湖还是条臭水沟,柳阳大堤也不叫柳阳大堤,叫——」

  「二柳岔子!」

  两人异口同声,紧跟着是大笑。说不好为什么,这舒缓澎湃的余弦波令我一阵失落。

  「哎,」半晌,母亲止住笑,制造出一种咚咚的叩击声,「那你哪儿毕业的,高材生。」

  「先是北大,后是人大,学经济,当年那个价格闯关……」「然后又回了北大?」

  「嗯。」

  「看不出来啊。」

  「啥叫看不出来!」

  两人又是大笑。我觉得有些过了,便靠回椅背喝了口茶。

  陈建军连「唉」了好几声,似一种情绪表达,又似一种呼吸不畅的生理现象。

  「卫老已经退了吧?」这串意犹未尽的笑声后,母亲清清嗓子,略一停顿,「你去师大那会儿。」

  「没,没有,」陈建军似乎楞了下,「又过了多半年,应该是……90年冬天退的。」

  母亲没说话。

  「当时不少师生抗议,裹着军大衣在那个……」

  「塔楼。」

  「对,没几天卫校长自己退了,大伙也就散了。」

  半响没人说话。

  「大一时,卫老主抓人文学院,跟我们关系挺好。」

  陈建军没音。

  「哎——他老伴就是咱平海的。」

  「是吗?」

  「嗯,文革去世了,」母亲叹口气,「有个女儿,也自杀了。」

  病猪沉默。

  「上次听一个同学说,他……现在还在师大?」

  「难说,这个得打听打听,」吱咛声,「不过98年我来平海前,卫校长一直住在职工楼,偶尔也到大堤上散步。」两人都没了音。

  「这个得打听打听。」好一会儿,陈建军又说。

  「看我,老说这个。」母亲笑了笑。

  陈建军长叹口气,很重,停顿片刻后,那洪亮的嗓音又扬了起来:「哎,你爱人干啥的,也是师大校友?」

  「我爱人复员军人。」

  「哦。」

  沉默。似有种难言的局促。

  「以前民办教师,后来——喂猪!」母亲又笑了起来。

  「喂猪好,盘活经济,盘活经济嘛!」陈建军也笑。

  「几点了,」母亲似乎伸了个懒腰,「不早了吧,哟——」

  「十一点半。」

  「嗯,」一阵窸窣,什么「咚」地一声响,母亲像是站起身来,「哎呀,牛主任还不回来啊。」这么说着,她突然「咦」了一声。

  「哎——」闪电般的脚步,病猪的声音迅速掠近,「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

  我心里一沉。

  「要不快坐下?」

  「没事儿,坐太久,腿麻了吧。」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开门声,脚步停了下来。大概过了三两秒,母亲模模糊糊地「啊」了一声。脚步声再次响起,似乎兜了一圈儿,又是三两秒,一声轻笑传来:「陈书记也累了吧,要不咱赶明儿聊?」

  对陈建军来说,这是消失的十几秒,我没能捕捉到他的任何动静。母亲的轻笑像盏探照灯,「咣」地把他从无边黑暗中拽了出来。「好好,好啊,」脚步声和笑声同时响起.一下下地剐蹭着耳膜,「那就明天聊,打扰了打扰了……小师妹。」天知道这么恶心的称呼他是怎么想出来的,说这话时,病猪又停下了吝啬的脚步。

  「师啥妹啊,叫徒弟还差不多。」母亲声音很轻,仿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隐约能听到一种声嘶力竭的声音,说不好是来自音响系统还是其他什么鬼地方。

  「叫啥都行,叫啥都行,反正……咱……颇有渊源,」一如印象中的抑扬顿挫,病猪笑得呵呵呵的,真的有风,「那……晚安?」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记得催催牛主任,啊?这深更半夜的……」好一会儿,耳机里又撂出来一句。

  母亲说了声「好」,就关上了门。防盗链一阵轻响,总算发出「咔嗒」的一声呻吟。接着一片静默。大概过了十来秒,才响起脚步声,轻轻地擦着地面。没几步,母亲又停下,长吐了一口气,不,是深呼吸,一连就是三个。脚步声又响起,越来越近。隐隐能听到母亲的鼻息。什么咚咚响,余音震得我鼓膜发麻。手机按键音。呼叫声响起,很快又几不可闻。脚步辗转片刻后,母亲咂了咂嘴,应该又拨了一次,可惜还是没人接。好半晌她叹了口气,与此同时什么吱嘎一声响。一阵窸窸窣窣中,母亲突然「啊」了一声,轻而长,没有一分钟,也有几十秒。之后便是静默,沙沙声中掺着屋外的鞭炮响。难说过了多久,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母亲嘀咕了句什么,像是坐起身来。「发啥骚啊。」她说。掷地有声。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屋里兜了一圈儿。又是静默。大概过了半分钟,脚步声再次响起,这回却沉了下来,宛若两把铁锤夯着地板,频率也越来越快。在风暴的尾声,我捕捉到了母亲粗重的呼吸,随着运动静止,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紧跟着就是大口喘气。十几秒后,故伎重演。母亲拢共做了五组。任凭粗重的喘息灌满耳朵,我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随着进度条临近结尾,我的心才稍许安宁。牛秀琴回来时,母亲在洗澡。等开了门,她问陈建军啥时候走的。母亲切了声,怪她不该大半夜留个男人在屋里。理所当然,牛秀琴表达了歉意,说没想那么多,又说老陈是自己人。接着,她惊诧地问母亲咋又洗澡,「不洗过了?」不等回答,她便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音调老长,跌宥起伏,之后就是淫荡的笑。

  真他妈想扇她两个大嘴巴子。母亲让她别瞎扯,说开玩笑也要有个度,「一天没个正行!」牛秀琴的回应是继续「噢」,继续笑。然后她悄声说了句什么。再然后,猝不及防,母亲也笑了起来。两人就这么哈哈哈的,有点歇斯底里、昏天暗地的感觉。等漫长的笑声终于停下来,母亲叫了声「妈呀」,上气不接下气。牛秀琴则谈起了离婚同学的事,说还安慰人家,人家现在爽得很。这么说着,她还要吃吃地笑两声。与此同时,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尖利得仿佛一枚枚钢钉戳在地板上。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来自牛秀琴,她说:「幸亏你这咖啡没喝完,听说这玩意儿啊——多了,催情!」

  午饭吃得心不在焉,说不好为什么,之前的侥幸心理经过一个上午的酝酿变成了忐忑不安,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让我一度怀疑自己犯了鼻炎。虽然从理智上来说,担心毫无意义——发生的已然发生,多出一个、甚至几个录音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不,黏糊糊的愁云铺天盖地,简直令我喘不上气来。早上上班前母亲身上又出现了陌生香味,那种微苦的青草气息,不能说难闻,却没由来地让人头昏脑胀。电视里载歌载舞,奶奶蒸的米饭糯得像浆糊,为了防止自己吐出来,我只好适时放下了筷子。猛灌了一通水后,在奶奶的斥责声中,我又返回了书房。

  这个文件名为「0826dengcun」的音频貌似之前打开过,至于有没有听出些什么,那就说不好了。令我惊讶的是它的体积1973M,以及时长482分钟。一种不祥的的预感立马笼罩全身。难说出于什么心理,我在进度条上飞点了几次,结果除了沙沙的噪音,一无所获。而如你所料,整个开头六七分种里,只有一溜细微的脚步响,以及一声更加细微的「咣当」。于是,我又往后拖了一下。瞬间,一种巨大的类似鸭子叫般的「嘎嘎」响充斥耳孔,紧跟着——传来了女性的闷哼,和着鸭子叫,一声接着一声。我感到汗毛一下立了起来。

  没有遗漏的话,真正有人声已是近四个钟头之后了。陈建军开了门,邀请母亲进来,然后就去开空调,先是客厅,再是卧室,一度他停下来,夸张地嚷嚷道:「瞅瞅,几步路,脱层皮!」说这话时,他兴奋地扯着嗓子,我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母亲没有回应。事实上,除了几声微弱的脚步声,也大概就是陈建军推开卧室门时,她远远抖出了几个字,仿佛是藉此向我表明她的身份,她说:「……房子闲也是闲着……请阿姨,租出去多好。」

  「好啊,租给你了!」陈建军脚步纷乱地开了空调,笑得像座破钟。但他并没有急着出去,而是驴打滚般在室内一通摸索。直到母亲问什么东两放在哪儿,他才跑了出去,边跑边笑:「急啥?」

  这之后没多久,耳畔就传来了母亲的抗议,她说:「干啥啊你又!」

  陈建军似乎嘀咕了句什么,又似乎没有,「咚」地一声巨响倒是实实在在。

  「烦不烦?」我能想象母亲眉头紧蹙的样子,但这次声音小了许多。

  病猪呢,无非是些甜言蜜语,虽然听不太清。而说这些话时,那龌蹉的鼻息无疑会把你裹得密不透风。

  杂乱的脚步声。门的吱咛声。又是「咚」。

  「烦不烦你?」母亲似乎咬着牙。喘气。

  「打平阳回来,你又不理我了,嗯,想干啥?」

  「我就不该跟你过来。」

  「还不是自己跑来的,」「啪」地一声脆响,「我又没拿绳子拴你。」病猪很得意,呵呵呵的。

  「松开。」

  脚步挪动。

  「松开!」

  「咋了嘛?」

  高跟鞋的叩地声,略一停顿,又响起。「哎,还真走啊!」陈建军大步流星,连蹦带跳。我头脑中浮现出一个跨木马的人。

  于是,很快,高跟鞋的叩地声便停滞不前。母亲咂了咂嘴。

  「咋了?」陈建军声音很轻。

  「自己跑来的,我不自己跑走啊?」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事实上,从小到大,我从未听过母亲用这种语气说话。如一记重锤袭来,好半晌我脑子里都一片空白。

  然而病猪的喘息还是泥鳅般一个劲儿往耳朵里钻,甚至衣料的摩擦声都清晰可辨。「骚货!」他声音都有点发抖,「啪」地一声巨响,「不信整不服你!」

  母亲的回应是一声轻哼,几不可闻,但我还是听到了。还有那断断续续的鼻息,拼命压抑着,却如同病猪的音调般在悄悄发抖。之后脚步又挪动起来,高跟鞋的叩地声再次响起,辗转,破碎。窸窸窣窣中盛开出一种黏糊糊的声音,热烈,密切,伴着女人的几声闷哼,夹杂着两人不时抖落的大口喘息。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为何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会如此漫长。终于,母亲说:「行了!」她声音抖动着,又细又高。

  病猪笑笑,叫了声凤兰。一声「吱嘎」响。

  「不行,先洗澡。」

  「这味儿多好啊,闻闻。」

  「啧,少恶心人。」

  「我就喜欢……」病猪声音越来越低。

  「变态。」

  「说谁呢,」陈建军笑起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母亲一声轻呼,接着是一串难以名状的笑声。我扫了眼窗外朦胧的雪,靠回了椅背上。

  陈建军夸张的亲吻声,摩挲声,皮带扣的「叮当」响。母亲哼一声,又没了音。好一会儿,她说:「别在这儿。」

  陈建军吹了个口哨——也可能只是一声悠长而独特的喘息,皮带扣叮叮当当,「唉哟,」

  他说,「这两天腰疼。」

  母亲「切」了一下,然后又是一声轻呼。再然后,随着一溜脚步声,病猪唱了起来:「清冽冽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

  我能想象陈建军把母亲抛到床上时那具胴体弹起来的样子,这种羞辱在过去的几天里那样模糊,现在,却猛然清晰而刺痛起来。那从母亲口腔里喷涌而出的热气流,放在这个季节,放在户外,会迅速化作一袭冰雾。于是它们便悬浮在周遭的空气中,悬浮在眼前,把你团团围绕,以致遮天蔽日。我希望奶奶能叫我,或者王伟超打电话来喊我钓鱼、逮野兔,甚至捣台球,喝酒,都行,但是没有,「嘭」地响起的,是陈建军的关门声。

  「你跑不了了。」他说。几秒钟后,「咔嗒」一声响,近在耳畔。欢乐的小提琴,接着是铃鼓,无比熟悉的旋律。这骤然响起的巨大声响震耳欲聋。陈建军似乎「哎」了一声。紧跟着,一个童声唱道:「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陈建军说:「日。」

  羞涩地说,我也是一惊。而以上过程中,母亲只是长长舒了口气,等音乐响起——确切说是童声唱起时,她猛然笑了起来。轻巧却肆意。

  陈建军也笑。在关掉唱机后的寂静中,他边笑,边翻箱倒柜,片刻,又「日」了一声。

  然后他说:「让你笑!」

  我以为那个渐强、反复的旋律会再次响起,甚至当病猪故作凶狠的嬉闹响彻耳畔时,我依旧这么认为。然而并没有,这货好像忘掉了身后的唱机,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他那一套肮脏丑陋的老把戏。女人的衣服被一件件地剥掉。夸张的吸气声,唆舔声,偶尔响起的清脆拍击声。母亲开始还咂几下嘴,后来就只剩粗重的喘息,直到病猪哼唧起来,她才叫了一声「别别别」。「脏。」她说。

  「脏啥啊脏,我不嫌脏。」

  「我嫌脏。」

  「又不是没舔过。」病猪嘿嘿笑。

  「又是上面,又是下面,恶心不……」母亲轻声嘀咕了一句,「还有,要么快点,要么洗澡去,黏糊糊的一身。」她这后半句是普通话。

  于是病猪作罢。只是后来母亲要求戴套,陈建军说没套了。他把床头柜翻得哗哗响,说:

  「你这上了环,又是安全期,怕啥?」母亲似乎不同意,但病猪强行扑了上去。「一会儿弄外面,一会儿弄外面。」他忙不迭地说。

  母亲没有回应,甚至好一阵都听不到她的声音。我揉揉眼,播放器里蛛丝般的彩色线条依旧在眼前上下翻腾,碰到某根时,它便如泥鳅般「嗖」地弹开去。

  难说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了有节奏的摇摆声。陈建军吸着气,嘿嘿直笑,类似某种咀嚼骨头的声音。母亲发出了第一声呻吟。一阵窸窸窣窣,陈建军说:「凤兰啊。」他接二连二地叫着,低沉而怪异,令我想起小学五年级村西头修桥时打桩人喊口号的情景。这是一个蹩脚的类比,然而宛若被施了什么魔法,很快,母亲的呻吟便如决堤的江水般流淌而下。一声接一声的轻哼,简直像是在回应病猪的怪叫。这么搞了一阵,节奏突然放缓,陈建军喘着说:「看你这小裤衩。」

  母亲咂了咂嘴。

  「湿成啥样,你闻闻。」

  「别恶心人啊。」

  「自己说,骚不骚?」病猪笑了起来。

  「滚蛋你。」

  「骚不骚!」他咬着牙,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

  伴着「啪」的脆响,弹簧一声「吱嘎」,母亲发出一声轻呼。

  「骚不骚!」

  又是一声。

  「骚不骚!」

  陈建军神经病一样重复着这个词,母亲则接连轻哼着。每一声都那么惊讶,像被挤出来似的,每一声却又那么理所当然,如液体般平滑。我不知该做点什么好,只能吸了吸鼻子。

  大概二三下后,陈建军停下来,轻声说:「抱紧我。」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抱紧他,只知道有规律的摇摆声再次响起。还有一种湿漉漉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间杂着母亲的喘息和轻哼。我甚至能估摸到那缕口舌间细密而燥热的纹理。难言的虚无猛然瓢泼般浇头而下,令我热烘烘的脑子迅速冷却下来。我不明白为什么白己要躲在这里听这个狗屁玩意儿。睁开眼,窗外的雪光刺目得如同来自外星飞船,又或许,是来自子宫。

  唤醒我的是陈建军。他嗷地叫了一声,说:「你呀,没见老邓那张脸。」

  母亲没说话。

  「还别说,这个郑向东啊,搞展览有一手!」

  「你以为呢?」

  「我以为呢?」陈建军声音陡然提高几分,又兀地倾泻而下,「我以为……」

  病猪应该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一个字地崩了出来,却淹没在骤然而至的拍击和呻吟中。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越来越亮。然而没一会儿,陈建军又停了下来。「渴不渴?」他问。没容母亲回答,他便呻吟一声,下了床。在此之前,不忘来一巴掌,「……肥又圆!」他笑了笑。「别出洋相了啊。」母亲像是刚反应过来。

  陈建军笑笑,便踱了出去。

  母亲的呼吸细碎而散乱。她长吁口气,似乎翻了个身子,再没动静。

  有个一两分钟,陈建军才回到了录音现场。他说:「来!」母亲倒也没拒绝。碰杯之后,陈建军一饮而尽,母亲则分了两次。等放下酒杯,陈建军拍拍肚皮:「忘了说祝酒词。」

  「啥人一天。」

  「来!」

  「又咋?」

  陈建军没有回答。

  很快,伴着「吱嘎」,母亲「哎」了一声:「又干啥?」

  「你是不是胖了?刚才就发现了。」

  「说啥呢你。」

  陈建军又发出招牌式的笑。

  他们的气息越来越近。

  「哎——」病猪拖长调子,似武侠电影里店小二般婉转,「好嘞——」

  摩擦声,与此同时「嘭」地一声响,震耳欲聋。

  「烦不烦你?」母亲的声音仿佛就在头顶上。

  陈建军的回答是吸气声。

  母亲刚叫了声「干啥」就没了音,什么东西在耳边敲击着。

  但她没能阻止陈建军。病猪哼哼唧唧,吸吸溜溜,像个没牙老太在吃面。这是一种多汁而肥厚的声音。当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一刹那,多年前的夏夜如骤然喷发的岩浆,在我心底一片亮堂。又扫了眼窗外的雪,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而不知何时,额头已蒙上了一层细汗。

  陈建军在对着我笑,刀刻般的法令纹深不见底。似一名沉睡的病人恢复了心眺,左手掌上的那道疤猝不及防地跳跃起来。 母亲的轻哼似是从天而降,舒缓而颤抖,宛若一粒粒水银清晰地从脑干上滚过。敲击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代替它的是一种磨蹭声,和着呻吟,愈加欢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母亲的呻吟越发高亢之际,陈建军站起身来。他边笑边喘。母亲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似乎挪了挪身子,极力压抑着散乱的呼吸。

  两人都没说话。大概过了十来秒,陈建军深呼了一口气,问:「咋样,爽不爽?」回答他的是母亲的一声轻哼。紧跟着,耳畔传来一阵细微却富有节奏的震动。我抹抹汗,有点口干舌燥。

  「哎,儿子快开学了吧?」好一会儿,病猪问。

  母亲不答。搞不好为什么,连她的呼吸都若有若无。

  「凤兰?」

  母亲还是不答。

  陈建军却没皮没脸,开始自说自话:「你儿子啊,真争气,有出息,我家那个,给你说,数学交白卷,英语直接没考!嗬!」

  母亲总算又哼了一声。

  陈建军嘟囔了句什么。许久,伴着「咚」的一声响,他骂了声「兔崽子」。随后,我便听到了那种巨大的鸭子叫。「嘎嘎嘎」,响亮而又龟裂。不,与其说像鸭子叫,不如说更像老式织布机的织布声,古怪,陈旧,似下一秒就要散架,却偏又连绵不绝。

  同样连绵不绝的,便是母亲的闷哼。我却说不准它是何时响起的。还有那粗重的喘息,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孤,炙热而凌乱。

  「爽不爽,凤兰?」病猪叫了起来。

  母亲不答,只是哼。

  「嗯?爽不爽?」

  什么撞击着墙壁,越发响亮。我甚至听到了来自私处的声音。正是这时,母亲开口了,她说:「快点。」

  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病猪马上作出了回应。「快点?」他兴奋地叫了一声,猴子一样,「爽不爽,骚货?」

  这一切过于夸张了。而无论睁眼闭眼,都会有一幅画面幻灯片一样插到我的脑子里来。

  颤动的白肉,晕红的脸,一串串咒语从轻启的唇瓣间流淌下来。母亲的呻吟变得急促而尖细,在这中间,她用更加尖细的嗓音说:「快点,快点,到了……」

  病猪哼哼唧唧,怪叫连连,似是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喘起气来呼呼作响,肺部肯定装着一台老旧电腑散热器。终于,他叫了一声「凤兰」。而此时,母亲只剩一种短促的吸气声,她喉头滚动着什么东西,却仿佛再也无力将它们吐出来了。伴着几声地动山摇般的「咚咚」

  响,陈建军嚎了一嗓子。之后,世界便安静下来。失聪的三秒钟。

  声音的降临像是铺天盖地的火山灰,陈建军边哼边笑边喘气,母亲的鼻息一段段的,声带还在轻轻发抖。我瞄了眼进度条,还有近三个小时。母亲很快跳下来,进了卫生间,除了咂咂嘴,一言不发。陈建军傻笑着,滚到了床上,他说:「唉呀妈呀。」隐隐响起了水声。病猪叫了好几声「凤兰」,最后问他厉害不。理所当然,没有回应。于是,没一会儿,他也跟了进去。

  卫生间的声音隆隆隆的,响亮却嘈杂,压根听不清说了些什么。确切说,压根听不清陈建军说了些什么,因为母亲就像消失一般,在声波上失去了踪迹。但能听清病猪的笑声——它本来就隆隆隆的,断断续续,如阴影般庞大。两分钟不到,母亲就出来了。窸窸窣窣。陈建军还在笑,甚至唱起了《小酸枣》。这个傻逼。

  陈建军出来时,母亲己穿好农服进了客厅。他开玩笑说:「给我留点儿,可别一个人吃完喽!」这么说着,这货又笑了起来。这是个多么愉快的人啊。我挪挪屁股,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撒泡尿。不等这个念头付诸实践,耳朵里的两个人已经开饭了,不知道是否同上次一样,依旧是云南菜。但红酒肯定有,陈建军要碰杯,母亲没碰,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此刻,在耳机里,在录音里,陈建军赤身裸体。母亲让他穿衣服,他猥琐地笑笑,说:「呆会儿再来一次!」对此,母亲也没说什么,我不清楚她是不在意,还是真的无可奈何。祝福他吧,真他妈想打死这个傻逼。起码在我的经验里,陈建军是个话多的人,射了一管后,他简直变成了一个话痨。短短几分钟里,病猪一会儿说东道西,一会儿让母亲吃吃这个,尝尝那个,「甜菜好,果胶,维生素B,减肥减肥!」

  终于,母亲说:「你吃你的,不要给我夹菜。」

  「咋了?」

  「我有沽癖。」

  好一阵没人说话,咀嚼声变得分外怪异。

  「一直没问,」母亲突然打破了沉默,「你这背上……咋回事儿?」

  「也就是你,换其他人早问了。」病猪语气冷淡。

  「有多少其他人啊?」「我就这么一说。」他立马笑了。

  母亲没吭声,似乎抿了口酒。

  「我这人眼光高,能入我眼的还真没有——除了你。」

  母亲没音。

  「还吃上醋了?」

  「啧。」

  「好好,开玩笑开玩笑,啥眼神呐,想吃了我啊?」

  母亲又抿了口酒,咕咚一声。

  「背上这疤啊,在云南时留的,」陈建军笑笑,「哎,再来点儿?」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别老板着脸,笑笑,乖。」

  回答他的是咀嚼声,「卟嘎卟嘎」,多脆。

  「你说,我跟你是啥关系?」好半晌,母亲兀地叹了口气。

  有一阵陈建军才吱声,他边笑边说:「你说啥关系,咱就是啥关系。」

  沉默。

  「不吃了?」

  「吃么,为啥不吃?」

  咀嚼声再次响起。陈建军饮猪般痛饮了一杯酒。这些或细微或响亮的声音悬浮在声波表层,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要脱离到外太空去。陈建军挥动双臂,把它们拽了下来。他试图搭话,讲过去的老胶农怎么割胶,讲某个地方小剧种如何惊艳,讲佃农理论在日常生活中的运用,可惜除了偶尔哼一声,母亲再没说一句话。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陈建军开始讲笑话,老掉牙的苏联笑话,当他说到勃列日涅夫的狗时,母亲开腔了,她问碗用不用她洗。陈建军笑着说他来,「哪能劳驾女士」。于是母亲站起身来。嗒嗒声划出一个弧,略一暂停,又弹射而去,

  「咋了?」陈建军问。

  「有事儿。」

  「算我说错话了好不好?」椅子的吱咛声。

  嗒嗒声又响起。

  「哎——」陈建军追了上去,「下次戴套,我的错。」

  「真有事儿。」

  「到底咋了嘛,哪儿不对,你指出来嘛。」

  「饭也吃了,人也玩了,你还想咋?」母亲突然吼了一句。接着,她长吁口气,拧开了门。印象中,母亲很少跟人闹红脸,与其说脾气坦,不如说是不屑。

  「凤兰——你老跟我置啥气啊?」

  「松开。」

  「我知道,是我不好,让你为难,」陈建军叹口气,声音很轻,「你是被迫的,有啥负担?」

  门的吱咛声。似有袭风从声波里蹿出来,吹到了我的脸上。

  「再说了,」病猪音调扶摇而上,「你家那位啊,保不齐咋回事儿呢,哪有不偷腥的猫?」

  母亲没说话,半晌似乎笑了笑。短促得就像没笑一样。之后,防盗门先是「吱咛」一声,再是「咣当」一声。

  余音中,陈建军只来得及叫了声「凤兰」。然后他「日」了一下,奔进卧室时又是一下。

  「妈个屄!」他说。可以说陈建军是个穿衣服极快的人,一分钟不到,他就叮叮当当地跑了出去。关上门之前,他没忘又「日」了一下。

  我已经做好了防盗门再次被打开的准备,遗憾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起码接下来的158分钟在我的反复折腾下也没能憋出一个屁。抹抹汗,找起身活动了两步,走到窗前,又折返回来。我觉得是时候放个水了,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走到了电脑前。右键,「排序方式」——「修改时间」——「递增」。戴上耳机,我点开了第一个文件。

  「……咱们不讲排场,不搞铺张浪费……但是呢,X副总理对平海,对省单,特别是对平海,做过多大贡献,老百姓们都知道,所以,做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拿出咱们的日常工作状态就行,卯足十劲……这次呢,除了水电站和平钢集团,x副总理重点可是要验收咱们的文化成果,咱们的体育中心,博物馆,咱们的文化市场改革,咱们传统文化的重中之重……顺提一句,对凤舞剧团啊,老人家也是早有耳闻呐……」

  陈建军抑扬顿挫,洪亮的嗓门像是天生带着回声。他一说就是半个多钟头,期间掌声不断,每次都要强行压下去。我不知道这些领导干部是真对老x感恩戴德,还是真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无比喜悦,抑或是——他们权当免费听相声或者看耍猴了。陈建军给每个部门都作了部署,博物馆、文化馆、图书馆,体育中心,篮球城,平海日报社……最后一个是凤舞剧团。

  他说:「老人家想听戏,不是其他的,就是想听咱们的《花为媒新编》!」

  我懒得听他瞎扯,往后拖了几次。有那么一刹那,我坚定地认为这个短短七十来分钟的玩意儿整不出什么幺蛾子。然而随着散会,陈建军把母亲留了下来。他说:「张团长,张团长!」我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更听不到病猪对她说了些什么,直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你说说你,」陈建军走过去关上了门,再回来时声音低沉下来,「老躲着我干啥?」

  「要没事儿,我先走?」

  「你用不着躲我,你躲我干啥?我能把你吃喽?二十八戏协聚会你不去可以,颁奖你为啥不去?」

  轻巧的脚步声。平底鞋。

  「哎——有事儿!学校的事儿!」

  母亲停下脚步。

  只有沙沙声,下雪一样。

  猛然,陈建军的喘息钻进了耳朵。我甚至没能听到他的脚步声。母亲哼了一声。衣料摩擦声。我下意识地扫了眼文件名040314_0061,顿时五脏六腑就沉了下去。

  「放开!」母亲声音很低。

  「想你了,就让我抱抱。」吸气声。

  「你疯了陈建军?」脚步挪动声,「……啥地方?」

  「我就抱抱,就抱抱,太想你了……」病猪似要断气。

  「陈建军,我_可喊了?」

  回答母亲的是窸窣声和越发粗重的喘息。然后母亲清晰地哼了一声。

  「你还能要点脸不?」

  病猪怎么会要脸呢?连我都想笑了。

  「放手,来人了!」「咋会来人?来什么人。」病猪喃喃自语。

  然而,真的传来了高跟鞋的嗒嗒声,不紧不慢,有条不紊。陈建军发出一声类似口哨的叹息。母亲喘口气,往前走了几步。敲门声却姗姗来迟,好一阵才「笃笃笃」。「陈书记?」

  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

  「嗯。」

  「哟,凤兰也在呢,」开了门,这老姨便笑了起来,「走吧,陈书记,王书记催呢。」

  母亲「噢」了下。陈建军却一声没吭,像是消失了一般。

  「哎——对了,我的包,又落这儿了!」

  在牛秀琴夸张的笑声里,我又确认了下文件名。很遗憾,确实是040314_0061。我吸了吸鼻子,这才发觉桌角搁得屁股疼。

  第六十六章

  有几年没见过这样的雪了。路两道的白桦弯着腰,只露着半截身子,街上没什么人,车更是少得可怜,除了脚下的簌簌声,世界是沉寂的。雪似乎还在下,是的,潜伏于灰蒙蒙的天空里,偷偷摸摸,细微而缓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偶尔有风,并不大,却扬起一阵雪雾,凉丝丝的,许久都不消散。「平海市文体局」及其下纵列排开的若干匾幅也未能免俗地淹没在雪中,不过那几个烫金大字还是无比风骚地展现出它们的轮廓,庄重,威严,似一个硬生生堆砌而起的巨型花圈。当意识到过去的几年里,母亲无数次地从花圈下走过时,我撇开眼,压了压兜帽。我犹豫着要不要跺跺脚,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很可能,那些雪会乘虚而入,灌到靴子里去。

  初九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我一面疯狂地捣着不死族老巢,一面听她进屋、换鞋、脱大衣。她说早就吃完饭了,路上花了一个多钟头。她说雪那个大呀。她说你们都吃了吧。父亲说还有红果汤,问她要不要来点。母亲起初说不用,后来又笑笑说,那就再来点吧。她心情不错。我甚至觉得她可能喝了点酒。他们在看《汉武大帝》。母亲的声音裹挟在温馨的热气流里时不时会钻进我的耳朵里来,模糊却又真切。我能估摸到那熟悉的声带在空气里荡开的纹路。奶奶问剧团今天演啥,母亲说《刘巧儿》、《蝴蝶杯》,让她老安心养病,「等过了年就能到剧场看戏了」。后者颇不服气地表示现在就能,用不着过了年。母亲的回应是笑,她又说这个卫子夫后来怎么怎么着,「挺惨的」。父亲不太认可,还长篇大论地分析了一番。于是母亲说她在网上搜过了。这下父亲就没了音。喝完红果汤,母亲进了厨房,等再出来时,她问:「林林呢?」

  下午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在翻一份中华全民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会的文件,确切说是该基金会和平海市文体局签的一个备忘录,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只是很笼统地说基金会会全力扶持平海体育文化事业的发展,与文体局在各领域展开合作。签名是法人代表温什么玲和局长陈建军,加盖公章。这个温什么玲我当然不认识,而且毫无印象。于是我问母亲这姓温的是谁。像憋着一口气,说这话时我耳膜都嗡嗡作响。母亲似乎愣了下,问咋了。我说就是问问。她说不认识,「连名字都不全,我哪知道是谁啊」。我刚想深入辩驳几句,她说来人了,又叮嘱热包子时别忘了沾湿笼布,就挂了电话。

  之后我在网上搜了搜这个温X玲,结果一无所获。有关基金会的信息也不多,完全与它高大上的名称不匹配,具体到新闻,涉及到平阳的有两条,一个是由它赞助的全民健身月,一个是它倡议对某金国皇陵进行开发性保护;涉及到平海的有三条,基金会联合教育局搞的一个阳光午餐计划,由基金会扶持的澳大利亚某中学与平海一中的交流项目,再一个就是最近,基金会组织的对张岭山区孩子的献爱心活动。就是在最后一条新闻里,我看到了李雪梅的名字,全称是「基金会理事李雪梅女士」。老实说,此名字太过普通,如果不是那张该女士手捧鲜花与山区孩子的合影,我完全意识不到她就是鼎鼎大名的陈建国老婆:灿烂的笑容下,红领巾映衬着的脸一如既往地瘦,只是大耳环不见了,一身灰黑色的羽绒服也使得她整个人朴素了许多。我不由眨了眨眼。

  光翻这些文档就耗去了我一个多钟头的生命,除了上述的备忘录,我还仔细查阅了那些合同,主要是建筑工程合同和招标合同,乙方有平海特钢,有雅客,有建宇,甲方有文体局,有旅游局,有平海特钢,有宏达大洒店,等等等等吧。每当Word或PDF上滚过一个熟悉的名字,我心里就一阵麻痒。严格上讲,这些合同说明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把它们和其他文件夹里的视频和录音综合起来,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最不济,作为举报材料,完全绰绰有余。我也说不好自己是怎么萌生这个想法的,只知道拖拽了一阵视频和音频后,不得不上卫生间放了放水,再回来时便一头扎进了文档里。我甚至一鼓作气地搞了个证据目录,是的,或许稍显夸张。还有陈建军和其他女人的那些算不上艳照的亲密照,我寻思著有必要的话,让人民大众欣赏一下也未尝不可。

  搞完这些,我就开始打魔兽,昏天暗地,连热包子的事都抛到了脑后。晚饭倒没忘了吃,和父亲、奶奶一块,就他斟酒的功夫,我抹抹嘴又回到了书房。几个小时下来,可以说快打吐了都。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看部电影缓一缓,或者上QQ聊会儿天时,门被叩响了。母亲叫了声严林。我没搭茬。她又叫了声。我只好哦了一下。她说:「老钻里面干啥呢,你奶奶说在屋里闷一天了,你要再这样,电脑可就没收了啊。」我想继续「哦」一声,没能「哦」

  出来,但马上鼠键并用又开了一局。不想母亲很快折回来,「听见没?」她敲敲门,嘀咕了句什么,随之嗓音又飞扬起来,「还真拿自己个儿当小孩啊。」

  初十我起得很早,早到令尚未出门的父亲大吃一惊,他说:「哎呦,今儿个我可没敲门啊!」母亲倒很淡定,她委婉地表示是时候收拾收拾状态,迎接新学期了。吃完饭,母亲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出了门,到文体局外时将近十点半。走走停停,兜兜转转,一种犯罪嫌疑人踩点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禁不止想象,没准儿再过两分钟陈建军会打此路过,在寒风摘去其法令纹的刹那,我一个箭步上前将这厮撂倒在地。接下来呢?不知道。我为自己的想象力害臊。它太过贫乏,又太过丰富。十一点十分,我给牛秀琴去了个电话,要求见个面。她说正上班昵,哪有空。我说中午嘛,不用吃饭啊?她就笑了,那种吃吃的笑,延续了好一阵,待笑声止住,她小声说:「那么想老姨啊?」

  「那可不。」

  「说说哪想了。」

  「哪都想了。」我惊讶于自己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牛秀琴的回应是继续笑,有点没完没了的意思。我只好打断她,说这会儿就在文体局外面。难说是不是错觉,耳朵里立马安静下来。沉吟片刻,牛秀琴总算说:「那行吧,再等半个钟头。」

  没一会儿,这老姨就出来了,一身黑貂,杵大门口冲我招手。我看了眼手机,十一点四十不到。牛秀琴的热情如口腔里哈出的热气般迅速将我包围。她帮我弹弹肩上的雪,问啥时候到了。我瞟了眼威严耸立的文体局主楼,没吭声。她说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之后就示意我跟她走。我问去哪。「先吃饭啊,还能去哪儿?」她捞住我胳膊,头也不回。

  文体局职工食堂就在主楼后,不起眼的一排平房,不大不小,大概能坐下百十来号人吧。

  同我印象中所有的机关单位食堂一样,油腻外裹着一层说不出的黯淡,即便灯火通明,也无从祛除。一进门牛秀琴就让我排队,她去拿餐具外带占位子,这些日常小事对这位办公室主任来说手到擒来,而且似乎完全不需要领导风度。打了饭坐下,她悄悄叮嘱我甭管吃不吃得完,一定要多打,不然便宜了那帮孙子。至于那帮孙子是谁,我就说不好了。这么谆谆教导着,她又叹口气,说以前有小灶,这新领导一来,可好,大手一挥就给取消了。我不知道「新领导」是否指陈建军,也无意关心,周遭闹哄哄的,让人一阵坐立难安。我麻木地往嘴里扒饭,只希望能快点离开眼下这个沸腾的火锅。牛秀琴却不紧不慢,导游般牵着我在饭菜间来回晃悠,她说:「师傅手艺可以的,凤兰就常来,嗯,这麻婆豆腐你妈最喜欢吃,说地道,你也尝尝看。」她笑靥如花,我却忍不住想扇她两巴掌。

  正是此时,陈建军出现在视野里。黑羽绒夹克,蓝牛仔裤,自带不锈钢饭盒,他埋头擦拭着眼镜,好半晌才抬起头来。其实我老早就看到了这个人,但并没有意识到是他,直到有人上前打招呼。陈建军笑着说了句什么,于是那两道法令纹就飞扬起来。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回来了,油腻、葱香、胡椒味,香水,嘈杂的人声,甚至棕色木桌底部挥之不去的霉味。

  他跟一个秃顶中年胖子边说边笑,到最右侧的窗口排队,自然,一路上点头哈腰不断,说不出的滑稽。牛秀琴倒是淡定,只是「嗬」了一声。「吃啊。」她说。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孙子。

  而很快,领导就打完饭,转过身来,就抬手扶眼镜的刹那,他似乎认出我来,明显愣了一下,随后他招招手,笑了笑。我不知道作一副什么表情更恰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现在就能冲过去,用饭菜用浓汤用桌椅板凳锅碗瓢勺,把他的屎打出来。直到牛秀琴问发啥愣,我才回过神来,她给我夹菜,说:「快吃啊。」我掇了块豆腐,没说话,陈建军却黏在余光里,久久不肯离去。「你那脸都是白的。」好一阵,牛秀琴又说。我下意识地摸摸脸,又想想这白不白也摸不出来,便不再摸。我提醒自己要冷静,一连做了两个深呼吸——无比怪异,特别是在食堂,彻底沦为打喷嚏的前兆。

  然而陈建军像块磁铁,总揪着我的目光不放。他和胖子坐在东北角,边吃边说。每当有人打招呼,他就抬起那颗猪脑袋,用力点上一点。这货吃个饭都腰杆挺得笔直,装腔作势得令人作呕。我几乎能听到火锅的咕嘟咕嘟响。牛秀琴问到底咋了。我说啥咋了。「瞅你这心神不宁的,有啥事儿?」她眼皮一翻,似乎笑了笑。我猛扒几口饭,问她一会儿有空没。「急啥,」这次是真笑了,她在桌下踢我一脚,「我也想,但今儿个真不行。」别无选择,我摸上那条大腿,狠狠地来了一巴掌。我琢磨着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在陈建军悄然而至的目光中,我嚯地站起身来,抹了抹嘴。

  一下午都耗在王伟超的牌桌上,满打满算输了五六十。烟雾缭绕中,呆逼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完了,挥一挥衣袖,提议大伙喝酒去。我又要扫兴了,阴沉着脸,说了声有事,就出了门。众逼大骂,天雷滚滚。晚上父母回来得都挺早,母亲又拾掇了几个菜,加上凉拼盘,也算丰盛吧。父亲兴奋得莫名其妙,非要拉着我喝两杯。当然,我谢绝了。倒是母亲,自告奋勇地抿了几口。她头发扎了起来,一缕斜刘海长长地挂在耳后,什么东西于说笑间在那张光洁的脸上跳跃。好半晌,母亲问咋了,我才吸吸鼻子,撇开了眼。我笑笑说不咋,许久又补充道:「头发长了。」饭毕,一家人坐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在一旁唠唠叨叨说了一些话,我都点头称是。反是父亲看不下去,撇撇嘴:「你也不嫌烦,真是老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九点多她回了过来,也不说话。这倒让我始料末及,时半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哑巴了?」终于,她咦了一声。

  「咋办?」

  「啥咋办?」

  我吸吸鼻子,没吭声。

  「烦死人!」好半晌,牛秀琴大笑起来。冷不丁的,吓人一跳。

  滨海花园在行政东区,离文体局并不远,或许某些交通不便的日了,牛秀琴就住在这里。

  按她的指示,我在街角的一家肥牛叫了个位子。这老姨却姗姗来迟。当然,十二点出头而己,说到底是我太心急。客人不太多,难得落个清净,牛秀琴话也不多,除了问问我啥时候开学,便没了言语。为了使自己放松下来,我也说不好吃了多少金针菇。打饭店出来,太阳冒了个圆环,像额角被人开了个豁,痒得厉害。一路上牛秀琴都在打电话,说说笑笑,没完没了。

  等进了家门,她拽住我胳膊就往楼上拖。紧身裙包裹着的肥臀在眼前颠来倒去,我却忍不住想踹它两脚。

  拧开卧室门,牛秀琴便一把扑倒在大床上,她「啊」了声,像个英勇就义的我军战士。

  我倚着衣柜,没动。驴打滚一样,她一连哼了好几声,半晌才侧过身来。「吃多了,吃多了。」

  她瞟我一眼,揉揉小肚子,又轻轻拍了拍胯。真的很轻,仿佛那不是肉,而是一件珍贵的瓷器。

  我冲电脑扬了扬下巴,没吭声。

  「咋?」她眼皮翻了下。

  「里面的东西我看了。」

  牛秀琴没说话,垂着眼摆弄了一会儿头发,尔后「噔」地起身,冲着梳妆镜弯下了腰。

  又是半晌,她才「哦」了一声。我希望她能说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似乎除了身前的镜子和耳侧的那绺散发外,世上再没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了。这难免让人心急火燎,我只能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忍耐。难说过了多久,牛秀琴一把揪下发夹,扭身坐回了床上。像是总算抓住一个契机,我问她陈建军和母亲现在还有没有关系。

  「啥关系?」她翘起二郎腿,抖了抖卷毛。

  我真想扇她脸。

  「哦——这个?」她左手比划出一个圈,右手食指伸进去捅了捅,「性关系,日屄。」说这话时,她侧着身子,像是中风了一样。

  我闭上眼,感到身后的衣柜都在嘎嘎响。

  「我说没了,你信吗?」

  我不知道。许久都没人说话,一阵窸窸窣窣,等我睁开眼,牛秀琴已经点上一支烟。她依旧翘着二郎腿,上身前倾半伏在大腿上,每抽一口烟,她都要仰起脸,抖一抖头发。浅绿色窗帘透出一丝亮光,不知是来自雪还是太阳,总之它慷慨地为牛秀琴提供了一副剪影。那些几不成形的烟圈便萦绕着剪影,出现又消失。

  等她一根烟尽,我才开了口,问第一个视频里是不是母亲。

  「哪第一个?」

  「黑灯瞎火那个。」

  「黑灯瞎火的多了。」她切了声,又开始摆弄头发。

  我却不知该怎么形容。

  「你看不出来?」她瞟了我一眼。

  我直起身子,吸吸鼻子,又靠回了衣柜上。

  牛秀琴笑了起来:「我要说是呢?」

  「那是强奸!我要报警,告那孙子!」衣柜咚咚作响。

  牛秀琴笑得更灿烂了,她索性托起下巴,撇脸看着我。

  「还有你这个贱货!」

  「比你妈还贱?」她撇撇嘴,短暂停顿后,又开始笑。

  于是我一巴掌抡了过去。霎时,牛秀琴就飞了出去。没什么感觉,只记得她的脸很软,袭来一股丰沛的香味,玻璃烟灰缸在地板上蹦了几蹦,折到墙角,又缓缓地冲我滚来。很可惜,在离我几公分的地方,它绝望地停止不前。以上整个过程中,牛秀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是的,只有我的喘息,一声接一声。我也说不好使了多大劲,只知道麻木的右手尚在轻轻发抖。牛秀琴就那么趴着,一动不动。有那么一会儿,我琢磨着她是不是晕了过去,甚至——更糟糕的,心肌梗塞,嗝屁了。我觉得无论如何不该打女人。我心说得把她扶起来,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好一阵,牛秀琴总算哼了一声,微弱却实在,像什么游戏里的女鬼叫。她撑起胳膊,很快又趴了下去。然后她笑了笑,说:「打女的。」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咕咚一声响。我确实有些害臊。但除了僵硬地看着她爬起,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牛秀琴捂着脸,缓缓在床上躺下。片刻,她又爬起来,冲到梳妆镜前瞅了好半晌。她轻哼着,不时还吸溜吸溜嘴,一会儿又坐回了床上。毫无疑问,丰腴的脸颊上浮着一抹红印,像漂在鱼汤上的油花。「打女人,」她说,「有本事儿回家打你妈去!」

  除了站着,我大概也无事可做。右手掌上擦着一道嫣红,不知是血还是口红。

  「你妈个屄的!」她扔了个抱枕过来。

  我顺势抱到了手里。

  牛秀琴突然笑了,她翘起二郎腿,半撩着头发,也不看我:「你妈啊,跟野男人搅和一块儿时,那个风骚劲儿啊我给你说……」

  说不好是不是错觉,那抹红晕随着表情在她脸上四下跳动,我头一次发现女人的面目竞能如此可憎。别无选择,我一脚踹了过去。再冲上去时,我犹豫着要不要打脸,最后抡到了屁股上。肉很敦实。牛秀琴似乎在叫,骂骂咧咧的,她挠我脸,针扎一样。我只好攥住她的手。她张嘴就咬。何止是嘴,这头疯狂的野猪浑身上下都在颠动。我只好把她紧紧抱住。她打我脸,挣脱,撕扯。劈头盖脸的是肉,爪子,头发和浓郁的香水味。直到眼前呈现出一抹雪白的屁股沟时,我才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牛秀琴又疯狂地挣扎几下,随后就不动了。

  她也喘。外面传来鞭炮响,随之是汽车的警报声,除此之外,只有喘息。就这一瞬间,我突然就勃起了,毫无征兆。那抹雪白勾出一股甜蜜,让我险些喘不上气来。愣了好几秒,我一把扒下了打底裤。

  牛秀琴在挣扎,我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凄厉而悠长,像童年暑假的白日里声嘶力竭的压井。屁股很白,奶子很软,股沟里的腥臊令我晕头转向。我记得自己掰开臀瓣使劲嗅了嗅,我记得内裤小而透明,我记得屁股蛋红得刺耳。我压了多少水啊。我光着脊梁,被太阳晒得黝黑,汗水不断垂落,又不断蒸发。母亲在屋里叫我,声音慵懒,她说:「再捣蛋,出去不把屁股给你打肿!」我用一只手脱裤子,皮带扣叮叮当当响。我凑近大盆,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看蓝天和巨大的梧桐。我一头扎进了水里,沁凉似一支麻药瞬间侵入肺部。牛秀琴在哭,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她不知何时放弃了挣扎。棕色毛衣挽着衣袖,黑色打底裤一条腿还挂在膝上。我埋头看了眼红肉包裹着的老二,突然发现有些过了。

  就发愣的功夫,牛秀琴开腔了。她撅着屁股,头埋在臂弯里,说:「你妈个屄的!」

  条件反射般,我又挺了起来。于是牛秀琴叫了一声。我轻抚眼前的白屁股,那些橘皮组织,疤痕和红印,它们湿漉漉的,不知何时被汗水浸了个通透。这么闷声不响地搞了一会儿,牛秀琴慢慢哼了起来。我也是气喘吁吁,只好俯下身子,摸住了一只奶子。牛秀琴又开始骂,不停地说「妈屄的」。我只当没听见,揪住奶头,轻轻扯了扯。她哼了一声,说:「干妈,妈是个骚货。」

  我以为听错了,但接下来一串串热气流如咒语般从发丝间涌了出来:「妈是个骚货,快干妈……」

  她拱拱腰,尖着嗓予说:「快……」

  她说:「林林……」

  我让她闭嘴,她却害了失心疯般充耳不闻。我只好在白屁股上轻轻来了一巴掌。我觉得应该更粗暴一点,比如骂她,扇她屁股,掐她奶子,拽她头发,但这些影视作品里都少有的东西于我而言太过夸张了,何况时间上也不允许,没两分钟,我便在牛秀琴的喘息中一泄如注。

  牛秀琴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就那么撅着个屁股,一动不动。我觉得她在哭,尽管细若蚊鸣。等我穿上裤子,点上一支烟,她才慢慢爬了起来。说不好为什么,我竞没敢抬头。牛秀琴做的第一件事是照镜子,吸溜着嘴,哼声连连,好一阵她说:「你个兔崽子下手真够狠的啊!」声音略显沙哑,这么说着,她扭过身来。或许是嗅到一丝笑意,我偷瞥了一眼。她立马抿住了嘴,可惜嘴角的那抹残留并没能从梨花带雨里剔去。毫无疑问的是,她左脸肿了起来。

  「还你妈打脸!」又照了会儿镜了,她扯下打底裤,补充了一句。精液味扑鼻而来。

  我埋头抽烟,没说话。

  「连你老姨都敢打,非得给你妈说。」她扭身进了卫生间。

  水声响起之前,牛秀琴又嚷嚷了几声,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当然无从知晓。满地都是衣物,瞅见那条开了缝的长裙时,我再次觉得自己有些过了。

  洗完澡出来,牛秀琴二话没说,径直下了楼。一连抽了两支烟,她都没能回来。我怀疑她是不是走了,或者——报警去了?这么一想,整个人反倒松弛下来,这苦涩的解脱甚至带来一种愉悦,使我飘忽忽地离地板越来越远。

  牛秀琴当然还是回来了。从天而降般,她猛然出现在眼前,我的脊柱都禁不住一阵痉挛。

  我听见自己说:「举报他狗日的!」

  「谁啊?」她从身旁走过。

  我没说话。

  她也没说,而是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但终归,我希望她能说点什么,所以我摁掉烟头,指了指电脑:「那些材料够了,录音、录像,word文档。」搞不懂为什么,说这些话时,我感到脑袋木木的,不太真实,仿佛什么电影里的狗血桥段硬生生地切进脑子里来。我看看窗帘缝隙里的亮光,摸摸身上的抓痕,还好,它们都是真实的。

  「随便你,」好一会儿,牛秀琴扭扭屁股,「我没啥意见,不过你要当心,这陈家势力可大著呢。」

  「那你搞这些东西有啥用?」我有些气急败坏。

  牛秀琴笑而不语,像是吞了个闷屁。半晌她转过身来:「还有啊,这陈建军要被查,你妈可就真成了情妇。」

  「我妈是被强奸的。」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也是被强奸的,你信吗?」她扬了扬手里的毛巾。于是那红肿的脸颊就露了出来。

  真的肿了起来,泛着光,让我恍惚想起五六十年代红色年画中的人。

  「还有啊,甭管啥名目,你妈可从陈建军手里拿了不少钱,这要算起来可都是糊涂账,你……」

  牛秀琴的嘴翁动个不停。我看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突然就一阵头晕目眩。急切地,我点上一支烟,猛抽了两口。瞬间,一袭清晨的大雾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第六十七章

  陈宝国的脸很方,戴上帽子时像个机器人,很让人出戏。他纠集一帮人搞殿试,其中就有董仲舒,不想,后者的脸更方。别无选择,在威严的大殿里,董甩了甩方脸,开始自我推销,讲为啥挖掘机他家的最强。一时袖筒翻滚,唾液四射。不难想象,这位演员在片场,面对百十来号目光时,会如何故作从容地调整姿势,以便使那张方脸看起来更为慷慨大义。而父亲很吃这一套,他抿着小酒,频频点头称赞。他说:「咱们国家强就强在这里!」

  奶奶的注意力则放在猪崽上。她反复暗示如果让小舅睡到养猪场,那鱼和猪两厢兼顾,岂不妙哉?她一是怕贼惦记,二是怕猪崽给煤炉子呛着。敢情小舅的命不如几条猪。父亲的充耳不闻让奶奶很生气,她甚至一度警告前者不要再喝了。但当陶虹和田蚡又勾搭到一块儿时,她老就忘了猪崽,开始大肆批判「这个不要脸的女的」。奶奶很有节奏感,寥寥数语,借古讽今,张弛有度。完了,她表示电视剧太假了,过去哪有这种女的?

  我呢,也喝了点,晕乎乎地卧在沙发上,眼前的喧嚣在颠来倒去间越发疏离,让我恍惚飘了起来。我能看到外面的雪。平海所有屋顶上的雪。还有平河,蜿蜒得像条蚯蚓。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广厦万间,亦或一片荒芜。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平缓而均匀。突然,两道法令纹急速闪过,一个身着白衬衣的男人两腿大张,螃蟹般趴在床上,枯瘦的白屁股在便秘似的哼声中急吼吼地挺动,挂在脚踝的条纹状花裤衩也跟着节奏抖个不停。一起抖动的还有一条白皙的大腿,扭动,绷紧,终究又摊开了,女人说:「弄我,弄死我个贱货!」像是被一根绳子勒紧,左胸腔里一阵绞痛,我禁不住弹了弹身子。

  下午牛秀琴没去上班,她往局里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事,完了,扭过脸来让我下楼给她买点药。我坐地板上置若罔闻。她起身把烟灰缸踢过来,说:「别惹人厌!」我还是不说话。她便开导我,说:「是你妈,又不是你老婆,瞅瞅你那个样?你爸要知道了,都不带这样的。」我总算抬头瞥了她一眼。烟雾缭绕中,那张脸一半捂在白毛巾里,另一半似乎是一个微笑的表情,相形之下,分外怪异。大概有个两三秒,牛秀琴撇撇嘴,直起腰来,她说:「看个屁看!」我告诉她,要是父亲知道了,肯定会剁了那个狗杂碎。其实也就这么一说,对此我并没有什么把握。事实上,几乎一瞬间,我对一切确定性都丧失了把握。或许也正是如此,说这话时我慢条斯理,好确保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砸到烟灰缸里。牛秀琴的反应是大笑,有点歇斯底里,半露着的奶子四下颠动。妤半晌,她说:「你们男的呀,也就刚开始面儿上过不去,啥时候尝到了甜头,就屁股一撅扮起鸵鸟来了,别说老婆,啥事儿舍不下啊。」这么说着,她吸溜吸溜嘴,又照了照镜子。再转过身来时,她甩甩刚吹下的头发,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种极其尖细的笑声:「没准儿——和平早就知道了呢?」

  关于那个黑灯瞎火的视频,牛秀琴表示里面的女人不是母亲,另有其人。她淡淡地说这是陈建军的老把戏,被他祸害过的可多了去了,她自己就是这么个情况。对这样的回答,我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甚至拿不准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于是我让她说实话。她切了声,便不再理我。我只好问那女的是不是照片里的某一个。她不答,反问我啥照片,随后翻个身嘀咕了句什么。是的,说这话时,牛秀琴躺在床上,还煞有介事地盖上了被子,像个真正的病人那样。这具腐败肉体在身后持续制造出一种受害者的气息,如芒在背。半晌,我侧过脸,问:「就算不是我妈,陈建军是不是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啥是不是,还不敢说了?」

  我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

  「问你妈去呀,她的事儿我哪知道那么清楚。」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

  牛秀琴哼了声,扭扭身了。「我看啊,你妈跟老陈那是各取所需,咋说来着,郎才女貌……」这么说着,她兀地笑出声来,瞬间的爆发力让床都颠动起来,「郎才女貌个屁,王八对绿豆,瞧对眼了呗!」

  「放你妈屁!」我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放你妈——屁!」她拖长调子,眼瞪得像牛蛋。紧跟着,随着嘴里吐出的一口气,那对凤眼又眯起来,璀璨的笑意迅速攀上红肿的脸:「打女人上瘾是吧,来来来。」

  我就那么站着,僵硬地喘气,她就那么仰着脸,乳晕像落霜的柿饼。

  许久,奶子抖动起来,那张紧绷的脸也倏地荡起一抹弧度。牛秀琴重又躺了下去。她吸溜了一下嘴。

  我又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坐下。

  这时,枕间响起一串轻笑,断断续续,却无比漫长,每当你觉得即将结束时,它总能从无声的谷底跃起来。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雪花一样簌簌地沾人一身。「瞧……你那……傻样儿……」牛秀琴上气不接下气。笑声几经停顿,又忽地开阔,几秒后再次局促下来。渐渐地,我听到一种尖细的呜咽,像一缕闷屁,像幼时冬日里盘旋在封门里的残风。牛秀琴几乎一动不动,我只能看到地披散着的卷发,棕色,或者酒红色,我也说不好,我甚至拿不准她是不是最近又染了头发。摸了摸脖子上的抓痕,我在床尾坐了下来。窗帘的缝隙在呜咽声中朦胧地膨胀着,越来越亮,我敢打赌是太阳出来了。

  后来我下楼接了杯热水,又应牛秀琴的要求给她拿了卫生纸、卫生巾,接着是垃圾桶、内衣裤。这期间几乎没人说话。等她再次钻进被窝里,我似乎才想起此番的目的。拉上窗帘,我问她母亲的那几张照片是咋回事儿。

  「啥咋回事儿?我哪知道咋回事儿?」她抿着热水,嗓音干涩。并不看我。

  我靠回窗台,无声地把玩着窗帘,抓起,又松开。

  「你不会以为是我拍的吧?」好半晌,牛秀琴猛然撇过脸来,蒸气把那片红肿熏染得发亮,「啊?」

  我有些意外——虽说也不是太意外,但一种黏糊糊的东西还是早有准备般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感到自己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我哪来的胆呀?真当我是陈建军老婆啊,」她眉头紧锁,脸上迈开一抹夸张的笑,「服了你了。」

  这老姨话音未落,那个细眉细眼、温婉如江南女子的葛家庄女人就打我脑海里蹦了出来。我攥紧窗帘,下意识地扯了扯,好半会儿才吐出仨字:「周丽云。」

  「唉哟——功课做得挺足啊。」牛秀琴仰仰脸,显得很惊讶。

  「那你是咋搞到手的?」我又垂下了头。窗沿铬在屁股上,棱角分明。

  「啧啧,没完没了了是吧,你说说你妈这事儿算事儿吗,唧唧歪歪,不像个大老爷们!」

  我感到自己笑了下。

  牛秀琴也笑:「至于咋弄到手的,就不劳您操心了。」这句是普通话。

  「你觉得不算事儿?」我抬起头。

  她看我一眼,又迅速撇开,仰脸抿了口水。片刻,伴着轻晃着的水杯,她嘀咕了一句:「还真是,啊,跟你妈黏糊……」

  「黏糊你妈屄!」说不好为什么,一股无名怒火毫无征兆地窜了起来。我挺直脊梁,一拳夯在身后的墙上。

  牛秀琴愣了愣,一把给热水泼了过来,像骤然撒出的一泡尿,堪堪落在我跟前。「控制下你的情绪。」她脸色阴沉,很快又喘口气,笑了一下,「你别气我了。」

  我抹抹鼻子,靠回窗台,却悄悄把呼吸隐藏起来。

  「啥脾气……」她又嘀咕了一句。

  之后就是沉默。我盯着脚下的水渍发呆,等它在暖气中蒸发殆尽时,才发觉自己也是口干舌燥。

  难说过了多久,牛秀琴重又开口了。她强调母亲跟陈建军老早就没关系了,说真要有,她一定能拍到,所以「别再自寻烦恼了」。她说,有时候难得糊涂。

  我不知道这话是否可信,我甚至说不好牛秀琴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无数疑问在脑袋里盘旋,却又羞于化作口水被语言系统表达出来。我发觉自己奋力攀岩的山峰是一座沙雕,再多使把劲,它就会轰然倒塌。但最后,我还是问了问她搞这些东西有啥用——为啥要搞这些狗屁玩意儿?

  牛秀琴垂着头,一遍遍地捋着文胸吊带,跟没听见一样。

  于是我大步走过去开了机。面向牛秀琴,我指指电脑说:「删了。」

  牛秀琴当然不愿意,她警告我别太过分了。我并不觉得自己过分,然而翻箱倒柜,把俩抽屉都磕到地上也没能找到密匙。我问密匙呢。

  她说:「严林,你别撒野!」

  我只好一把给机箱拽了下来。没有螺丝刀,只能上脚。凹陷的铁皮让我想到重锤下瘪去的盔甲。连番火力冲击中,油漆都褪去一层,机箱却依旧严丝合缝。我只好跪到地上,用手掰,用拳捶。汗水包裹在燥热里,小心翼翼地渗出来。数次我抬头,希望能在周遭摸索到什么东西,然而什么也没有。我起身,在室内辗转,冲到走廊上,又返回,还是一无所获。猛跺两脚后,我重又跪下,大力掰扯,堪堪伸进一根手指,再无进展。别无选择,我冲着机箱一连抡了数拳。很软,仿佛打在棉花上。甚至有水分涌出。没有声音。愉悦像一道白光,扎得我眯起了眼。四散的尘埃中,忽然响起了牛秀琴的哭声,她说:「删吧,删吧,全都删了吧。」我抬起头。那张红肿的脸侧靠在床沿,泥泞得如一条雨后的乡间小路。

  终究没给牛秀琴买药。打诊所回来,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后,我又回望了滨海花园一眼。A栋八楼躲藏在巨大的落叶松下,只有阳台玻璃于浓密的针叶间透出一丝亮光,那是雪光,也是阳光。或许,我再没勇气踏进这个「老地方」了。公交车上,侧目纷纷,不想脸侧的抓痕能如此有幸地令人瞩目。我压压帽檐,闭上了眼。百般周折,那块西数硬盘最后被我揣进了羽绒服兜里——当然,得到了牛秀琴应允。数次开机失败后,她一边递卫生纸,一边告诉我楼下电视柜抽屉里有螺丝刀。「拆了吧,拿走,拿走!」她嗓音沙哑,梨花带雨在披头散发间匆匆闪过。我没敢看她。其实也没出多少血,但还是奇怪地在机箱和地板上留下朵朵殷红,我哆嗦着手,用了近二十分钟才拆下从没见过的大支架,把硬盘取了下来。我犹豫着要不要再给支架装回去,牛秀琴说:「算了,算了。」她翻个身便隐匿于棉被下,只露出一抹头发。

  抓痕主要集中在腰背、大腿、右小臂和脖子上,脸上只有一两道,但侧面那条很长。对这些玩意儿,奶奶自然免不了一通盘问。我阴沉着脸,嘟囔几声竟糊弄了过去,轻松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马不停蹄地直奔书房,一连格了十几遍硬盘,我才松了口气,是的,仿佛总算杀死了什么东西。随着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五花八门的痛感便蚂蚁一样涌了出来。后来,我给自己找了副线手套,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右手塞进去。跑厨房喝水时,奶奶又唠叨了几句,我只能假装没听见。然而,还有移动硬盘,我也拿不准是否就这么删掉了事。倒不是怀疑牛秀琴的话会在多大程度上奏效,而是——我总是奢望会出现奇迹。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想,兴许能会会周丽云。这个念头是如此突兀,乃至没由来地让人一阵害臊,就在这笨拙的害臊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我又点开了一个音频——也许是最大的一个,3G多,文件名是「200208 ss」。

  开头是一段噪音,一种类似于风鼓起帐篷的声音,隐约有脚步声,什么咚咚响,女声长叹了口气,更近的女声轰然响起,吓人一跳:「是滴,是滴,闷这儿有啥事儿啊,反正开不了会。」

  「走呗,看人家牛主任,马上收拾妥当。」洪亮的嗓门一成不变,接着它连嗯了两声,却又没了音。

  「哎呀,天太热,也没啥好玩儿的,你们去吧,啊。」母亲客气地笑了笑,声音很低。

  「别扫兴!」拉链声。牛秀琴的脚步「噔噔噔」的。

  「是滴,别扫兴啊张老师,你以为东湖还是几十年前的东湖?好玩着呢!姚经理这恰好有空,当免费导游,这等好事儿上哪儿找去?」我搞不懂为什么陈建军总是这么兴奋,一副夹腿搓手的猴急样。

  牛秀琴笑了笑,另一个女声也笑了笑,她说:「走吧,一起转转呗!」普通话。我不知道这个姚经理是不是老姚,但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太一样。

  「有点私事儿其实,」母亲轻声笑笑,像是站起身来,也操着普通话,「你们去吧,别耽搁了,玩好玩好哈。」

  「你看看你……」陈建军妄图力挽狂澜。

  但牛秀琴说:「走吧,走吧。」

  「玩好啊,大家。」母亲也穿着高跟鞋。

  「你……哎,我说……不够意思……」陈建军像只老鼠,被纷乱的脚步声淹没,随着关门声,这货完全沉了底。

  母亲踱了一步,就打音频里消失了。好半晌,伴着轻叹的一口气,脚步声才重又响起。不紧不慢。尔后,母亲似是在床上坐了下来,不,也许是躺到了床上,她长长地「唉」了一声。窸窣响。沉默。手机按键音。脚涉声。又是沉默。多半个钟头里都是这种零零碎碎的声音,似一块拼凑而成的七彩石,每个截面都映着一段模糊的身影,在我头脑里辗转腾挪。我不否认从中可以捕捉到一些鲜艳而生动的东西,但在即将到来的未知面前,一切都让人心不在焉。上了趟卫生间后,母亲出了门,在将近第四十六分钟的时候。而整个音频时长六百二十五分。

  一番快进和拖拽后,依旧是沙沙声,单调,但并不乏味,我甚至祈祷可以一直这么「沙沙」下去。可惜说归说,真这么听上几个钟头,是个人都会疯掉——也用不着几个钟头,半个小时不到,我就失去了耐心,而音频进度堪堪过去三分之一。我说不好期间有没有什么异常响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没有回来,不知是否真的去处理「私事儿」了。老实说,母亲,上平阳开会屈指可数,但对02年暑假的我而言,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涨潮前的沙滩画,大学这个巨浪可以轻松地拍碎一切。

  调成五倍速后,又捱上了十来分钟,然后奶奶在门外叫开了,她拿了瓶红药水,让我抹抹。即便伤口在诊所已处理过,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抹了抹。就这当口,耳机里传来了敲门声,「笃笃笃」,克制,有序,一共三下,最后一下似乎还伴着模糊的人声,我也说不好,反正是听不清。没过两分钟又是一声「笃笃笃」,之后沙沙声再次席卷而来。就这么戴着耳机,我看了会儿网页,聊了会儿QQ,又扫了会儿雷。陈瑶在,问我啥时候回学校,我说就这两天,她抱怨我也不回短信,我说没看到。真的没看到。

  大概四十分钟后,母亲开了门,换鞋,洗澡,还哼了首老歌,很耳熟,啥名字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打卫生间出来没多久,便传来了敲门声,幽灵一般。母亲轻手轻脚地穿衣服,没应声。来人又是两声「笃笃笃」,还说了句什么。母亲轻吸了口气。紧跟着,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骤然响起,急吼吼的,吓人一跳。母亲挂断没接,来人又叩起门来。「咋了到底?」她终于说。

  「笃笃笃」。隐约有笑声。

  「有啥事儿?」母亲踱向门口。

  「笃笃笃」。

  我暗暗祈祷,但母亲还是开了门。于是病猪甩着稀泥狂奔而入。有那么一会儿,我奢望是其他谁,甚至服务员也好,但很快,擂鼓般的笑声肆无忌惮地灌进耳朵。

  「就知道你在,还给我装,装,装,装。」他边说边笑,说完更是哈哈大笑。这个傻逼。

  「啥事儿啊?」母亲站门口,似是挪了几步。

  陈建军不答,随手关上了门,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几个电话,也不接。」他长舒口气,笑着说。

  「她俩呢?」母亲站着没动,「老牛呢?」

  「我哪知道?」陈建军像是坐了下来。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要休息了。」

  「你呀你,」病猪笑笑,好半会儿说,「她俩啊,玩疯了,去了万仙岭,这大热天儿的。」

  母亲没说话。

  「万仙岭远啊,」陈建军长叹口气,像被谁捏住了腮帮予,「哎,现在休息个啥,睡午觉呢?」他又笑了起来。

  母亲挪了几步,还是没说话。

  「走吧,吃饭去,我请客。」

  「还没吃呢?」

  病猪迟疑地「啊」了一声。

  「那快吃去吧。」

  「咋,你不去?我说……」

  「我吃过了。」

  病猪「啊呀」了一声,没了言语。

  「在大堤上吃了点烧烤。」

  沉默。

  「快去吧。」母亲脚步渐近。

  「行。」陈建军笑笑,可人就是不动,至少十几秒里都没再发出声音。

  「咋,陈书记还有事儿?」

  只有沙沙声。

  「唉。」许久病猪才哼一声,站起身来。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你上师大了?」

  「你不走是吧,我走。」

  话音未落,母亲就迈开了脚步。然而陈建军也一样,他甚至夸张地「嘿」了一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母亲咂了下嘴。

  陈建军急促地笑了笑。

  「你烦不烦!」母亲突然吼了一句。真的是吼,高昂,嘹亮,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压着嗓子,我不由吸了吸鼻子。

  陈建军喘口气,小声说:「你瘦多了。」他嗓音毛茸茸的,还有点尖,仿佛被谁捏住了睾丸。

  「起开。」这次母亲声音很轻,与此同时什么「叮当」一声响。

  「你说,你说你平常也不注意身体,」病猪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语速飞快,「啊,听说你病了,啊,可把我给急坏了,啊,打电话也不接,啊,还不让我联系你,啊……」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他边喘边说,鞋底还不厌其烦地在地上磨蹭着,每蹦出几个字,他都要「啊」一声,宛若一只雷雨前的气蛤蟆。

  此情此景仅凭想象已是无比滑稽,我却如遭棒喝。02年暑假母亲大病了一场——就在七月下旬,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两天——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大病,一连高烧好几天,在家歇了小半个月,最后瘦了十来斤。像是总算与音频中的人建立起联系,胸腔里一阵翻涌,迫使我不得不靠到了椅背上。

  气蛤蟆的表演没能持续,很快被母亲打断,她说:「行了!」这无疑让后者气上加气,我清晰地听到他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紧跟着,他哼了一下。母亲一声惊呼。脚步声。噼噼啪啪,擂鼓一样的闷响。母亲咬着牙,接连叫了两声「放开」。脚步声停止,陈建军又哼了一下,继而一阵窸窸窣窣。「啪嗒」,什么掉在了地板上。母亲喘了口气,喉咙里滚过一声低吼。「咚」地脆响,一连串摩擦声,有些杂乱,像砂纸在锯条上打磨。所有这些声音一股脑地涌来,在我脑袋里混成一锅稀粥,随着蒸腾的热气,五花八门的画面依次浮现,我却说不好哪些才是真实的。混沌中,摩托罗拉再次响起,悠扬而凄厉。母亲终于又叫了一声:「陈建军!」

  陈建军充耳不闻,只是喘气,没一会儿,铃声也在他的喘气中归于沉寂。随后就是「啪」的巨响,清脆,甘甜。稍远处,一声轻轻的「嗒」。陈建军显然被打乱了节奏,好几秒才喘上一口气。母亲也喘,边喘边轻咳了一声,一阵窸窸窣窣。然而这样的静谧也不过是短暂的几秒钟。很快,病猪拖长调子「嗯」了一下,非常怪异,母亲随之一声闷哼,似有几个字探出喉头,又生生滑了下去。窸窣。撕扯。腾挪。磕绊。噼噼啪啪。衣料破裂的声音。皮带扣叮叮当当响。我感到喉咙发痒,右手的伤口痉挛般一个劲地狂跳。除了几声闷哼和低吼,母亲再没发出其他声音。陈建军则是粗重的喘气,垒墙般他把这些气息码得整整齐齐,这间隙他说:「不信了还……」

  几个字是颤抖着跳进我耳朵里的。跟着,母亲一连哼了两声,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陈建军的喘息变得短促,每喘一下,他都要神经质地轻「啊」一声,像是给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母亲许久都没发出声音,可以说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病猪鹅叫般的喘息。好半晌,他才长吁口气,停止了鹅叫,然后笑了一下。并没有听到确切的声音,但隐隐约约地,我觉得什么有节奏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响起。这让我脊梁僵硬。几乎是顷刻间,我发现如果能剁了这个狗杂碎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仿佛回应般,陈建军迫不及待地哼出声来。正是这时,母亲突然嚎了一嗓子,伴着「啪」地一声响,她说:「弄啊!」老实说,我压根就没反应过来。陈建军吸溜了一下嘴,就没了音。绵软的沙沙声中,母亲继续说:「弄我啊,弄死我个贱货!」如遭电击,我汗毛一下就竖了起来。

  「噼噼啪啪」中,母亲一连说了好几声「弄啊」。她哑着嗓子,尾音像被生生吞了去。

  陈建军一声不吭,消失了一般。说不好为什么,周遭变得无比静谧,连沙沙声都几不可闻,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客厅传来的唱戏声。就在这片静谧中,母亲从嗓子眼里淌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一个老旧齿轮终于停止了转动。叹息的结尾,伴着几声嘎嘎响,然后是一阵模糊而粗粝的吸气声。又是静谧。足有四五秒,母亲才重又发出声音,一种疙疙瘩瘩的哼声,似划出一个又一个抛物线,低沉而又轻盈。每到抛物线的顶点,她都要重重地吸上一口气。一个重度哮喘病人。窗外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但窗台还是撇出一抹淡寡的影子,真的淡寡,像水里散开的墨水。我吸吸鼻子,有些后悔打开这个音频了。

  半晌,陈建军才重又出现,他轻声说:「好了。」然后喘了口气。「哭吧,哭出来。」窸窣中,他长长地哼了一声,喃喃自语般。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串若有若无的轻拍声。母亲猛吸一口气,又快速吐出,连番几次后,抽泣总算如流水一样淌了出来。小而细,我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那么细,以至于我能想象母亲的动作,甚至表情,却无法把握她的声音。十几秒后,伴着一声喘息,涓涓细流开始哗哗作响,在我耳朵里激起湍急的漩涡。于是,我也喘了口气。哭声持续了好一阵,我干坐椅子上,不时按按右手的伤口,以免它跳得过于欢快。后来水声兀地变小,数秒后便几不可闻,母亲长吐几气,吸了吸鼻了。整个过程中,陈建军沉着嗓子,发出一种哄小孩睡觉的声音,在母亲吸鼻子时,他也机不可失地吸了吸鼻子。母亲又长舒口气。陈建军的回应是笑了笑。

  之后,我又听到了那种湿漉漉的声音。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毫不惊讶。起初母亲呜呜了两声,但没多久,随着拍击声的消失,一片窸窣中只剩下两人粗重的鼻息。病猪就是病猪,没一会儿就开始哼哼唧唧,他甚至不时地笑一下,我也说不好是怎么做到的。接吻声间断了两次,很快又再次响起。像被感染一般,母亲也渐渐轻喘起来,甚至,在某次陈建军夸张地「啵」了一下后,她跟着哼出声来。终于,陈建军笑笑,像鹅那样叫了一声。

  「不行。」母亲轻喘。

  「看看,看看……」病猪颤抖着说。

  「你……」母亲说了句什么,也可能是没未得及说出来,总之我只听到一种模糊的吞咽声。

  窸窸窣窣中,除了喘息,好一阵都没什么声音。客厅收音机里卖起了养生茶。我不时扫一眼进度条,好确保它尚在正常播放当中。大概两三分钟后,陈建军的喘息忽然急促而响亮起来,像只失灵的电脑风扇。回应般,母亲也闷哼了两下,继而发出一串难捱的吸气声。病猪肯定将其视为鼓励,他唤了声「凤兰」,随后就是一阵啪啪响——并不响亮,但实在,似乎在有意提醒我该发生的确确实实都发生了。拍击声并没持续多久,很快,陈建军又慢了下来,边喘边笑。「换一个。」他说。

  母亲咂了下嘴。但没一会儿拍击声又再次响起。节奏不快,声音却响亮。母亲压抑着喘息,却难免在换气的当口泄出一声呻吟。可能是刚哭过,她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有些飘忽,有些沙哑,乃至当病猪咬着牙问「是不是还是日屄最爽」时,那一声声凄厉的闷哼像是迫不及待的回答。后来他们又换了个姿势——可能是的——拍击声再次消失不见,沙沙的背景音里响彻着陈建军断气般的喘息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吟叫。说不好为什么,这些声音听起来很假,像什么译制片里的配音。直到陈建军叫起「凤兰」时,我才猛地一凛,他说:「完了,完了!」如一根绷紧的弦,在骤然响起的啪啪声中,母亲一连「啊」了好几声,填补这间隙的是一串串再也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宛若蛇吐出了信子。

  好半晌母亲才缓过神来。这之前只有陈建军的动静,除了喘,就是一个劲地傻笑。她长吐口气,啧了一声。

  「咋了?」

  母亲还是「啧」,顿了顿才说:「黏糊糊的,别老贴着我。」

  陈建军「嘿」了一声。

  「那个,」母亲不易觉察地轻叹口气,声音有些低沉,「纸。」

  陈建军清清嗓了,没说话。

  几分钟里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声音。我埋着头,不厌其烦地敲击着右手伤口,那里痒得厉害,难说是包得太紧,还是真的发炎了。不知何时天色己灰蒙蒙一片,平海的初春傍晚轻盈地在我的窗外延展。客厅里静悄悄的。我感到口渴,却惮于起身。

  还是母亲先开腔。「老躺着干啥?」她说,「收拾收拾快走。」

  陈建军短促地「哟」了一声,似是翻个身下了床。脚步辗转片刻,一声长叹后又踱了回来。「急啥?」他笑了笑。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怕啥,老牛他们有的玩呢,明儿个一早能回来就不错喽。」

  母亲没说话。

  「咋了?」

  脚步声。

  「什么眼神?」

  没音。

  「你这一巴掌啊,还得配眼镜去。」陈建军自顾自地笑了笑。

  「牛秀琴……是不是商量好了,你们?」冷不丁地,母亲问。

  「啥啊?」

  「你说啥?」

  「嗐!」陈建军咕哝咕哝嘴,「你呀,想啥呢!人老牛是精明点,有眼色,但也别把人想得太龌蹉!」

  母亲没吭声。

  「你说你,典型的疑邻盗斧嘛,这位小同志,不要整得……好像全世界都围着你转一样。」

  母亲没搭茬,好一会儿轻叹了口气。

  「又咋?」

  「起开,洗澡去。」脚步声。

  「急啥?」

  「啧。」

  「再来一次。」脆生生的,说完他急促地笑了两声。

  「陈建军。」

  「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有多想你。」

  「烦不烦你,松开!」

  「嘿,嘴硬!」病猪又玩上了「京片子」,跟着压低声音,「……还夹着我的种哩。」

  终于,我抬头扫了眼屏幕,这才发现婆娑的黑暗中它是如此刺目。

  母亲没说话。

  「咋了?」

  「玩笑话!」

  「我的错,我的错,昏了头。」

  「你呀,要早跟我吃饭去,不就没这事儿了?」

  「上哪儿找套去,你说?」

  「纯属意外!」

  「男了汉大丈夫,难道让我这老汉给你跪下?」

  陈建军逼逼叨叨,说相声一样,那唇舌间的腐臭穿过屏幕,弥漫得到处都是。

  「绷,我就喜欢看你绷着个脸。」

  「嗯,看你能绷多久。」

  「继续绷。」

  「计你笑!」猝不及防,陈建军嚎了一嗓了。他笑得呵呵呵的。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笑了,我只是觉得如果这种廉价狗屎玩意儿能把人逗笑的话,我们身处的世界就有些夸张了。

  「离我远点儿!」母亲轻吐了口气。

  陈建军没说话,但你能听到他的吸气声。一种令人疲惫的声音。这时父亲进了门,在客厅跟奶奶说话。我想知道几点了,却懒得再看屏幕一眼。我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开灯,然后——摩托罗拉响了起来。

  一片窸窣和脚步声后,母亲接了电话。当头她问:「吃了没?」母亲操着平海话,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轻笑一声。有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很近,那细密的纹理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摸到。我突然就生出一种熟悉感,继而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意乱。母亲说她周一下午才能回去,「今天没开成会」,说刚刚有事儿,没听到手机响,说大热天儿的,上哪儿玩啊,说下冰雹好啊,起码凉快些,「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儿」。临挂电话,她叮嘱道:「别老疯玩,也看本书,还有,别趁我不在,就偷偷游泳钓鱼去。」我禁不住扫了眼屏幕,那瞬间的强光击打着瞳孔,让我目眦欲裂。「记住啦?」母亲轻轻一笑。毫无征兆,眼眶一阵痉挛,随后什么东西便模糊了视线,我张大嘴巴,猛喘了几口气才没让它们落下来。

  「咱儿子?」陈建军笑了笑。

  母亲没说话,或许打完电话后她就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有个事儿忘说了。」陈建军似是向母亲走去,边走边轻叹了口气。待脚步停下,他说:

  「陈建国……陈建国啊,我自己哥哥,啥货色我一清二楚,这人……反正你要当心点儿。」

  母亲没音。

  「咋了?」

  「吃饭去吧你。」母亲声音很轻。

  「让人送过来吧?」陈建军又是呵呵笑。

  「随便。」

  「好嘞。」

  「别在我屋里!」母亲兀地吼了一句。片刻她又吐口气,小声说:「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吃去,别在我屋里」

  「你呀你,」陈建军笑笑,好一会儿才说,「行,我回屋换身衣服。」

  这次陈建军挺利索,很快收拾妥当,嚎了一嗓子就出了门。母亲洗了个澡,许久才出来。除了换衣服,她再没其他声响。我就那么呆坐着,听了好一阵沙沙声。我不知道音频里的母亲能听到什么声音。然而,二十分钟不到,陈建军就又叩响了门。是的,确实是陈建军,哪怕听不清他的声音。隔着门,母亲说不去。于是他就一直敲,像和尚敲木鱼,像马加爵敲室友的脑袋。母亲终究又开了门。陈建军说,走吧,散散心,趁凉快,老憋屋里该憋出病了。母亲没吱声。「你得赔我个眼镜腿,」陈建军笑笑,「走吧,屋里也要收拾一下,我刚给服务台打了电话了。」

  关门前,母亲吸了下鼻子。这是我听到她的最后一个声音。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除了服务人员的聒噪,再无人类活动的迹象。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这个「200208 ss」,文件夹「3」里还有一个三十多M的录音没听过——也许听过,没了印象——总之很短,二十来分钟,往后拖了一下,确实(熟悉的旋律中隐隐)能听到女性的呻吟,只不过,是不是母亲已经无关紧要了。关掉播放器,我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客厅里的声音混杂着窗外的鞭炮声,让我感到愈加寂静。正当我手起刀落,准备格掉移动硬盘时,父亲叩响了房门。「黑灯瞎火干啥呢?」他说,「听你奶奶说,你跟人打架了?」

  《汉武大帝》第一集结束时,奶奶问几点了。父亲没吭声,我也没吭声。于是奶奶说:「凤兰还不回来啊。」

  「路上的吧,这天儿,路不好走。」父亲嘟囔了一句。

  「你妈啊,」第二集片头播完,奶奶才叹口气,在我腿上敲了一下,「就是太忙,应酬太多,不是一般多,这女的呀……老应酬,多累!」

  她老话音未落,母亲就回来了。父亲迎了出去。我把衣领竖起来,拉链拉上,再次瘫到了沙发上。很快,母亲就出现在客厅里,她笑着说今天郑向东请客,难得。奶奶也很惊讶,问真的假的。父亲笑笑,骂了句什么。我不知道小郑的抠门竟如此天下闻名。母亲上了趟卫生间,之后去了厨房。再回来时,她径直朝我走来。我拼命地缩脖子,当然,还是无济于事。母亲问我脸咋了。我瞅瞅父亲,再瞅瞅奶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又上哪儿疯去了你?」她一把拂去帽子,撇开了我的脑袋。

  我这才感到浑身上下火辣辣的,那道道抓痕像一条条鞭痕,连右手都在拼命地膨胀,仿佛饮下多时的酒精总算在血管里奔腾起来。

  「真不知说你啥好。」母亲叹口气,挽起袖子,又迅速放了下去。陈宝国的方脸适时出现在屏幕里,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十分魔幻。「还有,给你打电话咋不接?」说这话时,她没看我。

第六十八章

  父亲的关门声像骤然揭起的锅盖,使我从几近沸腾的梦中惊醒。客厅隐隐传来奶奶的说话声。我蹬开被子,四下摸索一通,没能找到手机。我想瞥一眼桌上的电子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老二硬邦邦的,连包皮口都有点疼。我翻个身,挠挠发痒的蛋皮,许久才喘了口气。热。浑身酸痛。母亲的脚步声,她问「够了吧」,奶奶嗯了下,紧跟着是喝稀饭的声音,好一阵她老说:「……好看不好吃,你爸爸还在的时候,腌的那个才叫好。」母亲似乎笑了笑,没言语。奶奶喝起稀饭来恍若大型猫科动物的呜咽。寄印传奇就在一声声催人入眠的呜咽中响了起来——我睁开眼,又迅速阖上——有个四五秒吧,母亲挂断没接,再回到座位上,她笑着说:「想吃……今年咱就自己腌点呗。」

  「那可行。」奶奶说。

  咀嚼食物的声音如清晨的鸟叫般细碎。难说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奶奶突然提到了我。「……林林那脸给挠的,哎——」这么说着,她压低了嗓音,于是字字句句裹挟在食物里变得愈加潮湿而闪烁,「……我说……不是招惹……哪个姑娘了吧……咋说……」后面索性变成了嘀嘀咕咕,实在不像人类的语言。

  「嗐,净瞎想,」母亲笑了一下,声音随之提高了几分,「我问了,是跟几个同学闹着玩,就钢厂那个,以前来过咱家,指甲长啊——男的,男的。」

  「是男的?」

  母亲又是一笑。

  「吓得我……唉,」奶奶连叹两声,兀地笑了起来,「男的留啥指甲,不男不女的,还挠人脸!」

  母亲没说话,应该是进了厨房。

  我又忍不住挠了挠蛋皮。传染般,右手伤口也开始跟着发痒。

  有个半分钟吧,奶奶突然又笑开了——我清晰地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哎,凤兰啊。」她说。

  「再来点儿?」母亲似是回到了客厅。

  「够了够了,我是说啊——」奶奶一顿,嗓音没由来地低沉下来,「剧团里的事儿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母亲没音。

  「你也别嫌我烦,咱们女的啊,不能太操劳,老得快,还落一身病,那谁——老强家儿媳妇儿,在银行那个?以前跟朵花儿似的,后来当了个小官,应酬呀,喝酒呀,才几年,你看现在,四十出头,瞅着没个五十岁?」

  「属啥的?」

  「属……反正比和平大不了两岁,有本事的人,都没在村里住,哎——」她老的声音奇妙地消失了,跟着是啪啪两声响,一两秒的静默,「……有病,坏了!说是换,哪那么容易?你说!」

  母亲轻叹口气。

  「是不是……」奶奶咕哝两声,又喝上了稀饭,「女的跟男的不一样,剧团现在上了道,打交道了那些交给向东嘛,再说还有学校,对不,真要忙起来看你咋整?」

  母亲嗯了声,几声脚步响,椅子的蹭地声,好半会儿她笑笑说:「那我就歇歇。」

  「那可行!」奶奶也笑。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了个嗝:「不用急,呆会儿林林吃完我收拾!」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好一阵,厨房里响起水声,那飞溅的水珠凉丝丝的,仿佛落在我的脸上。又是好半晌,随着水声的消失,母亲回到了客厅。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一步步地,越来越近,直至所有声音在门口失去踪迹。漫长的沉默。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开了房门。

  老实说,我惊讶得差点打床上蹦起来——可惜只是「差点」——事实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上,没能挪动嘟怕一根手指头。老二挺着,没敢睁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发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声嘶力竭。母亲呼吸轻巧均匀,好一会儿她才关上门,唤了声「林林」。我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像嘴里憋着屎一样。「乱七八糟的,屋里,」她在房间踱上一圈儿,随后朝我走来,「就不能好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气,依旧没敢睁眼。我想躲藏,身体却愈加僵硬。

  母亲又唤了声「林林」,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要睡到啥时候?嗯?」她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

  是的,肉感的臀部堪堪擦过大腿,若有若无地堆砌着。我能感到那份柔软和热量。这让我浑身火辣辣的,一时之间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喷嚏。很响,仿佛连带着嘴里的屎一起喷了出来。掩饰般,我啊了一声。

  母亲笑了,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来了一巴掌:「快起来!」

  我总算睁开了眼。母亲离我那么近,脸上奇怪地染着一抹红晕,像朵盛开在雪地上的梅花:她头发长了,发丝滑过肩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条红色喇叭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穿这条裤,有点紧,包裹着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挤出圆润的轮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胀在身侧的臀瓣。我吸口气,紧接着又吸了一口。

  「傻样儿!」母亲又在我身上拍了一下。然后,她捏了捏我的脸:「快起来,起来!」

  熟悉的清香萦绕周围,让人暖洋洋的,我觉得自己在缓缓上升。几乎下意识地,我攥住了那只手。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母亲呸了声,没有言语。于是我一把给她揽入怀中。一汪柔软的海洋,馨香,温暖。发丝轻抚脸颊,老二抵触着一团绵软,一股热气流在体内急剧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哽咽着几乎落下泪来。「干啥呢,」伴随着一声轻呼,母亲扭扭屁股,笑着捣了我一肘,「外面可有人!」

  果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不由一凛。

  「快起来,拾掇拾掇自个儿东西,看还缺啥。」

  我抹抹汗,喘了口气。

  「啥时候走?」她又敲了敲门。

  我想应一声,嗓了却干哑地挤不出一个字。

  「听见没严林?」母亲索性在门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这样,真不知道说你啥好!」

  听得出来,她很生气。

  起来时,母亲已经出了门。在奶奶的唠叨中,我有气无力地洗完脸刷完牙,再有气无力地吃饭。玉米红薯稀饭,酸白菜,半张油饼,这大过年的,清淡得有点过了头。奶奶说冰箱里有酱牛肉,我没搭理她。她老又问我手疼不疼,说老同学打啥架,可别脸上落了疤。我只好敷衍地哼了几声。等饭毕收拾碗筷,奶奶说她来。「你这手咋洗?」她没好气地白我一眼,「你那个同学也真是,男的留个啥指甲,邪乎!」除了叹口气,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更重要的是,我已顾不了这许多,因为——手机不见了。

  我也说不好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的,总之,家里翻了个遍,硬是没见个影儿。这让我自觉很窝囊,不由一阵火冒三丈。直到奶奶在客厅问咋回事,是不是造反呢,我才强压下不快,黑着脸奔向座机。没有铃声,没有震动,更没人接。一连几个电话都是如此,难说是好是坏。我不禁开始在头脑里模拟那些最经典的丢手机场景,这些栩栩如生的画面无疑令人愈加沮丧。有那么一阵,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奶奶问到底咋了,我没敢说实话,免得她老急火攻心。十点多时又在座机上试了一下,一遍遍焦灼的嘟嘟声后,竟然有人接了,却不说话,它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说。这么僵持了一两分钟,实在忍无可忍,我告诉它手机是我的。

  「你的咋了?」她说。不是牛秀琴又是准呢?

  我说:「靠。」

  「咋大上午的就靠啊靠的?」她很冷淡。

  我没说话,因为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

  半晌,她说:「行了,有空来拿你手机吧。」

  阳光很好,和雪光相互映衬着,仿佛不闪瞎你的狗眼誓不罢休。我揣着硬盘,不时瞄一眼玻璃上的水珠,生怕它们下一秒就会滴下来,迅猛地击穿我的后脑勺。车里人不多,但个个喜气洋洋,逼叨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经过平海广场时,我神使鬼差地下了车,难说是看到了斑驳的河神像还是它一旁正红色的巨幅戏曲海报。广场被清扫得一团团的,像换季脱毛的狗,其上锣鼓喧天、群情激昂,干什么的都有。河神的奶子积着两摊雪,远远看去还以为哪位老爷给它裹上了抹胸,海报应该刚布置不久,红得有点过分,说是从正月十五到二十,《花为媒新编》、《刘巧儿》等等一天两场,不见不散,除黄梅戏《天仙配》外,届时还有诸位曲艺界名角倾情献艺。所谓名角,有两位确实挺有名的,那种通俗的有名,虽然觉得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

  说不好出于什么心理,我去了趟文化综合大楼。母亲不在,我竞没由来地松口气。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除了会议室东侧的员工办公室,那里搁着几台电脑,我亲爱的表弟正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大话西游》还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太过聚精会神,我推开门时,他头也不抬,撒着娇说:「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妈又不是不知道!」

  边说,他边抖着腿,几天不见,这货唇上的软毛似是又浓密了些许。

  「你妈不给你买电脑了?」

  触电般,那佝偻着的背迅速挺了起来。陆宏峰甩了甩脑袋,咬着下嘴唇,半晌才说:「还没联网。」

  我没心思闲扯,但还是随口问他作业是不是写完了。

  「那肯定,不然我妈能愿意喽?」说这话时,他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也许正是因此,这表弟口气有点横,尽管那猴屁股一样的脸尚未恢复如初。麻利地操作一阵后,他补充道:「不是我妈,是我姐买的。」这么说着,他仰脸瞟了我一眼。

  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还是鲶鱼一样的软须,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结使然,我心里突然一阵麻痒。那晚的种种烟花般在脑海里盛开,一幅幅画面盘旋着闪烁不定。我吐口气,转身就走。关上门时,陆宏峰似乎叫了声哥,我拍拍脑门,没有回头。

  剧场里稀稀落落的,小郑在清唱,应该是评剧《祥林嫂》选段,连个板琴板鼓都没有。他没化妆,没换衣服,灰色保暖内衣外套了件老旧棉夹克,钥匙链在一板一眼的身体抖动中叮当作响。我径直去了后台地下室。大伙儿正忙着化妆,整理道具。母亲在跟一个老头说话,手舞足蹈的。我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儿,这才发现无人问津会让一个人显得很傻逼。好在张凤棠及时发现了我,像陆宏峰打游戏那样,她正上身前倾,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描着眉。「你咋来了?」我姨有些没必要的兴高采烈,以至于脸上的粉在灯光下簌簌掉落。

  我走过去,含混地嗷了一声。

  「啥时候开学啊?」她瞟我一眼,又冲母亲嚎了一嗓子,「凤兰!」

  我想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母亲转过头来,看见我时眼睛兴许眨了下,随后就又撇过头去。她双臂抱胸,轻轻颔首,腰肢抵着梳妆台,偶尔微微一扭。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有些失落,甚至——气愤。

  「你妈忙啊,现在做的都是大事儿。」张凤棠笑笑,「哎,啥时候开学,不问你呢?」

  「就这两天吧。」

  「你爷爷不快周年了?」

  「嗯。」

  「哎,对了,电视剧给你姨弄了没?」她猛然转过身来。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只好吸吸鼻子,好一会儿才说:「差不多了,再等等。」

  「还等啊?」张凤棠夸张地撇撇嘴,「算了算了,让你们办个事儿——多难!」

  到文体局正门时十二点出头,我跑门卫室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没几分钟她就出来了。不紧不慢把她的特点无限放大,以至于隔老远我就认出那个戴着大口罩从边边角角走来的女的就是我要找的人。她也不废话,径直打包里掏出手机递了过来。在我将要接过去时,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又一翻躲开了。「要不要看看?」她笑着指了指脸。虽然觉得不应该愧疚,但我还是惊讶于那一巴掌的威力,这种愚蠢的惊讶令我在冰天雪地的阳光下分外被动。我愣了愣.却无话可说。到处都是阳光,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终于,悄无声息地,她又把手伸了过来。这次总算接到了手里。她问我啥时候走,我告诉她明天,之后,她仰脸看了看天,说:「真是,太阳真好。」当然,还有硬盘,可惜牛秀琴没要,「留着自己用吧!」临走,她冲我摆了摆手。

  其实我一直觉得牛秀琴会请我吃饭,但事实上并没有。跑了多半个街区才找了家小店,要了碗面。不等面上来,我就看到了那条通话记录。短信有好几条,陈瑶发过来的是,「好想你」。老实说,很难想象她老会说出如此含情脉脉的话。未接来电有两条,一条是王伟超的,昨天下午四点多,一条是母亲的,昨天下午五点三十二。直到等面时再拿起手机,我才注意到来自母亲的另一条己接来电——17:41,通话时长53秒。这险些让我打个喷嚏。那碗刀削面只挑了两筷子,最后又给吐了回去,面条太厚太生,青椒带着股塑料味,而且我敢保证,黑胖老板娘的手指头肯定戳进了面汤里。在雪地里呕了好半晌我才爬了起来,天蓝得有点不真实,让人一阵头晕目眩。

  基本上一下午都在捣台球,起初是跟王伟超,不多时又陆续来了几个呆逼。对我的新造型,大家都兴致盎然,以至于「老秃逼」的频率比以往高了许多,哪怕在我看来两者毫无相似性可言。他们推断这种「有气质」的伤口一定是女的挠的,至于具体是谁,我当然打死也不会说,于是王伟超宣布:「不是他妈就是他奶奶!」呆逼们哄堂大笑。捣完球,又被拉着跑人民公园摸了几注福彩,结果屁也没中。倒是有个呆逼中邪似地,一连领了好几个脸盆。于是夕阳西下时,顶着脸盆和呼呼北风,我们兄弟去喝酒。洒过三巡,忘了侃起什么了,王伟超说正月十五凤舞剧团在钢厂有演出,都得去,还要记考勤。「早九点,真他妈没人性!」这逼愤怒地看着我,尔后拍拍肚皮,笑了,「不过——要是能瞅见张老师,那也值!」

  他这一逼叨真是一石起千层浪,众逼开始夸张地怀念起母亲在他们的青葱岁月里留下的飒爽英姿来,更有呆逼表示昨天傍晚在老商业街兰亭居门口碰见张老师了,「黑羽绒,没戴帽子,一个人提着个纸袋,一时半会儿都没认出来」。这么说着,他又开始摇头晃脑:「你妈还真是,啊,越来越年轻了,搞得我都没敢打招呼!」

  我操了声,去掀他凳子,于是逼逼屌屌中大家笑作一团。就在这片笑声里,王伟超让了根烟过来,他说:「妈个屄的,别看钢厂垃圾,可是条好大腿,只要跟陈家搞好关系,在平海啊,你可以横着走。」

  「真的假的?」我瞥了他一眼,再看看周遭吆五喝六的人们,这才发觉酒劲上来了。

  母亲终究没打电话来。出租车走了半个多钟头,到家时快十点,本以为该睡的都睡下了,不想刚一开门朱军太监一样的猪叫便直击耳膜。父亲和奶奶正搁客厅茶几上叠元宝,见我进来就招呼我帮忙。母亲在厨房蒸馒头,擀杖不时咣咣作响,其实打门口经过时我往里偷扫了一眼,只能看到个侧影,她连头都没抬。虽然口渴难耐,我还是蹲到茶几边叠了俩元宝,要不是奶奶担心面相太次爷爷花不出去,兴许我还能多叠几个。父亲问我喝了多少,我说没多少,奶奶在一旁直摇头,此情此景在一片金光闪闪中分外怪异。他们正商量着爷爷六周年的事,母亲不时也插两句,但始终没有步入我的视野。奶奶想在小区摆流水宴、搭灵棚,说省钱,母亲则认为灵棚搭到小区里不合适,不如租场子,父亲表示都有优缺点,他询问我的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我挣扎着起身,决定去刷牙。正是这时,母亲走了出来,我不由打了个嗝。她问我啥时候走。犹豫了下,我说明天。说这话时,我盯着那双沾着白面的手,之后转个身——拐向厨房。是的,我觉得此刻自己能喝下一缸水。不想母亲也跟了进来,「手机找着了?」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我嗯了声,没敢回头,心里却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一宿浑浑噩噩。早起拉屎时,神使鬼差地,我给郑欢欢打了个电话,本想要周丽云手机号,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是的,太夸张了,简直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吃完早饭,我瘫到沙发上,开始捏遥控器,直到奶奶声称再换台她就打爆我的头时,才悻悻作罢。之后,我跑阳台上拨通了牛秀琴的电话,没人接,一连两个都是如此,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电视里在演边防战士们如何杀猪过年,奶奶瞧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大言不惭地点评两句,我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更可怕的是,十点出头,母亲就提着一兜子菜进了门。我挺着脊梁,在沙发上硬捱了两分钟,终究还是起身回了房。没一会儿,母亲便抱着叠好的床单被罩叩响了门,她问我东西都收拾了没。虽然线头都没动一个,我还是挠挠头,说差不多了。母亲没搭茬,在屋里站了一阵,最后撂了句「别落东西」。出了门,她又转身停下,问我想吃点啥。

  「啥都行吧。」我悄悄挠了挠右手伤口,甚至妄图挤出那么一丝笑意。

  午饭挺丰盛,除了炖老鳖和油焖虾外,母亲还沥了只野兔。可惜撇开奶奶和电视机,少有人说话。奶奶问我是不是还没走就想家了,连句话都没有。我只好笑笑说:「有点儿。」

  「到学校可别跟人瞎闹了。」母亲总算来了这么一句。她给奶奶扒拉了两只剥好的虾,眼都没抬。

  我埋头扒饭,没吱声。

  「还有你那手,用不用换药?」

  「不用吧?」我偷瞟了一眼,她没看我。

  母亲当然还是带着我去了趟诊所。拆了纱布,上了点药,大夫笑着说:「这小伙武林高手。」母亲单手扶额,轻叹了口气,阳光斜洒下来,使那张熟悉的脸庞显得格外温暖。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生气,一种没由来的冲动在体内迅猛膨胀——我在想,她为什么就不能仔细问问我这伤是怎么留下来的呢?这委屈幼稚、愚蠢,却煽情,以至于好半晌我都垂着头,免得涨红的脸被谁瞥见。暖气太致命了。

  打诊所出来,母亲问我去哪,我说不知道。确实不知道。原本我想上车站买票来着,但她坚决地给我找了个熟人,「毕竟这么些行李,倒车不方便」。漫无目的地兜了一阵,母亲给那人打了个电话,说在高速路口等。但她并没有直接往高速路口去,而是在东二环岔路口驶上了沿河路。没一会儿,一片苍茫的大堤就到了脚下。松柏和白桦膨胀着,像是什么电影布景,不远处,河面上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许,那里埋藏着一万个夏天。母亲停好车,让我困了就睡会儿。我拿新换的纱布擦了擦玻璃,没吭声。她埋头从包里给我翻了五百块钱,说剩下的打卡里。可笑的是,这个我倒没拒绝。母亲叮嘱我把钱放好,就放宽座椅,仰起了脸。「睡会儿吧。」她轻声说。

  我没睡,但也没制造什么噪音。我犹豫着要不要下车溜达一圈儿,却坐着没动。我甚至没看母亲一眼。然而这个环境太过催眠了,没几分钟俩眼皮就开始打架。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兀地叫了起来,无比尖锐。我慌乱地一通摸索,颇废了番功夫才把始作俑者从牛仔裤兜里抠了出来。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我看看窗外,略一踌躇,还是挂了电话。而下个0……5秒,当我瞥见母亲扭过来的脸时,不由呆若木鸡。「谁啊?」这么说着,她又撇过去,闭上了眼。我吸吸鼻子,没说话。然后,手机又他妈叫了起来。这次我速度很快,但母亲索性坐起身来,「谁啊?」她又问,「咋不接?」

  「陌生号,打错了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远。

  「是不是?」母亲的脸顷刻沉了下去,「看我认识不?」她伸出手来。

  我紧紧捏着手机,没动。

  「拿过来呀,我看看!」她伸手来抓。

  我下意识地躲闪,但还是被母亲抠住了后盖。我不想掰她的手,但右手实在有些僵硬。

  而对面的女人似乎打定丰意,绝不放手。是的,女人,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她整个人几乎扑上来,脸上升腾着一抹奇妙的粉红色,嘴里叫喊着:「拿过来呀!拿过来呀!」

  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吗?手机又开始叫。母亲愣了下,右手继续抠着手机,左手索性攥住了我的手腕。「听见没严林?给我拿过来!」她几乎在吼。

  就在我的吉他声中,在母亲的怒火和平河闪烁的记忆里,适才的委屈突然不可抑制地冲出身体。我掰开母亲的手,攥住手机在方向盘上一连捶了数拳。砰砰砰,拍西瓜的声音。碎片崩在脸上,雨丝般轻柔。没有什么疼痛。我听到自己在喊:「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时刻,反光镜上的阳光亮得刺目,车玻璃上的水汽淅淅沥沥,母亲脸上浮着鱼肚白,除了喘气,她一动不动。这么些天来,我总算再一次直视了那对眸子:一张变形的脸和一片苍茫的白光。

  「我都知道了。」手指头弹了弹,于是我喘了口气。

  母亲没说话,怔怔地看着窗外,发丝遮住了她的左脸颊。只有起伏的胸膛提醒我这是一个活人。

  「陈建军。」我扭过身子,轻轻地抖出了这仨字。我知道,对刚刚的两分钟,以后的生命里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后悔。

  许久都没人说话,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母亲的呼吸。这世界似乎再没其他声响。

  直到寄印传奇响了起来。母亲靠着车窗没动,等冷月芳唱完,她终于开口了:「你看不起妈吧?」

  我没敢看她,但内里还是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对面堤坝上有人滑雪,虽然只是几个小黑点。河面上有更多黑点,蚂蚁般蠕动着,甚至隔着玻璃都能听到一种模糊的喧嚣。我纳闷方才为什么没发现。纱布里渗出血来,却奇怪地毫无知觉。我想说点什么,喉咙翻滚着,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于是我捏了捏拳头,又捏了捏拳头。

  「你傻不傻?」母亲垂下头,又飞快地仰起来。她轻轻地吸着气。

  仅凭余光我也能嗅到那些硕大的眼泪。这让我眼睛发酸,只好有样学样地低头抹了抹脸。

  视野却越发模糊,我感到嘴唇都在哆嗦。别无选择,我抬起头,开始大口喘气,像个濒临窒息的人那样。我不知道一个正常人应该怎么哭。我想学学影视作品中那些悲伤的脸,那些夸张乃至狰狞的表情,却愈加手忙脚乱。

  「傻不傻你,傻不傻!」母亲扑过来,狠狠地拍了我几巴掌。起初她抵着我的头,后来索性把我揽入怀中。她嘴里还说着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了。我感到自己浑身发胀,像个蓄势待发的氢气球。

  第六十九章

  对糖油煎饼,陈瑶是来者不拒,不等馄饨上来,她就旁若无人地干掉了一个半。是的,就那么垂着眼,右手轻轻敲着桌面,边咀嚼边抖脚,每次都要踢到我的腿上。长达几分钟里,她只在操起第二个煎饼时瞥了我一眼,笑笑说:「还是平海的油煎儿好吃!」尽管尚未正式开学,小饭店里还是熙熙攘攘,辛辣的水汽于人声鼎沸中攀在大红色的价目表上,使后者像卤过的猪皮般油光发亮。身旁的过道里挤着几个点餐后等待打包的人,他们有幸和我一起目睹了陈瑶干掉煎饼的整个过程。遗憾的是,事主并未因此有任何不自在,她甚至舔舔嘴角,吃得越发卖力。我多想给她擦擦嘴啊。好半晌,趁馄饨上来,我叮嘱她悠着点,别一会儿吃不进饭。「啥啊?」她总算翻了翻眼皮。我低头抿了口水,急促地笑了下。「啥嘛?」她索性把小脸凑了过来——一时间,那股甜蜜的油呛味便涌向鼻尖——「大点儿声!我听不见!」陈瑶夸张地叫道。

  我能说点什么呢?我疯狂地往碗里搁醋。

  于是陈瑶又落座,她甜蜜地笑了笑:「谢谢您的煎饼!您对我真好!」普通话,字正腔圆。

  我只好「靠」了一声。不时有风掀动皮门帘,把玻璃封门拍得咚咚响。有人出去时,便「呜」地一声,橱柜里油腻的红绸布都跟着神经质地一抖。埋头掇了口馄饨,果不其然被烫了一下,氤氲的热气中,我吐了吐舌头,然后冲陈瑶咧了咧嘴。「真忘了!」我说。

  确实是忘了。直到站在校门口,我才想起情人节。也不是什么触景生情,只是很简单地,当我杵在光滑如镜的柏油路面上,瞥见冬青旁半人高的积雪以及穿过卖力叫嚷着的各色小贩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情人节。翻手机出来看了看,已过去一周,事实上正月初六——我生日那天,恰好是情人节,而陈瑶竞从未提及。众呆逼呢?没了印象。喝洒,唱歌,出租车里的黄色笑话,流火般忽快忽慢的街景,包间里摇曳着的巨大阴影,母亲打电话来,我吐得像一眼喷泉。我不知道那些个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对我包裹得如猪蹄般的右手,陈瑶很惊讶,她问咋弄的,我也不知道咋弄的。她接过红棉,随后便没了言语。午饭在食堂解决,完了回宿舍拾掇床铺,又歇了会儿,下午和陈瑶在大学城里逛了一圈儿。至于生日礼物啥的,她老只字不提,我当然也没好意思问。可怕的是除此之外一切都还算正常,甚至陈瑶比以往都要温柔甜蜜了许多,搞得人心里直发痒。终于,忍无可忍,我坦白:情人节确实是忘了。

  陈瑶的回应是又垂下了头,好半会儿她说:「先吃饭。」

  打小饭店出来,我们沿着西湖走了多半圈儿,后来就上了湖心小桥。月亮很大,被风擦得锃亮,以至于辽阔的冰面看起来像一张巨大的宣纸。很快,陈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仰着脸问:「谁给你挠的?」

  出于某种可笑的侥幸心理,我竟一度以为自己糊弄了过去,她这一问,我不由有些生气,所以喘了口气,顺嘴,我说是王伟超。「不说过了?」我抬抬右手,近乎得意地晃了晃,「喝了点酒,疯逼一个!」这么说着,我试探着握了握生锈的护栏,冰凉入骨。我知道完全有其他更高明的回答,但这个答案就仿佛母亲摁在我的脑子里,别无选择地蹦了出来。

  「真的假的?」她逗狗一样甩着马尾,半晌戴上了帽子。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她也不说话。

  「情人节是真忘了,」我没看她,「家里出了点事儿。」我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的声音太低,陈瑶可能完全听不到。

  她就那么站了一会儿,转身踢了踢护栏,最后说:「走吧。」

  我瞥了她一眼。月光真的像霜一样。

  「补上!」走开几步后,陈瑶又停下,转过身来,她扬了扬手里的半袋子煎饼,小脸紧绷,「别以为老娘好糊弄!」

  在陈瑶看来,玫瑰花和巧克力太庸俗,过节那是迫不得已,既然节日都过了,那它们便毫无存在的价值了。经她点名,我从农贸市场搞了条二十来斤的大羊腿,在排练房开火,一连喝了好几天羊汤,或许直到现在,窗台上的那股子羊膻味都没能完全消去。此外出于谨慎,我一直没敢招惹陈瑶,这搞得我分外忧伤,没准是羊肉臊得厉害,归还灶具那天,我忍无可忍地把她按到床上猛操了一通。窗外狂风大作,陈瑶直骂我流氓,我呢,确实像个流氓,只是贴身背心和保暖内衣始终没敢脱掉。就是这样。

  除了带给陈瑶的糖油煎饼,还有捎给贺芳的花花草草,这些玩意儿虽然我不待见,但听奶奶的口气,它们的市场价值还是显而易见的。正月十五一早我给老贺打了个电话,她还没起来,我不知道离异女高知是否都有赖床的毛病。十点多时,上了趟门,她己洗漱完毕、收拾妥当,是的,牛仔裤,长襟毛衣,一副要出去的样子。客套了几句,她让我留下来吃午饭,我谢绝了,不是脑回路奇葩,而是陈瑶在等着我买羊腿。我说还以为她要出门,她仓促一笑,然后拍拍大腿说没有啊,「家里啥都有,还能请不下一顿饭?」临走,出于礼貌,我问了问李阙如,她立马沉下了脸,说还睡着呢,不知跑哪儿疯了一晚上。客观地说,老贺把头发留长实在是种聪明的做法,再这么烫三一烫,可以说女人味十足了。

  然而对我的辛苦劳顿,老贺的回报竟是更多的工作量——当然,这个「竟」用得有点弱智,老贺毕竟是老贺——她先是吩咐我跑平海中院调了些土地争议案件的卷宗,后又把原属于某研究生的归档工作撂给了我。前者只是搭上了一个下午,无所谓,后者嘛,则意味著有一大摞资料等我老鞠躬尽瘁。对此,老贺毫无愧疚,她一方面表示我是自己人,用着顺手,另一方面也算是被迫解释了一下:有俩研究生忙着写毕业论文,实在腾不出人手。最后,她强调,这个项目拖了太长时间,再这么下去,又一茬学生也要毕业了,抓紧整完,是时( si)候开题了。老天在上。

  老贺胆敢这么嚣张,自然是得到了母亲应允——甚至,我揣测,是她出的主意也不一定。一如既往,母亲基本上每周都要打电话来,但频率明显低了些。我宁愿是太忙的缘故,当然,这是自欺欺人。虽然母子间并没有什么迫切的亟需交流的信息,无非是我谈谈学业、谈谈校园生活,母亲说说剧团、说说家里那些事儿,但作为一项习惯,两年多来这个电话己像吃喝拉撒那样成为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曾经我吐槽她之所以打电话来只是为了确认下我没去搞传销,母亲哈哈大笑。现在呢,她也笑,只是沉默,犹如盖玻片间的气泡,总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跑出来,怎么挤也挤不干净。有时候说起话来欲言又止,不光她,我也是这样,像是被老天爷捏住了喉咙。好几次我都想说一些小说或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话,诸如「妈妈我爱你」或者「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之类的,但如你所知,既然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话,我当然没能说出来。三月十二号突降暴雪的那个晚上,我接连叫了两声妈,那些攒出汗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刹那消失了。母亲嗯了下,笑了笑,有些干涩——我也说不好,又好像有风,忽远忽近的,无从捉摸。

  开学后没多久,陆敏就请我和陈瑶吃了个饭,准表姐夫作陪。地点是平阳武警支队附近的一家平价饭店,杂七杂八,什么都卖,最拿手的是炒河粉,于是涮了一斤肥牛后,我又吃了两份虾仁河粉,肚子几欲涨裂。陈瑶怪我没出息,我笑着说表姐请客,就要给她面子!陆敏差点隔着桌了赏我两个爆栗。她现在是真的春风得意,工作满意不说,前阵刚付了个首付,不是大学苑,不过离我们学校也不远,五六站路吧,所谓「花园洋房,龙腾之地」。要说有啥不顺心的.就是未婚夫的转业问题了,安排个单位其实也不是啥难事,她说,但你要落户平阳,还要找个好单位,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当兵的说,何止「没那么容易」,那是很难,基本上不可能。准表姐夫胖了点,显得更白了,沉默寡言使得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弥足珍贵,以至于听起来更有分量。表姐说他心态有问题,「放宽了心,」她托着下巴,「只要笔试过了,以咱的条件肯定没问题!」像是强调般,她这话说得很是激昂。闷了好半晌,武警战士才笑了笑,他跟我碰杯,说自己以前也不是善茬,技校念了一半给人打坏了,四处托关系当了兵,这一眨眼都快十年了。

  许久未见十五号,我一度以为这货滞留海外,没准客死他乡了。当然,玩笑话,虽说不上喜欢这个人,但也没必要咒人死啊。三月初的一个周四下午,在西湖南侧的小路上,我们又见到了那辆保时捷。拉风了、牛逼闪闪了,这些话就不说了,我们来说说西湖,西湖是个野湖,历史不可考,x大建校后分别在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搞了几次扩建,虽然外衣已与人工湖无异,但渔业资源那是相当丰富,哪天你从里面钓出个尼斯湖水怪出来,我也毫不惊讶,所以总有人喜欢避开巡逻,在「禁止垂钓」的牌子下偷偷甩上那么几杆。那天我们就在钓鱼,保时捷这么一过,把呆逼们的心都刮走了,大家接连「靠」了好几声。车速并不快,但这辆尊贵座驾并没有停下——幸亏没停,虽不至于给车主拽下来打一顿什么的,我觉得不看到他会更好一点。等车没了影儿,杨刚还在没出息地提醒我:「瞅见没,你老乡啊!」是的,瞅见了。

  另一个老乡我倒是照了两回面儿,一次是在校门口,他只身背个画夹,行色匆匆,所以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再一次是在东操场,大概就是三月暴雪后没两天,气温骤然回升,我们总算得以脱去棉衣裤,上了球场那真是身轻如燕,心都随着柳絮飘了起来。李俊奇便在这种情境中闯了进来。他打枯黄未褪的足球场上奔来,隔老远就冲我们嚎了几嗓子,真的像头野驴。可惜在翻护栏时挂拆了裤子,这让他很是懊恼,以至于在跟我说话的过程中总要时不时地翻看下那条纪念版耐克,每看一次他都要操一声,好让自己的不如意在春光烂漫里尽情地渲染开来。他问我假期玩得咋样,我能说点什么呢,就那样吧。然而等上了篮球场,足球明星的豪迈之情立马归位,李俊奇欢脱得像条哈士奇,可以说这哥们儿的逗逼劲儿太让人羡慕了。场边休息时,他突然提到了陈晨,说这厮现在不知忙啥呢,整天不见个人影儿。对这个话题,我当然毫无兴趣,呆逼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即兴谈起了陈建军,说别看陈晨吊儿郎当,他爹可有才得很。「可惜做了官儿,」他撸了撸手腕上的珠串,嘴唇崩裂,「不然以他的资质,学术成就不会小喽。」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站起来,准备再次投身人民运动的汪洋大海之中。李俊奇却捣了我一下,他说他食言了。我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临时家里有事儿,」他叹口气,颇有几分歉意,「没能找你玩儿。」

  「哦。」我说。我从未认为他会真找我玩。事实上那通新年问候已足够突兀,虽然这货并不令人讨厌。

  录音的事,自然没闲着,人一凑齐我们就联系了白毛衣,但她说刚开学太忙,要过阵子再说。多少算是个好消息,起码掏粪女孩得以甩甩肥膘,好好磨合一番。于是从二月末开始,逢单晚上都要排练俩钟头,周末不出意外的话全天候不休息。除了大波忙着搞毕业设计,其他人在时间上都挺充裕,当然,劲头最大的还是非大波莫属,从好几个晚上给我们添夜宵可见一斑。简直令人感动。「录音要弄成了,」某次酒后大波表示,「好歹大学几年做成了一件事儿。」听他这么说,我们都不好意思要求加菜了,岂有此理!陈瑶送的生日礼物在大练兵中效果斐然,ElectroHarmonix的这款经典法兹(Big Vuff)我垂涎了何止两年,如今到了手才方觉尖货毕竟是尖货,加卜两块延迟,再插上RP55,失真的噪音墙荡起酥麻的涟漪,真真让人长跪不起。排练陈瑶多半都会跟着,有几首歌里少不了她的手风琴,何况此人的音乐素养也就大波尚可一比,只是女孩麻烦,有两个晚上玩得正尽兴,她都有事要回去,我也只好把人送到了宿舍楼下,等再回来,感觉全无。当然,既便如此,我也爱陈瑶。

  总之,近一个月吧,乐队的状态算是被撩到极致,像个充满气的篮球,你随便那么一巴掌,我们都能蹦到篮筐上。结果一录音就露了怯,耗去了一个下午外带一个晚上,尽管录音设备出故障也算一个因素,那种挫败感还是如影随形,让人垂头丧气。对此大波总结说是闭门造车了,光顾着排练,没能到酒吧到街头到人民群众当中去。沈艳茹却笑笑说不错,或许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她的判断,她不得不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皱着眉说:「真的很不错啊!」白毛衣穿着白毛衣,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举手投足间优雅得令人自惭形秽。光那香水味都让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陈瑶恨不得杀了我。她说这个女的也太那个了。

  至于「那个」是哪个,我可就说不好了。

  三月的最后一个周六,也就是录完音的第四天,正在二号食堂吃午饭时,沈艳茹毫无征兆地来了一个电话(我不认为她留有我的手机号)。当头她问我在哪儿,我说学校啊,「那来一趟吧,」她说,「校宾馆,有事儿找你。」她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完全一副领导口吻,一时我以为出了什么事。陈瑶要跟过来,我摆摆手,让她等等,至少先看看咋回事再说。按白毛衣的指示,我找到了304,一个向阳的普通包厢,隐约有说话声传来,具体说些什么可就听不清了。忐忑地敲了敲门,白毛衣说请进,于是我就「请进」。阳光很亮,桌布很白,玻璃转盘上倒映着人脸,得有个两三秒我才在骤然爆发的笑声中意识到沈老师身侧的女人是母亲。她坐着没动,只是笑盈盈地撩了撩头发。沈艳茹还在笑,轻掩着嘴,脸垂下又仰起来,高耸的胸部搁桌面上轻轻发抖。另外两个女人也笑,声音不大,姑且理解为一种陪衬的笑吧。这种情况下不发愣简直天理难容,所以我就愣了下,紧跟着被一波没由来的羞涩击中,于是我冒了一头汗。「快坐呀。」还是母亲先说话,她站起身来,抬抬手,又扬了扬下巴。

  母亲显然是为现代艺术课的老师而来,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事先吭一声。据沈艳茹介绍,在座的两位女士一个是高中音乐老师,一个学舞蹈,研究生尚未毕业。至于我,她用四川话介绍说:「搞摇滚哩!」这么说并没错,而且俏皮可爱,轻松幽默,我却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只好笑笑瞥了母亲一眼。我以为她会说些诸如「有这精力看本书多好」之类的话,但是没有,母亲笑着瞅瞅我,旋即低下头晃了晃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水汽使阳光显得不太真实,在桌面上露出一种泡胀的豆白色,玻璃转盘上搁着一袋烧饼,面香扑鼻,分外诱人。沈老师开始免费宣传掏粪女孩,也没有太夸张,但字字句句还是让我面红耳赤。好在这时手机响了。就我在走廊上跟陈瑶说话的功夫,菜陆续都上来了,包括我点的黄瓜拌耳片。倒不是我要点,而是沈艳茹非要让我点,她说:「不用替你妈妈省,今天啊我做东!」

  其实母亲之前在网上发过招聘启事,平海论坛了、人力市场了、甚至教育局官网,来的人也不少,但看学校那样也就没了音。这完全在意料之中,毕竟高工资也难以抗衡未知风险。奶奶倒一反铁饭碗怎么怎么好的论调,说这些人不识货,「龙起势之前可都是虫」。当然,私下里她老没少给我说艺校哪能跟二中比,「你妈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所以我也说不好眼下的招聘方式会效果如何。我以为诸位女士会重点谈谈评剧学校,谈谈待遇了这些事,不想这个话题点到即止,餐桌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比较平海和平阳的几个旅游景点了。莺声燕语中,母亲诚挚地邀请她们到平海来玩,说这话时,她音色明亮。沈艳茹没要米饭,她喜欢拿烧饼夹着菜吃,此种别具一格的吃法在一个四星级饭店里着实算不上优雅,但她说好吃,并招呼我也来一个——因为我愚蠢地谎称吃过饭了,也没要米饭。「彩票点对面的那个烧饼摊,」她一面大口咀嚼,一面拿纸巾点点嘴角,「就东市场那个,好吃,地道!」

  音乐老师话不多,练舞蹈的研究生却活泼得有点过头,她甚至跟我聊了几句,问了问大几了、啥专业之类的问题。这越发让我觉得母亲的此次会面将无功而返。后来沈老师又强行点了份蛤蜊鸡汤面,每人来了一小碗。「应该喝点酒的,可惜凤兰要开车,」她挑挑柳眉,冲母亲笑笑,又转向我,「搞得我都心痒痒了。」母亲也笑了笑,埋头掇口面,没说话。沈艳茹边吃面边按了会儿手机,等把手机放回包里,突然就提到赵XX,她说这位赵老师前一阵刚联系她,对剧团挺感兴趣的。母亲却很淡定,兴许是对上述摸棱两可的话从未抱什么希望吧,「那挺好,」她稍稍抬头,「要真出山啊,也不错。」

  沈老师唉了一声,拿小指挠了挠眉毛,努努嘴,又兀地看向我。「吃饱了没?」她问。

  打洒店出来,几位女士在柳萌下一一话别,我躲校门口抽了根烟。好半晌,母亲和那位音乐老师一起出现,后者摆摆手就步向公交站台,母亲犹豫了下,并没有叫住她。春光尚可,起风时五花八门的吆喝声便皱成一团,在人流中东奔西撞。被风掀起的还有母亲的栗色风衣和长条纹衬衣外的米色开衫,于是她裹紧外套,捋了捋头发。「是不是又抽烟了?」环视一周后,母亲笑着皱了皱眉。

  我两手操兜,笑了笑。

  「没落疤吧?」她轻哼一声,又问。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手背还是身上,但还是摇了摇头。

  「走呗,」母亲跺跺脚,「杵这儿干啥呀?」她鞋跟很尖。

  「陈瑶马上过来。」我揉揉眼,又掏出手机看了看。

  正月十三的下午,有很多人在平河滩上溜冰,后来他们索性放起了鞭炮,搞得枝桠上的雪都簌簌掉落。母亲伸手给我抹泪,又抽了几次纸巾让我按住伤口。只觉眼眶跳跃着,我没敢看她。但我知道,每吸一口气,身旁的女人都要轻轻垂一下头。我不大受得了这个,只能扭脸盯着窗外。情绪很快平复下来。大概几个小孩打车前跑过时,母亲的吸气声己几不可闻。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她甚至没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不等我撇过脸来,她已调好座位,将毕加索发动起来。通往诊所的路上,好几次我都想打破车里的寂静,嘴唇却干涸得怎么也张不开。还是母亲先开口,她长叹口气,轻声说:「以后别糟践自己。」说这话时,她直视前方。

  对我的手,医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问了下是不是伤口崩了。当母亲要求开点消炎药时,他摇摇头说用不着,紧跟着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肉啊。」是啊,好歹是肉,我也是在拆纱布时才疼得一声轻呼。我说:「操!」母亲跟没听见一样。她给熟人回个电话,说不走了。出了诊所,母亲问去哪,我摇了摇头,她问手机卡没丢吧,我说在车上,她径直上了车,说:「走。」我问去哪,她说家乐福广场,我说要不到平阳再买,她不搭茬,好一阵才说:「是不是想诓你妈钱啊?」俩人默默无语地兜了一圈儿,最后买了个诺基亚3100,当然,我知道,摩托罗拉V3看起来会更酷炫些。

  正月十四一早吃了饭,母亲就把我送到了长途客运站,是的,这次没了顺风车。买了票,我让母亲先走,她不走,于是母子俩在车里坐了快一个钟头。期间她下去买了一次豆浆,再回来时叮嘱我要对陈瑶好一点,略一犹豫,又说:「以后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我说知道,话出口才方觉突兀,不由红了脸。母亲垂头抿着豆浆,没吭声。临下车,鬼使神差地,我对母亲说:「要是太辛苦就不要做了。」这话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都过去了。」母亲声音不大不小,她飞快地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除了身体的轻轻颤抖,许久再无动静。

  第七十章

  「……父亲下放是在1973年,也没有什么正式通知,就是说不让演了,然后把平剧团的人关了三四天,之后就各奔东西了……虽然从1971年夏天开始,为响应中央号召,剧场的公开演出已经只剩下革命样板戏……我和弟弟随母亲在城南棉纺织厂待了小半年,到1973年入冬时,终究还是没能避免下放到农村的命运……东郊小礼庄是十一个大队部的统称,当时剧团一多半人都被分到了这里……母亲对农村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种恐俱让她可以决绝地把评剧从生命中剥离得一干二净,让她可以躲在工厂里受尽白眼靠捡拾剩饭剩菜果腹,让她可以从睡梦中浑身发抖大喊大叫着惊醒……所以见到父亲时,她并不高兴。但是对我和弟弟而言,眼前的新世界并不像母亲所描述的那样可怕,起码不会有人三更半夜冲进家里打砸一通……分在小礼庄大队的有十几个人,除了一位女性和一对夫妻外,大家基本上过着集体生活,我们来了之后,父亲用泥坯、原木和石头,加上半张架子车板,在驴棚外新起了一个小天地……」

  看到这期《评剧往事》是在愚人节,和我印象中所了解的相同,又不同,或许记忆都是隐秘的吧。翻出《平海晚报》完全是买烟时一个随手的意外,毕竟不光母亲这个周专栏有一搭没一搭,现在连晚报出现在小报亭的概率都有一搭没一搭,问老板,答曰影响力问题耳,《平海晚报》其实是订阅某杂志的附赠服务。对一份市级报刊来说,这并不让人意外。

  就在这个上午,母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正在平阳谈事,如果没啥大问题一会儿可以到X大一趟,「要是乐意,正好请你跟陈瑶吃个饭」。乐意是肯定乐意啊。她郑重地问哪个饭店会好一点,老是那几家,吃都吃烦了。我问还有谁。是的,我想到了老贺,沈艳茹,甚至梁致远。「就你俩啊,」她说,「咋,你妈大方一次不行?要不,你俩上行政新区来?」这次我想到了平阳大厦。好在不等我回答,母亲就自我否决了:「算了算了,还那家川菜馆吧,你俩啊,也就这口福了。」这话说得很成问题,但做东为大嘛,我就不跟她计较了。陈瑶自然屁颠屁颠的,体育课没上完就跑宿舍洗了洗澡,她要香喷喷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大餐。十一点半不到,我俩就跑川菜馆要了个二楼包厢,给母亲打电话,她说有个表要填,可能还要等半个钟头。于是我俩就等。结果服务员催了两次,过了十二点母亲都没能到。我以为出了啥事,赶快给她打过去。母亲一切正常,反怪我俩心急。我说不是我俩心急,是店家心急,再不让上菜,就该被赶出去了。说这话时我早已饥肠辘辘,而陈瑶在一旁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就差去啃一次性筷子了。「点菜了没?那就先上凉菜呗,路上实在太堵了……快到学院路了……你看看你俩,蹭个饭不等东家到!真不知道说点啥好……」几次停顿后,她突然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足足有半分钟都没能组织出正常语言,「……不行了不行了,要笑死我了,你俩啊,快吃饭吧,小票留着,回头找我报销,我这正忙着,啊……」话没说完,她又开始笑。陈瑶一脸迷茫,我大概比她还要迷茫。我知道这是愚人节,但我没想到对母亲来说这也是个愚人节。

  小半年不见,陈若男蹿高了一大截,少女曲线初现,甚至整个人都好像白了些。既使如此,比起同龄人来,她这发育也够晚的了。但陈瑶说这个妹妹生来身体不好,现在硬得跟铁蛋一样,够不错了,夫复何求?这话说得火药味十足,搞得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了。同印象中相比,小姑娘害羞了许多,以前一直你呀你的,现在连你呀你都不说了,让人忍不住揣测这是不是青春期付出的必然代价,不过嘴还是刁钻,只是抬起杠来脸红得更加理所当然了。陈若男说她现在住了校,两周回家一次,干点啥都要先给她妈打招呼,稍微开点小差她妈也会在第一时间知道,真没把人憋死。我说这是养猪,「你就是头猪」。她竞没反驳,反而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周末嘛,逛了逛大学城,又在校园里晃了一圈儿,最后跑镇上吃了顿驴肉——这也是我们这小地方唯一称得上「有特色」的东西了。买橘子回来时,姐姐正在接开水,妹妹悄悄对我说她也要到澳洲留学了,她妈同意了。「真的?」我问。

  她点了点头。这头点得并不得意,事实上连高兴还是失落都瞧不出来。

  饭间,就陈瑶上卫生间的功夫,我问陈若男她家谁在澳洲,她反问咋了,我说就随便问问呗,「哥也想留学呢」。这么说着,我没忘给她夹菜。她看我一眼,一声没吭,誓死不吭。直到上公交午时,她才在姐姐的提醒下,冲我挥了挥于。就那一瞬间,我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乃至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奇怪在哪儿,偏又说不出来。

  这学期一过来,已有一大票人着手准备考研,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居多,但该举动对呆逼们的心理攻势还是不容小觑,简单说就是让我们觉得日子到头了,一种秋风扫落叶的感觉。前阵忙著录音,连比赛都没怎么看,这阵得闲,算是如愿以偿地看了几场,活塞英雄不老,太阳如日中天,马刺稳扎稳打,湖人中气不足,姚明嘛,气势正劲,姚麦组合磨合得不错,干掉森林狼后,火箭一波七连胜,今年的季后赛入场券算是一半握在手里了。就是4月9日火箭客场大胜湖人后,我们害了失心疯,只得抱上篮球跑出去操练一番。岂料大家都害了失心疯,以至于塑胶场地连块晒尿布的地方都没,呆逼们只好转去东区。在那儿,我们又碰到了艺术学院哥几个,陈晨也在,许是好久没见,乍一碰面竟陡生出一种荒谬感。他头发算是弄短了,但刘海还是很长,只得用发带绷在脑门上,可能会有小姑娘觉得帅,但在我看来,该造型可以说颇为另类了,此外,脸还是惨白,大概南半球的阳光也拿他毫无办法吧。这货冲我点了点头,下巴仰起的刹那,高挺的鼻梁显得更尖了,不愧是陈建军的儿子,真他妈像。我没说话,也没点头,只是随手撂了个三分——可惜没进。

  毕竟是老熟人了,场地又有限,大伙儿就凑合著打了一波。可能是太阳太暖和,呆逼们打得懒洋洋、软哒哒,特别是杨刚,每次陈晨突破,他都只是象征性地甩甩胳膊,提醒了两次,也没见什么起色。这搞得我心痒难耐,尽管一直提醒自己保持克制,但在陈晨又一次轻松地突进去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一个侧跨步,扬手给了他一记大帽。皮球招呼在脸上,嘭地一声响。并没有流鼻血什么的,不过这老乡显然给打懵了,左手背抵着脸,好一会儿才皱眉瞪了我一眼,说:「操!」老实说,他这副表情多少让我愉快了一些。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凡事要认真,打野球也不能例外。无论如何,这个盖帽算是点起了烽火,你来我去之下,双方球风也越发凛冽。陈晨手感还行,突破不成,他就拉出去投,这下防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毕竟我在低位,总不能次次上高位协防。而每当我持球,陈建军的儿子也是死死盯防,不来两个以上的变向、变速,压根没有出手机会。这才有意思嘛。激斗正酣,突然有人攘攘上了——我方控卫跟对方一黄毛高个儿,还没看清楚,两人已抱作一团。赶紧拉架啊,陈晨也劝,说又不是第一次打球什么的。好歹拉开,两人依旧骂骂咧咧,我拍拍黄毛的背,说哥们儿箅了,不想他一把甩开我的手,说:「算你妈屄!」可能是的,类似的话吧,听不太清。我飞起一脚,给这货蹿了个狗吃屎,半天都没爬起来。几个高冷艺术家扑上来,我猛喘了一口气,阳光普照,一切都新鲜得令人心花怒放。

  继三月中的聂树斌案后,三月底湖北又爆出一个佘祥林案,某种程度上,后者转移了公众对前者的关注度。刑诉法老师用了一个词——「巧妙」,他说倒不是讲有什么阴谋,而是余祥林案因被害人的死而复生己成为一个板上钉钉的冤假错案,没有任何推诿糊弄的余地,而聂树斌案可就复杂了,根本是一锅浆。老贺也说聂树斌案牵一发而动全身,它的复杂不在案情本身,而在利益纠葛。「当年的主事者,」她神秘一笑,伸出食指向上捅了捅,「如今国安部一把手,啥情况自己琢磨一下。」这不光是一个简单的法哲学、法实践问题,而是一个官本位问题,正是这样的官本位才让我们选择了这样的法哲学和法实践,总之,老贺说,聂案之惨烈不过是我国司法花絮的冰山一角。是的,两个活生生的案例像是给诸位老师打了鸡血,搞得他们唾液狂喷,不止在课堂上,连论文项目开个会都未能幸免。甚至乐队哥几个跑沈艳茹那儿听录音时,她也问了问这个事,简直莫名其妙。白毛衣说录音还行,混音她可不会,不过有需要的话她可以帮我们找个混音师。至于有没有需要,我们一时也拿不定丰意。大波全程塞着耳机,摇头晃脑的,等出了办公室,我一把给他耳机揪了下来。在我冷峻的目光下,他靠了一声说:「这是他妈的论文素材!」他的意思应该是自己很用功。于是我就借一只耳朵听了听——King Crimson的《二十一世纪精神病人》。然而不等走出三角楼,耳畔便响起那个熟悉的旋律,渐强、反复,尽管配器完全不同。我以为自己早己忘记,心里却还是咯噔了一下。

  三月十二,也就是4月20号,是姥爷生日,以更换二代身份证为名,我回了趟平海。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不太高兴,至少表现得不太高兴,她说周末派出所又不是没人值班。我假装没听见。午饭直接在小礼庄吃,那股闹腾劲儿跟去年大寿比,也没差到哪儿去。下午醉醺醺地去做了信息采集,前后折腾了一个多钟头,完了给王伟超打了个电话。晚上呆逼们在柳絮纷飞的平河滩上吃了顿户外烧烤,王伟超主烤,不喝酒是不可能的,虽然母亲叮嘱在先。

  到家时得十点过半,母亲在电视柜旁吹头发,见我进来,她只是歪了下脑袋,没吭声。我叫了声妈,她才转过身来,关了下吹风机,马上又开了——我也说不好,或许只是调了下档。

  我问奶奶呢。「睡了呗,」她瞅我一眼,「不催你就不知道回来!」

  我坐到沙发扶手上,笑了笑,没说话。

  「你说说你啊,时间还安排得挺满当。」她把头歪向另一边,接着吹。

  我像个大人物那样叹口气。

  母亲笑了下,很快又没了音——起码在嗡嗡声中听不见了。她穿着粉色睡农,香喷喷的,暖风把这种香喷喷无限放大后,吹到了我的脸上。

  「我爸呢?」我靠近母亲,夺过吹风机,「还没回来?」

  「完了,完了!」她挣扎了一下,很快抻着脑袋侧过身去。

  我吸了吸鼻了。不知是酒精还是嗡嗡声让我的脑子有点发麻。

  「你爸啊,小礼庄呗,说一会儿回来!」吹风机的轰鸣中,她声音很大,叹气声也很大,「正打麻将!」

  我轻轻「哦」了一下,也不知道「哦」给谁听。那头青丝在我的手中滑过,感觉很奇怪,所以我说:「头发长了。」

  「那可不是长了,还能越长越短?」母亲笑了笑,很快抬起头,「换小档啊,啧,我自个儿来得了!」

  我也有样学样地「啧」了一声,很快换成了小档。

  「凉风!」

  我又换成了凉风。这次没「啧」,而是打了个酒嗝。

  「没喝酒是吧?」

  我笑了笑。

  「弄完赶快洗个澡,臭死人!」

  「我咋闻不到?」

  母亲没理我,而是转身撑住了电视柜。我也顺势一屁股坐到了电视机旁,这下舒服多了。

  「啥时候走?」

  「明天啊,又不是不知道。」

  「说得跟你妈撵你一样。」她侧过脸来笑了笑。

  「那就不走了,明天星期四,星期天再走。」

  「行了你,还知道自己姓啥不?」她白我一眼,轻轻来了一肘。

  我肯定笑得很夸张,捏住那头青丝高高扬起,就这一瞬间,母亲衣领处的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确切说是右颈侧靠近锁骨的地方,靛青色,隐约能看出是个弧形,像朵褪色的花瓣。起初我以为是什么颜料,比如红药水没擦干净,或者衣服浸湿后掉色,但这个想法未免荒唐——因为齿痕在褪色的弧形里清晰可见。母亲还在说着什么,脖颈上的青色脉络在眼前轻轻跳跃,我感到手滑滑的,仿佛融化了一般。显然是父亲留下的,我这样告诉自己,但不争气的肠胃却一阵翻涌,毫无办法,扔下吹风机,我直奔卫生间而去。没一会儿,母亲敲敲半掩着的门,问好点了没。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母亲进来给我拍背,「让你喝喝喝!」她几乎咬牙切齿。

  第二天是被父亲敲醒的。吃饭时一家三口,我问母亲呢,答曰要上外地演出,五点多就让青霞接走了。我随口问上哪儿演,「古镇啊。」父亲掇上一根酸萝卜。

  「清明庙会不早过了?」

  「嗐,」父亲又把酸萝卜扔了回去,「那个啥文化节早整不下去了,都没啥人,今年就没办!」

  我埋头吃饭,没说话。我犹豫着要不要「哦」一声,到底是放弃了。父亲仰起脸,把稀饭喝得呼呼响,奶奶让他慢点慢点也无济于事。直到一碗饭干完,他才放下海碗,满意地抹了抹嘴。「老母猪又闷死了半窝崽,」他衔上支烟,「这个月第二次了。」

  「你得看着呢,不看好能行?」奶奶直敲碗。

  我把那根酸萝卜掇了过来。

  「妈个屄。」

  酸萝卜真是脆,但说不上为什么,嚼起来是苦的。

  「肉价又便宜,」父亲摸了半天打火机,但并没有把烟点上,而是重又操起筷子夹了一块腊肠,「还是得找个仙儿看看啊。」

  「他看得不行,后庙那个谁……」这个话题奶奶很是来劲。

  「生肉啥价现在?」在父亲和奶奶的争执中,我觉得总得说点什么,「四块五?四块七?」

  「四块二还不行?还四块五。」父亲笑笑,总算点上了烟,他伸个腰,站起身来,「去哪儿坐车一会儿?」

  待父亲上阳台的功夫,奶奶开始抱怨,说猪毕竟是猪,要是跟人一样,那也不用咱们养了。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喝饭。不想奶奶捣了我一下,搞得她大孙子差点喷出来。她声音很低:「从古镇回来啊,还要上林城,你妈啊,大忙人,前两天不才从平阳回来?」

  「啥时候?」我用了很大劲才把面疙瘩咽了下去。

  「啥啥时候?」

  「你不是说才从平阳回来?」

  「没给你说?就上礼拜六啊,说是开啥会。」不知是不是错觉,奶奶的眼睛越来越圆了。

  父亲骑摩托车送我,我问咋不开车,他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好一会儿才在混着烟味的风中说:「万一有应酬啊,开个车也不方便,现在查得严。」我问他不早戒烟了,咋又抽上了。父亲没说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早晨的风没由来地冷飕飕的,巨大的阳光倾斜而下,把柏油路面一劈两半,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世界在冉冉上升,而我们,我和父亲,坐着摩托车,在无限下沉。

第七十一章

  有人说姚麦组合己超越OK组合,成功跻身联盟史上最佳双人组的亚军,冠军是谁他没好意思说,据我估计,只能是瑟瑟发抖的乔丹和皮蓬了。这牛吹得稍显夸张,有点拿东湖当太平洋的意思。不过姚麦确实稳定,前一阵的表现也的确抢眼,场均合砍55 ,外带大两双的篮板和助攻,帮助球队提前五场锁定季后赛席位。而季后赛首轮对阵小牛,火箭竟连下两个客场,这势头略猛,搞得呆逼们都有些口干舌燥。四月末的一个阴沉午后,在东操场打球时,李俊奇神不知鬼不觉地蹦了出来。在场边观摩一阵,吆喝了几嗓了后,他给我撂了瓶水。我让他上场打会儿,这老乡撇撇嘴,摸了摸光头,又蹦回了绿茵场。老实说,新发型不错,戴上眼罩的话,活脱脱一个忍者神龟。

  回去的路上,在田径场入口,又撞上了这货。他人模狗样地颠着球,问我五一有啥打算。我确实没啥打算,就摇了摇头。他问我去过422没。我说没。他就邀请我上422耍耍。我问422有啥好耍的。他捡球回来,擦擦脑门上的汗,半晌才说:「想想还真没啥好耍的。」这过山车开得,让人没法接。所以他就自己接了过去,说最近忙着写生,哪都去,啥都干,累得要死。

  「难怪没见你打球。」我只能这么说。

  「打球还是打架?」他歪着嘴,一副便秘的样子。

  「靠。」上次干架很不尽兴,没倒腾两下就被陈晨拉开,但梁子算是结下了,在球场上再碰着自然也没句话,这倒是务实之举——因为要真搭上了话,肯定免不了一场鸡飞狗跳。奇怪的是,那之后便再没见过十五号。

  「那帮逼啊,就那操行。」他总算把歪着的嘴咧开了,脸颊的痘痘显得立体了许多。

  我笑了笑,没说话。我以为下雨了,但实际上并没有。

  「陈晨爽啊,连课都不用上,整天开着车疯跑,比比老汉我……」李俊奇突然叹口气,像头悲怆的驴。

  「是不是?」

  「那可不,哎——」他抱球立定,得有个两三秒才戏剧性地扬了扬眉毛,「人这会儿就在平海的吧,好像他爷爷八十大寿。」

  「老重德」仨字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及时卡住。我实在不喜欢这个话题。呆逼们越走越远,已经绕过卵石路,拐进了小花园。我觉得是时候跟老乡拜拜了。

  不想李俊奇自己说了出来,他拍了两下足球,仰脸靠近我,耳语般:「老重德,人老心不老。」说完他一个后撤步,梗着脖子作了一个笑的表情,但并没有发出声音。

  我也只好笑了笑。

  「都这把岁数了,身边儿……」他把皮球拍得啪啪响,好一阵才抬头扬了扬眉毛,「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没缺过……」

  我不记得这老乡有什么神经系统上的毛病,但为什么剃了头发就要扬眉毛呢?老实说,很淫荡。于是随着他的只言片语,我眼前便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淫荡而恶心的画面,比如众所周知的老干部和小护士抢夜壶。几乎一瞬间,我发现自己被尿骚味包围了。

  临分手,李俊奇说他正在搞一个人像工程,要画多少多少幅随机的人物肖像,过两天有空了一定要给我来一幅。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可能是有些走神吧。天阴得像一块巨大的囊肿,我觉得下一秒就会脓水淋头,把我们所有人烧得体无完肤。

  上周四早上,在返回平阳的大巴上,我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响了有四五声就被挂断。快到学校时,她回了过来,我以为她会说些奸夫淫妇间的客套话,再不济以长辈的口吻开个玩笑,然而没有,她直截了当地问:「咋了?」其时我刚从昏昏沉沉中惊醒,只觉胃里烧得厉害,半晌都没说清「咋了」,直到公交车报站,我才问她是不是又到平阳开会了。牛秀琴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只好进一步提醒她:「开会,上周六是不是又到平阳开会了?」犹豫了下,我添了个「你们」。牛秀琴笑了起未,一种吞咽空气的声音,像鬼片里的呼救声,搞得身旁的女孩频频侧目。等笑够了,这老姨说:「还惦记着呢!」嗓音莫名尖利,极有穿透力。除了握紧手机,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是有这么回事儿,」许久她才止了笑,接连「哎呦」了好几声,「不过我没去,你妈一个,领导一个,还有戏协那个谁。」我哦了一声,水利局门口有人扭秧歌,锣鼓喧天。「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你呀,就是心思活络,累不累呀?不早说了,你妈跟他……」她压低声音,「早断了,肯定。」

  果然,一连三天的雨,时大时小,但户外活动基本都泡了汤。利用这个时间,我把一大摞卷宗、档案稍加整理后归了个档,甚至没等老贺催,可以说想不佩服自己都难。谁知,开会时老贺还是公开提醒我,我的工作在所有人里面是最后完成的。说这话时,她尿急般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到我身边就停了下来。我只能假装没听到吧。各种表格、卷宗、资料汇总被数个牛皮纸袋包裹着,又用麻绳扎了两匝,厚得像块要破吉尼斯纪录的千层饼,两三千页恐怕都不止。老贺便抱儿子一样抱着它返回讲台,之后,拿它在讲桌上敲了又敲,粉尘升腾中,她宣布:「那就开题吧。」其他不说,她这个动作看起来真是过瘾。周六,也就是四月的最后一天,老贺打电话来,催我快选题、报题。我说咋选,不就是土地制度的经济学分析么,还能咋选。老贺呵呵直笑。我只好求贺老师高抬贵手,把我给放了吧。老贺变得严肃,说:「严林啊严林,我这项目组就这么埋汰你?」我忙说不是,但到底是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想老贺又笑了——翻脸比翻书还快——沉吟半晌,她说:「放不放你,我说的也不算啊。」这就过于明目张胆了。

  母亲打电话来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今年五一又没迷笛,有说是怕非典,有说是张帆跟朝阳区政府谈崩了,总之于我们而言少了个来回奔波吃土的苦。至于黄金周,上哪儿玩,倒不是人太多、累不累的问题,而是穷。何况对山山水水,我向来没什么兴趣。五一当天在排练房倒腾了一上午,打打闹闹中正吃饭的时候,王伟超来了个电话,于是在他的盛情邀请下,我带陈瑶回了趟平海。对陈瑶的到来,母亲很是惊喜,殷勤地给我们提供建议,规划出游路线,她说真该抽个时间,陪我们玩上一天。我说算了吧,是的,那熟悉的笑脸总让我心不在焉,压根打不起精神。「算啥呢算?」她有些不高兴。我赶忙笑笑,说用不着,王伟超都计划好了。王伟超的计划是先去大雁沟,想登顶就往庙里跑一趟,然后去谷地,钓钓鱼、玩玩漂流、尝点农家乐,这之后才是正常的游玩——他建议我们往原始森林的西南麓去,众所周知,那里尚未开发,「野营啦,烧烤啦,兴许能打只狍子、杀头狼啥的!」这逼很兴奋。

  王伟超说得有些夸张,狍子有可能,狼恐怕只是传说。但既便如此,该计划也不适合给母亲全盘托出。当晚一家人在商业街吃了顿饭,陈瑶全程红着脸,乖巧得让我不忍直视。打饭店出来,母亲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塞了一千块钱过来,小声问够不够。尽管不好意思,我还是照单全收,我吸吸鼻子,点点头,屁都没放一个。母亲不忘叮嘱:「别乱吃。」实际上也没花多少,或者说压根就花不出去,大雁沟人太多,我们直接去了谷地,结果那里的人也没少到哪去,钓鱼就不说了,搞个漂流叫到几十号外,那场面壮观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上澡堂子搓澡呢。吃了顿便饭,呆逼们直接往原始森林进发。加上王伟超的女朋友,一程七个人,这女的是不是原来那个,我也说不好。仨钟头不到,路两道的红布条和人类垃圾己不见踪影,除了鸟叫虫鸣,只剩脚下厚重的咯吱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土腥味,大家说起话来都莫名变得小心翼翼。回望一眼,蜿蜒小径在参天树木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大概除了偶尔漏下的斑斑阳光,我们已经离生活足够遥远。也正是在此时,我猛然意识到,这次算是来对地方了。

  尽管有呆逼声称对这一带很熟,我们还是迷了几次路,一惊一乍、磕磕绊绊中,总算在天黑透之前穿过山坳,抵达一片开阔的河谷。安营扎寨又是两个多钟头,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吃了点东西,野营我是毫无经验,对这租来的帐篷更是不得章法。打水,洗手,垒灶,起火,等吃卜烧烤,已近午夜。还好,酒肉、星斗、和煦的风以及远近难辨的狼叫是最好的犒劳。有人说不远处几米见方的山涧就是平河,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能开玩笑,起码说明之前的紧张慌乱在篝火和肉香前正渐渐消散。陈瑶难得小鸟依人,更别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看来对这行程她老还算满意。这趟王伟超还真带了把气枪,路上放了两枪,结果屁也没打着,往火边一坐,他又忍不住拿出来把玩。于是围绕着枪械,呆逼们就瞎吹了一通。某逼说他有个老表,邓村的,家里起码有两三把枪,92了、95了都有,他亲眼见过,还差点摸了摸。王伟超说:「你老表谁啊,陈建国?」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搂着陈瑶,没吭声。「住邓村的都是牛人啊,有个把枪也不稀奇,」另一个呆逼说,「不过你老表——不会是邓村看门儿的吧!」又是一阵大笑,在山谷间跌来荡去就变成了鬼哭狼嚎。一种熟悉感突然袭来,仿佛被谁挠着脚掌,我心里一阵麻痒。

  第二天上午草草烤了顿肉,我们就打道回府了,虽然按王伟超的计划要玩个三四天。打败我们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蚂蟥。从那个下午陈瑶第一个在胳膊上发现一条,到晚上烤肉时每个人身上陆续揪出三四条,再到一早醒来帐篷上黑压压的一片,说不瘆人有点勉强。不幸中的万幸是,王伟超的新女友并没有因此真的疯掉。到服务站已是下午两点,一碗泡面没吃完,陈瑶就说家里有事,她得回去。我问咋了,她说来了亲戚什么的,我便不再多问。王伟超开着个松花江,把众呆逼沿途撂下,就载着我和陈瑶到家收拾东西。奶奶肯定依依不舍啊,但也没办法,哪有拦着不让人走的道理。陈瑶问用不用给母亲说下,想了想我说算了吧,先走再说。怎么想的,我也说不好。王伟超本来要留陈瑶吃个饭,但她说真的急,我只能笑笑说下次下次。送走陈瑶,我们跑钢厂澡堂泡了个澡。空无一人的洗浴大厅里,王伟超说:「可以啊,你个逼真是好福气!」我琢磨着嘚瑟两句,却在一片温暖的湿润中昏昏睡去。难说过了多久,一巴掌给我拍得差点蹦起来,王伟超笑笑说:「不比邴婕差。」

  晚上哥几个喝了点,打了半宿牌,有人嚷嚷着上哪哪打球去,我滚到沙发上便再没爬起来。昏昏沉沉中,记得王伟超他妈开门进来嘀咕了几句,再就是蚂蟥,爬得陈瑶满身都是,我提枪乱射,有人说不行,得用邓村的枪。我一个激灵,打沙发上坐了起来。天己大亮——何止大亮,九点多,太阳都晒到屁股了,王伟超迷迷糊糊地说厨房锅里有小米粥什么的,我匆忙穿上鞋子,拽上外套就奔了出去。奶奶一个人在家,说:「你现在回来,可没饭了!」我没空搭理她,径直进了自己房间。撩起床垫,打开高箱,一通摸索后,总算把移动硬盘薅了出来。奔书房,开电脑,奶奶在客厅说着什么,我气喘如牛。几分钟后,几乎哆嗦着手,我终于把那个文件找了出来:0826dengcun。

  在小区门几碰见了蒋婶,她说林林回来了,我「哦」了声就骑了过去。邓村我知道,离平海的第一家丹尼斯不远,好像是什么市委还是军分区家属院,门口老有人站岗,高一军训时思想教育课就是在邓村对面广场上的。就是有点远,在西南老城区,耗了我近一个钟头。广场确实是广场,但远比记忆中要小得多,包括那个花坛和主席像,溜达了一圈儿,我便往家属院而去。广场对面的应该是正门,大理石门廊上有八一标志,右侧竖着两块木匾.一个是「平海军分区家属院」,一个是「平海市市委家属一院」,同记忆中一样,确实有人持枪站岗,加上哨亭里的话,起码三个人。这么说只是如实描述一下,我当然没有硬闯进去的打算。站了有两分钟,我抹抹汗,溜着围墙继续前行——墙上有电网。绕行一周用了八分钟,这个家属院或者说小区算不上大,东西南北共四个门,其他仨门都只有一个哨兵,而且门廊上没有任何标志或牌匾。对着正门口又发了会儿愣,我骑向了广场,看到南侧的早点摊时方觉饥渴难耐。待两个煎饼果子下肚,我才意识到适才的几个钟头自己只是发了一场神经。

  到了剧场,已经一点多。母亲在后台忙着,我倚着门瞧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观众席。前台俩大褂在说相声,天津人没跑了。观众并不多,据母亲说一般三点钟之后人才会慢慢上来。于是我就看到了三点,中间母亲出来两次,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在戏班子上来之前,我走出去,跑老南街吃了碗面。再回来,直接去了办公楼,团长办公室锁着门,我只能在会议室玩了会儿电脑。不看不知道,继4月30日输掉一个主场后,火箭竟被连扳两局,今天索性连天王山都输了。啊,真他妈的可喜可贺。对于在办公楼发现我,母亲很惊讶,她夸张地拍拍胸口说:「吓我一跳!」搞不好为什么,看着笑靥如花的母亲,那一刻我脑子里冒出的念头竟然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承认自己走火入魔了。回家的路上,母亲问:「陈瑶走了?」

  「家里有事儿,走了。」我说。

  「唉,忙得,」母亲撇脸看看我,「也没跟姑娘聊几句。」

  我没说话。

  母亲又看看我。

  「跟她有啥好聊的?」我猜自己嘴里憋着屎。

  「咋了?」好一会儿,母亲才说。

  「差一辈儿有啥好聊的?」我歪着脑袋笑了笑,「真聊起来,你就发现差距了。」

  「哦,你妈就是老古董,拿不出手。」她没看我。

  「我可没这么说,你……」我不知道自己是慌张还是生气,一时之间竟有些面红耳赤。

  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险些趴到方向盘上。

  我也笑了笑。

  对我返还八百二十元人民币的行为母亲赞赏有加,说今年要拿了一等奖学金可以考虑送我份大礼。我说那就等着瞧吧。父亲则替小舅捎来话,让我有空上小礼庄钓鱼去。于是五号一早,我就上剧团办公室拿车——说是一早,起码也得有九点半吧。办公室连个人影儿都没,骑了车,我又拐进了剧场,结果母亲也不在。我倒没有找母亲的打算,但看到青霞时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她说今天文化宫有个评剧展,俩领导都去了。我问是不是小郑搞的那个。「你起码得叫老郑,」霞姐白我一眼,跟着笑了起来,「可不光是展览,以后可能会定成评剧节,这不你姨他们都去了,有戏唱哩!」

  我「哦」了一声就没话说了。我不知道这个事是好是坏。我犹豫着要不要旁敲侧击打听下陈建军,还是放弃了。

  霞姐让我把发簪拿来,于是我就把发簪拿来。她让我把它插上,于是费了好大劲我才把它插上。

  「女朋友走了?」她问。

  「走了。」

  「姑娘不错。」

  我没吭声,只是看着她化妆。

  「姨一会儿请你吃饭。」

  「吃啥?」

  「盒饭啊。」她笑了笑,马上又皱皱眉,「看看,被你带沟里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妈中午还回来不?」吸了吸鼻了,我问。

  「那可说不准,领导们聚个餐不是很正常吗?哪有大餐不吃的道理!」

  在剧场门口徘徊了一阵,我终究还是去了文化宫。文化宫在东关,去年刚落成,至于什么时候开放的,我也不清楚。记得以前是个粮站小区,三条主干道交叉口,有几个老年门球场,卖冰糖葫芦和遛鸟的特多。这地方离商业街并不远,骑车二十来分钟,令我惊讶的是周围全是新开发的楼盘,巨大的广告牌像首最文艺的诗捅进你的心脏,平海哪来那么多外来人口啊。文化宫占地得有六七百亩,看介绍,古玩市场、少年宫、文化馆、大礼堂,啥都不少。过了大礼堂就是文化馆,门口张灯结彩,横幅上写的是啥我也没心思细看,正对大堂门口搭着个露天舞台,有几个小孩在上面蹦蹦跳跳,顺着中轴线挂着很多红绸布,每两个红绸布之间都是一张评剧人物肖像,肖像背面则用宋体小字印着若干剧目的剧情梗概,更远的地方有些道具展示、小地摊什么的,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转了一圈儿,我也没能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找到母亲,或者看到哪怕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看了看手机,十一点四十五,我决定去趟邓村。

  邓村离文化宫不太远,骑车不到二十分钟,然而在正门对面的洋槐下蹲了半个多钟头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能在这里碰到熟人。我觉得自己是在大海里捞针,何况未必有针。绕着围墙骑了半圈后,终究还是拐进小店,吃了碗凉粉。问了问哪个是文体局家属院,结果没人知道,老板娘操着平海口音说她是外地人,这个倒是很难看出来。买烟时门口榆树下坐着一个大爷,我便心怀侥幸地问了问。这老头一拍大腿来了劲,说:「后生,文体局家属院?没的!」我说不会吧,他说他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对邓村了解如下:一、二号院建于九一年,六层,分别是市委家属院和军分区家属院,三号院建于九六年,九层,依旧是市委家属院。总之,没有任何一个能和我说的什么家属院对上号,他认为我找错地方了。即便隔着围墙,九层楼还是很好辨认,应该有两栋,离北门最近。于是我又在北门守了半个钟头,最后——还是自我否定。

  刚进剧场,我便看到了郑向东,一身过于宽大的白西服使得他那头煽了油的头发黑得像掺着沥青的猪鬃。看到我,他就笑了,我没笑,径直问他母亲回来没,「回来了呀,」他说,「早就回来了,饭都没吃,说有事儿。」舞台上正摆着道具,我友情问了句「待会儿演啥」,不等他回答,便直冲后台。但小郑叫住了我,他说:「不在后面,你妈不在后面!」至于母亲在哪儿,他说应该在办公楼吧。遗憾的是,他猜错了。但陆宏峰在,正霸占着团长办公室的电脑,打游戏。他说母亲接个电话就出去了,大概是在十二点多。我瞄了眼手机,两点五十。

  通往邓村的路上,我终究没忍住,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一连两次都没人接。我这才感到太阳火辣辣的,它照在你脸上的时候仿佛打了你一拳。直杀北门,这么搞是否明智恐怕只有老天爷晓得。北门正对沿河南路,也就是进市区后分岔的北平河的南岸,这里有一个好,就是空间有限,车速并不快。起先我在沿河花园的绿化带里杵了半天,后来发现太傻逼,索性在北门右侧一个修车摊上坐了下来。这一坐几乎就是一个下午,或许以后无聊的日子里我会想起这么一个无风、焦躁又故作平静的午后。我会记得自己假装无意地盯着每一个进出的车辆,记得一连吃了四五个雪糕,记得修车人上来聊天时表现得像个哑巴,记得玩了阵儿贪吃蛇,最后手机都快没电了。大波告诉我,那个渐强、反复的旋律叫《波莱罗舞曲》,是大师拉威尔最通俗也最具美学意义的一部作品。只不过陈建军听的是交响乐,我听的是吉米亨德瑞克斯的吉他solo。我觉得耳熟,但事实上之前并没有听过。六点多,当夕阳铁锈般洒满青石路面,修车人也开始收摊,我揉揉屁股,到底是无功而返。

  慢悠悠地骑回广场,上面已满是载歌载舞的人。我停下,试图点上一支烟。远远地,一辆奥迪打正门缓缓驶出,到我身侧的洋槐下时,它还顽皮地调了个头。夕阳把半开的车玻璃印得血一样红,我又打了一次火机,然后便看到了驾驶位上的人。他笑着仰起了脸,两颊的法令纹生动得如一曲广场舞。

  第七十二章

  陈建军的喉结顶在我的虎口,接连滚动了好几下,每次都发出一种咕噜噜的声音,像是牛在反刍。他的脸好红啊,腮帮子似乎都鼓了起来,无框眼镜挂在鼻梁上——我以为它会在头部的剧烈摆动中掉落,但事实上并没有。这大概是我离陈书记最近的一次,近到眼前的这张脸跟记忆中的那个白面书生有些对不上号,比如平头上隔三岔五冒尖的白头发,比如右侧鼻孔里悄然探出的鼻毛,比如左耳下小指肚大小的青色胎记,再比如有些发黑的嘴唇、堂而皇之冒出的火疖子和眼角、额头处藤蔓般密布的褶子。但法令纹一如既往,甚至,它们在肌肉的痉挛中波动起来,消失复出现,变浅又加深,宛若这个初夏傍晚的一道光。这让我心里一阵麻痒,手便不受控制地加大了力度,一种幽幽的清香从车窗飘来,充斥着鼻腔,我也说不好它到底来自哪里。

  几乎是点着烟的一刹那,我就朝那辆奥迪A6冲去,副驾驶位看不清楚,但长发披肩,显然是个女人。夕阳戳在哨亭的琉璃瓦上,使后者跳跃着,似要淌出血来。身后是五花八门的大音量节拍,旋律欢快,却震得我头皮酥麻。确实是陈建军。喘气般,我猛吸一口烟,踉跄着绕过车头。奥迪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急刹车,可以想象,陈建军难免气急败坏,他骂了一句,之后索性摇下牟窗,探出头来。这厮大概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拽住车门的我时,立马没了言语。我同样目瞪口呆,除了鼻子出气,再无动静。副驾驶位的女人嘀咕了一声,又凑过脸来问咋了——当然不是母亲,而是那个细眉细眼的葛家庄女人。得有好几秒,陈建军轻咳了一下,扭过脸又迅速扭了回来,手搭在车窗上没动。我条件反射地吸了口烟,松开拽着车门的手,犹豫着是否该就此离去。但周丽云叫住了我,「咋回事儿嘛?」她提高嗓门,短暂的停顿,「哎——是你呀,那个那个……」

  她并没有「那个」出什么来,但我还是害臊地打了个喷嚏。是的,害臊得厉害,于是鼻涕、烟灰和满头大汗簌簌落下。那支吸了半截的红梅射往车门,又弹到了地上。陈建军明显躲开了他的猪脑袋,好一会儿,在我妄图再打两个喷嚏而未果后,他扶扶眼镜,张张嘴,但依旧什么也没说。周丽云却有些喋喋不休,我听不出她是高兴、抱怨还是疑惑,我甚至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陈建军摆摆手,笑了笑——可能是吧,至少那对法令纹又浮现出来,「完了完了,」他说,「以后小心点儿。」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我抹了把汗,然后就卡住了陈建军的脖子。他只来得及哼一声。那颗猪脑袋抵在靠背上,在摆动中咯吱咯吱响——当然,是车座在响。陈建军很快来掰我的手,先是手腕,再是大拇指,力度不小,以至于我险些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他想说点什么,却只是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被奶奶夸赞过的那双大眼里满是血丝,我觉得这货有黄疸也说不定。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周丽云开始拍打,喊叫,她挠我的手,说:「你疯了!疯了!」「来人啊,来人啊!」她冲车窗外喊。

  眼镜总算滑了下来。陈建军把车踢得咚咚响。夕阳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香甜,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病猪的脖子汗津津的,越来越滑,仿佛两栖动物褪去了一层皮。周丽云挤过来,似是要咬我。没有必要。我松开手,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小区围墙外的水泥台上。大滴汗水从脸颊垂落,我只能抹了抹汗,又抹了抹汗。哨兵跑了过来,陈建军疯狂地咳嗽,大喘气,像刚吞下了一斤屎,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好了,好了,没事儿。」要不就是「没事儿,误会,误会」,总之就是这些话吧。我搓着僵硬的右手,始终没有抬头。恍惚中,周丽云似乎打车门下来,高跟鞋的脚步声在我身边响了好一阵,后来又消失了。再后来,奥迪A6也消失了,广场上的喧嚣越来越近,一条大红大紫的长龙踩着妖娆的脚步向我扭来,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们高举双手,宛如托着一坨坨金灿灿的屎橛子。我仰身躺了下去。树上还挂着枯萎的槐花,摇啊摇,并没有落下来。

  等慢悠悠地骑回家,天己完全黑透。想在楼下抽根烟,没能找到打火机。母亲来开的门,尽管我闷头弓背刚把钥匙捅进去。「可回来了你!」她皱着眉,「咋了到底?」

  我撇开眼,没说话,只是埋头脱鞋,这间隙顺手带上了门。

  碎花裙摆在眼前兜兜转转,母亲「嗯」了一声,吐口气:「咋关机了?」

  「没电了呗。」我侧身拿拖鞋,抬头瞅了一眼。

  「袜了也脱了,」她轻掩着鼻了,「先洗脚去!」

  「你咋不接电话?」可能因为闷着头,我声音听起来也闷闷的。裙摆又转了转,不等母亲说话,我又补充道:「俩电话都不接。」

  「没听见啊,学校正排练,手机静音搁在包里,回头给你打过去,你就关了机。」

  我吸吸鼻子,站起身来,又快速闻了闻手。

  「是不是出啥事了?」她压低声音,捅我一下,很快在我身上拍了拍,「这么脏,在地上打滚了?」

  「没啊。」

  母亲眉头微蹙,紧抿着嘴。奶奶在客厅唤我。

  「真没啥事儿。」我扭身笑笑,抹了抹一脸油腻。

  母亲也不说活,就那么看着我,像是等着我说下去。

  犹豫半晌,我说:「饿死了。」边说,我边走向客厅,还即兴冲母亲笑了笑。

  浆面条,拍黄瓜,卤猪肉。我吃得狼吞虎咽,虽然并没觉得多饿——事实上,归功于下午的几个雪糕,胃里涨得厉害。奶奶在一旁看电视,前一阵还咿咿呀呀,就我埋头掇块肉的功夫,她老就耷拉上了眼皮。母亲去洗了个澡,一会儿穿了身白睡衣出来,她让奶奶回屋睡去,后者强硬了半分钟,到底还是在搀扶下乖乖上了床。我开了罐啤酒,母亲在电视机旁吹头发,她问我是不是真没啥事,我连说了两声「没事儿」,是的,有些急躁,甚至恼怒。母亲垂下头,不再吭声,等我刷完碗回来,她已经回了房。我不由有些失落。不多时——卧到沙发上,刚换俩台,母亲又出来了,她让我洗澡去,我赶忙笑笑说:「好好好。」

  「别光嘴上说,屁股也挪挪。」母亲摇着蒲扇。

  「烦不烦?」我坐起来,故意拧着眉。

  「切,这就嫌你妈烦了?媳妇儿还没娶呢!」她三步并作两步,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我没说话,只是耸了耸肩。

  「敢在外面惹事儿,我可饶不了你。」母亲站在身后,又敲了我一下。她声音很轻。

  没能证明心中所想,我非但不觉欣喜,反而有种挫败感。我也说不好自己是怎么了。母亲携着香气,在眼前鲜活地走动,一颦一笑间闪烁着这个夜晚所有的光晕,她说起我小时候在缸沿磨牙的事,说我刚学走路那会儿能沿着杨木椅子一步步地栽进水缸里去。这么说着,她大笑起来,拿蒲扇轻拍着胸口,修长的脖颈在飞扬的发丝下白得耀眼。我禁不住怀疑那晚的齿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老实说,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扒开母亲的衣领,确认下那个青色血于还在不在。当然,这么想过于无稽,毕竟这么多天过去了。

  父亲回来已经快十点,醉醺醺的,一进门就指责我为啥不接电话。「你小舅喊你喝酒去!」他大著舌头,抡了抡胳膊。我一边把他引到沙发上,一边告诉他手机没电了。父亲让我给小舅回个电话,说不回不礼貌。「做人啊,礼仪为先!」他撩起衣服,拍拍肚皮,又猛地把POLO衫脱了下来。「用你爸爸的,咋样!」他又拍拍肚皮,把诺基亚1100递了过来。

  母亲从玄关跟到客厅,始终没说话,这会儿她站厨房门口说:「张凤举啊张凤举,明儿个就骂他一顿,整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骂啥啊骂?」父亲靠到沙发背上。

  母亲抱着胸,没说话,还是轻摇着蒲扇。

  「大老爷们喝点洒咋了?啊?」他看看我,又看看母亲,最后盯着电视说,「咋了!」说话的整个过程中,父亲始终坚定地向我伸着胳膊,挠头和从裤兜里掏烟都没能动摇他的决心,小巧的1100攥在手里,像是什么炸弹的引爆装置。

  我只好把手机接了过去。

  「咋给你说的,少喝点少喝点,自己骑摩托车不知道?」母亲步步逼近,走到电视柜旁又停了下来。

  父亲摸了根烟,反复在腿上敲着,并没有点上。

  「别高血压,整天喝酒脑子都都喝坏了!」母亲咬着牙,用蒲扇狠狠往自己头上拍了几下。

  「咋了?大老爷们喝点酒咋了?」坐在沙发上的人还是这么一句,虽然口气弱了些,「妈了个屄的!」

  母亲瞅我一眼,扭身回了房。

  父亲打个洒嗝,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总算点上了烟。于是一氧化碳和尼古丁便填满僵硬的空气。我觉得自己早该说点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直到搞了碗蜂蜜水回来,我才让父亲以后少喝点。说这话时,我颠着手机,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药蛋。

  电视里在演什么大宋提刑官,每次何冰张嘴我都怕蹦出来的是京片子,奶奶房间熄着灯,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睡着了。后来母亲出来喊父亲,让他洗洗澡睡去。「不洗,」他翘着二郎腿,耸拉着眼皮,「今儿个偏不洗!」当然,说归说,他最后还是洗去了。我在沙发上呆坐一阵,剥了个橘了,又换了几个台,之后就顺手拿起了父亲的手机。或许我只是想看看手机功能,但那些通话记录还是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三个月十来条吧,都很短,几十秒,最近的是五月三号,通讯录名字是老蒋。父亲用手机并不少,毕竟猪啊鱼啊杂事多,但「老蒋」在一众闪烁的数列里还是那么刺眼。我记得父亲不太会用手机打字。点开看了看,尾号是9877,有点耳熟,至于是不是老赵家媳妇数次要求我记住的那个手机号,我也拿不准。止是这时,母亲突然出现了,鬼魅一般。「明儿个平海广场有个演出,」她拎起盛蜂蜜水的瓷碗,「学校的那些小演员们,你要不急着走啊,可以去看看。」

  六号一早是被老赵家媳妇给吵醒的,她不停按门铃,奶奶只好去开了门。她问奶奶在家里干啥呢,也不出去转转。奶奶说医生吩咐还要休息。她哦了声,就问起了我,说有个事要咨询。奶奶说还没起来。两人便开始东拉西扯,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再次入眠。昏昏沉沉中,奶奶提起大刚,说他快出来了吧。「出来干啥,」蒋婶说,「挖沙多好啊,老这么挖着,不回来才好。」边说,她边气哼哼地笑了笑,音频极高,说是海豚音都不为过。我的睡意顿时被搅和得魂飞魄散。「说归说,怨归怨,一个人拉扯孩儿也不好过。」奶奶轻言细语。不想老赵家媳妇不吃这一套,她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奶奶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至于她家是怎么个腰疼法,她并没有展开详细论述,而是像只大弹簧那样蹦了出去,空余奶奶在客厅嘀咕了好一阵。其他不说,她起码是帮我躲过了一劫。

  喝了点稀饭,我去了平海广场。舞台就搭在河神像背面,尽管大太阳晒着,还是给围得水泄不通。演出大概也是刚开始,没有海报什么的,只是在舞台正上方扯了条横幅:凤舞艺校文艺汇演。小演员们年龄参差不齐,从八九岁到十五六都有,真像是雨后冒出的一茬茬木耳,母亲说以后会让他们上剧场演,现在还是锻炼锻炼好,也算是给学校打打广告。我绕着舞台溜了一圈儿,也没找到进后台的机会,虽然能隐隐听到母亲的说话声。远远挑块荫凉地,杵着看了一阵,一连两个都是评剧选段,《报花名》、《金鸟飞玉兔走》,好坏另说,技巧不谈,小演员们终究是差了口气。听说还有现代歌舞表演啥的,我也没心思等下去,径直去了剧团办公室。会议室没人,我便打开电视,看了会儿比赛。火箭对小牛,背水一战,姚明被裁判照顾着,首节八分钟就两犯,提前下了场,经过范甘迪两次换人后,到了第二节下半时火箭的表现才稍见起色。就中场休息的功夫,张凤棠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邀请我嗑瓜子。「还以为是谁呢?」她翘起二郎腿,把桌肚子踢得咚咚响。

  没两句,我姨就提到了准表姐夫,说光前一阵他就往家里跑了两次,问我觉得这人咋样。

  听奶奶私下说,其实张凤棠对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不太满意,嫌人家没学历啥的。但我能说点什么呢,我说:「很好啊。」

  「死敏敏非要看上,你有啥法子?」她声音很低,手却甩得啪啪响。然而不等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她又撩撩头发,挺挺胸:「其实也不错,处对象不能光堆条件,也得看人,是不是?人家当了这么多年兵,为国家作贡献就不说了,手头好歹还能落点钱,再在衙门里找个工作,跟你姐也算相互照应着,对不对?」说到「对不对」时,她总算眉开眼笑地吐了口气。

  我点点头。

  「也可以,哈?」

  我又点点头。

  「前一阵刚笔试完,报了你们平阳公安局,听敏敏说考得可以,到时候面试啥的再托老二找找关系,」她顿了一下,「铁定没问题。」

  「我妈就是个跑剧团的,去哪儿找关系啊?」我突然有些生气,乃至表现得稍显幼稚。

  「可别小看跑剧团的,你妈打交道的人多着呢。」她「嘿」了一声,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抽了本《知音》。

  「咋不找我那个老姨?」救命稻草一样,我揪出了牛秀琴。我想描述一下这个人,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她啊,嘴上话漂亮,压根不给你办事儿。」张凤棠把书翻得哗哗响,半晌才又抬起头,「再说,你找她她也得办的来啊,这平阳的事儿,她管得着吗,更别说去给你求人了。」

  「那我妈就办的来啊?」

  「你妈好歹也算是个名人,结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呀——」她音调一转,挠挠脖子,又眨眨眼,像是被噎住了,「其他不说,有个平阳搞房地产的,啥建宇老总,办这种事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也就是个副总,给人打打工。」我没想到她会提到梁致远,有些措手不及。

  「你认识?」她苦着一张脸。

  我没说话。麦迪继一个三分后,又造了个3 1,举场欢腾。

  「怕啥,」张凤棠笑着捣了我一下,「你妈的老同学呗,老以前到平海来还是你姨夫接待的。」这么说着,她又翻起了书,片刻,做贼一样压低嗓音——连头都压了下来:「哎,你见过没?」

  我摇了摇头。

  「诓你姨吧就。」她嘴上这么说,一张脸却显得有些失望。好半晌,等她换了本杂志,再坐下来时才说:「青霞就见过,听说前段时间还在剧场看过戏呢。」

  张凤棠满嘴跑火车,她的话我一概不信。

  「政商一家亲,就是这些人力量才大,办事儿才稳,你知道啥啊。」

  我还是没说话,连瓜子都不嗑了,像是生怕亏欠谁似的。

  「也就托你妈问问,又不是非要怎么怎么地,你瞅瞅你!」许久,张凤棠捣了我一肘。她瞪着眼,撇着嘴,一副中了风的架势,我也说不好这位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午饭在小礼庄吃,姥爷上村祠堂玩,没在家。小舅妈也不在,我问她是不是没放假,小舅说上鱼塘送饭去了,前脚刚走。我拎份炒米,拿罐啤酒,就往鱼塘而去,不是其他的,只是想趁姥爷不在借他的工具钓钓虾而己。拐过第二道弯,便看到小舅妈打养猪场出来,她在电动车旁蹲下,快速整理了一下泡沫箱子。就这功夫,我野猪一样嚎了一嗓了。小舅妈吓得差点坐到地上,她站起来,红着脸就要打我。大外甥只好撒丫子狂奔。这天钓鱼的人并不多,遗憾的是一个多钟头我也没钓出两只虾来,真不知是我的问题,还是竹竿的问题。再返回剧场已是下午四点多,在门口恰好碰到青霞,她开辆现代,说要送几个学生回学校,问我去不去。我撇撇嘴,但没走两步还是返回来拉开了车门。新教学楼已粉刷完毕,就等着装修了,秋季开学用肯定没问题。虽然学校目前的生源主要是兴趣特长班,但全日制班多少还是有几个人的,像适才车里的学生,都是外地人。为此,母亲不得不请了个宿管。学校现在有授予中专文凭的资格,等教学配套设施跟上,就可以正式招生了。至于教师问题,据母亲说,那个高中音乐老师反倒来应聘了,舞蹈老师也试着招了两个,不过并没有我们学校的那个研究生。

  回去的路上,我终究还是不经意地打听了下梁致远。霞姐倒也不避讳,先是一通大笑,好半会儿才说:「对,梁总,梁总。」我不知道关于此人和母亲的关系她知道多少。我问她有没有见过梁总,她反问我有没有见过,我说梁总请我吃过饭,她说梁总也请她吃过饭,我表示不信,她又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说上次《花为媒新编》巡演的的时候,梁致远恰好在林城,就请她吃了个饭。「当然喽,蹭饭,」她说,「硬被你妈拉了去,想想也是,不吃白不吃。」青霞表示梁致远很帅,声音也好听,有钱又有才,我觉得过于夸张了,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问:「梁总到剧场看过戏?」她又笑了起来,问我咋知道。我心里一沉,反问啥时候的事,她叮嘱我别瞎说,我问咋了,她说三人成虎呗,不为她考虑,也得为母亲考虑呀。具体是啥时候的事,她却不说,我只好又问了一遍。「烦不烦你,」霞姐没好气地撇撇嘴,「就前一阵,不是三月末就是四月初。」至于其他细节,她不说,我恐怕也不好打听了。

  又或许,对我来说,以上信息已经足够了。

  我以为陈建军会搞点什么举动——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但母亲一切如常。倒是蒋婶,当天晚上又到家里来了。我开了门才发现是她,她说林林还没走呢,我能说点什么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父亲还没回来。蒋婶往家里送了些玉米棒子,说是大棚里种的。「婶呢?」她问。

  「睡下了,」母亲说,「看会儿电视就打瞌睡。」她始终没有看我。

  俩人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母亲兴致不高,我甚至觉得有些不尴不尬。我确实想过径直起身,回自己房间,但还是觉得过于突兀了。蒋婶问我啥时候走,我瞅瞅母亲,犹豫半晌才梗着脖子说明天。「这就走啊,真是上大学了,回来连个面都见不着了。」蒋婶就坐在我身旁的长沙发上,后来忘了谈起什么了,她摸着自己穿着紫色丝袜的腿,连连抱怨她太胖了。「就是腿粗,」她笑笑,「人家都说我挺俊的。」

  母亲没搭茬,而是打个哈欠,说她去洗个澡。老赵家媳妇却坐得稳如泰山,压根没有起身告辞的打算。母亲先回了卧室,一会儿又出来进了卫生间,我觉得她瞥了我一眼,却又实在没有把握。蒋婶抖着腿,哼起了歌。据她介绍,这是她新学的减肥方法。我觉得自己是只蒸笼里的大闸蟹,浑身痒得厉害。就在这片越发浓郁的蒸气里,我猛然发现母亲的手机落在茶几上,那么近,只消坐起来伸个手就能够着。但终归,我没有伸出手去。

  第七十三章

  「……田野上有什么?芦苇、高粱、玉米、野兔、孢子和狼,连大喇叭和红袖标都在这里失去了踪影……十一个大队并没几户人家,住得又分散,我们这些下放人员暂居的大队部反而成了方圆几里最大的人类聚集区……小礼庄东面是一个干涸的野湖,近千亩的芦苇丛使得它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依旧是平海最大的芦苇制品供应地。父亲他们要对付的就是这些芦苇,忙时开荒种地,闲时打苇箔、扎苇席,繁重的劳动外是排练样板戏和政治学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政治学习的重头戏都是自我批斗会,一般在晚上,由革委会派员监督,有时也有其他村民参加,规则很简单,就是下放人员轮番上前,一面接受批评,一面自我反省,尽管依旧光怪陆离,但对十二岁的我来说,此番场景已毫无神秘性可言……革委会扎在几公里外的邱庄大队,监督员也是邱庄村民,三十来岁,少了一只耳朵,脾气暴躁,数次他把这些」文艺黑线人物「打得站不起来,却从来没人反抗,直到有次同院的知青们看不下去,把」一只耳「揍了一顿,他才收敛了许多……所以对知青,我是心生好感的,当时我想象自己远在北大荒的姐姐也是这么英姿飒爽,虽然她曾让父母伤心过……撇开这些,在孩子眼中,世界终归是新奇的,特别是一望无垠的芦苇丛,当你站在秋天的平河大堤上,感受着眼前那片毛茸茸的海洋……到74年初夏,我己能独自一人钻进芦苇丛里,一下午摸上三四斤的苇鸲蛋,还有刚出壳的小苇鸲,现在看来残忍,但在当时却是我们为数不多能改善伙食的机会……尽管一下雨棚子里就漏水,那年夏天结束之前,母亲总算是放弃了有朝一日返回城里的奢望……」

  《平海晚报》上面是一摞平阳本地报纸,彩印的头版头条几个大字分外醒目:咱沉香湖也有自己的五星级大酒店啦!感叹号是三个,一个比一个大。如你所料,正是宏达大酒店,从照片上看像什么外星物种落在湖畔的巨型砂锅。据介绍,该酒店总占地82亩,涵盖餐饮、住宿、洗浴、观光以及各种水上娱乐设施,「可谓综合性度假酒店的集大成者」。有意思的是,鼓吹奢华之外,报道又说,别看五星级,酒店对外提供了诸多平价餐饮和平价服务,酒店副总经理接受采访时表示,既然选择开在景区,当然是为广大游客服务的,满足大众需求永远会放在我们的第一位。整篇报道文笔华丽、内容丰富、叙事老练、跌宕起伏,令人深深折服。我点上一支烟,说:「平价好啊。」

  「怎么可能平价?」陈瑶不屑地歪了一下嘴,「平价菜可不一定卖平价。」

  她说的很有道埋,我想反驳,却无话可说,只能「靠」一声,在身前的小屁股上捏了一把。

  五月三号当晚陈瑶发短信来报个平安后,便再无音讯,我没事撂过去的短信和QQ也石沉大海,但在当时,这些并没引起我的注意——老实说,对那几天里焦头烂额的我来说,一切都如初夏的晚风抚起窗帘般稀松平常。等回到平阳再联系,电话却没人接,一连几个都是如此,近两年来第一次,我背着包站在光滑如镜的柏油路面上时没能见到陈瑶。在去往陈瑶宿舍的路上,我又打了个电话,这次通了,她说自己不在学校,好吧。之后好几天都是这么一种非正常状态,电话要么没人接,要么干脆挂断,再不就是各种「忙」——她说系里有个项目,忙得要死。我去过八号宿舍楼下,也去过陈瑶经常上课的几个教室,始终没能见到人。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被人绑着挠脚心,愤怒却又无力。终于,某个周六傍晚,我又跑到了陈瑶宿舍楼下,默默弹了会儿琴后,开始冲着五楼阳台喊——搁过去,我会觉得此种行为傻逼得没救吧。好在一段时间后,总算有了同应——尽管一早目标阳台就不时人头攒动——她们说她不在。我只好继续喊。她们说她真的不在,「你回去吧」,这话说得特真诚。我停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灌了口水,然后陈瑶就出来了,毫无征兆。她站在一盆仙人掌后,挠了挠额头,之后便垂下手臂,再无动作。没人说话,大白体恤在昏黄的路灯之上闪烁着朦胧的白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一刻,心里还是像个糠心的萝卜,一下就空掉了。

  不想运动会第三天,3000米决赛前,陈瑶又出现在操场上。这搞得我分外紧张,除了两次抢跑,更是在比赛中忍不住去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生怕看花了眼。跑下来,陈瑶娴熟地递水、擦汗,要不是那紧抿着的嘴,我真怀疑过去的一周多是自己的错觉。陈瑶说她请客吃饭,我说我来吧,她没说话,直到穿过小树林,踏上西湖的石子路时,她才说:「你请就你请呗,老娘又不傻!」我瞅她一眼,她也看我,撇开,很快又侧过脸来,翻了个白眼。笑声延迟了好几秒,但终归在碎削的阳光里弹跳开来,回响于耳畔,经久不息。我攥着初夏的鸟叫虫呜,顿觉身轻如燕。到了饭桌上,陈瑶的话就多了起来,各色八卦瘫在眼前,被掰扯得晶莹剔透。她说王伟超人不错,就是太胖,说那个南京李志又出新专了,还是白费,说王菲要再婚,李亚鹏怎么也比窦唯强吧。食物和话语伴着陈瑶活灵活现的表情,在油腻的人声鼎沸中恣意飞扬,这些,足以让人愉快。我干了一杯又一杯啤洒,让老板把头顶的风扇再开大一点。只是去澳洲留学那档子事,我大概永远也问不出口。

  饭桌上,陈瑶还提起平阳某郊县副县长的事,说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都能挪用公款一两千万,真的假的,也太夸张了吧。是有些夸张,但恐怕真得不能更真了,所谓庙小阴风大,池浅王八多。其实三月份就案发了,五月初才让媒体给曝了出来,该副县长贪污六百多万,先后挪用两千四百多万财政扶贫拨款,分十余次赴澳门,最后给赌了个一分不剩。据刑诉法老师透露,有好几次回程路费都是赌场赠送的。此事因案情重大,影响恶劣,北京派了巡视组下来,督导案件侦办。刑诉法老师说没准儿这次是刨到王八窝了,该县光挂职副县长就有十一人之多,更别说这类挺洋气的赌博案件绝不会是孤例。

  自打录完音,小样就一直处于搁置状态,大波忙着论文答辩,其他人也各有各的事,连排练都停了,如果不是沈艳茹打电话来,再过一阵我会忘了这茬也说不定。她问我们到底什么想法,老实说,我们——起码我,还真没什么想法。她就给我举了几个小样运作的例子,涅磐、石玫瑰什么的,我也给她举了几个小样运作的例子,盘古、腰什么的,说这话时我确实有些不服气。白毛衣就笑了,她给我接了杯水,反问我现在的摇滚期刊还有以前的影响力吗。「早两年还差不多。」她双臂抱胸,顺势靠在桌沿。我抬头瞥了眼那对高耸的轮廓,又迅速尴尬地移开视线。我摸着一次性纸杯,转了又转,啥也没说出来。沈老师畅怀穿了件蓝条纹衬衫,里面是件白色打底T恤,下身一条宝蓝色牛仔马裤,脚蹬一双低跟绑带凉鞋,说是青春洋溢也不为过。她让我把母带先拿回去,别放她这儿弄丢了,以后想混音了,她再给我们找人,「前一阵不吭声,现在人家手头事儿多,等啥时候闲了再说吧。」这么说着,白毛衣踱了几步,把地板踩得噔噔响,再转过身来时,她就谈起了母亲。她问母亲最近好不好,又问了问剧团、艺校那些事。我笼统地答了几句,也算是有一说一吧。她说那个凤舞艺校她去年冬天去过一次,那会儿教学楼刚完工。这个我还真没想到,除了笑着「哦」了两声也无话可说。她一步步走近,说:「你妈是个有想法的人。」我本想替母亲谦虚两句,又觉得不合时宜,最后还是放弃了。半晌,我问白毛衣对戏曲也有研究啊。她说研究谈不上,打小川剧没少看,在北京念书时也正赶上京剧大热。「不过,」她笑了笑,一屁股坐到了桌沿,「在英国那会儿,埃塞克斯大学有个中国戏曲研究协会,我可当了一年理事哩。」

  经过十来天的折腾,论文项目总算选题完毕,老贺鼓励大家好好写,说要是整得好到时都有奖金拿。至于多少奖金,她却笑而不答,可以说非常老贺了。在她的参考下,我列了个「司法判例和土地交易制度」的题目,说实话,大而无当不说,跟母题「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己相去甚远。但既然老贺都没说什么,我又能说点什么呢,我又何必说点什么呢。就这个题目,老贺还即兴给我列了个书单,波斯纳、埃尔克森啥的,得有十来本。我站一旁,看她撅屁股趴办公桌上写,嘴里还念念有词。写着写着她就笑了,抿了会儿嘴,又开始笑。我觉得一种神秘力量操纵了她。果然,没一会儿老贺让我给她续杯水。等恭敬地递上水,她把纸条拍过来,说:「拿着,这下心里边儿踏实了吧。」我没说话,因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么一大摞书,」老贺比划了一下,「你想想,到图书馆全挑出来,一个学期都不怕没事儿干了,还不踏实?」说完,她挺挺胸,伸了个懒腰。听说最近连老贺都开始晨练了,可喜可贺。

  为纪念xxx诞辰100周年,5月21日,省都市频道举办了一个电视大奖赛,戏曲、相声、舞蹈、唱歌等等分门别类,各自评奖,最高奖金三万块。别看说得头头是道,我也是前一天,也就是周五下午才知道的,当时正在操场上打球,母亲来了一个电话,说她在平阳——不光她,半个剧团都在。我以为又是什么包场演出,不想母亲说她正在省电视台七号演播厅——「门外,」她笑了笑,「你俩要想过来,趁早。」七号演播厅基本快到西三环了,跟陈瑶商量了一下,我俩也就没过去,通俗点说,为一顿饭跑那么远不值当。结果这什么大奖赛一折腾就是快两天,到周日上午十点半时,母亲总算通知我,午饭订在人民路上,十二点准时开吃,过期不候,吓得我跟陈瑶打个的就杀了过去。人民路中段以脏乱差闻名,据陈瑶说这里有几个好馆子,我们所在的这个清真羊肉便是其中之一,「你妈能找到这儿也是厉害」。除了青霞,剧团的几个项梁柱都在,还带了两个小演员,此外就是表姐和准表姐夫了,我俩前脚刚进,他俩后脚就跟了进来,双方都是一声惊呼。

  理所当然,我的光头引起了一众围观,开饭前的十来分钟里,浅灰色的棒球帽被揭起了无数次。大家观摩,赞赏,然后就是哄笑。张凤棠表示我这个新造型能直接在戏里演个和尚,他们就又笑了起来,陈瑶险些岔了气——有些过分了。唯独母亲不太满意,嫌我搞怪,「是不是想学那周什么鸥?」她说。她指的是零点的周晓鸥,虽然并无恶意,我还是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就红了脸。好在羊肉不错,大家也是频频称赞,小郑搞完洒桌上的场面话后连饮三杯,说电视台这些人效率太低,而且对戏曲从业者不尊重,「不过嘛,好歹三万块钱到手了。」他红着脸,从碗碟间抬起头来,用普通话说。我瞅瞅母亲,她笑着眨了眨眼:「咱们主要目的还是给剧团,给学校,打个广告,啥钱不钱的。」又是哄堂大笑——旗开得胜让人愉悦。二十个人吧,分了三桌,母亲跟演员们坐一桌,老的老,小的小的,我们这桌除了张凤棠一家,还捎了个郑向东。不知谁挑话头,谈起了xxx,于是我问他一个江苏人,跟平阳有啥关系。张凤棠撇撇嘴,说可有关系,却半晌憋不出个屁来,得亏表姐开了腔。她说文革头几年xxx就下放在平阳某郊县农场,天天就是喂猪,挖藕。

  「你忘了,」母亲扭过脸来,扬扬手,「前几年……」这时《寄印传奇》突然响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埋头去掏手机。我强迫自己盯着红油里上下翻滚的羊肉,不去看她。母亲挂断没接。「早几年啊,平阳的很多藕粉都打着xxx的招牌,你忘了?」

  「早几年?起码快十年前!」一个琴师转向我,「你妈过得……」

  母亲笑了笑,拿纸巾点点嘴,她刚想说点什么,《寄印传奇》又响了起来。我慌忙去给陈瑶掇菜,「你不是能吃吗,」我笑得呵呵呵的,「多吃点,多吃点。」等待了两三秒,母亲终究是起身,踱了出去。铃声消失了,但并没有人声传来,或许是此间的肉香太过浓厚。得有个五六分钟,母亲才回来,她轻甩着手,应该是去了趟卫生间。我看着这个身着白衬衣西服裙的女人关门、行走,轻盈地落座,直到她撇过脸来,我才猛吞了一大块羊肉,我想找人碰个杯,不管是郑向东、准表姐夫还是随便哪个谁。张凤棠私下给我说表姐的事都办妥了,生辰八字都看过了,回去就挑个好日了,赶快把事办了,也算了了她爹的一桩心愿,「省得天天来烦我」。至于「表姐的事」包不包括准表姐夫的工作,我没问,或许也没必要问,尽管依旧沉默寡言,一旁的白面汉了无疑是一脸幸福的。关于准表姐夫转业的事,七号早晨我问过母亲,她说能帮就帮,帮不了咱也没办法,我说我姨怎么那样啊,整天搞得跟谁欠她一样,母亲笑笑,说一人一个性格啊,你姨啥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并没有提及梁致远,不知是觉得张凤棠的说法过于荒唐,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这次黄金周归来,倒是在球场上见过一次陈晨,虽然没在一块打球。他以一种极小的幅度冲我点了点头,面无表情,不知道的准以为这货害了颈椎病,犹豫了下,我也冲他点了点,算是有样学样吧。奇怪的是,李阙如似乎许久没跟艺术学院的高材生们混一起了,至少我是没碰到过,不多的几次见面都是在教学楼里,他挎着包仰着方脸走在人流中,一头鸡巴毛飘逸如故。我只能揣测,这孙子怕是被老贺给教育过来了,从她老在我身上耍得那些手段可见一斑。另一位老乡是真的大忙人,没准还在哪哪哪写生,好一阵都没露个面。然而这个周一下午,他还是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他从足球场蹦到篮球场上,扬言要给我画幅肖像画。这个说实话,正常人都是百般推脱的,大庭广众之下,摆个Pose,实在太难为情。「难为情就要表现出来,最好表现出来,」李俊奇摘下我的棒球帽,又戴上,最后还是摘了下来,「只有捕捉到你的难为情我才算画到点上。」他一脸严肃,以至于让来一根软中华时,我都不好意思接过去了。

  三万元奖金并没有真的发到手里,于是5月27日下午,母亲又来了一次平阳,参加那个什么大奖赛的颁奖典礼。我到校门口时五点出头,母亲应该已经等了一会儿,米色阔腿裤在石狮的阴影里,在平阳的风中舞得煞是欢快。她顺路给我捎了点粽子和糖油煎饼——当然,说是给陈瑶捎的可能更确切些——装在丹尼斯的透明包装袋里,看起来很有分量。「这不离端午还早着呢?」我把它们攥在手里,可劲颠了颠。

  「吃个粽子还得等到端午啊?」母亲切了一声,很快又笑了起来,「前两天刚上供——不能放,你俩可得抓点紧。」

  「想吃完那还不太容易,到处都是大嘴。」我也笑。

  「嗯,就你大方,」母亲头发又盘了起来,脑后的碎发滚啊滚的,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哎,陈瑶呢?」

  「有课,一会儿就能出来。」

  「那——」她伸头往学校里面看了看,又转向我,「妈先走?」

  「急啥,不吃个饭?颁奖不明天哩?」我放起了连珠炮。

  「有点事儿要办,」母亲轻叹口气,握着墨镜的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明儿个吧,啥地方你俩先选好,啊?」

  我没说话。太阳很亮,母亲伸手挡了挡脸。她上身是件绿色长袖T恤,扎在裤子里,臀部的轮廓看起来很显眼。脚上是双银色细高跟,踩着柏油路面像一下下敲击着玻璃,让人烦躁莫名。我们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像是穿过沙漠中的仙人掌丛。她的影了拉得老长,以至于我忍不住回头瞧了好几眼。直到进了停车场,我才问母亲到底有啥事。

  「打听那么细干啥,」她戴上黑镜,回头瞥我一眼,「反正约了人了。」随着一口叹出的气,她拉开车门,环视一周后,又转过身来:「就是谈点事儿。」

  当意识到自己皱着眉时,我强迫它们舒展开来。我张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

  「走了。」母亲摘下墨镜,冲我笑笑,很快又戴上。

  风熔化在阳光里,似乎更为猛烈,蔫不拉几的人们四下走动,拧着眉,眯着眼,却又悄无声息。或许,此时此刻,只有我的运动T恤在猎猎作响。

  打的花了点时间,因为的哥在打瞌睡,当我转身去找其他车时,他又抹抹哈喇子,堵了上来。直到上了文汇路,我们才看到毕加索。有两条主干道都在修高架,一通七拐八绕,最后还是进了行政新区。的哥不时通过后视镜扫我一眼,不知是棒球帽还是我手里的食物吸引了他。陈瑶打电话来问我人在哪,我说出来办点事,一会儿就回去,「早说啊,」她吼道,「害我一通好找!」挂了电话没两分钟,母亲就调头驶上了一条水泥甬道,途中她停下来跟路人说了几句,后来就拐进了一个环状停车场。稍等片刻,的哥也径直开了进去。然而不等他停车,母亲就朝入口踱了过来,边走边打电话,没几步,她又返回,从车里拎了个包出来。透过玻璃,我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母亲握着手机,回头扫了一眼停车场。她腰很细,腿很长,肥臀扭了又扭,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觉得,这不是我印象中的母亲。

  母亲进了一个饭店(上书「桑园饭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大堂一番走动后顺着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又过了四五分钟,我才走了进去。撇开大堂门廊,里面是个圆形空间,头顶张着一个巨大的玻璃天窗,底下正中砌了个假山池,喷泉搞得很飘逸,怎么看都像一只漏尿的膀胱。围绕着假山池的,除了两只水鸟和铅灰色的阳光外,便是一桌桌胡吃海塞的男男女女。我在里面杵了会儿,看了看大堂服务员,最后还是走了出来。半个钟头后,实在忍无可忍,我又进去了一次,我甚至询问前台某位女士在三十八分钟前去了哪个包间,我描述得很详细,但事实上,压根就没人理我。足足过了俩钟头,母亲都没能出来,陈瑶说她饿死了,我说母亲今天不走,明天才请吃饭,「早说啊你!」她又吼道。我却丝毫不觉得饿,那一兜粽子和煎饼伴着大堂里的莫名味道,让我胃里直翻腾。绕着一楼转了一圈后,我上了二楼,然后是三楼、四楼,难说过了多久,随着一阵七弯八曲,眼前骤然出现一座室内天桥。穿过天桥,适才的喧闹都渐渐消失,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另一番天地。红色木门,金色门牌号,看样子似是酒店客房,但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供我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没头苍蝇般,又是一通东跌西撞,大概七八分钟后,我才找个出口,钻了出来。

  保安防贼一样盯着我。我摘下棒球帽,扇了晌,又戴了上去。眼前是一片停车场,透过朦胧的塑料顶棚,远远能看到平阳大厦,难能可贵,我总算发现自己在中央公园附近。半分钟后,我看到了熟悉的青石门洞,再后来那辆凌志LS430便跃入眼帘,它停放的位置似乎都一成不变。我攥紧手里的粽子和油煎,称重般颠了又颠。

第七十四章

  论跑步,母亲当然不是对手,所以每跑一段,我都要停下等一会儿。鸟叫虫鸣打林子里溢出来,使得周遭愈加静寂。她耐力不错,始终不紧不慢,呼吸均匀。天边红彤彤的,仿佛老天爷在你的视网膜上捶了一记,万丈光芒岩浆般游走在眩晕的裂缝里,随时要迸发而出。母亲叮嘱我不要跑跑停停,她紧绷着脸,胸膛起伏。我跟上去,只是笑了笑。拐进林子没多久,青砖路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崎岖不平的土路,巨大的车辙和两道的坟丘交相呼应,天似乎都阴沉起来。母亲鼻息越发粗重,我有意慢下来,她却没有减速。这么跑了一阵,穿过一个青石门洞,我们进入一条走廊,又或者是楼梯,总之上上下下、弯弯绕绕的,搞得人气喘吁吁。母亲越跑越快,两侧的红色木门似一张张血盆大口飞速掠过,我说慢点慢点,她充耳不闻,反倒是慌张地回头看了好几眼。我这才感受到背后如影随形的目光,灼热,尖锐,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嗤嗤地冒着烟。母亲头发披散下来,湿漉漉的,一身雪纺衣裤紧贴在身上,显出朦胧的肉色,身体的弹跳中,她张着嘴,急促地吞吐著空气。我深呼口气,拉住她的手,卯足劲儿往前冲。烙铁几乎要按到背上,而出口就在不远处,庸俗地涌动着白光。母亲似要融化般,身子都软了下来,我只好把她抱入怀中,全力冲刺。耳畔是风声,是闪烁的色块,绵软的胴体在身上摩擦着,所幸目光在远离,在消散,出口近在咫尺,我咬紧牙关,任大汗淋漓。母亲揽着我的脖子,慵懒地哼了哼,我一低头,便看到她右侧脖颈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是的,一种不规则的弧形,像烧红的烙铁那样闪着红光,我不由一个激灵。母亲不以为意,她笑了笑,轻唤了声林林。我想给她捂住伤口,手却越发僵硬,连脚步都踉跄起来。母亲撩撩头发,又笑了笑,然后——冷不丁地张开了血盆大口。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电影之外看到森森獠牙,而下个0……5秒,它们便毫不怜悯地刺入脖颈,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伴着一种灼烧般的疼痛,我感到身体痉挛起来。睁开眼,裤裆湿漉漉的,黑暗中笼罩着一层透彻的霜,母亲侧着身子,鼾声轻巧悠长。我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

  打停车场出来,右转,十几米后,四个杏黄色的大字在夜色中渲染开来——桑园茶楼,透过旋转木门,大厅里深红色的雕梁画栋清晰可见。老实说,我多么希望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前台依旧一副春丽打扮——也不完全,起码蘑菇头变成了羊角辫,于是她便晃晃羊角辫,瞥了我一眼。我也瞥了她一眼。她张张嘴,却没说话。大厅没几个人,但茶香还是浓郁得让人鼻子发痒,环视一周后,我径直步上左侧木楼梯。尽管知道没有必要,我还是凭着印象摸到了A301,如你所料,门锁得严严实实。如果有其他人在,难说推开门会闹出什么笑话。犹豫一下,我上了四楼,然后是五楼,也就是顶层,右转,几段几乎一模一样的长廊后,眼前果然出现一座天桥。过了天桥,古朴典雅消失得无影无踪,包着黄边的黑色墙体重又映入眼帘,刚正方直的天花板上隔三岔五地点缀着一些水晶灯,我也说不好这是什么风格。没走两步,一对男女搂抱着从房间出来,边吻边笑,发现我时,女的急忙闪开,不好意思地看往别处,男的却毫不在乎地在她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一声响亮的「啪」中,他示威般冲我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扇他逼脸。

  一通弯弯绕绕后,我又回到了桑园饭店一楼大堂。天窗应该关上了——至少看不见星星,假山池旁围上了更多的人,男男女女们依旧吃得热情洋溢。看了看手机,九点出头,我空出发酸的右手用力甩了甩,然后硬着头皮走向前台。我问梁总在哪个包间,仨女的没一个理我,也不知道她们在埋头忙啥。我只好在柜台上敲了敲,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大概嗅觉真的出了点问题,总有股油呛气萦绕鼻腔,让人心里发慌。这次总算有人抬起头来,是最左边的瘦高个儿,她歪着脑袋看看我,说:「我们店不允许订餐外送呀。」

  花了一两秒,我才确定她是在跟我说话,但这话什么意思,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我说:「啊?」

  「这是规定。」她往我左手上瞟了一眼。

  除了丹尼斯的透明包装袋,那里还能有什么呢?我把它掂起看了看,没说话。

  「刚就瞅你在这儿晃悠。」她似笑非笑。这女的长着个马脸,感觉还算亲切。

  我清清嗓子,刚要说点什么,涌来四五个抢着结账的人。哥几个搞得有些夸张,是真是假还真说不好,马脸一忙就是五六分钟,我只能在旁边站了五六分钟。「也不急啊你?」她「噗嗤」笑了出来。

  我没说话。

  「找谁啊?」

  「梁致远,梁总。」我简直有些点头哈腰。我希望她能郑重告知,这里没什么梁总。

  「那你打电话联系啊。」

  「能联系上我也不在这儿了。」好一阵,我才说。

  「订餐没留电话?」

  「真当我送餐的啊。」我摘下棒球帽,重又戴上。

  她一下就乐了,这一乐就是好半晌,搞得一旁给人结账的女的频频往这边甩白眼。于是马脸就捂住了嘴。等放开手,她板着脸说:「那就更不能给你说了,客人信息哪能随便透露?」

  「真是急事儿,要不——」绞尽脑汁我也没能找到一个好借口,「你打电话跟他确认下?」

  「不用打,」她垂头扫了眼电脑,又是「噗嗤」一声,「早走了,半个钟头前房间就清了。」

  我第一反应是往楼上跑,迈出两三步才又掉头往门外冲去。一胖子刚拉开门,给撞了个趔趄,待我上了人行道,他还在骂骂咧咧。停车场是声控灯,我一连吼了几嗓子,狗叫一样。然而毕加索还在,老老实实地趴着,像头定江的铁牛,岿然不动。我猛喘一口气,慢吞吞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又奔跑起来。出了停车场,按顺时针方向走,半分钟,桑园饭店,两三分钟后,「桑园酒店」终归是跳将出来。几个猩红大字和着我的喘息上下起伏,类似恐怖片里五毛特效的片名,我觉得有些夸张了。杵门口,我疯狂地抹汗,摘下帽子扇风,攥着油煎的左手酸得厉害,我只好把食物放到了地上,我甚至即兴地来了两个原地纵跳,仿佛真有场比赛迫在眉睫。再提起包装袋,我深呼口气,径直穿过自动门。前台有俩女的,大热天罩着个马甲,隔老远就盯着我看。我直接问梁总在哪个房间,说这话时恨不得把包装袋举过头顶。她们一脸疑惑,我只好看看油煎,又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样的答案。

  「哪个梁总?」俩人总算作出了反馈。

  「就建宇的梁致远,梁总啊。」我浮夸地抖着包装袋。说不好是不是错觉,一股甜蜜的油呛味穿过聚乙烯扑鼻而来。

  「VIP609?」一个转向另一个。后者不假思索地帮前者巩固了答案,斩钉截铁:「VIP609啊!」我以为注定又是一场失败,不想她们没有丝毫迟疑,反像磁头擦过磁体,自然而然地播放出早己存储下的声音。

  在前台提示下,我乘2号电梯上了六楼。格局有些复杂,颇费了番功夫,才在东北角找到609,站在门前时,我觉得自己身上能扭出水来。没有声音,不管是走廊上,还是609房间里,门依旧是大红色,乳白色的墙体却遍布棕色斑纹,像铺了张巨型斑马皮,除了让人头晕目眩,我也想不出此种装潢的其他价值了。轻轻敲了敲门,除了敲门声和自己的呼吸外,再无反应。猫眼里黑咕隆咚,门底缝似乎有光——我也没把握,何况即便有光也不能证明里面有人。我又敲了敲,甚至抵着门缝听了听,还是一无所获。就这一刹那,一种热情的愿望充盈胸膛,我突然就觉得或许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不放心地又敲了两次,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隐约有一通京韵大鼓在耳畔回响,但我实在说不好它是否来自于我的脑海。然而电话没人接。我挂断,准备再打一次,几乎与此同时,房间里传来声音——「咚」地一声响,沉闷,却不容置疑。我贴上门缝,打算仔细听一听,不巧,不远对过出来两个人,尽管鬼鬼祟祟的模样并未被看见,我还是红了脸。这二位倒好,始终在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男的是个秃顶老头,女的打扮挺时髦,走起路来屁股扭得像马达。他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却浪费了我近两分钟的生命。

  不等这俩货消失,便有男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就那么一嗓子,像猛然甩出的一记闷棍。我赶紧贴上去,却没了音。过了五六秒,伴着「咚」地一声响,他总算又开腔了,很模糊,令人想起扎啤杯口冒出的泡沫,但无疑是咒骂声,恶狠狠的,宛如疯狗。我不由扫了眼门牌号,又回头把整条走廊瞄了一通,是的,我拿不准是不是前台搞错了。男声很有节奏,每隔几秒就甩出一嗓子,有点怡然自得的意思。我只好又敲了敲门,房间里立马安静下来,起码这次我得以确定,适才的那些声响并非自己的错觉。足足过了半分多钟,男的突然哼了一声。我不失时机地敲门,他骂了一句,显然是针对我,因为几秒种后一串迟疑的脚步声偷偷溜出了门缝。又是沉默。继续敲。「没完没了了是吧,谁啊?」他终于来了一句。声音有些远,但磁性的嗓音还是像磨穿过三千张老牛皮。

  我心里一沉,竟没说出话来。

  「谁啊我说?」越来越近。

  我压低帽檐,把包装袋高高提起,半挡着脸。

  「神经病。」

  「送餐。」好半晌我才说。原本我想压低声音,开了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而除了这俩字,我再也挤不出其他东西了。

  「送错了!」他声音近在咫尺,我几乎能感受到猫眼后的那道目光。

  说完这话,脚步声随即消火,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一连敲了两次门,都没了回应。我只好抡起了拳头。一二三,四五六……捶到第八下时,门一把被拉开了。过于迅猛,以至于我险些栽进去。「我看你是反天了!」男人声音低沉,操着某种不知名的北方方言。他扶了扶黑框眼镜。不是梁致远是谁呢?他像条鱼那样努了努嘴,却没说话,而是又扶了扶眼镜,半敞着怀的铜锈色睡袍无论如何也遮不住脖子上尚未褪去的青筋。毫不犹豫,我反手把那兜沉甸甸的食物呼到了梁致远脸上,仿佛拎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吃惊地嗷了一声。于是在甩开胳膊肘的刹那,我又抬腿补了一脚。镜片后那躲闪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活脱脱是另一个奥迪A6里的陈建军。眼镜无疑是飞了出去,梁总抓着鞋柜挣扎了一秒后,终归还是乖乖倒地。于是岔开的睡袍里,一只半硬着的老红薯露了出来,只觉心里咯噔一下,我冲上去又是一脚。这次,他的头磕在柜门上,擂鼓一样,老红薯也滑稽地抖了几抖。609是个套间,进门是鞋柜、沙发、茶几以及办公桌和老板椅。T形地毯是巧克力色的,以至于躺在沙发旁的那双银色高跟鞋是那么刺目。一种遥远而又真切的慌乱反刍般涌上来,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推开玻璃槅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泛红的脚底板。起初我以为母亲睡着了,等进去才发现一条白凉被把她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得承认,我哆嗦了一下,险些没站稳。近乎挣扎着,我一把掀开凉被,登时呆若木鸡。现在想来,母亲当时应该扭了一下身子,但反应到实践中却只是让乳房抖了抖。除了左臂上的半截T恤袖子,她几乎赤身裸体。黑红相间的胸罩松垮垮地耷拉着,奶白色的的肌肤在清亮的灯光下近乎透明,蕾丝内裤湿漉漉的,内里的轮廓都隐约可见,几根毛发打皱巴巴的裆部边缘探出头,黑亮得让人心里一颤。足有两三秒,我才盖上凉被,叫了声妈。母亲垂着眼皮,流着口水,要不是喉咙里微弱的叹息,真的像睡着了一样。我摸摸她的额头,然后是脸颊,我拍她,使劲摇晃,我一连喊了几声妈,而所有这些也只是让她呓语般「唉」了两声。视线一下就模糊了,我冲出卧室。梁致远攥着眼镜,应该是刚爬起来,他摆摆手说:「药效一会儿就过了,一会儿就过了!」

  我飞起的那一脚却没能停下来,梁总结结实实地撞在鞋柜上。我扑上去,顺势在他肋下来了一肘,说实话,顶得人生疼。在我准备捣第二下时,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力道不小,我使了使劲,竟没有挣脱。「别急别急,」他眯着眼,呲牙咧嘴,「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攥紧右手,刚要抡上一拳,他两手并用摽住了我左胳膊。我只能咧咧嘴,弯下了腰。梁致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力气却着实不小,左扭右扭未能挣脱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大意轻敌了。这货笑了笑,喘得像头牛,他靠近我说:「不听话是不是?啊?急个啥你?急……」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我卯足劲往后一甩脑袋,伴着一声闷响,他立马没了音,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淌在脖子上,与此同时,我恢复了自由。血几乎是喷出来的。梁致远睁大眼,死死捂住口鼻。我抹抹脖子,转身进了卧室。我不知道他只是流鼻血,还是真伤着了什么器官,但我觉得自己能听到那种哗啦啦的声音,这并不让人兴奋,相反,一丝愧疚没由来地攀上心头。

  血都抹在床单上。母亲满脸都是泪,我没忍住,也是鼻子一酸。给她穿衣服颇费了一番功夫,单个文胸就耗去三四分钟,不是不懂构造,而是手哆嗦着,压根就不听使唤。背母亲出来时,梁致远已不见踪影,血淌了一地,红墨水一样,看起来很假。地上散着几个粽子和油煎,被踩得稀烂,糯米和糖水掺在一起,似什么动物的脑浆。门口聚集了几个人,嘀嘀咕咕的,见我们过来,慌忙躲开。走出几步,我又返回给母亲拿鞋,巨大的落地窗外星辰闪烁,即便窗帘拉着,也没能完全挡住灯火辉煌的平阳大厦。进了电梯,隐约瞥见几个保安一溜儿跑过,而脚下的地毯上不可避免地盛开着几朵殷红。前台姑娘只剩下一个,正搁大堂正中拖地,看见我,她「哎」了一声,却愣愣地什么也没说出来。出租车上,母亲始终看着窗外。许久,我才发现她在默默流泪,两道水痕反射着灯红酒绿,却那样晶莹剔透。

  的哥问我们去哪儿,条件反射,我说X大,直到临近学院路口方觉不妥,于是他找个临街小宾馆把我们放了下来。母亲让我给她穿上鞋,可没走两步,她还是腿脚发软,无视反对,我直接把她背了起来。定了个双人间,俩床位,一个独立卫生间。母亲躺在床上,始终不说话。我扶她起来,断断续续灌了很多开水。我不知道下的是什么药,更不知道梁致远说的是真是假。我问母亲要不要去医院,她直摇头,舌头却是硬的。好在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睁开了眼,口齿也渐渐清晰起来,但话不多,她叫了几声林林,就撇开了脸。我呆坐在一旁,也不知说点什么好。后来母亲说要上厕所,我赶紧去搀,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只能看着她晃晃悠悠地进了卫生间。母亲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淅淅沥沥声时急时缓,我起身开了电视。再坐回床上,没换俩台,京韵大鼓便在包里响了起来。是青霞,她问母亲在哪呢。

  「跟我在一块儿啊,刚吃罢饭。」我说。

  「林林啊,」她笑了,「这都几点了?十点半!你们得多能吃!哎,可别说你请客。」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真的假的?早知道我们都跟过去了。」

  卫生间里又响起水声,我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嗓了。

  「让你妈接电话啊林林!」

  「卫生间呢。」

  「哦,刚人家通知了哈,你妈电话也打不通,明儿早九点半,七号演播厅101室。」

  我重复了一遍。

  「哎,你妈晚上还回来不?」她问。

  挂了电话,母亲才问谁啊,我实话实说,她嗯了一声。「青霞也来平阳了?」这么说着,我随手翻了翻手机。

  「来了四五个人哩,光领奖呢,你得表演节目啊。」母亲语速很慢,一字一顿的,像小学生在费力爬格子。

  「哦。」我说。末接来电有七八个,除了我那通,青霞有一个,郑向东有俩,另两个稍早,署名是什么编导,再往前翻,是两个陌生号码,俩都是135开头,下意识地看了看,都不是印象中梁致远的那个号,当然,他要只有一个手机号,那才真是奇了怪了。点开通话记录瞄了一眼,尾号1311的一片空白,尾号8866的倒是有一个,下午六点二十左右,通话时间一分十二秒。值得一提的是,梁致远那个老号还在用,这一天就有两通电话,都是他主叫。

  丢开手机,刚放大点电视音量,母亲就唤了我一声。她让我到楼下超市给她买点纸。

  「没纸了?」

  「妇女们用的纸,卫生巾。」母亲似乎想笑一下,但并没有笑出来。

  除了护舒宝和几条短丝袜,我还给自己买了桶康师傅,饥饿像头巨兽,突袭起来毫无征兆。从门缝里递过卫生巾后,我让母亲把衣服也脱了,开水房好歹搁了台洗衣机。

  「算了吧。」她说。

  「都是血,明儿个咋穿?」我皱着眉,也不知皱给谁看。

  就那台小天鹅滚筒洗衣机嗡嗡嗡的功夫,我把泡面吃得一干二净,完了又跑管理房拿了两罐啤酒外加一包辣条、两包熊仔饼。我真的是饿坏了。洗完衣服返回房间时,我才发现后脑勺起了个疙瘩,一跳一跳的,疼得厉害。其实过去的某个时刻,我想过要问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但她那个样子,你又能问点什么呢。

  第二天是被母亲敲醒的,她买了牙刷牙膏,让我洗洗吃早饭。小米粥,肉夹馍,俩鸡蛋,一小碟咸萝卜条,我狼吞虎咽。她坐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吃。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息,浓烈得杀人眼睛,但并不妨碍我吃得津津有味。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这天杀的气味会在昨晚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化了点淡妆,气色不错,起码那抹明亮重又回到了脸上。她说已经把车开回来了,一会儿送我回学校。这多少让人有些惊讶,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几时起床的。母亲说我衣服洗得还行,我笑笑,不失时机地自吹自擂了一番,她切了一声,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损人。下楼时,我突然想到,母亲永远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我裤裆里正板结成块,要不是一身臭汗掩着,那股子杏仁味怕是能杀死所有人。这个想法令我脚步发软,险些一屁股滑下楼梯。回学校的路上,我终究还是提到了梁致远,我只是好奇,或者说有些担心他的伤势——至少我不想惹麻烦。「不用管他。」母亲说。我以为她还会说点什么,但直到挥手离开,她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中午在我的带领下,剧团一干人等跑大学城里吃了碗剔尖面,效果还不错,起码青霞说这面比张岭人搞得地道多了。郑向东脸红脖子粗,也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我敢保证,原本他是打算替父老乡亲们辩解几句的。他们其实是冲着学校食堂来的,可惜人太多,没有办法。饭间母亲没几句话,却始终笑靥如花,她的妆比往常要浓上一些,可能在演播厅重新化过,其他不说,起码人看起来威严了几分,只是我不知道昨晚的绵软人偶是否真的翻过了篇章。好几次我偷瞟过去,她都躲闪着目光,没有看我——当然,吃个饭,人为什么要看你?陈瑶话更少,除了跟青霞嘀咕几句,被后者逗得满面通红外,也只是在吃饭地点上提供了一些建议。母亲给她递杯夹菜时,她轻笑着频频点头,小心翼翼得有些过分。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跟母亲一样,也来事儿了,虽然时间上不太对头。

  这次张凤棠没来,估计忙得够呛。母亲说表姐要办事了,阴历四月二十七,也就是下周五。我问我用不用回去,「看你呗,我说的哪算?」她翻了翻眼皮。事实上,她当然不希望我在非节假日回去,哪怕这个表姐没了爹。陆敏结婚前一天晚上,我去了个电话,她整个人被喜悦击打得晕头转向,我觉得无论说点什么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六月的第一个周日下午,应陈瑶要求,我们去看了场电影,王小帅的《青红》。老实说,我特不待见这类电影,沉闷、小家子气不说,连压抑的氛围都那么虚假,与其说这是艺术,不如说是便秘更恰当些。但陈瑶很入迷,她反复问我男主是不是真的给枪毙了。这不明摆着的么,简直莫名其妙!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学院路上吃麻辣烫,陈瑶红着脸,可劲地流汗。打饭店出来不到七点,天阴沉沉的,满眼都泛着一层灰白色,塑料垃圾高高飞起,遥远得像一只只断线的风筝。我们一路小跑,但终究没能躲过凶残的暴雨,劈头盖脸的水珠顷刻带来一片汪洋大海。陈瑶有些兴奋,试图冒着雨走,她拽着我的手,说快跑快跑。无奈雨实在太大,硕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都咚咚作响,而满世界都是这种声音。毫无办法,我们只能就近躲到了一个废弃售楼点的走廊下。短短几分钟,己伸手不见五指,电闪雷鸣中,除了水,便是水花。陈瑶不停地捋着头发,后来就蹲到了地上。我也有样学样地蹲了下去——站着实在有点冷。大咧咧地讲了几句俏皮话,却没回应,我以为雨太大陈瑶没听见,就凑过去喊了一嗓子。正是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垂着脑袋的人在瑟瑟发抖。我问咋了,她还是没反应。等掰过肩膀,我立马后悔了。披头散发下,她大张着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至于那湿漉漉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恐怕早已分不清了。

  周一下午没课,打球回来准备吃饭时,发现有个未接来电。拨过去,呆逼问我忙啥呢,是不是上课去了,我说打球了,他哦了一声,便没了言语。我问咋了,他笑笑说没事,半晌才又说:「王伟超没了。」他声音黏糊糊的,像含着一口痰。条件反射般,我赶忙清了清嗓子。

  第七十五章

  他比以往白了些,以至于显得更胖了,五一时刚剃的莫西干头被强压下来,梳了个偏分,右耳侧头发有些参差不齐,似沾了一团皱巴巴的毛线,看起来很假。西服是黑色的,没打领带,可能是为了避免把脖子衬得太短吧——我是这样想的,最起码勒得太紧会让人不自在。棺木内外花团锦簇、松柏苍翠,清亮的灯光下,王伟超像个巨型糖果,被装点得无比安详。这副神情对一个连平常睡觉都难掩凶神恶煞的人来说过于夸张了,不太真实。遗像搁在供桌上,稍显模糊,但人很瘦,笑容锐利如针。烟熏火燎中弥漫着一股莫名味道,类似于幼年吃死人大锅饭时嗅到的那种香味,但是不是同一种东西我也拿不准。站在吊唁厅的冷藏棺前,充斥脑袋的净是这些玩意儿,我甚至想,如果不是那台孜孜不倦的冷冻机,在这样一个季节,我亲爱的朋友会迅速膨胀起来,像雨后的蘑菇那样生长得硕大无朋。

  午饭都没吃,我就回了平海,只来得及跟陈瑶打一声招呼。因为呆逼说吊唁就这一天,没准儿下午就要火化。我说这么急啊,他说是啊,是啊。人可能是4号晚上死的,5号中午才发现,一家人悲痛欲绝、手忙脚乱,他也是今天一早刚接到王伟超他爸的电话。也许是消息太突然,加上对方几近失声的尖利噪音,他一度以为是恶作剧,嬉笑着骂了几句。然而很快,哽咽吹号般在耳畔炸开,除了愣了愣神,他唯一能做的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这话时他不间断地捶着方向盘,力道不大,像初中那会儿拿鸡毛掸子敲过一摞厚作业本。我能说点什么呢,我卯足了劲儿,最后只是仰头灌口水。王伟超死于急性心梗,这个强壮如牛的傻逼竟和爷爷一样脆弱,难以置信,甚至有些可笑,或许哪个平行宇宙里老大爷会为他选一个牛逼点的死法,谁知道呢。

  到平海时三点出头,呆逼在长途客运站外候着,他开了辆老丰田出租车,载着我直奔西南郊的市殡仪馆。当然,路上没忘捎了俩客人。礼金封了501,其中301是临时借的,呆逼说哥几个还攒了俩花圈,人钢厂的朋友都弄有,你不弄说不过去。如他所说,确实如此,吊唁厅里的花圈和花篮比人都多,工会的,电工组的,首当其冲是陈建业的,摆在冷藏棺的正后方,「天妒英才」云云,署名很简单,就一个「陈建业」——据闻,此乃特钢职工的标准待遇。大厅有个三四十平吧,稀稀落落没几个人,连哀乐都低沉得几不可闻,给人一种清汤寡水的感觉,此情此景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王伟超他妈靠墙跪坐在地上,看见我们就要爬起来,但没成功,她本来就胖,这会儿整个人似乎都是肿的。一早我就琢磨着安慰两句,结果话到嘴边变成了叹出的一口气。

  他哥我是第一次见,架了副眼镜,文质彬彬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打殡仪馆门口一碰面就先让烟,兄弟俩长得挺像,其实我不止一次想象过这个曾在广州搞打口带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在他引导下,我随了礼、上了香、鞠了躬,又在火盆里烧了点纸钱。室内凉得厉害,连火焰都丧失了温度。供桌上除了几个猕猴桃,再无他物。没人披麻戴孝,更没有竞争般大声恸哭的热烈场面。我不知道这对王伟超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幻想过各种死法,要搞很多女人,要坐在金山银山上去死,所有这些庸俗的、注满荷尔蒙的花儿,敌不过现实的一场宿便。呆逼问是不是待会儿就火化,好半晌他哥才看看表,说:「得看情况。」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哥几个杵门口抽烟时,王伟超他爸领俩道士进了门,他冲我们点点头,示意从松花江上往外搬东西:煤气罐、煤气灶、黑炒锅、大铁勺,外带一大兜白芝麻,少说得有两三斤。

  芝麻当然是用来炒的。关门闭窗,停了哀乐,熄了灯,在微弱的烛光和炉火下,俩道士载歌载舞。说来好笑,我一度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跳下去,直至筋疲力尽、吐血而亡,不想没个三两分钟,两人便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男道士操上铁勺,开始翻炒——既便如此,掺着芝麻焦香的糊味己遍布整个房间,不知这算不算技术性失误。女道士绕着棺木踱上一圈后,就着翻炒的节奏,重又开始肢体表演。每跳一下,她都要惨叫一声,像被铁勺搅动了内脏。肥肉颠动着,甩出巨大的阴影,攀上花圈,又被抛到墙上。越发浓郁的香气中,我竟有些昏昏欲睡。还好男道士一声怒吼,警告了我,他在遗像前洒上一杯酒,便唱了起来。调子应该是来自哪个剧目,很耳熟,可惜吐字不清,又带点张岭或山西口音,费了好大劲我才听了个大概。他嘱咐年轻的鬼魂在阴间要好好生活,勿牵挂家人,这些上好的芝麻种了,要好好种,等哪天丰收了就回家看看。

  灯亮时,大家似乎都有些迷瞪。王伟超他妈仰脸斜靠在墙上,半张着嘴,凝固了一般,她那花白卷发下的惨白脸色我大概会铭记一辈子吧。经确认,王伟超他爸说今天炉位不够,要等明早第一炉。这位前副段长皱着眉挥了挥手,仿佛谈论的不是儿子,而是车间里的一锅铁水。帮忙收拾好东西,我们便告辞,出了殡仪馆。呆逼受指派,先去送王伟超娘舅家的俩亲戚,哥几个只能蹲在柏油路的树荫下傻等。身后是麦田,焦黄得如一片火海,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我极目望去,却不见踪影。短暂沉默后,呆逼们开始扯皮,比如把麦子点着了会咋样,比如冷藏棺一天租金多少钱,能不能用来练玄冥神掌。夕阳逐渐隐去,但灼热依旧,当然,此时此刻,灼热多少会让人舒服一些。王伟超前一阵过生日时给我打过电话,说在哪哪哪喝酒,当时有傻逼嚷嚷着让老秃逼滚回来,我心说我爹过生日我都没回呢,装什么逼啊。王伟超大著舌头,说近期要到平阳玩,「你可得招待好了!」「还有——」他像是寻思着什么,「要看你们乐队演出!别一天净会吹牛逼!」

  在镇上溜达一阵,最后还是回市区找家小饭店,撸了点串儿。两瓶老白干只下了一瓶,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哪怕个个表现得跟害了甲亢似的。席间话题天南地北,什么月全食、海南大佛显身、魔兽世界公测云云,口水都能烩一锅汤。等放下酒杯,又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总算有人提起了王伟超。他倒也没说啥,只是把「王伟超」三个字和语气词连到了一起,但这足以像颗深水炸弹,让所有人从孜然和酒精的海洋中抬起头来。然而关于人生,谁又能说点什么呢?临上车,我问那俩道士炒芝麻啥意思。「你想啊,」呆逼说,「芝麻炒熟了还能发芽吗?别王伟超,就爱因斯坦来了也种不活啊。」他说得平常,我却不由想到那张惨白的脸,登时打了个冷颤。一帮人商量着去哪儿玩,唧唧歪歪的,始终没个定论。过桥时,有呆逼说上宏达打一炮,大家都嗤笑起来。我这才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光。夏日啤酒花园沿着大堤一溜儿排开,与去年相比并无不同,而作为方园几公里最大的光污染源,宏达主楼像块巨大的墓碑,在闪烁中一次次地点亮半个夜空。太亮了,我觉得。

  就是在宏达路口等红灯时,银灰色毕加索从右后方,即东南方向的辅道驶了过来。当时我正扭脸看酒店墙上五光十色的电子屏幕。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那种熟悉感攀着视网膜由远及近,似一朵高清镜头里无声绽放的花。我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它擦身而过,一个左转弯后,消失在车流中,整个过程顶多十几秒。毕加索车窗半开,坐在驾驶位上的当然是母亲,至于车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方向上判断,它只能是打酒店停车场开出来的。最大的可能是,母亲在河滩上吃烧烤了,或者说我可以肯定,母亲是在河滩上吃烧烤了,但说不好为什么,既便如此,心里还是一阵莫名烦躁。等有呆逼捣我,问去捅台球还是唱歌时,我才意识到已穿过俩路口,回头望去,宏达大酒店依旧在半空中闪烁不停,仿佛老天爷精心布置的一个大型捕虫灯。半拉阴影里,母亲披散着的长发舞得煞是欢快,白玉般的脸颊惊鸿一瞥。我打了个喷嚏,紧跟着又是一个。

  好说歹说,呆逼总算是把我放到了平海广场,他们说,你个逼真不够意思。如他们所说,确实如此。广场上载歌载舞,地面都隆隆作响,我扫了眼那些花样百出的人们,径直去了红星剧场。有演出,观众也还凑合,《风还巢》还是什么,反正郑向东正杵台上,半耷拉着的头套使他看起来像脑袋上套了只黑丝袜。但母亲不在,张凤棠说可能在办公室,完了又损我说表姐结婚我都不回来。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冲她笑了笑。团长办公室黑灯瞎火,好在会议室亮着灯,我一路小跑,开了门,结果是一琴师在玩空当接龙。他也不知道母亲去哪儿了,但肯定不在办公室,打五点钟吃完饭他就耗在这儿了。他问我咋下毛片,我没理他。楼下停车场也不见毕加索,搁门口台阶上一坐就是小半个钟头,最后忍无可忍,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响了五六声才接,她问咋了,我问她在哪儿,「剧场啊。」她说。我希望她能再说点什么,但母亲笑笑便没了言语,只有一口若有若无的呼吸萦绕于耳畔。我突然就有些生气,或者说恼羞成怒,仿佛殡仪馆里烟熏火燎的冷空气一股脑从体内涌了出来。「啥剧场?」我站起来,用力地甩动胳膊,「我咋没见你!」话音未落,刺目的光线从大门口扫来,接着自动栏杆就升了起来。

  不等停好车,母亲就问我咋回来了。我没吭声。于是下了车,她又问了一遍。说这话时,她一边从车里拿东西,一边扭脸看了我一眼。「有事儿呗。」我说。

  母亲一步步走近,高跟鞋的叩地声在周遭模糊的喧嚣里显得极为空荡。她穿了一身鹅黄色针织长裙,腰前系了个大蝴蝶结,伴着手袋和阴影,在行进中轻轻晃悠。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她停下来,没说话。

  我「嘿」地一声喊亮了停车场的声控灯,说:「王伟超没了。」

  母亲当然很惊讶,反复确认了两遍,我说是的,就是钢厂那个王伟超,练过田径,来过咱家,嗓门大,爱吹牛,胖得忘乎所以,前两天心肌梗塞死他娘了。母亲靠过来,攥住我的手捏了捏。她张张嘴,只是叹了口气。「刚回来?」最后她说。

  「吊过唁了。」我看着远处艨胧的灯火。

  「走,吃饭去!」她捞住我胳膊就往外面走。

  「吃过了啊。」

  母亲停下来,看看我,又吸吸鼻子:「嗯,还喝了点儿。」

  「你还没吃?」我勉强笑笑。

  「没呢。」母亲吁口气,放开我,「那就回家吃吧。」

  我没说话,看了看手机,八点将近过半。母亲嘱咐我等会儿,她得去趟办公室。我径直坐回台阶上,有没有点头自己也说不好。母亲「噔噔」地上了楼。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可能长裙比较修身吧,腰臀曲线有些突兀,浑圆的屁股在脚步声中左右摇曳,像是要跳起来。不等回过神,母亲己行至楼梯拐角,做贼心虚般,我赶忙催她快点。

  「多快?再快不等人上楼?」她笑了笑。

  十几秒后,《寄印传奇》响了起来,起初声音很小,后来就慢慢大了。或许是在楼道里,听起来说不出的空灵。好一会儿母亲才接,她应该上了三楼,铁闸门隐隐响了两声,随后便没了音。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又坐了下去。

  一溜烟儿的功夫母亲就下来了,但她说还要去剧场交代点事。等真正开车出发,基本八点四十五。我问她是不是老这样,这都快九点了还没吃晚饭。

  「例外例外,」她笑笑,小声说,「出去办了点事儿。」至于是什么事,她并没有说,反是谈起了王伟超,问他家人咋样。

  「还行吧。」我说。除此之外,我还能说点什么呢?

  「唉,真是……」母亲连叹两声,半晌又说,「你们在外面,父母不知有多操心。」

  我没说话。

  「听见没?」她歪了歪脑袋。

  「听见了。」我只能拖长调了。

  母亲切了一声。

  「那你刚刚去哪儿了?」许久,我终于问。

  「丹尼斯啊,给你奶奶买了点柚子,人家只吃酸的现在。」

  「还以为你上大堤上吃烧烤了。」我觉得自己瓮声瓮气的。

  「咦,你见我了?」

  「那可不。」我以为母亲会扭过脸来,然而并没有。当然,我也没扭脸看她。

  「哦,来了个朋友,」余光中,母亲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找酒店,安排了住宿。」声音很轻。她身上香喷喷的,不知是来自于香水还是化妆品亦或是什么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东西。我真说不好。

  我吸吸鼻子,好一阵才笑笑说:「不会是梁致远吧?」这笑干巴巴的,我也希望它能更生动点,但很遗憾——超出个人能力了。

  「啥啊?」母亲问。她撇脸看了看我。

  我埋头抠着手机,没说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听清。我不知道她右侧脖颈处的斑痕是不是梁致远留下的。甚至,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不是仅仅来自于我的梦境。

  「咋了?」母亲又问。

  我抬起头。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光影中,脖颈细长而柔和,晚风溜进来,柔软得似要化掉。近乎憋着一口气,我说:「王八蛋,再他妈乱来老子宰了他!」也不是「说」,应该是「叫」,我感觉口水都在头昏脑热中喷了出来。

  「说啥呢你!」母亲在我胸前捣了一肘,劲儿不小,还真有点疼。之后,她像台遥控摄像头那样接连扫了我好几眼,说:「呸呸呸,快!」

  我没说话,只是揉了揉眼。

  「听见没?」她作势要再来一肘。

  我只能「呸呸呸」。

  母亲切了声,撇过脸去,一会儿又叹口气。「咋给你说的,别糟践自个儿,有的小人啊……」她没说下去,而是拐进了小区。

  我呆坐着,半晌没说一句话。

  下了车,母亲吩咐我从后车厢里拎东西,山药、柚子、肋排、羊肉、酸奶、啤酒,大包小包,可得有三四十斤。我笑着问她咋知道我要回来,母亲白我一眼,反问我洗手没。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她怪我啥也不懂,「吊完唁不拿白酒洗洗手?」我打个嗝说洗过了,确实洗过了。然而这一劫还是没能逃过。就我在厨房帮忙热粥时,母亲翻箱倒柜找了几根小红绳出来,说明天再去殡仪馆套胳膊上。没问题,行啊,无所谓。谁知一碗粥没喝完,她突然问我随礼了没。随了啊,能不随么。她问我哪儿来的钱,我说借的,她眉毛一下就竖了起来:「丧礼钱能随便借?真有你的!」

  第二天的火化仪式没怎么看,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差,而是这类生离死别的场面我确实喜欢不来,更何况王伟超他妈在憋了一天后再也憋不下去了。这位面红耳赤的中老年妇女一度嚎得气若游丝、昏厥过去,在被抬到休息室后,又突破重重阻挠再次扑倒在冷藏棺上。她梗着脖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连一向稳重老练、甚至对儿子的朋友有些冷酷无情的老王都佝偻着身子,一个劲儿地抹泪。也就王伟超他哥尚能独当一面。在火化搞了半个多钟头后,我进到后台给王伟超烧了几盘磁带,一盘盗版的Nirvana精选集,两期自由音乐的附赠合集,一盘The pixes,正版的也有,《欲火中烧》和《上楼就往左拐》。这儿乎是我精挑细选的所有家当了。谨慎地擦干泪,我才走了出来,经过火化窗口时并没有停下。

  九八年记大过后,王伟超就被踢出了田径队,也没比我多待几天。据说中招前他曾试着报考本校的体育生,主攻短跑和三级跳,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毕业之前的多半年时间里,我们难免要照几回面,但彼此之间再没说过话。唯一的例外是九九年初夏的体育加试,我和王伟超正好邻组,各带一个小队。1000米测试前,我上主席台交名单时,他正在签字,我只能站在旁边等。签完字,他冷不丁地转身,冲我笑笑说:「待会儿你可跑鸡巴慢点儿,别大伙儿都跟不上,那就去蛋了!咱这是考试,不是比赛!」至于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完全没了印象,只记得哨子一响我就卯足劲儿狂奔,400米的跑道超了第二名多半圈儿,事后差点被老师批死,不知道这算不算王伟超的阴谋得逞?

  墓园离殡仪馆并不远,只需从后门出去,沿着柏油路走上个一两公里。没有摔盆儿,没有引魂幡,没有披麻戴孝的贤子贤孙,没有奏乐和鞭炮,没有舞龙舞狮,没有脱衣舞。只有稀稀落落的十来个人,顶着骄阳,在柴油机的轰鸣和农忙的粉尘下,顺着农户们空出的蜿蜒小径,一步步进了慕园。骨灰存进了骨灰堂。我问这算不算埋了,呆逼们有说算,有说不算,所以王伟超到底有没有入土为安我也说不准。回来的路上,一个收猪的三轮车侧翻,不等收猪人爬起来,七八头二师兄便迈过晒着小麦的柏油路,叫嚣着往麦田狂奔而去。我们停下看了好一会儿,足足抽了两三根烟。如果——我是说如果,能来瓶凉啤酒的话,那就更好了。

  当晚,哥几个提了点东西,一起去了趟王伟超家。他爸不在,他妈在卧室躺着,他哥一个人搁客厅看电视。《大宋提刑官》,我以为这剧早播完了,没想到还在演,真他妈长。点了烟,他哥便招呼我们吃水果,理所当然,没人碰。卧室隐隐传来说话声,应该是有其他人在,不过他哥还是冲里面喊了一嗓子,说谁谁谁来了。他妈好像应了声,听起来像镰刀擦过了磨刀石。僵硬地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电视剧,平海和广州,工作。他哥还在广州做生意,具体捣鼓些什么我也没听清,说是结婚两年了,南方姑娘,至于这次媳妇和孩子有没有跟回来我就不知道了。大部分时间里他在抱怨广州的种种缺点,说生意不好做,想回来发展什么的,直到某呆逼提到那边的娱乐业,他才笑逐颜开,说广州的花花世界猴赛雷。大家都笑了起来,虽然有点傻。

  就在我们的笑声里,王伟超他妈走了出来,被俩女的搀着。确切说是俩女孩吧,网脸的略胖,留着个波波头,另一个脸型不好说,瘦瘦高高的,挺精神,就是头发太短,比我的长不了多少。说实话,这俩人有点眼熟,从她们一出来呆逼们的对视便知一二,不过我并未细想,或许是没兴趣吧。没客套两句,他妈就提起了王伟超,这当然在意料之中,只是此种意料完全忽略了嗓音的杀伤力。她现在一开口就让人想到雪地泥坑里打着滑的木轴轮子,粗哑、低沉,吱吱咛咛的。她说王伟超那天上中班,结果不到十点就回来了,先在自己房里听歌,声音开得老大,后来跑到客厅看电视,闹得更凶。他爸上厕所时说了他两句,他倒没像往常那样顶嘴,但依旧我行我素。她出来时,王伟超在吃火腿肠,她说想吃啥不能做点,他没吭声,她就又回去睡觉了。早上也没人管,中午喊他吃饭时……话到这里恐怕是再也说不下去了,王伟超他妈仰着脸,眨巴眨巴眼,强忍着没有落泪。但谁都知道,快了快了,像即将决堤的大江,积蓄的只会是破坏力。

  他哥瘫沙发上,一连换了几个台。呆逼说活塞赢了啊,他哥说赢了,韦德太菜逼。像是为了配合他的话,华莱士追着韦德来了一记惊天大帽。举场欢腾。几乎与此同时,他妈在俩女孩的安慰中恸哭起来。雪崩一样的哭声。我们挺直脊梁,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谁都没说话。好在哭声没持续多久,他妈就抽泣起来,两三声后,她说:「……他还是一个人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俺孩儿一个人可怜啊……得给他配一对啊……」说这话时,她左右开弓,死死拽着俩女孩的手,只瞧一眼我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这一眼瞥过去时,短发女孩也往这边扫了一眼,虽然不知她在看什么,我还是迅速移开目光,再没撇过脸去。他哥总算对这位悲痛欲绝的中年妇女作出了反应,他说:「行了行了,瞎说啥啊,咋给你说的?啊,咋给你说的?」这么说着,他把手里的遥控器转得飞快,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安慰他妈休息后,我们便起身告辞。俩女孩也跟了出来。逼仄的楼道为这段昏黄的旅程提供了一些不错的话题,几个人叽叽喳喳的。我走在前面,始终未置一词。然而,很快,圆脸女孩就叫住了我,她一连「哎」了好几声,说:「你是严林吧?」

  我脚步没停,回头仓促一瞥,说:「哦。」

  「真是一点没变!」她笑了起来。于是银铃般的嗓音便回荡在楼道间,大晚上的,真谈不上悦耳。她说她是xxx呀。说实话,脸是有点熟,但名字嘛,完全想不起来。不过我还是点头,笑了笑。

  「你不早结婚了?」有呆逼说。

  「打听得挺仔细啊,给你说吧,孩儿都快会打酱油了!」她又笑了起来,接着,喘口气,又说,「猜猜这是谁?」

  我没回头,但能够想象她的动作。

  呆逼们有些迟疑,她也没等他们开口,而是快速点了我的名:「严林,猜猜这是谁?」

  我只好扭脸看了一眼。昏黄的灯光把一切都搞得很昏黄,除了灯泡周围横七竖八的广告签章,所有物体都是模糊的,包括短发女孩,我觉得她可能笑了一下,但又拿不准。我笑着摇了摇头,只想低头快走。

  「还真不认识了啊,这是邴婕啊!我们二班的邴婕啊!」

  第七十六章

  表姐夫手艺不错,天南海北的家常菜都能来一点,而且色香味俱全,我都有点怀疑他在部队当的是不是炊事兵了。表姐刚好相反,对油盐酱醋这些事她一窍不通,也就切根葱剥个蒜还勉强凑合。怎么说呢,人都有缺点,我总算发现了她的短板,即便她跟陈瑶一致认为不会做饭对新时代女性来说只能算优点。陆敏的新房在十五楼,一梯三户,南北通透,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一百二十六平。她庆幸说幸亏买得早,打年初房价就蹭蹭地往上蹿,半年长了小两千,吓死个人。我说涨价好,说明升值了呀。她就笑了,老实说,不知是不是季节的缘故,脸圆润了许多。除了房,她还买了车,婚前一周刚提的别克,小一二十万,全款。除了夸她是个有钱人,你还能说点什么呢?她笑着白我一眼,说别拿她开涮,表姐夫也笑,却不说话。这哥们儿是个只干事不出声的主,是好是坏吧,至少表姐喜欢。

  表姐夫给调剂到了某区公安分局户政科,就差转业手续办妥后报道去了。对这个结果本人却不大满意,他说要是治安队或巡警队就好了,他报的就是治安队,娘们儿一样坐到那儿编门牌号太无聊了。我不知道这只是傲娇,还是他独有的一种炫耀方式。陈瑶吃着粽子,愣头愣脑地表示赞同,陆敏乐呵呵的,直撇嘴。我从糖醋徘骨里掇了块菠萝,一嘴下去半边牙没了知觉。饭后表姐刷锅,我自告奋勇也挤了进去。她说我还算有良心,比陆宏峰强。我笑笑,问她结婚啥感觉。她抬腿踢我一脚,说就是这个感觉。我又问济州岛好玩不,她说就那样吧。想了想,我问平阳公务员工资现在啥水平?

  「咋了?」

  「你这又是房又是车的,」我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我哥转业费才多少钱啊,可不得指望你那工资?」

  「嘿,还挺会盘算!」她脸红彤彤的,一个劲地在盘子上打着转转,半晌才说,「给你说不着,免得教坏小孩。」

  我只能笑笑,其实我不过随口一问。

  「公务员哪能光靠工资呀,」不想,很快她自己开了腔,也不抬头,「接了点私活呗。」

  大概意思我明白了,甚至还有些不舒服,但我又不是真小孩。放好筷子,我终于问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我故作随意地说:「哎——我妈帮上忙了?」

  「啥?」

  「我哥的事儿啊,转业,我妈帮上忙了?」

  「那是。」她甩了甩头发,像头母狮。

  我笑笑,啥也没说,因为无论说什么,都那么不合时宜。

  步入六月份,各科都开始划重点,到六月中旬基本就只剩停课自习了,好像那一摞摞书只是为这一个月准备的。刑诉课算是唯一的例外,多少能让人在汗牛充栋中喘口气,刑诉老师在检察院干过七八年,出来后才干的律师,简单说就是有内幕消息的门路,总能隔三岔五地给我们撂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刑诉课能一度成为法医课外最受欢迎的课,实属正常——比如前一阵,他说佘祥林的赔偿款不会超过二十七万,果然,前两天新闻报道佘祥林的国家赔偿申请下来了,十一年冤狱之灾二十六万。再比如上个月,他说赴澳门赌博的贫困县副县长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果然,除了副县长挂职门,这货还牵出了国土资源局的几个孙子,最近,赌博亲友团里又出了一位大拿——平阳市城投公司一副总。老师说,可别光看职位,这位副总的另一个身份是前省长xxx的亲侄了,虽然xxx如今退了二线,在邻省政协混日子,但他在本省某些领域的影响力可不容小觑。副总是根硬骨头,要真啃下了,局面可就复杂了。

  当然,这类东西,基本上我们就图一乐了,听一新鲜。牛秀琴的来电也很新鲜,四月份的那通电话后,我跟她再无来往,两人的关系己冷却到远房表亲间该有的那种正常,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手机响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可能手误拨错号了。一番犹豫后,我还是接通了电话,但没敢吭声。她也不吭声,直至几秒种后——在我几乎要挂断电话时,这老姨才问我咋不说话。我笑了下。「笑啥啊你,」她说,「出来吃个饭呗!」她用的是普通话。

  这什么特色餐厅应该开业没多久,害得我一通好找。按牛秀琴的指示,上了二楼,左手第一个包厢。一连敲了两次门,总算响起了脚步声。待脚步声消失,又足足停顿了一两秒,门才被拉开。牛秀琴笑盈盈的,她眨巴着眼,释放出女人该有的热量。是的,这是我的第一感觉。这老姨上身是件银灰色的无袖对襟T恤,下身裹着条黑色高腰包臀裙,肉该在哪儿就在哪儿,特别是小腹,鼓囊囊的,绷出个三角形的褶子,只瞥一眼,我就迅速移开了目光。还好她说了声进来啊,就扭身朝屋内走去。也许是色调搭配,也许是其他的什么,牛秀琴似乎瘦了些,屁股肉的扭动中,腰显得更细了,唯一的遗憾大概是平肩,此刻俩肩胛骨都坦在外面,看起来有些强壮。迈进门的一刹那,我还在盘算她那身到底是不是假两件,然后耳畔便炸开一声怪叫,与此同时腰眼给人捅了一下。本能地,我一哆嗦,傻逼就大笑起来,前仰后合,鸭子一样。毛寸,大红T恤,牛仔马裤,金鱼眼,下嘴唇很厚,笑起来时像是恨不得要抱着你亲上一口——不是李俊奇又是谁呢?

  老实说,如果是陈晨,我毫不惊讶,没想到是李俊奇。他拽着我在桌边坐下,笑意却没能止住,时不时地,这货要癫痫发作般扶额颤抖一番。牛秀琴一脸正经,没怎么笑,她胸口白花花的,不知肉和项链哪个光芒更刺目一些。另一个女的倒是数落了老乡好几次,她用普通话说:「多大人了,没个正行!」说这话时,她笑着冲我点了点头。这人三十来岁,一头齐肩短发,杏眼小嘴鹅蛋脸,笑起来挺甜的。她可能穿了身连衣裙,白底红花,又或者是旗袍,我也说不准,总之小巧玲珑的,身材不错。所谓特色大概就是这一盘盘切片内脏吧,码得整整齐齐,很是养眼,沾酱吃,味道还行。调酒师当场调酒,酸酸甜甜的,过喉却辛辣,劲不会小了。事实上,很快我就飘飘然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大快朵颐的同时,我随口问陈晨呢,说起来也是许久末见此人了。牛秀琴眼都不抬,只是切了一声。「陈晨?」李俊奇歪着脖子,「陈晨当和尚去了!」这么说着,他摆摆手,又大笑起来。

  「老姨请你吃个饭,你找陈晨干啥?他埋单啊!」牛秀琴翘着兰花指,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我不知道这么搞沉不沉。她换了新发型,算是波波头吧,不过有点长,挑染了几缕红色,脸确实比印象中瘦了些。

  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便没说话。牛秀琴问了些诸如学习忙不忙啊这类屁话,作为回报,我问她跑平阳干啥来了。

  「办点事儿,」她叹口气,单手支着额头揉了揉,「烦死个人。」这话有歧义,不知是事儿烦、我烦,还只是她心烦。很快,她仰脸笑笑,面向另一个女的说:「真是焦头烂额的,前阵儿乳腺还出了点问题,这药那药吃得人头蒙!」

  于是我就扫了她的奶子一眼,相信李俊奇也一样。

  她突然就笑着呸了一声。

  另一个女的也笑。「当男的多好,」她看看我俩,「没那么多麻烦。」这句是平海话,还挺地道。

  「谁说的,睾丸癌知道不?疝气知道不?」老乡摇头晃脑,打嗝一样,「前列腺炎知道不?」我觉得他声音有点高了。

  「少废话,你脱下我给瞅瞅,没准儿全给你治好了呢!」女的叉着腰,仰脸挺胸。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李俊奇窜上椅子,继而一把扒下了牛仔马裤,没有丝毫停顿。老天在上,即便这些人是在拍电影,也过于夸张了。百叶窗外光芒涌动,李俊奇佝偻着背,在黑粗红润的老二上轻抚一下,还撤完尿般即兴抖了抖,这么一折腾,本就半硬着的家伙迅速杠了起来。此情此景光怪陆离,像二十世纪初那些怪物秀上的泛白老照片,让我恍惚进入了某个异次元空间。好在两位女士尖叫起来,又笑又骂,老乡坐回椅子上,脸红得像块兜屁股布,却难掩得意之色。李俊奇挺有本钱,大象鼻子一样,特别是蛋大,我甚至怀疑这货是不是真有疝气。他让来一根烟,怂恿我也试试,让两位施主检查检查。牛秀琴笑而不语,另一个女的骂了声龟儿子,作势要揍他一顿,我说:「靠!」我知道自己红了脸。

  后来,俩女的商量着一会儿去哪儿玩,言下之意是让我俩作陪,我赶忙拒绝了,说有课。牛秀琴很不高兴,她趴在扶手上,半翘着二郎腿,只留了个屁股给我。羞耻地说,我一下就硬了,我觉得自己憋得太久了。餐厅在学院路口,我和李俊奇等了一阵,不见公交车来,就冒着大太阳往学校走去。一路上瞎聊了几句。我问他啥时候考试,他说考个屁,搞个画交上去就行。「咱们都大三了啊!」他说。大三又如何呢,命不好的不还得啃课本?他说陈晨真当和尚去了,整天没个影儿,遁世高人。老实说,对这厮我真没兴趣,偶尔问起他也不过是一个话头。我问那女的是谁啊。

  「咋,想上?」

  「日。」我说。

  「那就日呗。」他又笑了起来。大热天的,这老兄勾肩搭背,身高差还放在哪儿,搞得我无比难受。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是玩呗,怕啥,年轻不玩还等老了玩啊?毕加索咋说的,当你有心想玩女人的时候就玩吧,这才是高见!哎——你俩的事儿我可知道。」

  「啥啊?」

  「牛姨啊,牛秀琴啊!」他笑得差点坐到地上,搞得我也踉踉跄跄,费了好大劲才挣脱开来。抹了抹汗,我站到树荫下,半晌才说:「日。」

  老乡索性一屁股在青石上坐了下来,瞬间又给烫得爬了起来。他手舞足蹈了好一阵,说:「应该让你们仨3P,我现场给画一幅油画。」他大概觉得这个点子很正,乃至笑得美滋滋的。

  此想法是如此荒唐,但还是让我心里小跳了一下,有些无耻了。在冷饮店买水时,李俊奇冷不丁地扛了我一把。「哎——」他说,「那女的你见过啊,忘了?平阳大酒店,大堂女经理啊,咱们平海的!」

  夏至到来之前,我总算搞掂了那篇名叫《司法判例和土地交易制度》的论文,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其他不论,单就在期末考的备考阶段逼人就范,便足以一窥老贺的魔鬼属性了。何况该论文想抄也没得抄,我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写,有点随心所欲的意思,以至于最后从体例上讲这还算不算论文我都说不好了。不想贺芳挺满意,她先是从头到尾瞄了几眼,随后一看就是十来分钟。我去老贺办公室时,李阙如恰好也在,同记忆中一样,他坐在沙发上玩电脑。不等我凑过去,他立马合上笔记本,问我干啥。我只能「靠」了一声。这逼说我论文要得奖了得请他妈吃饭,到时可别忘了他。我他妈的一拳夯死你个傻逼。老贺让他闭嘴,说哪凉快上哪儿玩去。他冲我笑笑,拌了个鬼脸,敢情是幼儿园溜出来的二傻子呀。值得一提的是,几十个案例中,城投公司频频露脸,光作为诉讼主体的就五六个,行政、民事、商事都有,更不要说它在好几宗土地确权纠纷中的第三人身份了。既然没少介入土地市场,那城投副总被国土资源局的哥们儿牵扯出来就太正常不过了。论文是写完了,那一大摞复印资料我倒留了下来,不是为了什么纪念意义,而是太沉,实在懒得扔,顺手丢进了寝室壁柜里。

  时间再紧,呆逼们也要忙里偷闲,看看比赛,打打球,以及耍两盘冰封王座。打游戏基本都是在中午,饭后俩小时。大概就是六月二十二号,天阴沉得像裹了条湿棉被,我跟害了内风湿一样手感极差,打了一局后,就退出听了会儿歌。上QQ跟陈瑶聊了两句,好半晌她才回,正打算开喷,我猛然发现母亲的头像竟然亮着。怎么说呢,一种朗朗乾坤之下见了鬼的感觉,据我估计,自打出生这个号就没被用过几次,母亲零星的几个好友名字我都能记下来。倒不是不会打字啥的,母亲的五笔比我溜得多,她只是懒得用,不习惯。注册时我随便给她起了个名字,「竹叶青」,窦唯的一张专辑名,可能也是一种酒,天晓得,反正现在变成了四个字,具体是啥就不说了,总之像他们那代人管用的呢称一样,文雅却不可避免地迂腐,或者说傻里傻气。我问母亲咋用上QQ了,许久都没回应,反是陈瑶一个劲地催催催。

  「还没上课呢?」有个两三分钟,她才来了一句。

  「这才几点?」

  「哦,复习得咋样了?」果然。

  「还行吧。」

  「别老往网吧钻,是在网吧吧?」

  对着闪烁的光标,我竟不知说点什么好。

  「人哩,跑了?」

  「在呢。」

  「我下了啊。」她说,很快又补充一句,「好好复习!」

  直到她头像暗淡下来,我都没能把那个「哦」发出去。又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我知道陈瑶她妈会再来找我,但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吃惊。这次是在考试之前,有些不厚道。依旧是老一套说辞,陈瑶的想法,她的过失,以及我这个障碍。她质问我还有什么比帮助一位女孩实现梦想更可贵呢?我不置可否。我觉得她的表述太过书面化,让人紧绷,感觉不舒服。她晃着小勺子,说不要再耽搁她了。她妈本来要请我吃饭,我拒绝了,她就找了家冷饮店,还行吧,起码凉快。这位女士穿了件黑色背心裙,上面点缀着一些贝壳和花骨朵,至于是刺绣还是画上去的,我就说不准了。我想说的是,每次她抬起右臂,我都会不可避免地瞥见她的胳肢窝,那里嫩得像扑了粉,或许也正因此,其间斜着排列的三颗小痣显得极为突出而生动。我老觉得自己是在跟它们说话。或许是我的恍惚引起了她的不满,女士的语调变得凛冽起来,她控诉我自私,说要真为陈瑶好,就应该放手,而不是流氓一样死缠烂打。这就他妈有些过分了,我说可以啊,我又没拦着不让她走。她妈翻翻眼皮,却沉默下来,开始埋头舀盒子里的冰激凌,有些疯狂。持续了十来次后,她猛然抬起头来,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这一叫,周围的目光都扫了过来。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怎么了?」

  「怎么了?」她拍拍桌子,「我直接找你父母,找你妈去!给脸不要脸!什么东西!」

  我突然就想扇她的脸。我并不拒绝交流,但现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扇她的脸。

  「张凤兰是吧?好好好。」她胸膛起伏着,并不雄伟,周遭的目光却越来越亮,像是谁在我们头项罩了个凹面镜。

  我只能笑了笑。我张张嘴,刚寻思着说点什么,一坨香甜的糊状物就飞了过来。我压根没意识到去躲。终究还是大意了啊。

  这事我当然不会跟陈瑶说,她妈有没有说就不知道了,不过至少据我观察,陈瑶并不知情。六月二十七日,即马刺夺冠后的第三天,期末考开始,一搞就是六天。等我们考完,大一、大二才开始,陈瑶考四天,从三号一直到七号。继八月份醉洒大闹系辅导员之后,大波就全校闻名了,至今校园BBS里还流传着他身着四角内裤在校门口四仰八叉的动感照片。对此他本人的看法是,还不错,够朋克,而且毕业证学位证哪个也没耽搁,不就记个过嘛。这货在排练房楼下租了间房,一直没走人。这阵儿,不时教唆着乐队重整旗鼓,「起码临走捞点钱嘛!」他说。

  陈瑶考完的第二天,我们到平阳医学院附近演了一场。这儿就仨学校,俩都是大专,跟东大学城肯定没法比,但架不住医学院人多啊,别看名字一般,它有好几个专业在亚洲都名列前茅,东南亚留学生不要太多。跟我们那儿考试期间的寂寥不同,这里人很多,邀请我们来的是个移动门面店,搞什么促销活动,也没舞台,就门口一戳,唱了仨钟头,荫凉地也差点把人给热死。好说歹说,店主给了四百五。揣着血汗钱,在街上逛了一圈儿,大波突然提议到医学院食堂啜一顿,他说这儿的什么什么菜很牛逼,以后再想吃怕没机会了。瞧那老泪纵横的模样,没办法,只能依了他。邪门的是大食堂只用饭卡,给现金不要,我们就笑了。饥肠辘辘地晃了一阵,总算找到个愿意拿饭卡换现钞的雷锋,刚刷完卡转身,我就看到了邴婕。黑T恤、热裤、白拖鞋,头发还是很短,跟个小男孩似的,她也是刚打完饭。两人都愣了愣。还是邴婕先走了过来,她笑着问我咋在这儿,我捞捞背上的琴,又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头。

  那天打王伟超家楼道出来,圆脸追上我问是不是在平阳上学,我点点头,她拽着邴婕的胳膊说:「她也在呀!」我没问她在哪个学校,我甚至没敢或者说不想看她。事实上,在王伟超家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谁,尽管这个人的变化是如此之大,跟记忆中完全不同。邴婕也没说,她似乎不太爱说话,我记得在楼道里她只是「呀」了一下,圆脸道明身份,呆逼们大声惊呼时,她也只是说了声:「不会吧?」但圆脸难缠啊,她掷地有声地告诉我邴婕在平阳医学院读大二,仅用余光我也瞧得见后者在不间断地掐着前者的胳膊。圆脸作为一名已婚妇女,坚强得连一声都没叫唤。

  吃饭时,邴婕坐在我身后,大概两桌的距离。对面的陈瑶两眼像个探照灯,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哥几个问这谁啊,特别是大波,完全是一副没见过女人的鳖样,陈瑶乐得参与其中,愉快地浑水摸鱼。我能说点什么呢,我说就是一初中同学,好几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邪了门了。「那可真是有缘啊。」陈瑶说。呆逼们都笑了,我从未听过如此粗俗不堪的笑声,简直想跟这些人绝交了。关键是我们这副模样放到邴婕眼里,她会怎么想,这顿饭吃得人如坐针毯、汗流浃背。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瑶踢踢我,说:「人走了。」过了两分钟,她又说:「往这儿来了。」她不说倒还好,一说我几乎能感受到邴婕在步步逼近。我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但陈瑶紧绷着脸,呆逼们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终于,她在隔一张桌子的地方停下,说:「先走了,严林。」我惊愕地抬起头,迅猛地点了点。

  四五天吧,搞了三场演出,完了大波说他要回老家玩几天,想想以后怎么办,他爹在当地有个炼油厂,破败是破败,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货又把母带拎了过来,他嘱咐我保存好,搞坏了跟我拼命。老实说,要不是估摸着将来能给王伟超烧一张,这玩意儿我现在就一把扔了。陈瑶一连几天都给我摆脸色,不冷不热,有时候晚上吃饭时她竞能一句话都不说,这己非一般境界所能比拟。有话要说时,谈的也都是邴婕,好像我床上即刻就躺着一个女的,名字叫邴婕。问起问题来更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但实话实说,这些个疑问百分之九五我都解答不了,我建议她问老天爷去更现实一点。当然,谁都知道,这是伪装。送别大波那晚,我们在山寨青岛啤酒城喝得晕头转向,陈瑶来得很晚,过来时已经有点高了,我问她在哪儿喝了,她说:「要你管!」好吧,在呆逼们的叫好声中,她开始跟大家拼酒,半轮下来脸就青了。傻逼们立马蔫了。我捞着她在水沟边大吐特吐,不远处挖掘机嗡嗡作响,我们头顶的土山没准就是它堆出来的。我不记得陈瑶吐了多少,因为我也是头昏脑胀,几乎是跪坐在地上,只记得她在疯狂喷射的间隙说了很多话,她说为什么这么难,活着为什么这么难,说妹妹苦,说杀人为什么算犯法,「你不是学法律的吗?」她扯着嗓子,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最后她质问我为什么不问问她,「懦夫!」她说,她抱着我拼命地捶打,完了一口吐在了我背上。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挨了一刀。而陈瑶额头沁凉,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第七十七章

  听说我决定在平阳某律所实习后,七月中旬的一个周六,母亲来了一趟平阳。除了被褥衣物,她还捎了点零食、土特产,前者给陈瑶,后者当然归老贺。当天下午,母亲在校宾馆请客,一起吃了个饭。没办法,整个大学城都空空荡荡,连校宾馆都半死不活的,老贺说每年最烦的就是这会儿,吃个早饭都难,啥都得自己做。我差点告诉她,我妈从来都是自己做,买早餐?没有的事儿。除了老贺、陈瑶,与餐的还有李阙如,以及我们的鼓手。母亲说要还有其他落单的同学,一起喊过来得了,我问她啥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老贺说企业家当惯了都这样,这么说着她嘿嘿地笑了起来,大伙也跟着笑,我大概也只能笑了。其实考完试,母亲没问我啥时候回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果然,没两天老贺就联系了我,她给了四个选项,平海法院、平海律所、平阳法院、平阳律所,犹豫一阵,我还是选了第四个。

  母亲夸李阙如长得好,有佛性,转脸又说,跟大姑娘似的。后者脸蛋红扑扑的,像真是言语间就变了性,他眨巴着大眼,一副欲占又止的娇憨样。老贺自然是美滋滋的,哪怕她连连摆手,怪母亲谬赞。我却忍不住想笑。确切以及坦诚地说,李阙如很富态,皮肤比大姑娘都要好,水灵水灵的,至于佛性嘛,我只会想到他老二上的那串珠子,大概是佛珠给捻到鸡巴上了吧。李阙如难得举止文雅了一回,倒不是说以前多粗硬,而是毛躁,就那种你一眼瞅上去就知道起夜比较多的人,今天倒谨言慎行、安安静静的,起码没分分钟被他妈教导闭嘴。席间这货甚至秀了段英语,从词根上讲了下加拿大特产熏鲑鱼与日式刺身吃法的区别,老实说以我这刚过英语四级的水平确实听不太懂。我甚至怀疑这一段老贺是不是跟儿子在家里排练过。母亲说留过洋的就是不一样,活学活用。老贺脸埋在盘子里,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母亲说七月中下旬到八月初有个中国曲艺节,在杭州、南京、昆明、北京等多地举行,四十多个剧种,两百多个节目,凤舞剧团作为几个主要评剧团之一也要参与整个系列演出。其实就是抱团巡演嘛,小算下也有二十天,「不会一跑就这么多天吧?」我问。

  「想啥呢,」母亲笑笑,「演两场歇三天,要连轴转可不得把人累死!」这么说着,她抿口酒,随后对陈瑶悄悄说了句什么,耳垂在头部的晃动中亮晶晶的。

  是的,母亲戴着耳钉,难得一见。其实她一直有耳孔,床头柜的椿木老匣子里还有对银耳坠,但几乎从未戴过,不知是否跟当年教师着装规范有关。记得老早,上小学的时候吧,母亲老让我拿棉签给她通耳孔,说两星期不动就会自己长上。现在想来,何止耳坠,她连戒指都很少戴,父母结婚那会儿兴老三件,没有首饰什么的,戒指、镯子和那对耳坠据说都是三周年时补的。奶奶说那时百货商场有银匠,自己拿银锁去,现溶现打,母亲这一套下来光加工费都出了几十块。但这些,终究是压箱底的东西,一般没有拿出来示人的必要。我一度以为首饰就是放在匣子里看的,直到初一时见某位同学的母亲戴着戒指才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记得跟母亲谈起时,她说整天捏粉笔写字,戴啥啊戴。至于现在,这些做工粗糙、样式陈旧的老古董大概也只能用来压箱底了。

  饭后送别老贺,我和陈瑶陪着母亲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学城里散了会儿步。天还是很热,蝉濒死地叫,老榆树融化般淌出一种褐色汁液,又一路滴到地上,无比恶心。我们在路边看台的屋檐下走,这里好歹有风,尽管偶尔会有一些不堪入目的垃圾强行掠入视线。母亲穿了件长款印花连衣裙,及脚踝的裙摆在行进中舞个不停,透出里面的黑色衬裙和两条白腿。我跟在后面,总能看到那俩柔软的腿窝子,它们在有些发红的天色下几乎要透出光来。此种感觉无比怪异,我只好抹抹汗,快速挤到了两人前面,为此还挨了陈瑶一句奚落,她呲牙咧嘴地说我没眼色。母亲只是笑笑,没说话,黑色短袖小V领很紧俏,加上裙子的高腰设计,使她的下身长得有点夸张。陈瑶一路叽叽喳喳,恨不得拍拍翅膀飞到树杈子上,跟上次见母亲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们偶尔说些悄悄话,当然,我也无意细听。我问参加那什么曲艺节有没有钱拿,母亲说就是个辛苦钱,毕竟公益性质嘛,传播个文化啥的。「不过——」她笑笑,「至少能提高点剧团的知名度,还能给咱学校打打个告,对不?」

  乐队也跟过演出,所以这个节那个节的说什么公益性质都是骗傻子,毕竟观众是买票进场嘛,不过既然母亲这么说,我也没好意思喷。

  「咱可是唯一的民营剧团啊,知名度啥的别家不在乎,对咱来说可是稀罕宝贝。」大概瞧出我的不忿,母亲又说。

  此话倒是在理,不过我并没有急于承认,而是望向不远处的公厕:「陈瑶是不是掉里面了?」

  「有点正行!」母亲皱皱眉,瞬间又笑逐颜开,她靠近我悄声说.「哎,我觉得陈瑶不错。」

  「知道啊,你不早说过了?」

  「说真的。」

  我没说话。母亲的五官轮廓在眼前放大,像一朵朵饱满的花。她应该只是化了点裸妆,双唇却红红的,娇艳欲滴。逆光中,我能看到她脸上的绒毛,甚至眼角的几缕鱼尾。如云青丝下,耳垂珠圆玉润,耳钉呈顺时针的波浪状,正中闪烁着一些微小的晶莹颗粒,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镶钻。

  「听见没?」她捅我一肘。

  我夸张地「嗷」了一声,随即笑了笑。

  「对人家好一点。」

  「知道了,烦不烦?」

  母亲切了声,往楼梯踱了两步,又转身走了回来。

  「耳钉不错。」

  她笑笑,不说话。

  「挺好看的。」

  「是吧?」

  我下意识地伸手捏了捏。这么搞什么意思,鬼知道。

  「哎——」母亲皱皱眉,迅速撇开了脸。

  「摸摸是不是塑料的。」是的,我承认自己声音有些发抖。

  「呸。」母亲白我一眼,撇了撇嘴。

  我突然有种把她揽入怀中的冲动。当然,这么搞太夸张了,仅是想想己足够夸张,令人汗如雨下。我冲公厕方向喊了一嗓了,陈瑶没回应。我摸摸兜里的烟,没敢掏出来。「我爸给买的?」有个两三秒,我才问。

  「你爸哪有那闲心呀。」

  「那——」

  「自个儿买的呗。上次录节目,颁奖那次,硬是被人贴了一对假的。」她吐口气,很快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咧嘴意思了一下,等她不笑了,我说:「再过生日,我买项链。」我冲她胸口指了指。

  母亲的V领看起来空空落落的,以前倒从不觉得。

  「行了,光吹牛,妈啥时候轮到你养活了?」

  我刚想着攒两句俏皮话,陈瑶出来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看来是被里面的美妙景象成功熏陶了一把。母亲拎拎包,没有必要地后退了一步,她看看陈瑶,又看看我,说:「你奶奶可想你,啊,过一阵儿就回家看看。」这么说着,她又转向陈瑶:「说的是你俩!」

  七月十八号正式封校,老贺给我弄了张通行证,又给找了一个空宿舍。应该是个研究生宿舍,一楼,四个铺,阳台的防护网上锈迹斑斑,爬墙虎遮天蔽日的,连顺着水管的半面墙都冒着绿茵茵的青苔。老实说,有点阴森森的。但老贺说将就一下吧,有空调的可不好找。我差点说没空调也行啊,但如你所知,老贺压根不会给你什么其他选项,如果她事先已经替你作出决定的话。我也想过搬出去住,起码会陈瑶方便一点,除了置办行头的钱,母亲还多留了几百块,不知里面有没有房租预算。可惜找了一通,才发现「有空调的可不好找」并不局限于学生宿舍,而这时天已热得能蒸螃蟹了。于是我就发现了爬山虎的好,除了晚上蚊虫多点,这里简直是个仙人洞,大部分情况下连空调都不需要开。陈瑶溜进过几次,有次正搞着,被宿管敲了门,慌慌张张地把人藏好,结果大傻逼只是送了本防火宣传手册。

  在律所实际要比在法院松散一些,有事去,没事就歇。陈瑶经常领着陈若男来找我玩,在律所附近就看电影、逛商场,在学校就打乒乓球、弹琴,再不就到西湖钓鱼,当然,不管干什么,于我而言没有太大区别,次数一多,我便自然而然地认识到自己保姆的身份了。有次陈瑶不知从哪儿搞了对网球拍子,我们就顶着骄阳到场上浪了一回,不想一次就上了瘾。羞愧地说,以前我一直觉得网球是项娘炮、甚至带有色情意味的运动,后者或许要归功于那些身着背心超短裙以高分贝娇喘的网坛女星们,比如莎拉波娃,谁曾想到这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昵。大暑那天,我们仨去看了《头文字D》,说实话,傻里傻气的。陈若男也不喜欢,她说周杰伦太丑,应该让胡歌来演,姐姐笑得垂头直抹泪。啊,这位少女喜欢仙剑,喜欢李逍遥,喜欢周笔畅,以及理所当然地讨厌李宁春。她剪了个周笔畅式的发型,架了副黑框眼镜,像大街上那些热情洋溢的粉丝一样,数次叮嘱我一定要在哪天晚上为她心爱的偶像投上宝贵一票。哪怕怀疑她是否真的近视,我还是点头如捣蒜。

  关丁她们母亲的事,我小心翼翼地问过陈若男,不想小姑娘倒是亮敞,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全都知道,而且比她姐知道得更早更全。「你可把我妈惹毛了。」她不高兴地说。

  这话有点不论理,所以我以理据争地说:「不会吧,我一单纯的受害者,怎么就把你妈惹毛了?」

  「我妈说你朝她吧唧嘴。」

  「你吃东西不吧唧嘴啊?」

  「还冷笑。」

  好一会儿我才明白她这半截话啥意思,我笑了笑,问:「是这样?」

  「那谁知道啊,」她扶扶眼镜,「反正你是把我妈惹毛了。」

  「那是你妈脾气大。」

  她没了音。

  「你想啊,我一受害者……」

  「好男不跟女斗!」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厉害,搞得我哑口无言。半晌,我说:「你妈身手挺利落的,就是冰激凌可惜了了。」

  她立马笑了:「你以为呢,我妈以前可当过警察。」

  「真的呀,片儿警吧?」

  「刑警。」

  「你知道啥是刑警不?」

  我以为问住她了,不想没一会儿,她说:「刑警就是刑警呗,还啥是刑警。」

  陈若男告诉我,她可能真的要去澳洲了,考雅思的话会再等半年,要是不考,秋天就会过去,到那边读高一。她说她不太想去,姐姐想让她去,她想让姐姐也去,姐姐又不太想去,「不,要不是因为你,我姐早就想去了。」这么说着,她眼圈都红了。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对我姐好点。」最后她说。

  要说蹭饭,无非两个地点,老贺那儿或者陆敏那儿,当然,后者更多些。刚放暑假那会儿,可以说是隔三差五地往那儿跑,连陈若男都带去过一次,后来慢慢就不想去了。原因嘛,一是老蹭饭也不好意思,二是表姐夫实在有些闷,说句不好听的,像个赌气的小媳妇。当然,这话指的不是脾气,事实上表姐夫脾气很坦,坦到难得一见,还是个全能王,不管洗衣做饭还是揉捏捶打抑或是一些常见的体育运动,他都能来两下。就是话少,用表姐的话说她就喜欢这种性格的,但「在社交方面老公需要弄弄」。也就喝了点酒后,那对浓眉下的小眼会刷地亮起来,他会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跟你缅怀他那波澜壮阔的军旅生涯。那是过去,是高峰,是辉煌,被无限放大后,裱到了金灿灿的相框里。现实呢,他说他烦透那些无聊至死的案头工作,狗屁户口本、门牌号,为什么不索性交给派出所去做呢?为啥非要找额们昵?「球!」他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即我国的公安部门职能规划非常不合理,他有更好的方案。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电视里总是播着《超级女声》,要不就是相关花边或者重播,表姐多半会敷着面膜躺在贵妃上。她看着他吹,偶尔笑笑,却几乎从不插嘴。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和谐还是不和谐。

  在律所跟的师父四十来岁,西政本科,勉强算老贺的师弟,说是人脉很广,可跟着他也没吃过几顿好的。相反,他总喜欢带着我到各机关食堂蹭饭吃,碰到熟人调戏,还要死皮赖脸地怼回去,可以说相当励志了。老贺说所里近一半律师都是他带出来的,包括年龄比他大的,也许吧。对我,他也就问个名字、学校,谈了下老贺,随后就没什么话了。有事唠唠叨叨,没事爱理不理,问个问题,答对了是你应该的,答错了立马嗤之以鼻。法庭上也一样,对对方当事人、代理人就不说了,连对法官他也是看脸色,软柿子照捏不误,硬角色可劲跪舔。综合来讲,算是一名全面性人才吧。大概就是大暑前一天,打子午路经过时,他突然问我住哪儿。愣了下,我说学校宿舍啊。他问那女朋友咋办。我不明白他啥意思。「没女朋友?还是——不在平阳?」

  我笑笑,没说话。

  「嘿!」他看看我,耷拉了一下眼皮,「反正啊,最近别往宾馆去,不管是啥旅馆了、酒店了,都不要去,宿舍能凑合就在宿舍凑合呗。啊,除非你说你只住那几个五星酒店。」

  「咋了?」

  「扫黄呗,刚那三星级酒店前两天就被扫了,别瞎搞——别瞎搞——」

  「哦。」我说。

  「还有那什么,迪厅,KTV,能少去就少去,免得到时惹一身骚,有理说不清。」

  「哦。」我又说。

  当然,他是多虑了,没几天,陈氏姐妹就飞澳洲避暑去了。陈瑶略带歉意地说过一阵就回来。她不该这么说,没有必要,反而搞得人分外尴尬。她们走那天是周三,周四上午十点二十一分,当我从某区基层法院诉讼主楼下来时,在立案大厅正门口碰到了梁致远。确切说是撞上,他手里的几页纸落得满地都是。我一面道歉,一面捡,再抬起头时才发现不对劲。梁总也很惊讶,以至丁足有一两秒那抹司空见惯的自信微笑才回到他的脸上。他先是「啊」了一声,然后说:「哎——」你知道的,那种螺旋式上升的「哎」,通常用来表达惊喜之类的情绪。我捏着他的两张纸,犹豫着是否该让它们再自由落体一次。梁致远问我干啥来了,继而问我咋没回家,人概是知道我不屑回答,很快,他又自问自答,说:「实习的吧?办案了?」

  我没搭理他,但也没让那两页纸再次飞出去。推开玻璃门,我匆匆而过。不想,梁致远索性追了出来,屁颠屁颠地,扯着嗓子喊。三三两两的目光使我不得不停了下来。他大喘着气,说有事跟我说。我说我也有事,正赶着呢。他掏纸巾出来擦汗,说真有事。我往花坛的荫凉地走了两步,问啥事。他不远不近地站着,抬手看了一眼表,说:「喝个茶,不耽搁,不耽搁。」

  热茶没有,瓶装绿荼倒是有,想换其他口味的,还有茉莉花茶。梁总要了瓶常温的,并没有拧开。我不客气地要一罐冰镇青岛。马路牙子上有风,但还是热浪滚滚,头顶的遮阳伞可笑得像个烧饼圈。对这个环境,梁总显然不太满意,他坐小板凳上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祈求老天爷能来个惊天巨变。遗憾的是,除了飞驰而过的汽车排出一缕尾气,什么也没发生。他解释说他是跟法务和律师一块来的,那俩人去了哪哪哪,他怎么怎么一通好等,但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老实说,他胖了点,右耳侧有了几丝白发,相信扒开会看到更多,我不知道他只是忘了染呢,还是过去的两个月里开始加速衰老。大背头依旧,但稍显凌乱,啊,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啥事儿说吧。」喝完啤洒,我才开了口。

  梁致远也开了口,但并没有说话,他呲了呲牙,继续张大,又指了指上颚。牙挺整齐,在这个年龄段的人里也还算白,特别是门牙往右的三颗,白得闪光。至于咽喉,那是个黑洞,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还好周围没啥人,摊主在一旁躺椅上眯着。我真怕被当成神经病啊。「折了三颗牙,」他耸动着脸皮,没什么表情,语调更是低沉冷淡,「右上颚骨裂,口舌挫伤。」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继而把舌头伸了出来,舷耀般地让我看那条浅白色的弧状线条。「缝了八针。」他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与此同时右手比划了一下。有些滑稽。但罪状还没列完,他开始讲流了多少血、怎么固定上颚、怎么拔牙补牙、舌头像抹布以及脸如何如何肿了快一个月。「听我说话,是不是大著舌头?」他笑笑。

  「想说啥?」

  「想道个歉,想给你妈道个歉,」他摘下眼镜,又开始拿纸巾擦汗,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汗如何在褶子里被瞬间吸干,「当面大概是没指望了,就是心里不踏实,你妈……」他戛然而止,垂头好一会儿都没发出声音。

  我想立马走人,胸腔里却似要爆炸一般。

  他垂着头,一言不发。

  我站起来,又坐下去,随后一颗颗地解开了衬衣扣子。

  这个头发浓密的中年男人就那么支棱着脑袋,像个阳光下的太阳能锅盖。我以为他睡着了。许久,仿佛充满了电,他总算戴上眼镜,开始说话。夏日正午的风有多碎,他的话就有多碎。这货唠唠叨叨的,说起和母亲的种种过往,如何相恋,如何阴差阳错地各自成家,再次联系上母亲时的惊喜以及失败的婚姻中他对母亲的眷恋乃至欲望。他声音不大,而且越说越低,偶尔沉默,吞咽几水,轻咳嗓子,最后总算拧开了那瓶康师傅绿茶,仰头就是多半瓶。路人的围观和手机铃声都没能阻止他说下去,我作为一个听众却没由来地臊得厉害,以至于那些在心里积郁己久的疑惑都没机会抛出来。

  梁致远说他不敢奢求原谅,只是恳请我能代他说声抱歉。他又笑笑说,其实说这些挺没意思的,再多话也不是理由。太阳升到正头顶时,他站起身来,半勾着我的肩膀说:「你也不小了,社会上都是啥人也该知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照顾好你妈,别让她受苦。」说这话时,梁总几乎哑了嗓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即兴表演,但无疑此刻三千张老牛皮被磨穿了一个洞。他说的对,千言万语也不是强奸的理由。所以我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肚了上。

  关于梁致远这个人,老贺跟我谈起过,怎么开的话头没了印象,但她那些川味重油荤菜的味道真是没的说。她说这人嘴甜,但缺乏责任感,到底靠不住,上学那会儿她就瞧在眼里了。这就有点不实事求是了,也不知道去年跟梁总处对象的是哪个?她说梁致远留校当过几年老师,老婆似乎也是师大的,八十年代末下海淘金潮时,他辞了职,去海南炒房,鼎盛时期也曾握有十来套房产,但免不了最后一无所有。九十年代初回到平阳后,进某大专当了两年老师,天性闲不住,又搞过出版业,还是没啥起色,直到后来进军了房地产。我以为她指的是建宇,不想老贺不以为然:「你以为巨无霸咋来的?还不是大鱼吃小鱼?建宇前身是啥,城建局二建,梁总是跟对了人。」

  每个下午六七点钟,如果在学校的话,我一定会到网球场上扇两拍子。多数情况下没什么人,只能自己练发球。倒是李阙如被他爹打发去夏威夷之前,跟我搞过两局。这逼很喜欢莎拉波娃,他甚至能抖着一身肥肉惟妙惟肖地模仿她的叫声,除了夸他天赋异禀,你还能说点什么呢。老贺想让儿子减肥,可老贺自己就不减肥,李阙如能在跑步时溜到网球场上已算难能可贵。所以八月初的一个傍晚,当汗流浃背的李阙如打开深绿色的防盗门,现身眼前时,我真的是大吃一惊。那天受师父嘱托,我给老贺捎了两本台版书,大热天的,平常她都在家,也就没提前联系。谁知「噔噔噔」地上了楼,敲了半天门,没回应。我只好给老贺打了个电话,摩托罗拉的经典铃声在屋里隐隐响起,偏偏没人接。好在很快室内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我也没多想,谁知来开门的是只身穿着个大裤衩的李阙如。他比想象中的要白,要胖。我不由自主地「靠」了一声。他也「靠」,边「靠」边喘,边把那身肥油滴得到处都是。我问干啥呢,这一身汗。

  「跑步啊。」

  如他所说,客厅拐角摆着一台跑步机,应该是新买的吧。

  「够勤奋的啊。」

  「那是。」他戴上耳机,很快又摘了下来。

  「贺老师呢?你妈呢?」

  「洗澡啊。」他指了指卫生间。我这才听到水声。

  我问他啥时候回来了,或许这才是我见到他时惊讶的原因吧。

  「早上五点多。」李阙如总算笑笑,然后「靠」了一声。他走向跑步机,却只是一屁股坐了下去。

第七十八章

  评剧老艺术家赵XX现年六十来岁,光头,圆脸,个子不高,忽略掉圆润鼓起的啤酒肚的话,身材还算匀称。他眉毛很长,一路耷拉到眼睑,几乎跟徐良一样,通体纯白,而嘴很小,有事没事总喜欢神经质地撅着,老实说,挺像《西游记》里的某位土地公。此形象与印象中某报纸上的照片似乎并不相同,不知是铅印画太过模糊,还是我的记忆出了岔子,又抑或瞬间定格这种东西压根就靠不住呢?衣着嘛,大白衬衫,卡其色帆布马甲,蓝牛仔裤,白网球鞋,外加一顶欲遮掩其光头真相的浅色贝雷帽,说白了就一副黑泽明的打扮,似是在向世人宣称:我是导演,我说的算。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每隔几分钟,他都要喊一声停,随后挺起啤酒肚,踱至演员跟前,毫不留情地指出他们的谬误,整个过程中至少保持一只手背在身后。赵老师嗓门很大,但口音略重,说起话来口腔里还泛着唾沫,自带一种滋滋的电流声,以至于不时需要母亲在一旁实时翻译。此情此景令氛围紧绷而又愉悦,老头的面色也在浑然不觉的大嗓门里越发红润起来。

  他们排的是新剧,《再说花为媒》。按赵老师的提议,给改成了现代戏,时间放在八十年代中期,讲述一个改革开放大浪潮下,受过教育的女性归乡后,自由恋爱,反抗包办婚姻的故事。戏剧结构基本不变,简单的台词改编和时代背景置换以及人物性格的重新设定之后,无论从表面还是内核上来讲,都俨然是一个新作品了。母亲说剧本二稿出自赵XX之手,老头确实有一套。扮演张五可的还是青霞,梳了俩大麻花辫,戴着个粉嘟嘟的发卡,上身是件的确良花衬衣,下身蹬着条银灰色健美裤,可爱是可爱,但恐怕有点自带喜剧效果——我是没憋住,被霞姐剜了好几眼。张凤棠演阮妈,深蓝色布褂子,咖啡色料子裤,绣花鞋外露着一大截脚踝,时不时要从兜里掏出个老烟斗嘬上一口。贾俊卿是个暴发户二代,政府机构办事员,贾俊英有点惨,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带着小孩的卖鱼鳏夫,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人物设定挺绝的,戏剧张力一下就出来了。赵老师说正式演出时道具一定要跟上,非真鱼不用。「那敢情好,天天有鱼汤喝了。」张凤棠说。于是大伙都笑了起来。

  我是八月初回的平海,母亲打电话让我回来住几天,我说你不让我实习呢,她说爱回来不回来。当然,如你所知,我灰溜溜的滚了回来,屁颠屁颠的。为那个第四届中国曲艺节,母亲在外面奔波了将近一个月,也就七月下旬奶奶过生日时她回来待了两天。我问累不累,她切了声,说累啥,就当旅游度假了。也确实,像杭州、南京、昆明,都是国内少数拿得出手的旅游城市,可谓各具特色。母亲从云南给我捎了点礼物,一枚剑川石雕,以及俩葫芦丝。石雕嘛,是头杏黄色的卧狮,掌心大小,憨态可掬,我问这是不是翡翠玛瑙什么的,她说想得美。至于葫芦丝,这玩意儿真是哪都有,从火车站到校门口一天到晚吹个不停,没必要从云南买。听我这么说,母亲似是不大高兴,说不要就还给她。直到我凑过去瞄了儿眼,说还不如给我捎个大火腿呢,她才攘我一把,笑着叹了口气。嘴上说度假旅游,母亲明显瘦了些,走穴毕竟是走穴啊。

  当晚母亲煲了锅鸡枞排骨汤,煎了几片大火腿,又蒸了两笼鸡蛋韭菜包子。我吃得不亦乐乎,连一旁的奶奶都看不下去,说我真是饿死鬼托生。央视在播一个旅游纪录片,讲阿比斯库、北极光啥的,顺带着提到了我国的漠河镇。母亲说北极村她知道,夏天也能看到极光,上学那会儿就琢磨着去耍耍,一直没能成行,常温二十来度,避暑胜地啊。说这话时,她轻靠在椅背上,不知是不是啤酒的缘故,脸上隐隐透着抹晕红。「那好啊,」我说,「得空一起去耍呗。」

  「那可行。」母亲笑笑,站起来,扭身进了厨房。

  在奶奶要求下,我换了几个台,《超级女声》频频刷屏,搞得人直哆嗦,所幸她老也不爱看。省台法制频道在放一个专题片,捣毁黑社会犯罪团伙啥的,一路摇晃的跟拍长镜头,忽明忽暗,逼仄辗转,画面总算停下来时,「咚」地一声巨响,刺目的光亮涌来,数名警察鱼贯而入,镜头都跟着抖了起来,十几声不同口音的「不许动」、「趴下」之类的叫嚷后,画面徐徐前进,在简陋的房间里环视一周,最终落在一个沮丧的大白胖子身上。这位身着大红内裤的老兄冲镜头惊讶地睁大眼,很快又垂下了脑袋。有平阳话问他是不是谁谁谁,他说是,又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犯啥事了,他想了想,说不知道。平阳话让他再想想,他猛然抬起头,冲着镜头抖了抖奶了:「真的不知道撒!」可能是湖南话,大金链子下的纹身鲜活得要飞起来,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天晓得。跟着画面一黑,再接着是蒙太奇,一拥而上的警察,灰头土脸被扭送的人,一茬又一茬,每一茬都会在底部打出时间、地点、团伙名称,奶奶说抓人呢吧,这个好看。画外音介绍,自六月下旬响应公安部号召展开打黑除恶专项斗争以来,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成效斐然,我省各地社会秩序得到极大净化,人民群众安居乐业,特别是省会城市平阳……

  母亲揭完包子出来时,主抓经济的副省长小X正在打黑除恶通气大会上发表讲话,他从稿子里一次次地抬起头,用近乎高潮的腔调说:「深入开展打黑除恶专项斗争,是人民群众的迫切呼声,是我省平安建设的现实需要,是党中央的」规定动作「!我们一定要高举……」我觉得他有些声嘶力竭,喝口水或许会对嗓子好一点。小X现在的头衔是打黑小组副组长,大脑门在闪光灯下亮得厉害。「长得可真像XX。」我冲母亲笑了笑。如你所知,XX是尚存活着的我省伟人。

  「那可不得像他爹呀。」

  「我就不大像我爸,我像我爸吗?」

  「瞎说啥,」母亲捣我一下,在奶奶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哼中,她又说,「鼻子、下巴跟你爸一模一样,眼和嘴像我,脸型嘛,我瞅瞅,像你小舅。」

  我冲她吐了吐舌头,又操起了一个包子。电视里画面一转,说起了扫黄,什么败坏公序良俗的毒瘤,屡禁不止,从发廊、洗脚房、宾馆酒店到迪厅、洗浴中心、娱乐会所,甚至一些品牌星级酒店也牵涉其中,向消费者提供色情服务。这话题有些尴尬,至少不适合一家人吃饭时看,我捏起遥控器犹豫着要不要换个台,却又担心这么搞太过生硬。正是此时,夜色下的「宏达大酒店」打眼前一闪而过,也不能说「一闪」,起码有个两三秒吧,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子午路上的那家,不远的都市频道广播塔隐约可见。当然,只是画面,口头上并没有提及。但既便如此,也足够令人惊讶。

  「宏达?」我情不自禁地看了母亲一眼。

  她端着杯子,没说话。

  可能是真的死了心,蒋婶再也不到家里晃悠了。有次从娘家捎了几根玉米棒过来,她也是放下东西没两句话就走,连口水都不喝。她问我咋一假期都不在家,我说在平阳实习,她点点头,「哦」了一声。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当这个发酵般越发肥胖的女人以蹒跚的脚步扭向门廊时,我斜靠着沙发扶手,屁股都没挪一下。据奶奶说,大刚快出来了,搭关系捞人没少花钱,娃也不小了,半人高,老没爹可不是个事儿。回平海没两天,牛秀琴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心里一痒,终究还是去了。其实七月中旬这老姨就来过电话,我说人在平阳,是的,我以一种十分庆幸的口吻告诉她,我很忙,回不去。我不知道现在跟她之间是什么关系,不知道是不是见个面吃个饭就冰释前嫌了,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见了她我真的把持不住。昏天暗地地搞了两次,中间休息时我随口问了问那个女经理,她说那才是个浪蹄子呢,问我是不是有啥想法,看我挺老实,果然也不是个东西。这话吓得我面红耳赤,没由来地无地自容了好一阵。再搞上时,我小心翼翼地问起她和李俊奇的关系,结果牛秀琴死不承认,警告我别瞎说。「使点劲。」她像只树獭那样将我死死抱住。我说那跟陈晨的事儿总是真的吧,她起初不予理睬,后来反问我是真的又咋了,「你不就在弄你妈呢」。她坐我身上,可劲地扭臀摆胯,灰白色的剖腹线在腊肪的涌动中像深海里的一条蛇。

  姥爷挨着养猪场西侧的小树林种了点西瓜,可怕的是竟还真的结了几个果子,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但确实熟了,还挺甜。小舅妈从青岛旅游回来,整天在家备课,不然就是到厨房打打下手,往鱼塘送送饭,她说她也想搞辅导班,可条件不允许啊。这个记忆中娇憨可爱的女人眼角泛起皱纹,连头上都溜出了几根银丝。萌萌蹿得老高,亭亭玉立,这一切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百无聊赖地钓了两天鱼,经小舅妈提议,我到她西部山区的表姨家住了快一周。真的是山区,晚上就睡在房后的窑子里,凉快是凉快,可你得提防爬虫,一点也不省心。出了门,七拐八绕地走上一两公里,就能看到平河。是穿行在峡谷间的平河,没有精致的堤坝,没有刺鼻的工业气味,没有每逢节假日就装点得五花八门的灯笼,有的只是水、鱼以及忙碌无终日的渔船。我跟着一帮小屁孩到水湾子里游过两次泳,摸过螃蟹和老鳖,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里的水要比下游凉得多,当你游到正中央环视四周峭壁时,更会觉得水域是如此辽阔,乃至让人心生恐惧。只要不下雨,老表姨夫每晚都会出去摸蝎子,我就跟着打手电、翻石头,除了偶尔受点惊吓,倒也快活。临近乞巧节,家家都生起了豆芽,摆在院子里的塑料大盆里,大太阳都给晒蔫了。我问这还怎么吃,老表姨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说乞巧啊,看的就是太阳在水里留下的影子。

  七夕当晚是阴天,并没有月亮。隔天我就下了山,不是不习惯,而是老待人家里也够别扭的。临走给母亲采了一大包的凤仙花,还即兴移了几株野凤仙,他们说去年后山发现了铝矾土矿,可能再过个一两年,这里啥也剩不下了。回来后更是无聊,无非练琴、打牌、捣台球,少了王伟超,呆逼们似乎无论干什么都有些索然无味。晚上依旧是《超级女声》,父母都看,父亲认识的人还挺多,起码比我强得多,他一边掇着花生米,一边叫嚷着让我按何炅和李湘的提示帮他发短信投黄雅莉一票,老天在上。母亲支持张靓颖,说她嗓子好,当然,在我看来,这位大姐外表上就不过关。陈瑶的QQ倒是经常在线,也没什么时差,总能隔三岔五地聊两句,她说妹妹会在澳洲再待几天,她自己很快就要回来了。家里除了我,也就母亲用电脑了——父亲也玩过纸牌,但总搞不清操作,不了了之——刚打平阳回来那天,我就在QQ登录框里看到了她的号码,没留记录,鬼使神差地,我试着用老密码登了一下,结果,理所当然,密码改了,要真开始用,肯定要改密码啊。就着凉啤酒,我看了会儿《功夫》,最后还是起身到父母房里照镜子。陈瑶说我胡子太长,老头一样,我问了问母亲,她差点笑趴下,说真的呀,都没发现。照完镜子,又去找刮胡刀,结果打开母亲梳妆台抽屉时,我情不自禁地掀开椿木匣子瞅了眼。耳钉内饰盒赫然在列,还有张粉红色小票,龙飞凤舞的,「老凤祥白金镶钻」依稀可辨,价格一千四百多。不便宜,但对首饰来说,自然也不贵。商业街上就有家老凤祥店,离红星剧场不到二百米吧,不要太方便。

  然而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隔着道墙还是吓得我一哆嗦,母亲在客厅喊我接电话,匆忙收拾妥当跑出来,结果是李俊奇。有些不可思议。他问我忙啥呢最近,电话也打不通,我问啥时候打的电话,他说就前两天,我说上山玩了几天,手机欠费停机了,也可能是信号不好,谁知道呢。「上哪山玩了?」他有些没必要的兴致勃勃。

  「就山上呗。」这可问住了我,具体是哪还真不好说,不是我白痴,而是说了他也不知道。我大致描述了一下方位,说XX乡XX大队,大凹口什么的。

  「嘿,」不想李俊奇竟然知道,他兴奋地怪叫一声,说,「离四二二很近啊,也就是几个山头的事儿」。

  「几个山头?」此说法有些挑战我的地理常识。

  「七八个吧?十来个?」这逼大笑起来,我敢说他已经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俊奇说他回平海了,想多玩几天,这一阵就在下面,有空耍耍啊,一起吃个饭呗。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推辞。于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半,我在平海广场上见到了这位只会说普通话的老乡。他架着副墨镜,一身背心短裤,趿着个夹脚拖,整个人黑上了一圈儿。是真的黑,脑门都油光发亮,哪怕不到古天乐那种惊悚巨变的级别,也足以让人惊讶。我说:「你个逼是参加军训了,还是下地干活了?」

  「靠,有那么夸张么,」他靠近,伸胳膊跟我比了比,「出去玩了多半个月,天天都是晒太阳,写生。」

  「人李阙如不也上夏威夷玩了,还不照样白。」

  「靠,那头猪,」他递来一根软中华,「不是一般懒啊,没有可比性。」这么说着,他直摇头。毛寸剃得很整齐。

  话及此,我就姑且讲了讲李阙如跑步和打网球的事,不是说对他多感兴趣,而是除此之外,我还能说点什么呢。骄阳下,河神像闪着红光,如一只即将烤糊的烧鸡,法国梧桐在飒飒作响中挥洒着杀虫剂的芬芳,我们躲在阴影里,几乎能嗅到从商业街下水道涌出的腐臭味。

  遗憾的是对我的讲述,李俊奇不以为意,他说李阙如前几天就在平海,一天到晚卧在酒店里,除了看《超级女声》,啥也不干,到四二二爬个山都直哆嗦,那身膘啊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本来要找你玩呢,结果电话打不通,服气!」

  李俊奇开了辆银灰色的宝马X3,他笑着说是借的,言语间还挺不好意思。当然,不管借的、买的抑或别人送的,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我问他有驾照吧。

  「那当然,」他「靠」一声,「不然我爹可不得弄死我。」

  几乎转遍了半个平海城,午饭最后还是去了老南街。片鸭肉,芥菜面。李俊奇直伸大拇指,说好吃,他惊讶于平海还有这等好地方。我觉得他的反应稍显夸张了。饭间毫无例外地提及陈晨,我问这厮上海外玩去了吧,李俊奇说去了西西里岛还是哪哪哪,没几天就跑了回来,前一阵他叔还打电话来,问陈晨在哪,说咋也联系不上。「我哪联系得上啊,」他摇头撇嘴,自顾自地跟我碰了碰杯,「听说是旅游去了,开着车四处浪,要我说啊,他现在哪舍得出去玩啊。」

  我闷上一口,问咋。我杯里是啤酒,他杯里是本地产的一种碳酸饮料。不得不说,这货还挺自律。

  「有心上人了呗,」直到剥完蒜,他才挑挑眉毛,瞥了我一眼,「哪还有心思到处浪啊。」

  这么说着,他歪着嘴,露出一种似笑非笑又略带自嘲的表情,有点像那幅自画像,我也说不好。总之,几乎一瞬间,大胸女便不由自主地打脑海里跳了出来,吊带下的那对气球在肢体的扭动中无限上升,还有点歌时蜷缩的腿、吃樱桃时嘟起的嘴,以及去年冬天她坐在保时捷里冲我微笑着问好,所有这些东西都只会让气氛变得紧绷起来。李俊奇谈笑自如,说陈建业对侄子的监控,讲李阙如在四二二的可笑举动,我心里却愈发麻痒,要不是强行控制,差点跟他打听打听那位芝术学院女研究生的近况。说到底,生活而已啊。

  饭后,我领着李俊奇上剧场里转了转,可惜人太多,而且说实话,对评剧他怕是没有丁点兴趣。到娱乐城捣了一会儿球,我们便各奔东西,他说顶多再放松几天,就又得画画了,秋天可能要办个个人画展。我想说祝他好运,但并没有说出来,如你所知,这话太傻逼了。

  凤舞剧团四周年纪念演出一搞就是五天,每天都有一场《再说花为媒》,很受欢迎,几乎场场爆满。要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难以想象。对这样的成绩,赵老师很淡定,他说群众喜欢他很欣慰,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装逼。但说句王婆自夸的话,咱家这戏确实好看,平实喜乐,精彩绝伦。令人意外的是,纪念演出的最后一天,白毛衣也来了平海。她打电话说她在红星剧场时,我还将信将疑,结果跑去一看,还真在。沈老师剪了个新发型,比波波头长一点,头发也拉直了,配上那套遮阳帽和背心花长裙,整个人都青春靓丽了许多。特别是那对手腕粗口径的大耳环,忽闪忽闪的,俏皮而大胆,我总忍不住要多瞅两眼。于是她就问我这身打扮咋样。我赶紧撤回目光,说好看。「只是好看?」她狡黠一笑。

  我扫了眼周遭的人流,却不知说点什么好。

  「显不显年轻啊?」

  我马上点点头,肯定很用劲,脖子都咯吱咯吱响。我想说「显年轻」来着,但真没好意思说出口。

  沈艳茹笑笑,故意晃晃大耳环,跟着又叹了口气:「你说说,是不是咱老在学校装师太,人都装老了?」

  沈老师给母亲带了一套化妆品,看字样应该是法国货。她问我假期都干啥了,我实话实说,她说比她强,她玩了一夏天,啥也没干成。我问她都上哪儿玩了,她眨眨眼,说:「天南地北,环游世界呀。」

  直到演出散场,出门吃饭时,我才发现陈建军也在。这实在让人不舒服,要知道他在,我可能就不来了。难说他是早看见了我,还是跟沈艳茹打招呼时才看见,至少这位北大高材生表现得完美无瑕,他像面对所有人那样冲我点头微笑,我竟连句脏话都不能说。母亲跟白毛衣、赵XX走在一起,确切说俩女士把老头夹在中间,似个矮和尚挑了两大担柴火,说不出的滑稽。她时不时要回头瞥我一眼,我故意放慢脚步,离他们越来越远。阳光碎削,皮屑般落人一身,我第一次发现剧团的队伍竟如此之长。

  酒席足足摆了七桌,算是包了整个二楼大堂,领导们坐一桌,我跟张凤棠几个远远挤在过道边上。我姨让我给陆宏峰打电话,可惜没人接,她便开始咒骂这个死逼孩子。等骂够了,她又谈起表姐,说前一阵新婚夫妇回家省亲,送的礼物怎么怎么好,闺女真是没白养。同往年一样,张凤棠又收到了几束花,可能刚过七夕,其中不乏玫瑰。我揣测正是这件事令她情绪分外高亢,吃吃喝喝也没能阻止她把热情传递给周围的人。她问我有没有给陈瑶送礼物,我问啥礼物啊,「七夕呗,」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别说你们光过洋节,这七夕才是咱们正统的节日啊。」

  如你所说,我们确实只过洋节,乞巧节我倒知道,拿个大塑料盆生豆芽呗,送啥礼物啊,难不成要互送豆芽?

  见我没吭声,她又问现在年轻人之间都送啥礼物。我懒得搭理她,就随手指了指花。她说那她的待遇还不错,我笑着点了点头。「笑啥,」她突然压低声音,「跟你妈可没得比。」

  我等着她说下去,不想我姨埋头掇菜,没了音。我只好问她咋了。

  「你妈呀,一收礼物可都是盒盒包包的,」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印的还净是洋文,咋,不比你姨的几朵花高级?」这最后一句,她几乎凑在我耳边,震耳欲聋。

  「啥?」我感到嘴唇动了动,至于有没有说出话来就不清楚了。事实上,我有点发懵。

  张凤棠做贼般环视一周后,悄悄靠近我,薄嘴唇努了努,却只是笑了笑。

  母亲在给人敬酒,陈建军离她很远,但我真不知道他哪来的狗胆坐在这里。「啥时候的事儿?」我小声问道。

  「今年正月呗。」她语调愉快。

  我掇块肘子,没说话。

  「瞅你那脸,可别多想,又不是情人节。」张凤棠凑过来,又迅速离开,半晌又操着一种哄小孩的口吻说,「真的咧,正月十几号吧,哎,可别说你姨说的啊。」

  我没搭茬。

  「听见没?」她在我盘子上敲了一筷子。

  第七十九章

  陈瑶坐在南站东门外的树荫下,黑短袖白热裤,趿拉着一对竹板夹脚拖,看见我的第一反应是递来了一盒冰激凌。「可算来了!」她摇头晃脑。于是冲天辫也跟着抖了抖,像副直冲云霄的电视天线,鬼知道这造型浪费了多少发胶。陈瑶是八月十四号回的国,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没两天我也去了趟平阳。诱惑我的是一把五弦斑鸠琴,澳洲红木做的,还挺沉,抱怀里跟个二胡似的,可惜手生,颇费了番功夫才把几个大、小调的基本音给找全了,毫无疑问,想玩转这玩意儿,以后少不了要依仗陈老师。闲着也是闲着,俩人就到平阳周边玩了玩,这道山那道岭,这座祠那座庙的,几天下来腰酸背痛,到底是没事儿找罪受。这还不算完,得空还被陈瑶生拉硬拽着打了几次网球,就在学校西操场上,基本回回都能碰见李阙如。与普通话老乡所说不同,这逼真的勤快多了,每天至少要沐浴着擦黑的晚风跑个五六圈,完了多半还要过来跟我们抡上几拍子。其实我觉得吧,很有可能,他只是见了我俩后不好意思继续跑步了而己。

  数次,李阙如气喘吁吁地走来,我都隐约觉得他瘦了,身体明显协调了许多。然而一旦此人在你身边动起来,那身欢乐的肥肉便开始上下舞蹈,让人迫切想要否定上述判断。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瘦,还真是个谜。可能是陈瑶在场,李阙如连上衣都没好意思脱,我期待己久的莎拉波娃式的呻吟就更别指望了。他网球打得可以,至少比我有经验,除了最初的几个球,也没啥马虎眼,几轮下来,那是相当卖力。动作幅度一大吧,那身宽松似道袍的三叶草背心就会飘起来,于是观察一阵后,陈瑶说他真的瘦了。「腹肌都出来了!」她说。李阙如立马抬胳膊抹了抹汗——我觉得他红了脸,但又不好判断——待放下胳膊,他便开始吹嘘自己整个假期怎么怎么忙,要上哪哪玩,有形体课,还得打高尔夫,要不瘦就怪了。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但「瘦」这个字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来,他原话应该是「累不死就怪了」。陈瑶起初扒着防护栏的铁丝网,后来就笑得蹲到了地上。越发白亮的照明灯下,橡胶球嗖嗖作响,我真担心稍有不慎它就会呼到我的脸上。

  打铁板沟回来那天,我俩受邀到老贺那儿吃了顿便饭,一如既往的大鱼大肉麻辣重口。老贺说饮食应该多样化,老吃素的假和尚假尼姑她见多了,对身体真没啥好处,当然——热量太高也不好。为这最后一句话,她又做了个饭后甜点,樱桃西瓜胡萝卜奶油冰块啥的,一锅烩,还挺可口。正是吃甜点时,老贺突然说我跟陈瑶成双成对,多好,她家「这位爷」不知啥时候能有点正行,好好处个对象。据我理解,此话多半是开玩笑,但不可避免地沾点知识分子的酸气,多少让人有些不自在。陈瑶垂头笑了笑,我寻思着说点什么,不想率先炸毛的是李阙如,原本话不多的他立马开始见缝插针地狂飙英语,逮个话头就丢炸弹,全不管合适与否。老贺说了他几次也没用,直到她站起来猛拍桌子,这位爷才算是闭了嘴。一个怒目圆睁直喘气,一个耷拉着眼皮吊儿郎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爱的贺老师一定会把手头的那碗炒冰呼到儿子脸上。

  许久没上网,第二天我和陈瑶便开了个早市,老跋山涉水的,太不拿自己个儿当人。登上QQ时发现青霞在线,就跟她瞎聊了两句。她问我在家还是在哪儿,也不上剧场耍了。我说在平阳。「啥时候去了,」她问,「开学了?」我说小玩两天,她就发了个「小样儿」的经典表情过来,说知道了知道了。正琢磨着如何反击,陈瑶冷不丁地掐我一把,说我就是个屁,跟谁都能聊上。她说的对。等玩了一局冰封王座退出时,才看到霞姐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她说母亲在平阳演出,我也没去瞅瞅。我忙问啥演出,得有半个多钟头她才回,说领了一帮小朋友,排了几个评剧选段和现代舞,好像还要录节目啥的,算是给学校作推广吧。「你不知道?」她问。我确实不知道,这些天玩得昏天暗地的。我问演出在哪儿,她说有好几个地儿,今天是经开区什么春风剧场。就我一面搜地图一面跟陈瑶说话的功夫,霞姐又问我怎么用手机上QQ,我说:「上不了,手机上的软件都是骗人的!」

  经开区在平阳正南,我坐长途大巴回家的必经之地,离X大也不算远,饶是如此,等我俩杀过去,已是十二点过半。春风剧院规模不小,许是建成没多久,装潢布置啥的崭新得像刚揭掉保鲜膜,连门前青石板间隔三岔五的紫薇树都哭丧着脸,一副尚未从移植中回过神的模样。侧门开着,保安视若无睹,我和陈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从信息栏和头顶电子屏上看,演出是在下午三点,表演者署名为平海市凤舞艺校代表团。可惜偌大的院子连个人影都没,我们走上台阶沿着玻璃门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门卫室。保安操着不知名的方言说,下午的演出现在找什么人,演员都没来呢。我俩只好先去吃饭。要不是对面新建的小区,估计找个饭店都难,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五金门面就是修车行。果然,吃完饭回来,隔着宽阔得毫无必要的马路,老远就瞥见了那群小可爱。然而依旧没见母亲,这次是那个平阳音乐老师带队,一名琴师、一名化妆师随行,还有俩学生家长,这么「偶然相遇」,大家都喜出望外。音乐老师说母亲一早就有事出去了,刚刚才来过电话,说马上就到。

  他们是昨天下午来的平阳,住在附近酒店,舞美道具都搁在剧场里了。小演员有二十来个吧,大的十三四,小的八九岁,好在都不算淘气,像其他成年人一样,我们也有幸被称为老师。陈瑶跟这帮孩子挺玩得来,帮着穿衣、化妆,领着上卫生间,代入感不是一般强。我百无聊赖地四处晃悠,这儿瞅瞅,那儿摸摸,悄无声息地,一个钟头就过去了,母亲却还是没回来。陈瑶小声建议我给母亲打个电话得了,我说一会儿就到了,急啥,其实来之前我俩都想好了,就是要吓她一跳,谁让她来演出也不吱一声呢。陈瑶怪我小心眼,说要不她来打,这不莫名其妙么,说到底只是想给母亲一个惊喜而己。这次演出包了辆中巴车,屎黄色,停在剧场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在阳光下很是显眼,无数次的抬头后,母亲总算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出现了,她打车头处绕过来,左手挎包,拎了把遮阳伞,右手扶着遮阳帽,脚步飞快,雪白宽阔的裤腿在正午的风中剧烈舞动着,隐隐勾勒出下身的轮廓。我返回化妆间,冲陈瑶眨眨眼,接着躲到了门后,几个小孩有样学样,轰也轰不走。陈瑶问是不是母亲到了,随后便开始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真够无聊的你!」她说。

  尽管陈瑶的不配合使戏剧效果大打折扣,我还是成功地吓了母亲一跳。她轻掩胸口,缩作一团,半晌才甩来一巴掌,怪我把她的学生都教坏了。几个老师也是哈哈大笑,虽然事后音乐老师提醒我以后可不能这么玩了,换个心脏不好的,指不定出啥事呢。我颇不服气,却发现无从辩驳,只得点头称是。包都没放下,母亲就忙着招呼小演员们吊嗓子、练身形、背台词,她问大家都准备好没,花骨朵们齐声吆喝,声震屋宇。搞完这些,她上了趟卫生间,再回来时似乎才想起我和陈瑶,笑着问我俩咋来了。说这话时,她捋捋头发,若有若无地吐了口气,兴许是一路风尘仆仆,那抹暑气尚未从脸上散去。

  我怪母亲来平阳也不吭声。

  「你俩不上哪儿玩去了?」她双臂抱胸,看看我,又看看陈瑶。

  「哪儿都去了,这个坡,那个沟,几年没玩,这一回转了个遍,」陈瑶声音高亢,笑得很夸张,「不过也没啥好玩的,还是看演出更有意思。」

  「真的假的,那敢情好。」母亲甩甩手臂,也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俩人竟即兴谈起了旅游景点,把平阳的山山水水跟平海的几个地质公园——对比,隔老远的几个人也蛋疼地加入进来。愉悦的氛围中,我想插句嘴都不行。母亲穿了身纯白套装,可能是真丝的吧,阔腿马裤很宽松,说是裙裤可能更贴切些,无袖衬衫却很修身,勾勒着细腰,胸部饱满地撑起,身后的背带清晰可见,脚上是一双牙白色高跟凉鞋,除了脚环和前脚掌的一条带子,足弓基本暴露在外。这种鞋舒适度如何我不清楚,起码说话时母亲要频繁地挪脚,最后索性拉把椅子坐了下来。她头发轻绾在脑后,插了根从未见过的银色簪子,在脖颈的扭动中轻轻跳跃。我能嗅到那种苦涩的青草气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莫名味道,像某种浓郁而陈旧的香料,可能是来自沐浴露或者乳液吧,我的想象力也仅限于此了。

  演出持续了俩小时,小家伙们拿腔拿调,跟几个月前比简直判若两人,可惜观众少了点。母亲说没事,就是练练胆量,后两天才是大头。第二天在省实验中学有场演出,完了还有个交流活动,后天嘛,要到都市频道录个节目。可能是自我感觉不错,打剧场出来孩子们都叽叽喳喳起来,在餐厅吃饭时,就母亲出去接个电话的功夫,差点把人天花板给揪下来。老师也好,琴师、化妆师也罢,包括灵巧的陈瑶和笨拙的我,到头来所有成年人都成了临时保姆,老实说,这帮兔崽子太难伺候了。

  录节目那天,律所有事,我就没过去。当然,哪怕闲着,多半也不会去,毕竟闲杂人等一枚,咋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去现场啊。据母亲说录制还挺顺利,基本都是一条过,很快就能播出,具体栏目名称就不说了,知名度和收视率在省内都还可以。这律所吧,一去又是快一周,原本只是想拾掇拾掇实习报告来着,结果忙得不可开交,欲抽身而不能。八月二十一号,陪师父出了趟差,先是河南,再是上海,隔天傍晚才回到邻市。老油条喊来几个当地的朋友,所谓的法律人,体制内外都有,一顿海吃豪饮后,到洗浴中心搓了个澡,我还一度担心他会叫啥特殊服务,好在也只是躺大厅里捏了捏背,啊,中医按摩!当然,女技师衣着稍显清凉,我不得不严格控制自己在酒精刺激下四处乱窜的思绪。幸运的是身旁的蹉跎人士都很贫,自打碰面嘴就没消停过,就算真有啥色情的小九九,也会在一个粗俗笑话里烟消云散。而中老年男人的话题自然很奇怪了,大到巴以冲突、伦敦恐袭,小到拔掉黑痣上的毛会不会得破伤风,啥都能争起来。后来师父呻吟着提起了扫黄,说这边儿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平阳可是来真的,老虎屁股都摸了。有表示抗议的,说这边儿前一阵也很严,有表示怀疑的,问具体是哪个老虎屁股。「不会是老x家那个平阳大厦吧?」他的地中海在暧昧的荧光里波澜微漾。

  「那还不至于,就宏达啊,周边的几个KTV、夜总会都给抄了,一个没落。」

  「那父母官儿不怒啊,扫黄扫到老子头上了!」

  「老子扫黄时你他妈还穿开裆裤哩!」我身旁的络腮胡说。他趴在按摩椅上,手舞足蹈,蛙泳一样。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咧开嘴意思了一下,因为不笑太过古怪。

  「宏达,你们平海的。」师父把脸转向我,在他头顶,技师的奶子很夺目。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结果就那么支棱着脑袋,没了音。

  「你说也真是,这郝某区区一个副厅长,不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呢,还是那个啥——初来乍到摸不清状况?」

  「不尿一壶呗,约莫是想趁火打劫捞点好处。」

  「有人撑腰——」

  「那也有点明目张胆了,要说搞运动,十几年来还有比陈建国玩得溜的?扫黄打黑那一套都是他玩剩下的。」

  众人点头称是,有表示江山代有才人出,有提议待会儿上哪儿再喝点,有诉苦再不回去老婆该杀过来了。之后就是难得的沉默,直至身旁「啪」的一声脆响,络腮胡笑了笑。女技师先是惊呼,再是娇嗔,接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令人作呕的呻吟中,他们谈了谈某位仁兄的老婆生二胎的事,后来有人提到建宇,问建宇是不是也出事了。

  「建宇能出啥事啊?」

  「赌博?」

  「赌博呗,听说有俩高管牵扯进去了,还城投那档子事儿。」

  「姓梁那个吧,叫什么什么——」师父直拍腑袋,终究是没想起来,「整天梳个大背头,油头粉面的,那张嘴啊,可打过交道!」

  「那孙子一看就不是个东西!」

  「这次是挪用公款,给城投那货,一两千万不止,玩完了我看。」

  「大手笔啊,佩服佩服。」

  「上次谁给我说的,这傻逼跟陈建国哪个闺女有一腿?」

  「嗬,老牛吃嫩草呀!」

  「嫩个鸡巴,就陈建国那模样,他闺女给你你要?」

  一片叫骂中,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笑,按摩椅都咯吱作响。连技师们都没忍住,跟着笑个不停,虽然我认为陈建国还没著名到世人皆知的程度。

  「要这么说,风头挺大啊这次,建国腹背受敌?」

  「真真假假吧,意思意思得嘞,这小X、建国都在专项小组里,还能自己打自己?」

  「也是,陈建国刚进省常委,等着接书记的班呢,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别疾了,太快喽,摔下来不死也瘫痪,这风头,约莫就是有人眼红拆拆台。」

  「哟,陈建国给了你多少好处啊,瞧这牵肠挂肚的小媳妇儿样!」地中海索性坐了起来,肚皮上的褶子在李宁春释放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整个暑假陈瑶都在市区的某个辅导班里教手风琴,一天四课时,和我实习差不多,隔三岔五地去,但好歹,人家工资发下来了。她老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我吃饭,当然,也不光我,还有她妈。不是啥大餐,就劳动路上的一家连锁宝鸡米皮店,吃了两碗粉,喝了几瓶芬达后,我开始不可抑制地打嗝,只好又要了个肉夹馍。和我的粗放截然不同,她妈吃得小心翼翼,不时抿口凉白开,拿纸巾点点嘴角,尽管她碗里只是搁了点五香粉、花生酱,连红油都没放。我吃完也就吃完了,顶多抹抹嘴打个嗝,她不一样,是真的细细品味,说面皮太宽太厚太硬,面粉味过重,爽滑有余,劲道不足,再就是辅料杂,酱味重,顶多及格,还远谈不上地道。她妈说的是陕西话,而陈瑶用普通话表示赞同,这一唱一和的,搞得适才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猛然生出一种吃了顿猪食的错觉。除了对食物评头论足一番,她妈还问了问我实习的事,除此之外,便再没其他话了。空调嗡嗡作响,门外白得耀眼,这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周遭的大快朵颐中悄无声息,却令我便秘一样浑身不自在。我们和陈瑶她妈是在培训教室附近的家乐福停车场遇见的,至于是不是陈瑶的有意安排,我就不知道了。饭后,她妈开着那辆崭新的奔驰C200K把我俩送到了学院路口,没办法,陈瑶想逛逛花鸟市场。在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中晃了许久,我才问她妈是做啥工作的,陈瑶愣了下,说餐饮、文旅。这些词儿太过书面化了。我问:「你妈干过刑警?」

  「谁说的?」她仓促一笑。

  「陈若男啊。」

  「算是吧。」她叹口气,等拐了俩弯儿,冷不丁又说,「我爸出事儿后,我妈就给开了。」

  这事我早知道,但还是像犯了错一样寻思着说句俏皮话,结果嘛,如你所料,这种活有些难为我了。当晚收到了前刑警发来的短信,用的是个陌生号,她说陈瑶肯定要走,就这六个字,没有标点。我觉得加个标点的话,语气会显得更坚决一些。

  八月的最后几天,陈瑶跟我回了趟平海,本想随便转转,结果老天爷丢了点雨便一发不可收拾,除了听戏、看电视,唯一的消遣就是拉上呆逼们打了两次扑克。哦,还冒雨跑平河上钓了回鱼,虽然除了十来条泥鳅外,屁也没钓上来。最初是想安排陈瑶住酒店,但奶奶死活不同意,说有悖情理,说出去让人笑话。于是毫无办法,作为替代方案,陈瑶住我房间,而我,住到了剧团办公室。毕竟天气不好,一般来说,每晚八点多我就要往文化综合大楼赶,与同时间母亲的移动方向恰好相反,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点像玩什么休闲小游戏。至于晚上他们会干点什么显而易见,卧沙发上看超级女声呗,前三名早己决出,也该溜溜骡子溜溜马了,而这,足以让电视机前的绝大部分观众朋友们兴奋起来。我呢,打一局冰封王座,聊会儿QQ,然后去洗脸刷牙,再出来时,要么再打一局冰封王座,要么就打一次飞机,就是这样。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孤苦伶仃的我多么可怜!当然,以上仅限想象,事实上一个人这么待着,别提有多酸爽了。

  QQ上聊得最多的还是陈瑶,她会实时给我报道家里人都在干什么,可以说相当无聊而诡异了。羞愧地说,我又试着登录过母亲的QQ,并非出于什么目的,而是每当在登录框里看到那串熟悉的号码,心里就会一阵麻痒。我甚至换过几个密码组合,哪怕只是浅尝辄止,此行为也略显下作了。大概就是回到平海的第二天晚上,我从某个土摇群里下了个木推瓜的视频,就那个耳熟能详的《钢铁是怎样没有炼成的》,完了随手关了面板,回头去看却怎么也找不到文件。网上搜了搜QQ文件夹的位置,一步步点进去,花了好几分钟才把这个模糊得不成样的视频给找了出来,随手剪切到桌面上,又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正要关掉资源浏览器,猛然在一众文件夹里瞥见了母亲的QQ号。非常不幸,就那一瞬问,我心里轻颤了一下。

  点进去,文件夹挨个翻了翻,除了系统文件,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下载目录和视频文件夹都字字如也,音频文件夹里东西不少,下个解码器听了听,结果净是些效果音。图片文件夹62M,大都在「C2C」里,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是幅黑人抚屌图,是的,我承认,霎那间确实吓得我一哆嗦。该图分辨率不低,735×520,就一个新泽西嘻哈装扮的黑人兄弟半卧塌间,愤怒地攥着自己的老二,从他洋洋得意的表情看,似乎那不是老二,而是一把黑铁锤,当然,规模上两者相去不远,而且这老兄颇似艾弗森。除了艾弗森,还有一头蓝天下的驴,一只游泳池里的海豚,以及一匹类似羚羊或斑马的动物,它们无一例外地挺着自己勃起的老二,并为此而骄傲。如果不是下面的两张图,以上这些只能称之为荒诞或者搞笑,这两张算是套图吧,也就角度有细微差别,都是近距离拍摄,1140×900,虚化背景里是阳光和绿色的仙人掌,直冲眼前的是根肉腾腾的黑粗棒子,龟头硕大紫红,拿王小波的话来说,像个御林军头盔,睾丸耷拉着,同样按王小波的说法,似长安城里老妇的垂乳。也许是距离太近,或者曝光过度,不管初衷为何,这个黄种雄性器官给人一种不真实感,甚至一度让我觉得恶心。母亲的QQ好友我几乎历历在目,但实在想不出哪个傻逼竟有闲心发这种东西,无论如何,拖出去阉掉都不为过。几张图都生成于今年春天,最早的是4月25日十二点半左右,后两张晚点,4月26日下午五点多。

  其他图片都还算正常,比如3月23日的施瓦辛格肌肉照,应该是州长在《终结者》里的早期剧照,两颊瘦得像用电熨斗压过;再比如一些风景照,森林、原野、戈壁、海滩,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哥特教堂,遍布鸽子的碎石广场,博物馆,商场,火车等等,早点的是在去年l1月份,晚点的就是最近,8月16日;又或者是些黑白照,几十个人的合影、八十年代的夫妻照、杨树下身着两道杠中国运动衣的男人、面貌模糊的奖杯和更为模糊的获奖证书,其中有没有母亲我也说不好;与戏曲相关的也有,一些京剧服饰照,几页有关戏剧冲突的论文截图,赵丽蓉的定妆照,新风霞和吴祖光的合影,以及一本老外所著、名叫《中国戏曲研究》的大部头书脊特写,最早的是去年9月,最晚的是今年6月;还有两三张根雕照片,应该是根雕吧,张牙舞爪的,像个树精,不知是不是赵老师的作品。此外就是些猫猫狗狗、美食照和表情图,还有几张是在沙滩上,光膀男和比基尼美女冲着镜头兴高采烈,还别说,白种女人的雀斑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

  「C2C」之外,「Group」里还有十来张图片,除了两张风景图和一张武藤兰经典照片(并没有露肉)外,都是些恶搞图,以小平同志和本山老师居多。再往下,「Thumbnails」里有几张缩略图,仅此而己。当然,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又回去翻了翻那些雄性器官,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删了个干净。这还不算完,在一种莫名烦躁的驱使下,整个硬盘被我即兴翻了个遍,最后竟拽出十几部毛片来,是不是陆宏峰留下的不清楚,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近乎怀着一腔愤怒,我把这些标题狗血、质量低劣的小视频欣赏一通后予以毁尸灭迹。那晚雨不小,擂鼓一样轰隆隆的,当陈瑶告诉我李宇春夺冠时,我想的却是,是时候给电脑设个密码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之后的两天,除了偶尔检查下QQ文件夹,那台电脑我再也没碰过。每晚洗漱完毕早早上床,不弹琴的话,就直接开始看书,《鼠疫》或者《钢琴教师》,总之,很快就能沉沉睡去。有个夜里,某位身着浅黄色羊绒短裙的女人朝我走来,雪白的大腿刺得人睁不开眼,不过能听到她的声音,圆润、温暖,一步步地靠近,最后几乎要贴到我身上。我揉揉眼,就看到了她的笑靥,很奇怪,怒目圆睁的,像头奶牛,事实上,很快她就「哞」了一声。我满头大汗地醒来,便再也睡不着觉。就着尿滴沥般若有若无的雨声,下床搜罗了一通,衣橱、沙发、床头柜,结果一无所获。那个古驰纸袋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存在过。至于张凤棠说的什么印着洋文的礼物,我觉得她梦里相赠的可能性更大些。

  陆宏峰马上升高三,一假期都在上辅导班,这两天闲下来反倒上班一样,每天八点钟准时出现在剧团会议室。当然不是开会,他还在打那什么西游,玩一台,挂一台,霸道得很。我说现在大家都打魔兽,他说魔兽哪有这游戏好玩,我问那他咋不在家里玩,他头都不抬,说这里电脑配置好。于是我就让他交电费。「要么到下面唱戏去,不唱戏又不拉琴,那就得交电费。」其实整座楼按楼层收,每年电费都包圆,享受文化事业专项补贴。他瞅我一眼,「嗯」了一声,俨然红了脸,好半晌——得有个三两分钟吧,这小屄蛋子儿才又突然辩解说又不是光他一个人在这儿玩,上次谁谁谁就在团长办公室里玩过电脑,要不是母亲发飙,估计他还能死皮赖脸地玩下去。亲爱的表弟稍显激动,口水四射,看得出来是有些急了。我说交电费是逗他玩,完了警告他别上黄网,不然告他妈去。他连说两声知道。那晚的情景却冷不丁地打脑海里漂了出来,我这才发觉告状啥的太过荒唐。至于电脑,其实装完机至今,会议室的两台已重装过两次系统,日常骚操作,不中毒才是怪事。

  一连几天母亲都在学校和剧场间来回奔波,大体工程早就装修完毕,但细节布置还得慢慢来。开学日期越发临近,这教学用品、学生餐具,包括各种休闲娱乐设施,都要置办。关键还是没经验,毕竟是以评剧为主的艺校,用母亲的话说,很多东西压根就想不起来。当然「以评剧为主」只是我的个人臆断,多半年的兴趣班办下来,最受欢迎的其实还是唱歌、跳舞,毕竟洋气些,不过吊嗓子、练身形这些基础课,家长们也不反对就是了。雨停的那个下午,我跟陈瑶跑学校转了转,那些个花坛、水泥方砖、冬青和松柏,跟记忆中的所有中小学并无不同。母亲在原先伙房的基础上又起了五六间,算是弄了个食堂;宿舍楼也归置完毕,小间八人,大间十六人,挺亮敞;教学楼门窗玻璃都已装完,桌椅板凳排队中,在走廊和洋铁皮仓库里一摞摞的,堆得像座小山;形体教室是最早搞完的,在三楼,共五间,之前的兴趣特长班和戏曲基础班都在这里上课。值得一提的是,西南角的所谓试验田被夯实,修了个篮球场,又码了俩乒乓球台。跑道是标准四百米,绕着假山池、花坛、篮球场和各种体育器材,可惜是水泥砖铺的,这个没办法,学校太小,没有后操场,只能空间有效利用。总之,与之前的莜金燕评剧学校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了。陈瑶提议跟我赛一圈儿,结果跑半拉不见人跟来,正三纳闷呢,一个人影打前方花坛间斜穿出来,半蹲到地上,笑得像个傻子,而不远处,装修工人的锤子叮叮当当,回声响彻校园,经久不息。

  直到送走陈瑶,才得空跟母亲说了几句话。其时《再说花为媒》己开始巡演,母亲忙着学校的事,就交给了郑向东,每晚他们都要在电话里扯上半天,有时开怀大笑,有时则吵得不可开交,实在气不过时,母亲甚至会直接挂断电话,气哼哼地骂这位师兄没脑子,连从未说过的脏话都彪了出来。看得出,大家压力都很大。我跑去逗她,母亲板着脸,不理不睬,那就只好上杀手锏了——挠她痒痒,这招总能奏效,撑不了十来秒,那张紧绷的脸就会崩溃瓦解。两回下来,只要我一伸手,她便撇开身子,让我一边待着去。看着灯光下那张温润的脸,我突然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随着我们的逐渐长大,父母反倒越来越小了。抑或说,昔日那个高大的身影有没有可能只是幼小心灵里一个并不牢固的投射?

  母亲说教师节那天凤舞艺校正式开学。我劝她放宽心,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快功成名就了,反而紧张起来了?

  「功成名就个屁,这八字都没一撇呢!」

  我不服气,试图辩驳一番,不想反倒她一竿子捅了过来,让我静下心,管好自己的事,毕竟这最后一年了。其实我早就想跟她谈谈梁致远,一直没机会,现在——更不合适了。最后,我问母亲咋用上QQ了,以前不是说纯属浪费时间嘛。

  「大家都在用呀,」她抿口水,半晌又笑笑,「老同学QQ群啥的,你不用也说不过去。」

  第八十章

  「……开始还好,到74年夏天时,从北京来了两个年轻老师,比学生大不了两岁,扎武装带,捧红宝书,那阵势跟我在厂里看到的红卫兵也没多大区别。他们只负责教斗大的十几个字,说毛主席说了,知识越多越反动,闹革命认得红袖章、读得懂红宝书就够了。但要读懂红宝书,光这些字是决计不够的……他们怂恿我们要跟反动势力作斗争,只要是革命道路上的绊脚石,甭管什么身份、跟我们什么关系,都要坚决地一脚踢开。短短几个月,这里跟城里就越发相像了……先是书,我们的老课本、手抄书、泛黄脱落又包了一层层皮的武侠小说、老师珍藏多年的苏修物理练习册,统统被收上去,一把火烧了……后是老师,原本整个学校就仨老师,一个不知所踪,一个去了干校烧砖头,就剩个老校长,被赶去扫地看大门,当时想不通为什么会把他留下来,现在想来,除了干活,他作为一个反面教材,会鼓舞我们的革命斗志吧……后来有人举报老校长私藏大毒草,这是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她甚至能说出毒草的名字,巴巴耶夫斯基的《在人间》。她当然说得出,我俩一起在老校长那儿看过这本千疮百孔却用苇席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绿皮书,尾页砖红色的」内部参考「几个字一度让我们心惊肉跳。我永远忘不了十几个人涌入那间潮湿、低矮、早没了牛却终日散发著一股牛粪味的牲口棚时老人猛然跃起的眼神……」

  新学期伊始,充斥媒体的不是新生报到被骗、军训晒晕多少学生、女生给教官买饮料这类热门新闻,而是建宇大火。我一度以为是旧事重提,感慨现在搞新闻的鞭尸能力是越来越强了,谁曾想是建宇王者归来,重蹈覆辙呢。新浪民生的专题头版说的就是建宇大火的事,还专门给配了张图.火光中的人群剪影以及醒目的荧光大字「8·23」。从时间上看,火灾发生时我就在平阳,毫不知情也是难得。有呆逼说建宇这事前两天,上了央视一套的《新闻调查》,你不知道?老实说,前一阵电视没少看,但这事吧,还真的不知道。同去年的火灾如出一辙,也是电器失火,然后装修材料扩大火势,加上墙体内部的保温层,小风这么一吹,大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据报道,重伤5人,死亡7人,起火点在十二楼,主人是个退休老教师,有青光眼,事故中轻度烧伤,支气管感染。换成人话就是,捅事的无大碍,无辜者倒了霉。大火烧了近仨小时,原因嘛,楼层太高,消防车逮不着,消防栓里倒是有水,可惜水压不足,冲不了两米远,事后调查说是水库房的增压泵买错了,直接就没装。无疑还是物业和开发商的锅。

  这次是新账老账一起算,一面倒地口诛笔伐,去年讨论过的建筑材料国家标准又被拿了出来,更有标题直截了当地写明:草菅人命——为什么最大房企屡屡酿成惨剧?火力足够猛,但这种事关键还是看持久度。本以为掰扯不了两天,出几个背锅侠就算了,不想在网络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势头愈演愈烈,南方系某报很快出了个《房地产乱象调查报告》,专门提及了我省的几个著名房企,建宇、雅客等等都是榜上有名。关于建宇,除了建筑材料偷工减料、消防安全不合格,该报告更是指出其在数桩土地交易中拿地不符合标准,存在违法划拨、违法出让的情况。后续报道还以两个小区为例,指建宇在土地开发中虚开发票和挪用专项资金,甚至由财政局违规操作,垫付土地保证金。这些口头指控如果落到实处,那可真够建宇喝一壶的。不想世界真是瞬息万变,教师节后一个大双休,再回来,一切嘈杂声都戛然而止。建宇董事长亲自登门道歉,主动赔偿,与受害人家属达成谅解协议,并承诺会在以后的建筑中改用国际标准,对己完工建筑则会按计划进行隐患排查和火灾防范修整。接着,就是直接责任人发布道歉声明,投案自首……我们看到此事的最后一则新闻是建宇对贫困学生的资助,哦,这好像已经与火灾无关了。

  说实话,要不是出于一种大学校园里看热闹的惯性,我也没工夫关心这些屁事。最后一年,大家都开始像真正的成年人那样考虑自己的出路,虽然好的注定越升越高,烂的只会越来越烂。关于考研,暑假里跟母亲谈过两次,一如既往,她让我自己拿主意。虽然到现在都没拿定主意,我还是有样学样,跟着大部队上过几次自习,为此没少被大波嘲讽。陈瑶则说这样好,她乐得清净。各专业课也没剩几个课时,大部分重点己划好,就等着年末最后一次考试了,所以但凡上课,都是一水的自习,也就刑诉老师没事会唠几句。可能真是祸不单行,火灾没消停两天,建宇就又上了头条。这次是涉黑。步入九月,接连两场大雨,天刚放晴,九月十六号,网上开始流传一条平阳某郊县拆迁时黑社会碾死人的消息。开始还有说造谣的,很快媒体报道说是违法拆迁,数次殴打被拆迁人,在明知被害人在车前的情况下,挖掘机司机依旧前行,且有反复碾压行为,涉嫌故意杀人。民意炸了锅,好几个省台的电视媒体都开始跟踪报道,官方通报却姗姗来迟,只是说司机操作不慎,把一老妇卷入车下,己刑拘,至于其他质疑,全无回应。有媒体循着司机的身份,挖掘出拆迁行业的黑链条,把过去的数起类似事件都刨了出来,而这些事件都指向同一家安保公司,更多媒体加入进来,进一步「阐释」该安保公司的黑社会性质,然后几乎一夜之间,官方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宣布所有类似案件都将重新立案侦查。刑诉老师说,打黑专案组等的就是这个,时机成熟了,找个举报人,顺理成章。

  他说安保公司老总是平阳城东有名的混子,狠角色,当年X大新校区扩建,用的几百亩地还要他点头,说是占了祖坟啥的,后来政府有人出面,他才服了软,但赔偿也没少拿。这人当过兵,开麻将馆、桑拿房,后来就搞了这个安保公司,专门替人干脏活。不光建宇,但凡拆迁事宜,一多半的企业都会找他。武警啥的也就是站站台,唱唱白脸,真正干活的还是这帮古惑仔。「建宇这个安保主管可不是白聘的,打黑除恶啊,打他就对了!」刑诉老师说起这类事总是很兴奋,不知是不是知识分子行动力不足的一种心理代偿,可怕的是,我等也听得很兴奋。此外,他还透露,前段时间宏达那几个被抄了的夜总会,这位古惑仔大哥也有股份,人家可是货真价实的小老板呢。刑诉老师话音未落,九月下旬,建宇尚在黑社会拆迁链条中头疼之际,安保公司老总及其一众小弟便以涉嫌多项罪名被批捕。如你所见,这也忒快了点。

  如果说开学后有什么惊喜,就是大波又从老家跑了回来,虽然他教师节后才到,有些姗姗来迟。他说他爸还干得动,也没打算让他接班,不如在大学城里开个琴行,边租书边卖琴,再收几个学生、泡几个妹子,别提有多爽了。以上是琴行开张后他给我们的解释,怎么说呢,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至少我们多了个根据地。乐队倒是聚了几次,但演出一直没搞起来,直到国庆节前大波力排众议从某个区政府主办的旅游文化节上给我们拉了单生意。他说演出负责人不讲究,我们说我们还他妈的讲究呢!当然,说归说,去还是要去的,有钱拿嘛。

  演出那天秋高气爽,说骄阳似火也可以,我们在某公园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下坐了一个多钟头。领导们一个个地登场,每人还都想多讲几句,简直没完没了。意外的是,陆敏也在,白衬衫黑裙子,掺在领导队伍里,显然她也是官方人员之一,好在并没有登台发言。陈瑶说她老早就看到表姐了,怕认错人就没吭声,我说你这眼力劲也是服了。我琢磨着跟陆敏打个招呼,不想还是她先找了过来,一阵嘻嘻哈哈后,她拍拍我说一会儿演完了请我和陈瑶吃饭,我说我这一大票人呢,她豪爽地笑笑,说没问题,一起来呗。演出一开始,哥几个就笑了,全是歌唱祖国、一把眼泪一把屎的调调,唯一称得上非主流的就是某位五彩缤纷的大兄弟倾情演唱的一首《老鼠爱大米》。也幸亏负责人是真的不讲究,他让我们随便唱,不要有压力,只要蹦蹦跳跳的,把气氛带动起来就行。于是在观众的错愕和爆笑中,我们唱了几首性手枪和舌头,最后负责人实在看不下去,强烈要求我们演绎一首《飞得更高》,不然不给钱。没办法,我们就当了一回汪峰。

  我们后面顶多还有四五个节目,我一面找厕所,一面琢磨着待会儿傍着表姐上哪儿吃饭。谁知撒泡尿都这么难,一个厕所让我地奔了快两公里。正是在洗面台洗手时,我从镜子里看到了陆敏,她在厕所前的青石甬道上走过,身旁是个白衬衫黑西裤的男性,两人步幅不大,速度挺快。转过身,刚想喊声姐,男人的手在一旁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那怎么办,难道让他等着?」南方口音,没什么情绪。这么说着,他扭过脸来,刚好瞥见了我。我觉得他嘴角抽了一下,之后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此人三十多岁,偏分头,架了副眼镜,油头粉面的,隐约有些面熟,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两人就这么走远,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至始至终表姐没有任何表示,似乎老天爷给她下达的唯一命令就是走路。有一刹那,我想过躲开,但显然,毫无必要。呆立好半晌,我才慢吞吞走了回去,阳光越发浓烈,低音炮搞得松柏都在轻轻颤抖。看到陈瑶时,我才猛然想起在哪儿见过这货了。陆敏的电话也恰好打了过来,她说她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说吧。」表姐满怀歉意。

  十一没去迷笛,可以说是几年来第一次失去了那种冲动,这是成熟还是衰老,我也说不好。在大波的琴房玩了两天,等陈瑶忙完了手头的事,我俩一起回了趟平海。看看演出,逛逛庙会,喊呆逼们到艺校打了两次球,惬意还是比较惬意的。晚上嘛,跟上次一样,我还是睡到了剧团办公室。情不自禁地点开QQ文件夹时,才发现记录和缓存被清了个一干二净。电脑设有管理员密码,我不知道到底有几个人在用,但心里还是一阵不舒服。当晚,打了两局冰封王座,都被疯狂电脑给轻松灭掉。我只能气急败坏地关机,去洗脸刷牙。所谓时运不济,就是挤个牙膏,盖子都能掉到地上,从卫生间一路弹到卧室床底下。我懒得理它,直到洗完澡上床才想起有管牙膏没有盖盖子,只得又趴到床下捡。除了牙膏盖,我把母亲的行李箱也顺带着拽了出来。事后我回忆过当时的想法,但真没什么想法,记得我看了看窗外,月亮是个半圆,随后就打开了密码锁,只试了两次。密码是三位数。

  看到古驰袋子时,我大概是屏住呼吸的,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然而除了那个黄褐色盒子,里面还多了不少其他东西。大部分都没了包装,但我觉得它们并没被用过,甚至压根没被打开过。有些牌子我听说过,有些东西我能观察出用途,像burberry香水,像LV的首饰盒,像一个银色发夹,直截了当地放在一个水晶盒子里。还有那个玩偶石雕,杏黄色,眼瞅是个花旦,至于是京剧、豫剧还是评剧,我就不知道了。唯一没被拆开的是个拳头大小的正方形纸盒,盒身和丝带都是酒红色,没有任何标识能提醒我里面装着什么。古驰盒子我也打开看了看——这是在我看来仅能打开的东西——确实是那件羊绒短裙,斑纹和色彩一如梦中那样灼人眼睛。用了好长时间我才收拾妥当,把这些东西按原路放了回去。躺床上,熄了灯,我突然意识到,那条古驰披肩不见了。

  早起拉完屎,我得出结论:如果一个人这么持续不断地赠送礼物,那无疑是危险的。但真的只是一个人么,我并不能确定。当然,如果不止一个人这么大方地赠送礼物,那同样是危险的,甚至更加危险。与此同时,母亲在敲门,她说:「早点起来,回家吃饭去!」我并没有回家,而是跟霞姐凑合了一顿。我俩坐在剧场售票窗口下的长桌上,分吃一笼包子、一张饼和几块臭豆腐,她建议我去搞点粥来,我嘴上应允,却始终没有站起来。她说我实在是懒,此评价基本公允。她说我没点年轻人的朝气,算是说到点上了。由此,从年轻人的精神气儿说开去,不知不觉就又谈起了戏曲凋敝的老话题。「戏曲落伍了,年轻人不喜欢,相声还凑合,这两年不出了个郭德纲?大红大紫!」说这话时,我带着股怒气,吐起字来都恶狠狠的。

  「那可不见得,」青霞不以为然,「小戏迷又不是没有,专门跑来看咱们排练的也不少嘛,那些戏曲节目,梨园春什么了,收视率低吗?一点也不低!」

  我嚼着臭豆腐,没说话,这玩意儿太干了。

  「上个月艺校开学,收的学生少吗?一点也不少!」

  我没继续争论下去,而是掇去了最后一个包子。大概别无选择,她恶狠狠地在我手上敲了一下。

  前一阵《再说花为媒》在省内外周边几个主要城市巡演了一圈,反响非常好,《曲艺》杂志评价说虽是个小品剧,却轻巧、踏实,难得有灵气。这个评价相当高了。这轮巡演赵XX也跟着去了几天,结果到了林城,说啥都不走了。母亲说赵老师又在磨合新剧本了,我觉得他这生产力有些高了。

  赵XX是七月初走马上任的,剧团在城南给他租了套房子,挂职是艺术顾问,其实感兴趣的话,剧作编排的大小事他都能过问。当然,此人并非天天在,每个月至少有一半时间,他都要回林城继续搞他的根雕。我问过母亲他拿多少工资,她笑而不答,说是商业机密。老实说,能这么快搞定他,还真是出乎意料。对此母亲也很得意,她开玩笑说,你当是个人都请得出诸葛亮啊。我觉得把赵老师比作诸葛亮稍显夸张了,虽然他在戏曲领域的才能不容小觑,但归根结底只是些经验性的业务能力。如果说赵XX的到来解放了一个人,那就是郑向东了,很难再见到他手持小喇叭在钥匙链的伴奏下四下转悠了。作为副团长,小郑的职责基本都放到了剧务和演员培训这块,至于他老有没有啥想法,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好在剧团的成绩有目共睹,至今我记得周年庆宴席上郑向东用张岭话朗诵毛泽东《沁园春……雪》的动人情景,钥匙链叮当作响,而那张脸红得像酒糟上浮起的油渍。

  十月中旬,一年一度的研究生考试正式报名,想了想,我还是决定报个名算了。至于报哪个,还真没什么意向,其实吧,屈尊报考老贺的研究生,也没啥不好。但老贺不同意,她建议我报西政或法大,民商法方向,并自作主张地把我介绍给了她的几个老熟人。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我不得不通过邮件跟他们交流了几次。后来,法大那位给我寄了几本书,西政那位也许诺寄点资料过来,但一直没收到,没准儿只是礼貌性地敷衍人吧。别无选择,我报了法大。跟陈瑶一起在网吧报的名。报完名还顺带着欣赏了一遍U2的某个新MV,随后就看到了国务院为稳定房价出台的八点意见,禁转期房、打击炒地什么的,顺口溜一样,再往下是份银监会通知,禁止建宇以海外资产抵押贷款,发布于十一长假的最后一天。几天后,几条小道消息开始在网上疯传,说建宇的部分业务被冻结,数名高管落马,平阳市财政局的某科处级干部和国土资源局的某副处级干部被检察机关带走协助调查云云。无论真假,有声有色的,挺逗。当然,这些,基本上跟梁致远无关了。

  整个十月下旬天都阴沉沉的,一天正搁人波那儿吃泡面,辅导员打电话来,让我过去取邮件。大概是西政的资料寄过来了吧,我纳闷什么东西会耗费两周时间,可惜晚了,不然我这个无比讨厌北京的人决计不会报法大。我随口答应去取,但并没有真的去。第三天中午,在寝室看比赛时,杨刚从系里给我捎来一个大牛皮纸袋,有点厚,虽不如法大的两本书,但好歹是十六开。不过我对它的注意力也仅限于此了,摸了摸,就随手丢到了了床铺上。吉诺比利投中一记压哨三分,大家都惊呼起来。

第八十一章

  整个十月都艳阳高照,天空薄得像个肥皂泡,没了往年秋收时节所特有的那种灰蒙蒙的阴霾。早、晚无疑是凉的,但白天气温还是很高,午后有时能飙上三十来度,不说史无前例,至少也不多见。我厌恶燥热。大家都说今年气候异常,有专家分析说是受去年印度洋大海啸影响,温室效应被局部放大,他预言这种趋势只会愈演愈烈,再有五十年我国长江流域能种上芒果也说不定。陈瑶认为这位院士很有意思,可惜过于乐观了,虽然她并不排斥多吃些芒果。直到十月末的一场连阴雨,天才彻底凉了下来,从T恤到毛衣再到羽绒服也不过是短短几天时间。研究生考试报名后,我便全身心投入备考中,和所有心怀梦想的大傻逼一样,早六点起床,晚十点归寝,俨然一架构造粗犷的学习机器。至于娱乐,除了偶尔跑大波那儿坐坐,也就吃饭时能跟陈瑶对喷几句了,所以理所当然,对这些时刻我难免分外珍惜,乃至陈瑶说我考个研嘴皮子都尖酸刻薄了许多。这算不算夸奖我说不好,只是某个淅淅沥沥的夜晚于昏昏沉沉中翻个身时,那嬉笑的眼神裹挟着食堂聒噪、油腻的空气猛然翻腾出来,我心里莫名一慌,登时清醒如昼。

  继九月下旬安保公司一众人等被采取强制措施之后,一个月不到,平阳市检察院就对其中的十一人提起公诉,所涉罪名五花八门,从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到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再到行贿罪、非法经营罪和组织、强迫卖淫罪等等,共计十一件犯罪事实及六件违法事实。庭审在平阳中院搞了三天,不少呆逼都跑去瞧了瞧热闹,据说黑老大被吓得当庭尿了裤子——当然,依旧没能免去吃枪子的命运。就在一审开庭前不久,城东某区司法局副局长、公安分局一把手相继落马,有媒体放消息说是跟涉黑案有关,至于有关到什么程度就非你我所能了解的了。这事还牵扯到中院的两个领导,都算X大校友,有一位还在我们系里当过老师,如你所见,多少已有了些狗血的味道。庭审结束当天,有个劲爆消息开始在连绵不绝的秋雨中疯传:该区区委书记被打黑小组约谈后跳楼自杀。呆逼们声称现场照片都被人放到了网上,就在区政府大院,脑浆和血在瓢泼大雨中淌得到处都是,这位脑满肠肥的伙计真是至死都不愿干件好事。遗憾的是,不等我看到,那些所谓的照片就被删了个精光,虽然它们八成不足为信。

  十一月的第一天,打黑专项小组联合省纪检委召开了一个「打击黑恶势力,我们在行动」的媒体见面会,在省卫视和新浪网上全程现场直播,据说是首开政府工作会议网上直播之先河,也不知道真假。总之,我没看,没兴趣,也没功夫。但现场录像还是看到了,经过剪辑之后在省内各电视台轮番播放,几乎承包了我们一周的午餐时间,想不看都有点难。作为打黑小组副组长,陈建国也出席了见面会,每当画面扫过那张面无表情的黑脸,我心里就一阵麻痒。好在此人没怎么发言,反倒是另一位副组长——公安厅副厅长郝某逼叨个没完没了。这是个文质彬彬的白胖子,架着副眼镜,无须,头发卷曲,讲起话来力道过猛,老给人一种一句一喘的感觉。他说此次见面会只是对前一段工作的总结,是反思,是和媒体朋友的交流,而不是什么邀功会、表彰会。他的总结是这样的:在中纪委和巡视组有关领导的支持下,经过广大同仁的不懈努力,我们基本肃清了一批黑社会势力,社会经济秩序得以恢复,人民群众欢欣鼓舞……在打黑除恶斗争中,我的所见所闻是触目惊心的……特别是像以XXX为首的城东黑社会犯罪团伙,利用娱乐业腐蚀广大同志,腐蚀我们的领导干部,更令人痛心的是,有一些害群之马充当他们的保扫伞,使得黑恶势力得以盘根错节,祸害乡邻十余载却屡打不掉……

  郝某普通话不错,可惜吐字干瘪、刻板,跟他丰富的肢体动作形成极大反差。吃饭时听这段话,任谁都会消化不良吧。他所谓「保护伞」当然是指前段时间刚被双规的几位政法系统领导,以及「畏罪自杀」的某区委书记——胖子喘着气说这哥们是「为了掩饰更大的犯罪事实而自绝于人民」,一度导致侦查工作中断,可谓错上加错。尽管法学知识匮乏,我也嗅得出这是典型的未审先判,没死的还有的说,死了这位也只有跑阎王爷那儿开庭去了。对「打黑除恶」的愈演愈烈,院里某老师调侃说平阳喜欢搞运动,按理说该见怪不怪,但这次阵势太猛,算上城投之类的国企,正处级干部一个月下了六七个,小鱼小虾、贩夫走卒更不用说,这步子迈大了难免要扯着蛋哟。当然,这些和我们无甚关系,况且看热闹不嫌事大,哪怕真扯着蛋也无妨,起码能给枯燥乏味又忙碌压抑的生活平添那么一丝谈资,至少过去的两个月里,因为「打黑」,空气中多了些快活的气息。是的,活得跟电影里一样,真是刺激。

  更刺激的是,我又碰到了梁致远。事实上我一度认为在有生之年都不会见着这个人了,所以当看清阳光下遍布皱纹的那张脸时禁不住一哆嗦——青天白日的,我以为见了鬼。那是个雨过天晴的周四晌午,大波扬言要请客,哪有不去的道理?学习啥的在蹭饭面前自然不值一提。我和陈瑶走在熙熙攘攘的大学城里,秋日的阳光浓烈,溜着小风,白桦和法梧隔三岔五,飒飒作响,树叶几乎一夜之间便泛了黄,此刻如头皮屑般落到地上、人群中,以及呆坐在三角区东一号蛋糕店门外的梁致远头顶。于是他抖落树叶,翘起二郎腿,冲我笑了笑。此人穿了件黑羊毛呢子,大背头依旧,但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往日里在眼角和脸颊东躲西藏的褶子一股脑都跑了出来。我说不好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但显而易见的一点是没穿衬衣,脖颈间露出的是条纹状的Polo领,就梁总的品味来说,有些不伦不类。其实隔老远我就瞅见了此人,愈近愈惊讶,直到他晒出招牌式的笑容,耳畔才轰地一声响。陈瑶在一旁叽叽喳喳,也不知说些什么,梁致远左肘搭在石桌上,两手交叉紧握,只是笑,并不说话。愣了好半晌,还是我先开了口,我问他坐这儿干啥。「没事儿,」他说,「就随便坐坐,晒晒太阳。」

  「哦。」我看看莫名其妙的陈瑶。

  「等个人——」他抿了口一次性塑料杯里奶茶之类的玩意儿,随着叹出的一口气站起身来,完了又皱眉瞅了眼日头。接着,梁总双臂背后扭起腰来。他问我最近还好吧,学习生活都挺愉快的吧。

  我能说点什么呢,我说忙,忙得要死。

  「忙好啊。」他不厌其烦地扭着腰,目光在大好秋光里四下闪烁。

  我以为梁总会问及母亲,事实上并没有。临别他又对我们笑了笑,我埋头疾走,脸却没由来地有些涨红,再回过头去,梁致远己撇开目光,那张脸紧绷着,像副阳光下的黑铁面具。

  陈瑶问我这是谁,我告诉她这就是传说中的梁总。当天吃驴肉火锅,六个人干掉了十来斤下水,有些超乎想象。有呆逼建议少喝点,我倒也没拒绝。飘飘然中,牛逼吹了一轮又一轮,大波问起混音的事,我让他自己找沈艳茹去,毕竟那是他们院领导。「靠!」他甩甩悄然蓄长的狗毛,说他早他妈毕业了,还找个鸡巴。哄然大笑中,陈瑶出去接了个电话,一打就是二十来分钟。回来问是谁,她说是陈若男。是的,打七月份去了澳洲后,陈若男就再没回来。陈瑶说不回就不回吧,省得来回折腾。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打饭馆出来,几个人在镇上溜达了一阵,最后跑附近幼儿园门口的单双杠上吊了半天。天很蓝,鱼鳞一样的云庞大得没有尽头。后来有傻逼突然就哭了起来,眼泪嗒嗒地往下掉,任说破嘴也劝不住。直到摇摇晃晃地回到大波店里,我才发现收到一条短信——不,应该是三条,除了中移动的欠费通知和活动广告,还有一条来自135开头的陌生号码,收信时间是一个多钟头前,它问:看了吧?愣了好几秒,我才意识到可能是发错了。等呆逼们滚到沙发上,我把手机撂到一旁,即兴打起鼓来。

  大概就是某区委书记「畏罪自杀」后的四五天,平阳市国资委一副主任因涉嫌贪污受贿被查,据说是个海归博士,专门研究什么社会信息工程,当然,在吃瓜群众眼里,他唯一的身份就是公安厅郝副厅长的乘龙快婿。我以为这又是个小道消息,不想很快,省内数家媒体都有了相关报道,唯一被略去的就是该嫌疑人的内核身份。除此之外,网上开始大量出现关于郝某及其家人的黑材料,包括他在某邻市检察院期间如何徇私枉法、贪污受贿,老婆、女儿名下隐匿了多少财产,小舅子怎么垄断几个县市的驾照考试,他兜了几个圈的白手套帐户跟香港离岸公司的瓜葛等等。有个帖子还提到平阳市检察院某副检察长,说他跟郝某的关系不同寻常,是同进同退的拜把子兄弟,两人怎么跟黑社会称兄道弟,怎么官商勾结、鱼肉百姓,几年前某县的XX大爆炸案是哥俩自导自演云云。下三路也少不了,发帖人专门论述了郝某的幼女嗜好,讲他偶然尝了一次就欲罢不能,从被动受贿,到主动索贿,不献上幼女供他把玩,肯定办不成事。真的假的吧,反正写得绘声绘色,说是公安地摊文学都有些屈才。这些东西主要发在平阳当地论坛以及天涯上(前者基本己被删光),我也是听说后才利用不多的查资料时间随便看了看,结果嘛,也算不虚此行。

  我混天涯无非是在摇滚乐章晃悠,偶尔上上法律论坛,其他板块很少涉及。顺着这个声色犬马的曝光帖,点了几次后,推荐链接里出现了熟悉的名字:陈X国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平海陈家大起底!很奇怪,该帖发在平海论坛,而非流量更大的平阳论坛,且已有些时日。首当其冲当然是陈重德,讲他在平海县公安局及85年设市后的平海市公安局如何只手遮天,末了还隐晦地提及陈家在军内和上层都有后台,「嚣张得很」。接下来就是陈铁蛋,可以说该帖有一半内容都是关于陈铁蛋的,说他怎么空手套白狼、侵吞国有资产,怎么通过投资公司经营酒店和娱乐业,怎么涉足房地产在平海违法拿地违规贷款大兴土木,还说他儿子吸毒、开豪车撞死人什么的,人物、时间、地点都不缺,然而陈建业有没有儿子我估计都不好说。陈建国的罪状是淫人妻女,打击异己,以反腐为名,行疯狂敛财之能事,在平海、平阳两地三职期间数次通过专项整治中饱私囊,且其生于平阳长于平阳,有违国务院新出台的公务员任职回避规定。这帖子夹杂着各种回复,前前后后有五六页,我本也没功夫细看,不想往下拖拽几次就一眼扫到了「陈建军包养情妇」,说他跟一个剧团老板娘共筑爱巢,有个几岁的私生子云云,又说老板娘如何风骚放荡,两人一搞起来就声震屋宇,邻居无奈报警,民警到了,反被半光着身子的老板娘狂扇耳光。不等看完,我立马关了帖子。尽管知道都是些瞎逼胡扯,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还是乌云压顶般直逼而来,让我几乎喘不上气。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李俊奇在平阳市文化展览中心的前厅搞了个画展。其实对绘画什么的我真没兴趣,何况还忙着备考,每天焦头烂额的,但他专门打电话来,你又实在不好拒绝。于是周六下午,我便和陈瑶进了一趟城,大波随行,他说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瞧个新鲜了。如你所料,人不太多,奔着欣赏艺术来的显然就更少了,我甚至觉得一大半人都只是吃饱了出来消消食而已,从他们时而指指点点,时而又惊诧地呼朋引伴、小声窃笑可见一二。但画展本身真不错,有模有样的,场馆有个五六百平,黄褐色木质地板,白色墙体,黑色的人字形吊顶,柔和、清澈的白光下,画作色彩自然、饱满,也难怪老乡会放弃高校的观众基础,把展览选在这里了。主展作品是他之前说过的人像计划,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北面墙体,看介绍说一共二百二十四幅,用了两年半时间,后续还会完善,该计划永无止境。普普通通的人,寻常或迥异的表情,形态各异地在眼前铺延开来,很快,我就找到了自己。老实说,我被丑化了,光头看起来不像光头,反倒像个秃顶,鼻子过大,眼角太吊,下巴硬生生戳出一截,跟把镰刀似的。据作者说,这幅画花了他三天时间,至于我想说些什么,从陈瑶的表现便可推断出来,她老「噗」地一声喷了。我让她严肃点,她更是笑得花枝乱颤,这种事毫无办法。

  除了人像计划,还有二十来幅其他作品,包括之前看过的《自画像》、《山水》和《洗头的女人》等等。我惊诧于这厮怎么能画这么多,如此质量和数量对一个大四学生而言有些夸张了。当然,所谓「质量」只是泛泛而谈,以我的素养还谈不上欣赏,更别说评判质量了,面前琳琅满目的画作,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们和后印象派颇有渊源,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最大的一幅挂在中柱上,长宽均超过一米,名字叫《游泳的人们》。覆盖多半张画面的是个浅绿色的游泳池,波纹是浅绿色的,氤氲的热气也是浅绿色的,顺着热气,整个右上侧画面也跟着氤氲起来,包括两个女人。穿蓝色泳衣的浸在水里,只露出上半身,黑色长发在挺起的脖颈后倾泻而下,墨水般蔓延至整个泳池。另一个远远站在池边,只留一个背影,大红色泳衣下曲线丰满夸张,一身肉似要流动起来,扎在脑后的头发盘旋着跟热气、灯光纠缠一起,再也难分彼此。背景是透过玻璃的雪景,除了女人身旁的半株绿色植物、几枚脚印和一个坟丘般的白色土包外,只剩周遭模糊的水汽。我在这幅画前站了好一会儿,直至大波慢悠悠地晃过来,在耳边悄声道:「衙内还可以啊。」他说这些画界于表现主义和新表现主义之间,又带着点后印象派古典画法的回溯,多少有些名堂。该说法是不是瞎扯我就不清楚了,至少目前来看,大波要比我和陈瑶懂一点。

  李俊奇坐在出口处的长桌旁,身前还搁了个印着姓名的塑料牌子,不时有人上前跟他侃几句,这厮总是笑脸相迎。我说:「你个逼不像个坐台的?」他立马哈哈大笑起来,脖子仰得老长,以至于大喉结一上一下,跟个鸡嗉子似的。暑假一别,我便再未见李俊奇,他说他一直在哪哪哪写生,好不容易前段时间回来了,又是准备展览,忙得不可开交。「有空打球啊。」他说。这玩笑开得有点大。离开前厅,我们仨在展览中心晃了一圈,最后跑西门吃了几块烤豆腐就打道回府,不想刚打正门台阶上下来,就看见了陈晨。他一身黑条纹休闲西服,梳了个偏分大背头,不得不说,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碰到我们,他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扬扬嘴角,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扬扬嘴角,冲他点了点头。其实前一阵在西操场上见过一次陈晨,彼此打了个招呼,跟现在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我邀请他打会儿球,他笑笑,摆摆手就过去了,当然我也只是说说,怎么可能真的喊他过来打球呢?对陈晨,大波评价道:「又一个衙内,你老乡怎么净是这些玩意儿!」陈瑶则评价道:「他穿了身古驰。」我问她咋知道,她让我回头看,果然这货背上印着几个硕大的字母——Gucci,摸着良心说,要多丑有多丑。

  周末一结束,上个月便盛传落马的国土资源局、财政局、规划局的几个处级和科级干部被检察院正式批捕,没两天,市规划局一把手被双规。可笑的是,国务院发布八项意见时,这位仁兄还往口口声声要抑制房价,刑诉老师说这事没办法,自打他三年前上台就开始抑制房价,直到如今倒掉,规划局这口饭也不好吃,五年换了仨一把手,要不是上面有人,这位也干不了这三年。至于上面是什么人,老师没说,相反,他回归课堂主题,让我们有空把划好的重点复习一下,争取十二月之前搞定期末考试,免得一拖再拖耽搁大家前程。最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他笑笑说建宇二老板被带走才是真正的重磅消息,规划局就是一次性换掉三个一把手也比不了这个。他指的是规划局一把手被双规后,几个小时之内,建宇集团行政总裁、建宇金融投资有限公司总裁张某在被拘传后予以监视居住的事。果然,第四天一早,即十一月十一号,省市各大媒体头条均是:鉴于案情重大,由中纪委负责全面协调,最高检、公安部、司法部组成联合专案组,即日起入驻平阳。

  当晚大雨倾盆,我偷偷懒,就没去上自习,而是卧在宿舍打了半宿牌。等洗漱完毕,满怀愧疚地爬上床铺,偶一抬手便把搁在小书架上的牛皮纸袋碰了下来。这个黄褐色物事光滑、清脆,扑鼻竟有一股草料味,我颠来倒去地摸了一通后,神使鬼差地,就给它开了道门。话说得轻松,其实撕了两次都没弄开,第三次搭上指甲剪才勉强搞定。结果破腹而出的不是什么考研资料,而是一摞旧报纸,没错,就是省日报,六月七号的,头条是什么省政府工作会议纪要,得有十来份。这怕是有些恶作剧了,我不甘心擞了擞,几秒钟后,一张光盘从报纸缝里悄然滑落。刚把它拿到手里,有呆逼上来要烟,他夸张地斥责我竟敢私藏黄碟,我扫了眼,纯白色的碟面在灯光下有些耀眼,上面用马克笔写了个阿拉伯数字「3」,字迹清秀凛冽,仿佛镌刻在深夜的空气中。

  第八十二章

  来接我们的是辆满身泥点的银灰色帕萨特,挂平阳牌照,司机三四十岁,精瘦,顶着个小平头,笑容可掬,李俊奇介绍说是他爸的朋友,那就姑且算是吧。他问我俩吃早饭没,不等回答便调转车头朝学院路而去,分秒都不耽搁。我坐在后排座位上,感觉他那对招风耳实在是突兀。李俊奇问那什么越野呢,咋开这车出来了。「你爸特地吩咐的呀。」小平头笑笑,露出略显奔放的两颗门牙,与此同时在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我也只好笑笑,看往别处。该司机话少,起码不会主动开口,这就使费力倒腾话头的李俊奇显得越发搞笑。但他普通话不错,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我一度以为他是平阳人,不想他说咱们是平海老乡,我说了两句平海话,他也回了两句,转眼又说他是山上的。所谓「山上」,指的当然是四二二了。

  周日赶早我回了趟平海,搭李俊奇的顺风车。倒不是要省那个路费,而是既然他诚心邀请,你强行拒绝也不好意思。十一月十一号,也就是周五,花了一上午才搞完现场确认,刚打综合楼出来,就在东湖的湖心小桥碰到了李俊奇。自然而然,我们聊了聊考研的事,他说咱俩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因为他是保研,本校本专业,不光省去了公共课的折磨,作为艺术主,专业课除了美术理论,主要还是考实践。何为实践?画展上的那些大作就是实践。所以我说他这是手到擒来。他谦虚了一把,说跟我们比确实是要轻松一些,完了又问我考哪个学校。我说法大。他「靠」一声,问我咋不考李阙如他妈的研究生。我说老贺不愿意收呀。他就笑了,捣我一下,说还有俩月,有的忙了。我说不急,回家歇两天再忙也不迟。他便问我啥时候走,说他也要回家取几幅画,暑假的一些写生落在那儿了。

  平海晴空万里,几乎看不出下过雨的痕迹,李俊奇要给我送回家,我说放到平海广场就行了。路过凤舞艺校时,这老乡表示想进去看看,于是就进去看看。我邀请小平头同去,他嘴上说好,结果并没有跟上来。到底是周末,校园里空荡荡的,就俩小孩在篮球场上瞎蹦,皮球的拍击声此起彼伏,响亮却又空洞。三楼形体教室有人上课,应该都是些兴趣班,叽叽喳喳、咿咿呀呀的,倒是走廊上的几个家长显得更有艺术天赋一些。而且很明显,舞蹈班要比隔壁的戏曲班人数多上一倍。今秋开学,评剧班招了仨班,每班二十来个学生,人数还可以,就是年龄偏大,基本都十三四靠上,母亲说严格上讲已错过了最佳学习时间,不过聊胜于无,毕竟学徒时代一去不复返。相较之下,舞蹈、器乐、表演之类的要受欢迎得多,不少怀揣明星梦的初中生挤扁脑袋往这儿跑,哪怕背着父母也在所不惜,这劲头比起当年扬言要上少林寺的我们也不惶多让。兴趣班更是炙手可热,经常有家长扎堆地前来咨询,搞得学校主副业都分不清了。专业课之外还有文化课,好歹是个中专,语数英肯定要意思一下。

  晃一圈儿下来,李俊奇说这里变化可真大,我惊讶于他竟然来过,「来过一次,」这老乡努力挺了挺胸,「对面不是二职高嘛,以前住高庄时,有帮学生老在外面跑步,到平海广场再折返,你瞅那黑不溜秋的就是二职高学武的,白里透红的就是评剧学校唱戏的。」这么说着,他大笑起来,下巴上的几根长毛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他说禁止学生到校外运动的规定老早就有,他妈就多次接到举报,不过也没辙。话到这里,我才明白他在说啥了,前两天山西沁源二十一名师生在公路上晨练时被重卡碾死,理所当然掀起了一场全国大讨论,但专门提及这个,说实话,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好在李俊奇又开了口,他问我妈不也是老师吗,我点点头,他说他妈是教育局的,好些年了。

  「知道,」我说,「来过我们学校,穿了身天蓝色西服。」

  「这都记得啊?」

  我笑笑。

  他说他妈退了,不干了。说这话时,他揪了片冬青叶子。

  「不会吧,咋退了?」张淑娴撑死五十出头,不过,与我何干呢?

  「不好干呗,你以为官儿都是好当的,退下来省点心。」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路过篮球场时,李俊奇又咧咧嘴,说现在有硬性规定,公务员任职回避啥的,反正活也不好干,退了好啊,趁腿脚还利索,想上哪儿转转就上哪儿转转。浓烈的阳光下,他撸了撸手腕上的珠串,又笑着揉了揉眼。

  本想留他们吃个饭,司机摆摆手说赶着上山。临别,李俊奇问我啥时候回学校,说要不急着走,过两天在平海文化宫还有个活动,他院里好几个同学都要参加,陈晨估计也会来。尽管对该活动一无所知,我还是说:「你算是搞出名堂了。」

  先去了趟文化综合大楼,结果一个人都没。剧场里观众稀稀落落,俩青衣大褂在说相声。地下室嘛,刚开饭,正好被我赶上。除了盒饭,还熬了锅肉丝汤,挺滋润。母亲老早就盘算着在剧场院子里搞个伙房啥的,可惜违章不说,实在是没地方,眼下跟小饭店长年订做其实也不错。

  自然,对我风一样赶回来,母亲很惊讶,她嫌我不好好复习,又瞎跑。我说放松两天咋了。她白我一眼,说那就好好放松,回去好好复习。周遭免不了一阵大笑,大家说还是当学生好,玩起来就是爽。母亲也笑,问我听见没。听见是听见了,然而除了埋头扒饭,我还能干点什么呢?她啧一声,让我慢点吃,与此同时皱了皱眉。母亲眉形很好,浓密英挺,自然而然的一字眉,现在给瘦个身又修了条长眉尾出来,轻挑低落的,我总觉得妩媚了许多。青霞问新眉形咋样,说她给推荐的。母亲轻笑一下,拿勺子抿口汤,没说话。我咀嚼着食物,说挺好挺好,可惜口齿不清的,也不知她们听见没。

  饭毕回了家,奶奶很高兴,起身要给我弄饭,我说在剧团吃过了,她就又拉下脸来。小睡了个午觉,起来上了会儿网,陈瑶说大波今天请客吃肥羊,有的人真是命不好。她说的对,气得我想撒尿。完了搁客厅削了俩苹果,奶奶怪我一走就不知道回家,我说十一不刚回来过嘛。像母亲说的,她老现在有些老年痴呆了。再返回书房,QQ文件夹突然就打脑袋里蹦了出来,带着丝侥幸坐到电脑前时,我觉得手都有点发软。这台机子母亲应该很少用,但文件夹也并非空空如也,群文件都是些灌水图,视频文件夹里有几个去年的舞蹈短视频,也不知算不算教学片,反正都是些欧美白人在跳,踢踏舞,爵士舞,拉丁舞,国标交谊舞,什么伦巴、探戈的,咱也分不清。打开「C2C」时,顷刻我心里一沉,除了几张卡通表情、一张城市夜景图,一字排开的赫然是六七张雄性生殖器官。分辨率很高,1600×1200,头几张都是仰拍,可能是角度问题,青筋暴突的,显得很雄伟,就是曝光过度,右半边仿佛蒙了层圣光,反倒是睾丸上的黑毛无比清晰。最后一张是俯拍,老二很长,龟头顶在桌楞上,憋得紫红,脚上的黑白球鞋在虚化背景里隐约可辨,此人有腹肌,从皮肤色泽上看年轻人的可能性比较大。这套图生成于去年十二月三号下午五点十三至五点十九分之间,至于是自拍还是什么网络图片,我就说不好了。同上次一样,我想不出什么样的好友会给母亲发这种照片。苹果有点酸,牙龈隐隐发痒,我纳闷奶奶是怎么吃下去的。

  尽管牛皮纸袋上只有平阳邮戳,我还是认定那张泛着蓝光的DVD光盘是考研资料,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深更半夜的,在轰隆隆的雨声里,我跳下床铺,在联想老爷机上试了试,结果光驱用不了。几个人折腾了好一阵,还是不行。当然,「好一阵」也没多久,七八分钟而己,大家忙着玩游戏,哪有功夫给你研究什么考研资料。周六雨不见停,趁上自习的间隙,我往网吧跑了一趟。幸亏大清早的,没几个人,一连换了四五台机子才勉强找了个光驱管用的。坐下没抽两口烟,我吓得差点蹦起来,ISO里是个2……3G的vob文件,点开是个监控视频,像素不高,但大床、酒柜、窗帘、沙发、圆木桌及躺椅上翘着腿的马赛克男性还是清晰可辨,关键在于不管这是啥,决计不会是什么狗屁考研资料。往后拖了一大截,男性背对镜头,一丝不挂,半骑在一个光屁股上,胯部不紧不慢地挺动着。他身下当然是个女性,跪爬在床上,肩头滑过一袭黑发,臀部又肥又白的,在暗淡的画面里很是抓眼。我登时冒了一头汗,左顾右盼一通后,又快速拖拽两次,随后就关机退出,换了个VIP卡座。现在想来,那一上午我估计都是发懵的。

  像上面说的,这是个监控盗摄视频,顶多四十万像素,画面右上角显示着日期:02/06/03,左上角则是不断变动的时分秒,最初,也就是马赛克男岔开腿挠蛋的一瞬间,时间是14:55:31。挠完蛋后,他闻了闻,之后便靠回椅背,继续抽烟。所谓「烟」,很粗,所以叫雪茄可能更确切些。拍摄角度自上而下,首当其冲是张酒店大床,床的左侧搁着俩单人沙发、一枣红色木桌,木桌上摆着一瓶酒、一高脚杯、一色彩斑斓的长方形盒子以及一个玻璃烟灰缸,烟灰缸里散着些每隔十几秒马赛克男便弹一次进去的烟灰,老实说,躺椅在大床的左对角,要不是他胳膊长,想弹进烟灰也不容易。当然,烟灰是看不见的,我只是觉得既然他弹了,那就应该有烟灰。男的左后方是个带着玻璃隔层的酒柜,琳琅满目的,很是奢侈,再往后应该就是墙了,毕竟象牙色的窗帘己露出一大截。地毯是棕色和灰白色,像一坨牛奶里没化开的咖啡,老让我觉得黏糊糊的。此外,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合著盖放在床上,一个深蓝色背包,立在沙发上,一个白色抱枕,躺在地上。大概吐了十来个几不成形的烟圈后,男的猛地弹起身子,走到桌边,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扭身没走两步,又迅速返回倒了点酒,仰头闷了。他穿着条亚麻色大裤衩,光着上身,很瘦,但肌肉还是有一些的,哪怕模模糊糊看不太清。之后,马赛克男便走出了画面,不过没两秒他又匆匆返回,捏着遥控器一通狂按,并冲着镜头说了句什么。也就是这时,我才猛然发现此监控竟然有声音。

  我只是恰巧戴上耳机而己,他说的是「急啥」,普通话,轰隆隆的,还带着一种尖利如毛刺般的杂音,但确实是有声音。很快,耳机里传来女性的呻吟,猪叫一样,好半晌我才听清她说的是:Yes!Yes!Yes!而与此同时,马赛克男已返回桌边,在沙发上一通摸索后,重新点上了一支雪茄。在他信心满满地冲镜头而来的那一刻,我把进度条又拽了回去。之所以叫他马赛克男,当然是因为脸上打着马赛克,但看得出,此人留了个寸头。吐烟圈的两分钟里,他不是在发癔症,而是在看电视,应该是中央五套的赛车类节目。后来隐隐传来了敲门声,他便一下弹了起来,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捯饬一通后,他从画面消失了。电视里过于奔放,鬼哭狼嚎的。足有半分钟才传来模糊的说话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奇怪,听起来跟推铁环一样,直至「啪」地一声响,男声说:「很难找?现在才过来。」这次像是平海话,不知为何,我眼皮跳了一下。来人没回应。随后寸头便步入画面,他单手操兜,一个大回旋坐到了躺椅上。接着猛然两声「嗒嗒」响,猝不及防地,女人暴露在镜头下,白衬衫、西装裙、黑色细高跟,头发绾在脑后,从后面看,细腰肥臀的,身材很不错,她脸上也打着马赛克。

  寸头就卧在躺椅上抽烟,中间他试图把脚翘到桌子上,给呛了一下后,就放弃了。女人垂手站在床边,始终一动不动。两三分钟里都没人说话,唯独毛片里那位叫个不停。后来,男的起身摁灭雪茄(跟上次一样,还剩半根),又倒了半杯酒。他问女人要不要也来点,后者没吭声,他便自顾自地咳嗽一下,坐回了躺椅上。又过了两分钟,寸头揉揉眼,说:「你老看着我干啥?」

  女人总算有了动作,她捞捞肩上的包,转身就走。看她冲镜头而来,没由来地,我心里有些发慌。

  男的「哎」地一声从躺椅上弹起,迈出两步后又兀地停下,酒泼了一地,他看看自己的手,嚎了一嗓子:「你别后悔!」或许是音质问题,这一嗓子听起来尖利得像个怨妇,而且音画有些不同步,声音比画面要稍稍慢上一点。

  脚步声消失。

  寸头向前迈了两步,似在轻轻喘气。

  几秒种后,脚步声又响起,旋即再消失。

  寸头抿了一大口酒,他单手叉腰,肋骨似乎都根根分明。

  女人很快便回到画面里来,我也只听到两声脚步响,口弦一样,带着丝颤音。和男的擦肩而过时,他伸手在撑起西服裙的屁股上轻拍了一下,看得出来很得意,脑袋都滑稽地晃了晃,这货个子不小,哪怕驼着背也比女的高出一头。女的倒没啥反应,径直走到床边,搁下包,在男的转身似要凑过来时,加快脚步打画面左下角消失了。男的仰着脸,冲她消失的方向抬抬手,终究又放了下去。接着,他抿着酒,在屋子里溜达了一阵,随后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女人的包上。这是个酒红色的中型包,烂大街的颜色,至于款式,我是一窍不通,何况视频里也看不太清。记得母亲也有过一个酒红色的包,或许搁在哪个几角旮旯里,偶尔还能拿出来用用,谁知道呢?我觉得自己思绪过于活络了,毫无必要。

  寸头把高脚杯放到地上,小偷一样蹲在床边,在包上研究了好一阵。隐约看得见他从里面掏出了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副饶有兴趣的样了,这货瘾有点大。好景没持续多久,他开始手忙脚乱地往包里塞东西,撅着屁股弓着背,不时还往画面外瞥一眼。就女人出现的一刹那,他堪堪在躺椅上坐下,拿起遥控器,随手换了几个台。谢天谢地,电视里的猪叫终于停止了。可惜酒杯还搁在地上。女人显然也看到了,但也没说什么。她裹着浴袍,光着脚,站在画面正中,一动不动。电视里应该是新闻类节目,讲三峡大坝第一次蓄水什么的,主持人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怪异。男的抱怨洗个澡都花这么长时间,随后从沙发上翻了件薄纱似的紫色玩意儿出来,让女的穿上。当然,他没这么说,只是把它扔到了女人身侧的床上,这玩意儿太轻,一连扔了两次才勉强成功。女人无动于衷。男的说:「穿上!」女人还是无动于衷。男的便爬上床,伸手来拉扯。女人挣扎着欲躲开,不想你来我往没两下,浴袍被拽去了半拉。瞬间俩奶子便跳了出来,从侧面看稍显下垂,但奶头翘翘的,而且规模也不小,介于C到D之间吧,不过我经验有限,更不是什么专家,随口瞎扯而已。肤白如凝脂什么的说出来有些俗,但女的皮肤确实很白,光看胳膊还不明显,这会儿看胸口白花花的,晃人眼。腰上有些软肉,但还是很细,越发使得浴袍下撅起的屁股膨胀起来。

  「有完没完你!」女人吼了一嗓子。右手捏着拳头。奶子抖了抖。没记错的话,这是她在视频里第一次发出人声。

  男的跪在床上,抬手在脸上蹭了蹭,没说话。马赛克把他身后的躺椅都遮去了一半。

  电视里在卖什么盖中盖,连李琦的声音都听着尖尖的,尾音还自带「滋滋滋」。

  女人长吁口气,拽了拽浴袍,抬头朝电视方向瞥了一眼。就这一刹那,寸头扑了上来,脸埋在胸口磨蹭着,左手揽住腰,很快又下移抓住了右臀瓣——即便隔着浴袍也肉敦敦的。女人本能地一声惊呼,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她半跪在床上,上身挺得笔直,左手按在男的肩头,右手僵硬着,大概是不知道往哪儿放。这姿势我看着都觉得难受,像什么冰上竞技项目,但寸头沉溺其中,在俩奶间拱来拱去,兴许还左右开弓地含着奶头唆也不一定,但自始至终他都没发出一点声音。俩爪子也没闲着,右手掐着细腰,左手在臀上一番揉捏后,开始拍打那坨肥肉,就跟拍篮球一样,机械,紧张,有条不紊,力度或许并不大,声音却莫名响亮,我甚至不得不摘下耳机,看有没有外放出来。男的手指修长,比起我也不惶多让,光左手就带了俩戒指,可以说非常傻逼了。足有两分钟,女人就这样梗着脖子,没有出声,她左侧臀瓣露出些许枚红色的内裤缎面,光滑、肉感、圆润,在手掌的起落间,于灯光下反射出艳丽的色泽。直到那只手探进内裤抠摸起来时,她才痉挛般大叫一声:「行了!」

  男的大概也累得够呛,一个翻转把女人放倒在床,他瞅瞅左手,抬胳膊抹抹额头,随后在隆起的帐篷上撸了撸,说了句头发啥的,听不太清。

  女人夹着腿,坦着俩奶子,没吭声。

  「要不就穿这个,自己选。」寸头左顾右盼,大概是找那条紫色薄纱吧,奇怪的是它打画面里消失了,我也没能找到。

  几秒种后,女人坐起来,脱下浴袍,随后把头发披散下来。她确实很白,脖颈颀长,下身穿着条枚红色三角裤,大腿丰满圆润。头发也长,不到腰间吧,离肚脐也不太远。放好发夹,她又躺了下去。就这功夫,寸头一把拽下了裤衩,老二很模糊,但直橛撅的,应该不小,他撸了两下,又挠挠蛋皮,果不其然——伸到鼻间嗅了嗅。女人刚躺好,他便蛤蟆一样跨过笔记本电脑,跪到了枕间,是的,挺着老二要往女人嘴上凑。女人急忙撇开脸。寸头也不说话,挺着胯紧迫不舍,与此同时伸手抓住了一个奶子。女人左躲右闪,最后只能翻身坐了起来,脸蛋似乎还是被捅了几下。大概真的恼了,她捏着寸头可怜兮兮的肚皮,说:「你还弄不弄?!」

  寸头疼得险些跳起来,一连「操」了好几声,弯腰瞧了好半晌,他把气撒到了笔记本电脑上——粗暴地搬起,扔到了沙发上。完了,他用普通话说:「装什么装。」

  女人没搭理他,半靠在床头,双臂抱胸。可惜奶子不但没遮住,反而愈加诱人。

  马赛克男叼起半截雪茄(并没有点上),在深蓝背包里翻了半天,我以为他会拿出什么大杀器,结果屁也没有。等返回床上,他扒开那对丰满的大腿,凑上去闻了闻,之后,抬头看了女人一眼。后者没反应。他便又闻了闻,似乎还隔着内裤在上面搓了一把。女人夹起了腿。男的手非但没停下,反倒越来越快,直到十几秒后被一脚踹在胳膊上。「我可还有事儿!」女人爬起来,胸膛起伏,喘气声听着跟刮风一样。接着,她脱掉内裤,对叠,压到了枕头下。男的直愣愣地跪着,似乎笑了笑,但听声音又不大像。不等女人躺下,他便攥着俩腿拖拽着强行分开,女人的头在床上磕了一下,不免一声惊呼,我敢打赌这傻逼是故意的。就这么掰开大腿瞅了一会儿,寸头撸撸老二,凑了上去。女人却立马夹腿坐了起来。

  电视里在讲高考改革,说自「今年」起,「将」从七月份提到六月份,专家纷纷出来论证这种设计的好处,听得一旁撸着套的寸头禁不住「操」了一声。这次很顺利,他爬上床,分开两条腿,捅了进去。一搞就是七八分钟,女的撇过脸,始终没有出声,男的时而挺直脊梁,时而弓着背,时而又伏到女的身上去拱两个奶子,他抚摸那头长发,甚至痴迷地把脸埋进去,若有若无的喘息在轰隆隆的背景音里听着像高压锅的漏气声。看着一躺一跪的俩人顶着马赛克在模糊的画面里行交媾之事,我突然就生出一种荒谬感,我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精力对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关心,或许这个问题真的经不住推敲,几乎一瞬间,莫名的不安似网吧里无处不在的塑料腐臭,兜头浇下。我赶紧点上了一支烟。

  诺基亚的经典铃声至少响了二十下,连我一个观众都听得不耐烦时,寸头总算起身下了床。电话一打就是五六分钟,他在屋里兜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不时还要撸撸老二。大部分情况下是对方在说,他要开口无非是「没空」、「知道」、「烦不烦」和「操」。整个过程中,女人侧卧着身子,一动没动,包括中途被男的拍了一下屁股时。扔下电话,他拽住俩腿把女的拖到了大床的右对角,跟着又在肥白的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大概是示意她换个姿势。女的抬了抬头,没动。寸头便强行把她翻个身,又捞着腰让屁股撅了起来。接着,他左脚踩在床上,右脚立在女人两腿间,屁股拱了几次后,开始不紧不慢地挺动胯部。于是耳机里便传来了拍击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直至两分钟后诺基亚又叫了起来。同上次一样,一声又一声,单调而凄厉,他没接.而是放下左腿,换上右腿,卡住细腰,一通猛操。寸头上身本就不壮,臀胯更是紧窄,这就越发衬得身前的屁股肥大,当他一次次弓着身子撞下去时,白肉都贱了起来。这些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却过于嘈杂了。大概十几下后,女的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声,她的脸应该埋在床上,只有镜头下的脚随着节奏一抖一抖的。像是得到鼓励,男的也叫了一声,他仰着脸,并没有因为铃声消失就停止身体的冲击。那一刻我甚至琢磨着自己能否搞得像他这么快。风暴又持续了二十来秒,女人在啪啪巨响中断断续续地叫了好几声,后来随着老二滑出,她就趴到了床上。寸头也达到了体力极限,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他像个罚点球的运动员那样,在镜头前辗转了好几个来回。

  《新闻十六点》的片头响起时,寸头总算强行停止喘息,他走到女人身后,贴上去,拱了几次,不用说,此形象无比丑陋。有个十来秒,应该是进去了,他就这么大岔着腿,挺起跨来。大概是此姿势不舒服,又或是袭来一种心肌梗塞的预感,没搞两下,他撑着床爬了起来。接下来,他又在镜头前走了个来回,仰着头,叉着腰,还即兴撸了把套套,没准儿真把自己当运动员了。女的探下腿,似要翻身。男的边靠近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捞着腰把她扶了起来。又是跪爬的姿势。女的没吭声,头发打肩头滑过,盖住了肋侧的乳房。男的弓着背,双手掰开了眼前的肥臀,与此同时还吹了声口哨,跟着毫无征兆地,他抬手在臀瓣上扇了一巴掌。女的明显抖了下,有些不满。然而迎接她的是第二下、第三下……直至我也不知道的第十几下,很响,比适才的撞击声都要响,而且越来越响,女的欲挣扎,被抵住脚、按住了腰,等她蹬开腿,跪坐在床上,吼了声「心疯了你」时,寸头又仰着头叉起了腰。我觉得他笑了,但听不到声音。屁股自然一片通红,特别是左侧臀瓣,可能是女人肤色太白吧,隐隐瞥上一眼竟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

  很快,男的又把她扶起,往床沿捞了捞。女人回头看看,并没有说话。男的凑近,又捅了几下,整根进,整根出,随后,突然,一把给避孕套揪了下来。他随手丢下去,正好掉在抱枕上。我不由一阵恶心。大概又搞了两三下,女人才意识到什么,她回头,蹬腿,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牢牢抱住。我只听见一声低吼,接着就没了音,从始至终她都没说一句话。男的半弓着背,岔开的两腿绷得笔直,节奏越来越快,一旁的高脚杯都在挺动中倾倒在地。于是顷刻间,红酒便在棕色地毯上消失不见,蒸发了一般。不到一分钟,寸头就抵着肥臀完了事,最后关头他哼得像头挨宰的猪。女人隐约间叫了两声,十几秒后,她推开漏了气般的马赛壳男,捂着裆部快速消失在画面的左下角。好半晌,男的才翻个身,滚上了床。

  再回到画面里,女人已基本穿戴整齐,连头发都洗好吹干了,她拿起发夹绾好头发,又从枕下翻出内裤,慌慌张张地穿了上去。我以为马赛克男会趁机骚扰一把,不想他只是卧床上老老实实地抽烟,连句话都没有。值得一提的是,此人单手托腮,还抱着个烟灰缸,姿势很是销魂。在此之前,他斟了两杯酒,自己抿了几口,又在床上翻找一通,至于找什么,鬼知道,总之最后是放弃了。女人坐在床沿穿丝袜时,新闻里说北京市非典防治指挥部日前已撤销。马赛克男说:「屁,平阳现在都还有新增病例呢。」他似乎是跟女人说,甚至还带着丝讨好的意味,但女人没理他。他揉了揉眼,不再说话。这时我才发现这货是左手拿烟。女人很快穿上高跟鞋,拎起了包,走了两步,又从里面翻了个口罩出来,戴了上去。男的说:「急啥,再操一次呗!」普通话。女人径直走了了出去,跟没听见一样。许久,马赛克男摁灭烟头,翻了个身,他似乎用平海话说了一句「走好」,又似乎没有。

  视频大概一个半小时,却害我搭上了整个上午。看完后,我冒雨跑回宿舍把牛皮纸袋翻了出来,收件人一栏填的确实是我,学校、学院、系、班级、姓名,一样都没错。那些字和光盘上的阿拉伯数字一样,很是老练。我寻思了数种可能性,心里却翻涌着,愈加焦躁难耐。那种感觉或许——正如此刻。陈瑶在QQ里问我啥时候回学校,我说尽早,她说别忘了,我说知道,她指的当然是糖油煎饼。

  下午五点多,我专门跑剧团办公室看了看电脑,QQ文件夹还是空的。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好,甚至,我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晚上和呆逼们喝酒,好凑歹凑才来了四个人,大家脸色灰蒙蒙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直到后来谈起军衔什么的,有人提到老重德,往日的嬉笑才回到了一张张逼屌逼屌的脸上。听他们喷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哪儿不对,一问才知道老重德死了,用大家的说法是:这次是真嗝屁了!

  「你不知道?」他们问。

  我确实不知道。

  据闻,老重德死于「十月中旬」,不是十八、十九、二十号,就是二十一号,「反正,」他们说,「是死翘翘了!」

  糖油煎饼是母亲半夜炸的,倒不是我不愿意带,而是这玩意儿放凉了确实不好吃。当然,我也只是说说,毕竟已有整整七年没吃过了,什么是好吃,什么是不好吃,陈瑶比我更有权威。饭后回宿舍小寐,不等进门就听有人喊X大军被双规了。X大军应该是城投副总兼党委副书记,以前在我校经管学院当过系主任,校友录里估计都还贴着他的照片。我问真的假的,呆逼说真的假不了,所以到底是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上个厕所出来,一扭脸,我便瞥见了床铺上的牛皮纸袋,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时,下铺开口了,他说:「对了,你邮件,隔壁从院里捎回来的。」

  第八十三章

  我也说不好确切是什么时候注意到那条短信的,也许是在跟陈瑶聊天时偶然瞥见它的一瞬间,也许是路过三角区东一号蛋糕店门外的某一刹那,又或者是在发酵的脚臭中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的那个周二夜晚,总之,颠来倒去看了无数遍后,闪烁不停的白底黑字像生生在脑袋里切入了一张幻灯片:看了吧?大概是心底涌出第一万种想法时,我犹豫着回了条短信,问对方是谁,结果直到周三早上都没收到回复。吃罢早饭,我跑阅览家查了查,是个广东号,又试着发了两条短信,同样没有回应。当晚,心不在焉地啃了两章《民法总论》后,我溜出图书馆,沿着甬道一路走到了东操场上,同去年给梁致远打电话的情形相去不远,只是这天月亮很大,死气沉沉的,看起来跟纸糊的一样。可惜电话没人接,一连几个都是如此。回去的路上,又不甘心地发了条短信,当时我想的是就这样吧,谁知到宿舍洗漱完毕刚凑到牌局前,床铺上的手机就振动了一下。一条短信,反问:你是谁?也正是到此时,我才猛然意识到或许白己并不期望收到答复,更不要说这种模棱两可的答复,不管这是谁,玩笑都开得过分了。然而等躺到床上,在朦胧的黑暗中,我又禁不住想,兴许这一切只是巧合呢,是时,头顶的牛皮纸袋在小书架上戮出一角,正孜孜不倦地挥发出一种草料味。

  跟上次一样,牛皮纸袋里是一摞省日报,日期更靠前,不同的是,这次塞了两张光盘,都是DVD,但封面上没做任何标记。煎熬了半个下午和整整一宿后,周二早上我跑网吧开了个早市。两个ISO里各封装了一个MPG文件,分别命名为「GS4000101」和「GS4000102」,前者2.5G,后者4.4G,点开之前,羞愧地说,有那么一会儿我曾幻想过万一这真是份考研资料呢。当然,事实证明,幻想终归是幻想。俩视频分辨率都很高,高到这种分辨率除了在大荧幕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起码有个两三百万像素吧,当它随着缓慢启动的播放器铺满整个屏幕时,小惊讶之余,我甚至估摸着要不要点开属性仔细查看一下。

  「GS4000101」时长三十三分三十二秒,打一开始镜头就在哆嗦,先是白色矮几,再是泛着荧光的壁灯,接着是一条光滑的、看起来没有尽头的走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个身着紫罗兰睡袍的女人——起初我以为是黑蓝色,但她扭了扭身子,衣褶间便滑过一袭紫痕,看起来柔软光滑,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整个画面都渗着一种蛋清似的微光,比月光透彻,却同样冷淡,衬得女人的脖颈分外白皙。镜头多少稳定下来时,我才发现她仰着脸是在扒门缝,双臂许是背在身后,银灰色睡帽(可能是吧)下露出几缕青丝,耳廓圆润,菩提状的玉石耳坠抖啊抖的,晶莹透亮。门缝里隐约透出一丝微黄的光,几不可辨,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充斥我耳畔的却只有男性的呼吸,一声轻一声重的,不是害了鼻炎就是在刻意压制,搞得人无比难受。有那么一会儿我一直在琢磨他是不是马赛克男,我甚至祈祷女人不要扭过脸来,但她终归要扭过脸来,大概有个两三分钟,可能是打门后传来「哐当」一声响,男的便笑了一下,与此同时伸手在女的背上摸了一把,后者回头嘘了一声——脸上打着马赛克,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好。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女人胸口白花花的,在抖动的镜头中,她瞬间又撇过脸去,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门是朱红色的。这一听就又是两三分钟,期间门后响起一阵模糊的啪啪声,跟有人在踩轧花机踏板一样,虽然很快就没了音,我心头还是一跳,女的倒是淡定,只是侧脸轻笑了一下。男的却有些不耐烦,捏着拳头在眼前的腰臀间捶了好几下,随着镜头下移,诱人的曲线便凸显出来,睡袍堪堪盖住大腿,肉敦敦的臀部在冲击中颤了几颤。女的啧一声,立马还以颜色,只见皓腕一翻,半截黑粗家伙打画面边缘一扫而过,速度很快,乃至让我凭空生出一种魔幻的感觉。男的夸张地哼了一声,在女人的轻笑中,两人似乎换了个位置,朱红色充满大半个画面,长条状木纹在眼前不断放大,男的长吁口气,吹口哨一样,镜头在噪音中四下翻转,一团色彩斑斓后,半拉走廊又出现在画面里,呼吸般轻轻起伏。墙上好像裱了幅长方形字画,不待细看,耳畔猛然传来几声女性的呻吟,伴着男性的大口喘气,哪怕早在预料中,还是有些猝不及防,以上声音持续了十几秒,随着画面翻转,男的笑了一下,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适才的女人很快现身眼前,她嘘了声,白皙的胸脯便膨胀开来。

  摩擦声很刺耳,画面忽明忽暗,两人喘息着,吻得不可开交,说实话,有点恶心,我老担心那些口水会淌到我的脸上。啾啾作响中,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啪啪声,夹杂着女性断断续续的呻吟,似乎还能听到男性的说话声,一连吼了好几下,随后又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听起来像驴叫。热吻中的两人肯定比我听得清楚,他们明显笑了一声,接着镜头开始大幅摇晃,但好歹又有了光,很快,大幅马赛克出现在画面里,与此同时一只葱白小手变戏法似地攥了只黑家伙出来,不软不硬,肉腾腾的,半露面的龟头大得像个鹅蛋,有点夸张。伴着女人的嗔笑,它在马赛克的边缘甩了几下,便迅速篷勃起来,短短数秒,虬筋毕露,粗得一只手都握不住,硕大的鹅蛋高翘着,在鼻涕一样的清亮微光下呈现出一种黑铁般的色泽。女人撸了几把,握住根部,又开始甩动,于是肉棍在一团马赛克里啪啪作响,和远处模糊的啪啪声相比,这声音要清脆了许多。后来,她大概是伸出了舌头,再后来,应该是含进了嘴里,我只能看到一团又一团的马赛克,也多亏还有声音。倒是男的灰白色的衣角在画面里来回摆动,和那只小手一起,成为观察该运动的一个参照物,再往下便是光脚和影影绰绰的地毯,后者有些朦胧,以至于明明毛茸茸的,却给人一种打了蜡的错觉。

  马赛克持续了好一阵,在我打算往后拖第二下时,门后断断续续的响动伴着女性若有若无的一声闷哼告一段落,突然而至的寂静中,她的喘息反倒变得清晰起来。是的,寂静,镜头下的马赛克也停止了动作,连男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画面似乎静止了,那喘息轻巧却又疲惫,在清亮微光中降了霜般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唯一的噪音来自于同样气喘吁吁的男性,女性的声音消失不见时,他还在喘,半晌似乎又笑了一下,伴着一声响亮的「啪」,他嗷地长啸了一声,神经病一样。之后是真的寂静,除了轻微的噪音,再无其他声响,十几秒后,那只葱白小手攥着肉棍又动作起来。如此过了一分多钟,门后的女性毫无征兆地哼了一声,带着丝轻喘,男性也喘,边喘边笑边说了句什么,前者回了一句,明显压着嗓子,但语气激烈。葱白小手停了下来。很快,一溜儿莫名的噪音后,「啪」地一声脆响,女性轻哼了一下,约莫两秒后又是一声「啪」,声音却微弱许多,就这样,不紧不慢,时高时低,一连十几下后,女性兀地叫了一声,很响,听得人心里一颤。整个过程中,镜头下的两人一动不动,这时噗哧一声笑了。剧烈抖动的画面里,葱白小手按住大龟头压到最底,随后松开,于是「啪」地,肉棍便在男的笑声中弹跳起来,鹅蛋不知何时变成了紫黑色,油光发亮。这功夫,噼噼啪啪又是十来声,越发急促而响亮,女性跟着叫了好几声,很低,但还是钻到我的耳朵里来。男性又嘟囔了句什么,片刻女性长喘了口气,十来秒后,伴着一声「啪」,呻吟声又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

  好不容易止了笑,男的似乎又贴到门上听了几秒,随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动起来。之所以说他蹑手蹑脚,除了几近无声外,当然是因为画面跟扭秧歌一样,晃得人头晕。雪白的胸膛一闪而过,接着是两套北欧式的白色矮沙发,再往左是个酒柜,右侧空间很大,好像没有尽头,正前方是一整块的玻璃墙体,除了簇拥着靛青色帷幔的几处,通体泛着一种淡蓝色光晕,很是亮堂。当男的小心拉开帷幔,逼近的镜头便越发亮堂,仿佛咫尺之外就是茫茫雪原。紧跟着,画面一番摇晃,女人又出现在视野里,她双臂抱胸半倚着那条长约两米的白色矮几,紫罗兰睡袍系着腰带,但上下开叉,于是颀长的脖颈、饱满的胸膛、丰满的大腿一览无余。女人真的很白,像月光下的另一道光。她几乎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示。男的也是闷声不吭,径直转身,在玻璃上开道口,走了出去。是个阳台,大阳台,左右各摆着几张贵妃、躺椅和矮几,稍远是圆桌和椅子,中间隔三翁五立着些箍栽植物,光门口这块儿至少五六十平。他左转,在这些玩意儿间穿行而过,画面一角掠过虚空,白茫茫一片,我突然就觉得冷飕飕的。阳台应该是个半环形,离开门口便逐渐收窄,等透着橘色灯光的玻璃墙体映入眼帘时,所留空间顶多过下两人,手持数码摄像机的男人便止步于此。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很显然,玻璃另一面的白色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也就边边角角漏了丝橘色微光。没有声音。好一会儿男的才又迈动脚步,小心翼翼,十几秒后是方纯白色的菱形墙角,不知是水泥石灰还是什么石头木材,至少不是玻璃。拐过这道弯儿,眼前出现一个几米见方的三角形空间,算是别有洞天吧,墙上吐出几道波浪状的弧形,正中有个欧式小窗,窗棂可能是黑色或者朱红色,男的上前推了一把,便掉头返回,一秒钟也没耽搁。

  好一阵颠簸,女人又出现在眼前,姿势似乎都一成未变,隔壁的呻吟声却响亮了许多。隔几秒,女性就要闷哼一声,偶尔还夹着男性的一句嘀咕,他也喘得像个漏气风箱。随着镜头逼近,雪白的胸膛膨胀开来,男的便伸手掏了只乳房出来,还没搓两下,两人又热吻起来。这一晃,又是七荤八素。男的直喘气,女的则边喘边哼。等不哼了,她蹲下去,在男的胯间舔弄起来。直到男的伸手卡住马赛克,她才起身撑住了矮几。睡袍下是白屁股,在镜头夸张的腰臀比下显得格外硕大,之后发生些什么,我就不清楚了,画面里只有白色墙皮和矮几光滑的桌面,女人不时在吸气声中轻笑一下。门后的响动几经停顿后再次传来,听声音激烈许多,却不知为何变得越发模糊。足有两分钟,白屁股才在一番摇晃中隆重登场,男的攥着肉棍在上面抽了好几下,巨大的龟头甩在白嫩的皮肉上啪啪作响,女的不由回头嘘了一声,前者却不予理会,又是一通猛抽,女的便「切」了一声,配合著扭了扭腰。男的这才捅了进去,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硬得拐弯的黑家伙打眼前消失,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十分惊讶。女的倒吸口气,回过头来,大概是示意男的慢点,后者便轻摇慢摆了十几下,随后速度开始渐渐加快。于是,画面哆嗦得越发厉害。白屁股挺肥的,肉浪一层层,连绵不绝,女人只从嗓子眼里发出一种哼声,若有若无的,却听得我一下硬了起来。好几次,镜头下沉,阴影中的那条沟壑便在眼前绽放开来,猩红的肉瓣却只是匆匆一瞥,倒是肥臀后的黑家伙,始终占据着画面的绝佳位置,在油光水亮里越发显得粗壮而丑陋。这一搞有个四五分钟吧,等隔壁在暴风骤雨中归于静寂,镜头下的男女立马喘息着停止了动作。不想短短十几秒后,门后又传来了响动——脚步声,兜了半圈后越来越近,似乎就在门口,女人撇过脸来,跟着画面一晃,陷入黑暗。

  说来好笑,我竟十分好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仿佛黄色小视频里的男女摇身一变成了某扣人心弦的悬疑剧主角。然而「GS4000102」是个新开端。跟上个视频一样,打一开始,画面就哆嗦得厉害,先是鹅黄灯光下的一团紫罗兰,光滑、饱满,待镜头拉开,我才发现那是个扭动中的肉屁股。女人把睡袍裹得很紧,不知是不是故意,细腰扭啊扭的,俩臀瓣的轮廓都清晰可见。可能是摄影师水平问题,画面稍微有些桶形失真,左侧黑色的楼梯扶手看起来弯弯的,融化了一般。他们在下楼梯。不时闪过的长方形壁灯挥发著白色荧光,宛若什么外星生物产下的卵。拐了一道弯儿后,男的吹了声口哨,女的便扭脸撩起了衣摆,于是白屁股像枚剥了壳的鸡蛋弹跳出来。男的伸手在上面来了一巴掌,女的娇笑一声,加快脚步下了楼。正对楼梯摆了张黑色长榻,左转没走几步,那种蛋清似的微光便渗透进来。我点了根烟。两人脚步也放慢许多,镜头一番摇摆,远处的玻璃墙体掠入视野,地板是棕色的,间隔着铺了些砖红色地毯,上面尽是些健身器材,匆匆一瞥得有十来架,够得上一个小型健身房了。我不知道眼下的空间有多大,他们足足走了十几秒才经过一个吧台,随后那些沙发、长几、酒柜、书架、植物、造型奇特的庞大灯罩以及模模糊糊的朱红色木门总算出现在画面里。

  女人先凑上去,听了好一会儿,除了笑笑,再没其他表示。她耳垂光溜溜的,没了耳坠,睡帽也变成了紫蓝色。男的凑上去时,隐约传来音乐声,小提琴曲,具体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貌似还有男女有节奏的喘息,我觉得听到了,但又说不好是不是错觉。一分多钟里,镜头在磨蹭中晃啊晃的,该摄影师老是一搞起事来就全然不顾的架势,职业素养实在有待提高。好在女人「哎」了一声,画面又是一番颠来倒去,再摆正时,一对大奶子扑面而来,可能有个「D」吧,第一感觉就是白,晃人眼,乳晕小而淡,细长的奶头粘着黑影直撅撅地戳在眼前。或许过于突然,我得承认给吓了一跳。随后镜头拉远,只见女人敞开了睡袍,一身雪白,腰很细,光溜溜的下身影影绰绰、毛发齐整,一片静谧中,她抖了抖奶子,似乎还笑了一下。男的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很快上前攥住一只乳房,颠动,揉捏,拨弄,片刻他好像还用上了嘴,天晓得。好一阵,女人吸口气,贴了上来。又是湿漉漉的热吻。不远处,向日葵般垂下的灯罩在几株巨型盆栽植物的簇拥下像颗被仓皇祭出的异形脑袋。直到此时,身后的房间里才有了响动,什么「咚」地一下,接着是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先是女声,再是男声,后者还笑了笑,隆隆隆的,分外怪异。

  难说镜头下的两人吻了多久,分开时,女的娇喘着咂了咂嘴,跟着是一声轻哼。像是心理感应,门后的女的也叫了一嗓子,纤细而冗长,尾音变成了一声轻呼的「啊」。受到鼓舞般,摄影师抬手在身旁的白屁股上来了一掌,即便隔着布料也是「啪」的一声,无论如何,过于响亮了。四下摇曳的画面里,女人单手抱胸,嘘了一下,她微欠着身子,玫瑰色的乳头似乎瞬间粗硬了许多,而白生生的乳房是如此饱满,如同两颗浮在水面的救生球。

第八十四章

  女人在前,男人在后,长短不一的白沙发像老天爷摁下的一张张麻将牌,我说不好阳台上的光来自何处,清白中晕染着一抹熏黄,画面反倒因此有了些电影的质感。远处似乎有光,再远,是一片朦胧的白色,仿佛云遮雾绕。女人扭腰摆臀、脚步轻快,镜头都哆嗦得多了几分愉悦。天花板的一角荡着几缕波纹,暗淡,模糊,但一丝明晃晃的淡蓝色还是隐约可见。左侧的玻璃墙体窗帘紧闭,里面发生些什么显而易见。地毯是灰白色的,看起来很软,两人走在上面,没发出一点声音。女人光着脚。经过大半墙体后,镜头突然一转,跟着一截黑粗肉蛇自下而上弹到画面里来,鹅蛋一样的脑袋晃动几下,又耷拉了下去,男的好像还即兴「嘿」了一声,练的大概是蛤蟆功。如此精彩的表演,一旁女的只是「切」了一下。

  跟我猜测的一样,目标果然是那扇欧式小窗,下面四四方方,上面是个弧形,也就一个笔记本电脑大小。男的上去没两下,窗户就向外弹了出来,窗棂确实是朱红色。里面还有一层,这次花了些功夫,得有小半分钟,一抹橘色光柱才小心翼翼地穿过两指宽的缝隙打在脸上。还有声音,粗重的喘息,欢快的管弦乐,细微的摩擦声,以及偶尔的一声「啪」。没由来地,我嗓子眼有点发紧。室内光线浑厚,却不至暗淡,一条白色长榻在摇摆的缝隙里清晰可见,上面散着些衣物,首当其冲是件灰白色长袍,约莫跟摄影师身上那件同款。说实话,床尾凳我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问了一圈儿没人知晓用途,要不是后来陈瑶相告,恐怕直到今天我也不会知道这是种叫得出名的寻常家具。

  对以上情景,女的没有任何表示,倒是男的,习惯性地从鼻孔喷出一股气,随后他又伸出手,慢慢地把缝隙扩宽了几分。不等男的手离开,马赛克就戳上画面一角,我觉得摄像机可能就搁在她肩膀上。徐徐展开的画卷里,先是一只光洁的小脚,接着是另外三只脚、四条腿以及一个运动中的瘦屁股,再往下就是腰,完了,任镜头左摇右摆、推近拉远也无济于事。两人显然抱在一起,那个跪在床上、掂起脚尖、蛤蟆一样蜷缩着腿的当然是位男性,哪怕他肤色白皙、大腿上毛发稀疏,而在他身侧兀自摊开并轻轻抖动着的两条肉感白腿自然就属于女性了。瘦屁股挺动得不紧不慢,男的发出一种类似于狗散热时的喘气声,有些好笑,然而下一秒,室内猛然「啵」地一声,像皮搋子拔过马桶口,分外响亮。这一「啵」就是五六声,掺杂着喘息和男性失神般的呢喃,一声高过一声。深陷在白色大床上的女人也跟着哼了两声,右腿搭上男人的腰,很快又下滑盘在了大腿弯。男人又意犹未尽地「啵」了四五下,随后长喘口气,瘦屁股开始加快挺动,可能时深时浅吧,偶然「啪」地一声响,女人便抖落一声轻吟。

  就这么观摩一阵,随着女的撇过脸来,外面的两位突然笑了起来,女的弯下腰捂住嘴,男的哼哧哼哧的,不知道的准以为他在哭。镜头哆哆嗦嗦地便离开了窗口,具体对着哪儿我也不清楚,总之摇摇晃晃中再摆正时,扑面就是硕大无朋的马赛克。女的蹲在地上,脑袋在男的胯下一番磨蹭后,从灰白色的衣摆间叼了根黑粗家伙出来,每咂吮片刻,那只葱白小手就要攥住肉棍往脸上拍打几下,边拍边喘。我不知道这是表演还是真情流露,反正老二把牛仔裤都顶了起来,我惊诧于世间竟真有这种玩法。害了感冒一样,男的不时吸吸鼻子,他挺着肚子,灰白睡袍下独独戳出个肉棍,看起来无比怪异。没一会儿,女的把俩奶子都放了出来,左右颠动,男的伸手来捉,被她一巴掌扇了回去,与此同时,她跪到地上,挺起胸膛往肉棍上凑,很快,那根幸运的老二便被两团白肉夹住,来回搓弄,我不由目瞪口呆,说句没见过世面的话,真的跟毛片里没差。不过毕竟高度不对,男的靠墙半蹲着,大概也不会好受,虽然他享受而配合地哼了好几声。

  室内猛然一阵啪啪作响后,便只剩粗重的喘息,期间女人模模糊糊地哼了几声,大概嘴里咬着什么东西。十几秒后,当肉棍离开乳房,在一团马赛克间拍打时,里面又传来男人的笑声,很急促,如一根绷紧的弦。女人似乎嘀咕了一句,没几个字,听不太清。又是十几秒,耳畔兀地响起脚步声,软绵绵的,跟筛沙子一样,伴着低沉的大提琴,时急时缓,时远时近,最近时,我觉得它可能就在窗口。外面的两人不再动作,男的索性蹲了下去,腿上蜷曲的黑毛在眼前不断放大,葱白小手圈着大龟头没松开,压抑的呼吸中,青筋似在不断跳跃,从这个角度我这才发现,这根勃起的男性生殖器官上翘得如一把弯刀。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复又响起,随之女性惊讶地「哎」了一声,半拖着调子,嗓音圆润。葱白小手在黑紫鹅蛋上捏了捏,膨大的肉棱不断被压扁再弹起。摄影师吸口气,不甘示弱地抚上了对面白皙的大腿。但它们紧闭门户,并不打算岔开。男的「嘿」了一声,像要采取什么非常手段。这时,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突然「啪」地一声脆响。接着又一声,伴着男性长吐出的一口气。

  窗外的两位稍一滞,噗嗤笑了出来。女的轻轻起身,伸个脑袋去看。画面跟着一番摇晃,再回到窗口时,那对男女背对着镜头,大体上露了个全貌。女性披头散发地跪趴在床上,垂着头,撅着屁股,大腿并拢,膝盖外翻,一对小脚耷拉在床沿,随着节奏不时抖动几下;男性站在地上,双腿大开呈大字形,左手扶着跟前的柳腰,右手摸了把狗毛后搭在了后脑勺,紧绷着的胯边挺动边上下左右地磨蹭,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显然是位毛头小伙,个头应该不小,长腿细腰窄胯,也挺壮,除了胳膊和大腿上的肱二、肱四,腰臀间和背部肌肉在运动中也清晰可见。发型嘛,大致算分头,前面的毛还挺长,我估计能遮住眼,类似东方神起还是什么鸡巴玩意儿,好在只是洗剪吹,没有染烫漂,这几年流行毛寸,此种脱胎于华丽摇滚的日韩式偶像发型己不多见。

  可能是角度问题,明明离床尾更近了,却只能看到两人身体的五分之四,镜头摇来摆去的,右侧总是被一抹黑色所遮掩。小分头摇摇椅一样,晃得不紧不慢,偶尔弓着身子研磨起胯部时,就变成了一只人形壁虎,也正是到此时,女性会失声轻哼几下,搭在床沿的小脚跟着绷直的大腿条件反射般轻轻一抖。我不知道这是痛苦还是愉悦。她很白,细皮嫩肉,宽胯肥臀,由细腰蔓延至大腿的那抹圆弧在遮挡下也毫不含糊,胯间的阴影里却浓密繁茂,隔老远都瞅得见那茬茬黑毛。随着镜头推进,可见一根裹着橡胶圈的玩意儿在一团黑红软肉间进出,不时还会翻起一抹鲜红的肉色,还有多毛的睾丸,鼓囊囊的,甩动中像一只挥舞的拳头。老实说,看得我心惊肉跳的,虽然我也说不好这「惊」和「跳」到底来自于何处。我甚至拿不准眼前的两位跟监控视频里的是不是同一对人,有点像,又不太像,比如女性的头发要短了许多,大致堪堪滑过腋下。

  没瞅几眼,女的就扭过脸来,跟着左上臂夹着奶子开始轻轻摆动。男的吸口气,画面在噪音中晃了晃,白皙手腕和黑紫鹅蛋一闪而过,很快,女的仰仰脸,轻哼了一声。这一晃就是一两分钟,两人轻喘着,闷声不响,只有视野正中的奶子和着室内时有时无的呻吟声抖个不停,那颀长的奶头闪着鲜艳的色泽,跟个小指头似的,几乎戳在我的脸上。到底还是男的没忍住,抬手在女的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后者便笑笑,贴上来说了句什么。接着,又是热吻,这两位总是不分场合、没完没了。好在片刻就分开,女的在周遭转一圈儿,又回到原地,就势弯下了腰。随着睡袍撩开,那只白屁股又出现在眼前。男的在肥软的臀瓣上捏了两把,就蹲下把脸凑了上去——我猜是的,镜头在阴影里四下徘徊,索性贴到了地毯上,除了半只前脚掌、一个脚后跟外,只能看到一截甩来甩去的老香蕉,几乎与此同时,男的吸了吸鼻子,相应地,女的轻呼了一口气。一分钟不到,伴着男的越发急促的吸气声和猛然迸发出的两声「卟」,那只脚后跟在不断踮起、扭动之后,总算落到了地上。女的喉头滚落一声低吟,随后喘了好一阵,直到男的撸撸老二,笑着起身,她都没能缓过劲来。我觉得自己长见识了,影影绰绰中,菊花的纹路清晰可辨,下面反倒黑乎乎的,大阴唇异常肥厚,小阴唇裹挟其间,隐约吐出两条亮晶晶的花边,男的伸大拇指去掰,没能成功,他索性松开手,在肉棍上撸了一把。我以为这货又会神经质地在白屁股上抽两鞭,可惜并没有,他直接一捅到底,女人脖子都仰了起来。同里面一样,外面也是不紧不慢,DV一会儿拍拍近景,一会儿拍拍远景,可怜我一个观众被搞得头晕目眩。如厕归来,一连往后拖了两段,其实之前陈瑶还来了个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查资料,有些没必要的气急败坏,我也说不好自己是怎么了。男的总算加快了速度,却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声音,倒是室内,在小分头嘀咕了一句什么后,拍击声骤然响起,且越发响亮起来。女性失声叫了两嗓子,很快又变成模糊的闷哼。镜头摇晃着回到窗口时,首当其冲是男性肌肉紧绷的瘦屁股,他微屈着膝,两手卡住身前柳腰,提线木偶般腰胯挺动得又快又直,简直跟打哆嗦一样。女性双膝并拢,脚掌微翘,脸大概埋在床上,隐约可见一头青丝和攥住棉被的手,悬在身侧的右奶子在冲击中甩得不亦乐乎。弥漫在橘色灯光里的依旧是大提琴曲,这首我倒听过,《月亮河》,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里唱过,只是这婉转哀伤的旋律跟眼下野兽般癫狂的肉欲节奏反差过大。

  外面的两位也是气喘吁吁,男的顿了顿,画面便摇摆着离开了窗口,跟着把多半个三角区纳入视野,约莫是搁到了墙上,可惜不太稳,在巨大的摩擦声中晃动几次后,随着男的喉头的一声滚动,镜头一路坠落,当扫到灰色地毯和白色墙根时,就不动了。作为观众,我和它一起被舍弃在了墙角。运动却在继续。竞赛般,身旁男女的喘息越发急促,然而除了偶尔挤出的一声无可名状的「咕叽」响,再没其他声音。老实说,多少让人有些不自在,我都替他们难受。相形之下,室内的声响越发显得肆无忌惮,倒像是专门给外面配音似的,虽然变得模糊了些,却无疑是一场暴风骤雨。雷阵雨——没多久,可能一分钟不到,拍击声骤然停止,女性又惯性似地闷哼了一下,之后便是粗重的喘息。外面的两位大概也不得不缓缓劲,女的不清楚,男的极力调整着呼吸,呼噜噜的,这货要没咽鼻喉炎,就是杆老烟枪。

  片刻,里面「啪叽」一声轻响,接着传来了脚步声,「水真多。」突然有男声说,带着喘息的冲劲,这些字离了嘴也就散了架。没能听到女声。脚步走走停停,辗转腾挪了半晌,再停下时又是一句「水真多」,依旧是平海话,完了还笑了一下,干巴巴的。得承认,有些耳熟。笑音未落便是一声「啪叽」,小分头吸了吸鼻了。跟着是一阵窸窸窣窣,女性咂了咂嘴,长吁了一口气。隐约听见她「哎」了一声,却在骤然「啪」地脆响里变成了惊讶的「啊」。我以为女声会说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很快,又是啪啪两声,一轻一重,再跟着这声要响亮许多,女声不由闷哼了一下。这当口,几乎销声匿迹的女人条件反射般地笑了笑,片刻又「哎」了一声。跟上个视频里一样,男的呼吸总是时轻时重,哪怕喘息已趋于平稳,没一会儿,镜头便在这极具个人特色的呼吸中冉冉升起。墙上雪白的浪花底部勾着一抹绿莹莹的光,不知打哪儿反射而来,像一团鬼火。摇曳的画面里,小分头半弓着身子,攥着老二在女性的胯间飞快地戳了一下,有没有进去不清楚,但随即他扬起左手对着肥臀就是一掌,毫不含糊。「啪」地脆响中,女性细腰一抖,胯侧圆润的曲线都颤了颤,她脸埋在臂弯里,没吱声。

  我不知道这货是否惯常如此,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小分头有样学样,也吸吸,跟着捋了把狗毛,躬身掰开了眼前的肥白肉臀。一动不动地盯了几秒,直至前方隐约「啧」了一声,他径直蹲下,把脸埋了进去。女性似乎拱了拱腰,便没了其他表示。一时间,只有屋外男女几不可闻的喘息。乳房耷拉在床上,腋下似溢出一抹黑色,柳腰塌着,下面圆润的轮廓越发显得硕大肉感。我觉得男性的脑袋微微在动,却又不敢肯定,倒是他那个半弓步看起来无比滑稽。好一会儿,哮喘发作般,小分头猛喘了几口气,接着,那颗洗剪吹脑袋确切无疑地抖动起来,一阵喝面糊般的吸溜声后,是一连串响亮的「啵」,他捣蒜般点着头,死命揉捏着臀侧的肥白软肉,大概十几下后,又一头扎下去,没了音。以上过程中,女性只是欠欠腰抖了抖脚,这时开始猛烈地吸气,一声又一声,抽泣一般。可能有个二十来秒,她兀地仰起脸喊了一嗓子,尖细,却又掺着些许沙哑,搭在床沿的两只小脚也摽着翘起来,痉挛似地抖了好几次才无力地垂了下去。小分头总算直起腰来,他喘着气,捋捋头发,夸张地抹了抹脸。女性整个上半身都塌到了床上,喘息着又哼了好几声,宛若梦呓。时轻时重的呼吸复又出现,伴着一声「嘘」。女人笑笑,「啧」了一声,尾音却化作一声轻哼。镜头有节奏地摇晃起来,窗口里的两人出现又消失,小分头叉着腰,而那具软绵绵的胴体终于整个伏了下去。

  不多久,熟悉的「啪」再次响起。女性猝不及防地轻呼了一声。「骚不骚?!」平海话,很响,尾音反倒有些口齿不清,像是在重击下喷了口老血。很快,又是一声「啪」,男声还像模像样地「嗯」了一下。镜头摇晃的节奏总算放缓了一些,女性跪趴着,被小分头揽着腰,后者单脚踩床,歪着身子,似一株将倾的残柳。这一扇就是十几下,清脆响亮,每一次,女性都会闷哼一声。她脸埋在床上,屁股高高撅起,橘色灯光下偶尔露出的左臀瓣似是通红一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我甚至觉得能透过洗剪吹看到那抹湿漉漉的赭红肉色。后来男性又捅进去,挺动起来,先是捧着屁股,好一阵伏到背上,攥住了俩奶子。睾丸拍打在阴影丛丛的红肉上,激出一种脆生生的噪音,挠得人心里发痒。小分头体毛稀疏,睾丸上却长着几缕卷曲的长毛,络腮胡一样,说不出的怪异。这时我才发现,音乐声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始终埋着头,轻哼着,只有脚掌在那双年轻的长腿下绞在一起,每当一袭阴影掠至脚后跟时便轻轻一扭。再往下,雪白的床罩如呼吸中的肺叶,不间断地撑起一团团橘色光影,亮晶晶又灰蒙蒙,像什么人专门搞出来的舞台特效。我突然就觉得这个视频太长了。

  窗外的呼吸越发粗重,镜头的抖动也剧烈了许多,身体的接触却始终小心翼翼。可以说,除了心疼摄影师的手臂,我唯一的念想就是两人能畅快淋漓地干一炮。就在白屁股回到画面没多久,神使鬼差地,猛然「啪」地一声响,白肉的涟漪中,他们立马停了下来。里面的运动还在继续,女声变得尖细,跟被硬挤出来似的。男的长吁口气,然而下一秒,镜头一滑,便在呼呼风声中翻了个个儿,也幸亏被一只大手捞了回来。女的笑了笑,但除了喘气,许久两人再无动作。男的似乎坐在地上,镜头对着地毯、光脚、护栏,自下而上扫过女人的两条腿,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垂下的白色灯笼。灯笼右侧隐隐闪烁着几缕波纹,再往外,跟墙角衔接着的,似是一截透明的玻璃,我也说不好。这当口,室内也奇怪地消停下来,喘息中一阵窸窸窣窣,静得有点可怕。过了大概十几秒,随着小分头的一声咕哝,运动又开始了。拍击声变得厚实而急促,女性喘息着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呜呜声,短促却婉转。男的又咕哝了几声,跟着哼了起来,还伴着一串断断续续地「啊」,我这才发现刚刚他咕哝的是「骚不骚」。

  一分钟不到,耳畔只剩粗重的喘息。女人笑了一声,镜头一番转动,对准了她睡袍下的屁股,这次倒平稳得很。没一会儿,一声「啪叽」后,室内响起脚步声,什么「嘭」地一声,咕嘟咕嘟响,水流动的声音。他似是抿了几口,一股脑闷了个干净,以抒情的一声「啊」为证。紧接着又倒了一杯,脚步声由远及近,复又变远,我觉得他可能忘了摁上瓶塞。很快,小分头「嗯」了一声。没能捕捉到女性的声音。「少来点呗。」他又挪了几步,平海话,这声音越发耳熟。女性没吭声,男声索性也消失了。好一阵,得有十来秒吧,小分头兀地「哎」了一声,粗着嗓子,颇为恼怒,极其不耐烦。窗外的女人又笑了笑,她裹紧睡袍,欠了欠腰,男的啧了一声,前者没理他。五六秒后,一阵窸窸窣窣,女性似乎轻呼了一口气,小分头吸吸鼻子,踱了几步,不想转眼就是一串「咕咚咕咚」,跟着她长吐了一口气。我说不好这算不算一声叹息。小分头也有样学样,一吐就是三声,他大概自觉幽默,还笑了一下。没听到女性的回应。

  镜头再移上去时,那具莹白胴体毫无征兆地摊在眼前,脸微侧着,柔美圆润的五官于潮湿的发丝间隐约可见,双臂自然舒展,白奶像俩包子,直挺挺的奶头扯出一抹阴影滑过绵软的球体,再往下,平坦的小腹轻轻起伏,右腿支棱着,左腿伸直耷拉在床沿,胯间是阴影里的浓密黑毛和一抹丰隆的赭红软肉,我瞪大眼盯着那里看了好一阵,老二不可抑制地愈加坚硬。难说是不是错觉,橘色灯光下,她通体闪烁着一种微透的粉红色,似一块即将消融的什么糕点。床尾不知何时多了一屉抽纸,左上被子的一角露出一条狭窄的黑红网纱,至于是不是内衣裤,我可就说不准了。「再来点?」男性突然问,之前他「咕咚咕咚」的,约莫是又闷了一次。没音。事实上,那具胴体纹丝未动。片刻,随着一溜儿轻微的脚步声,小分头单手叉腰出现在镜头里,边走边在胯间撸了一把,老二挺长,套有没有捋平不清楚,反正根部是露出了一截,粗度倒一般,可能还不如我,但龟头巨大,夸张而奇特地隆起来,远看像把起钉锤。我以为他刚刚完事了,现在看来是想多了。那张耷拉着狗毛的侧脸于摇摆间打跟前一闪而过,我觉得眼熟,乃至心里禁不住一颤。我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后退一下,但不知为何,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小分头背对镜头叉了会儿腰,完了捋把头发,蹲到了跟前半张着的胯间。他凑上脸,深吸了一口气。条件反射般,那双肉感白腿猛地一抖,夹住了他的脑袋,与此同时,女性仰仰脸,似要撑起身子。可惜洗剪吹反应更快,豹子般扒开两条腿,顺势窜上了床。也许是灯光问题,橡胶圈儿看起来是粉红色,直愣愣的老二刮过膝盖,滑过大腿,最后许是抵在了丰满的腿根。整个过程中,女性只来得及一声轻呼。小分头径直拱上脸颊磨蹭了好半晌,逐渐紊乱的呼吸中不时「么」地一声响。女人躲闪着摆了摆头,隐约能看见她扬起手,又放了下去,白皙丰腴的脸蛋上似醉酒般升腾着一抹潮红。我极力想要看清那张脸,心头却禁不住一阵狂跳。不出所料的是,很快便传来几声「呜呜呜」,大概被男的死压着,女人压根就没躲,倒是一只小手攥住他的胳膊肘,捏了又捏。好在没几秒,小分头就撤回了嘴,两人兀自喘息着,许久都没动作,直到镜头晃了晃,在窗外的一声轻笑中,他搔搔痒,说:「后山还有滑雪场。」普通话。虽然不知道这话啥意思,但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字字清晰。女人没吭声,而是轻呼了一口气,手也松开,落回了床上。「反正看你,没必要……」话说一半,他又搔搔痒,随后捋了捋狗毛,再接着就探到女人胸前搓了一把。后者啧了一声。他的回应是,猛地扎下去,左右开弓咂吮了一通。

  这货显然是个左撇子。没一会儿,那只光溜溜的手便一路下滑,直取女人胯间。理所当然,她身体一颤,跟着夹紧了腿。但这并不妨碍小分头的动作,他一面抖着左手,一面扶着肉棍在身侧的小腹上甩了两下——可能是的,至少我听到了轻微的拍击声——接着,他又俯身拱向女人右颈侧,很快,「啵」地一声响,异常清脆,傻逼当然是故意的。女人微侧着身子,大腿都蜷缩起来,但模模糊糊的咕叽声还是流水般淌了出来。确切说也不是「咕叽」,总之湿漉漉的,这种夸张的音效在毛片外应该很难听到。突然,女人说了句「行了」,普通话,音色很高,跟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与此同时,一只小手死攥住男的胳膊,大概很用劲,皮肉都皱了起来。她似乎做了指甲,虽然在橘色灯光下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可惜男的手非但没停,反而抖动得越发剧烈,他撅起屁股,索性抱住了女性的脑袋,嘴里不知是喘息还是什么,哼哼唧唧的,大概是要死了。有个四五秒,她又叫了声「行了」,跟着「啪啪」在男的背上拍了两巴掌,后者依旧无动于衷,倒是那头青丝滑在床上,可劲地抖啊抖。然而几乎就在下一秒,男的发疯般说了句什么,整个画面都静止了。他说的是:啊——呀。女人喘息着,好一会儿才翻身滚回了床上。

  对此,窗外的男女竟难得地反应冷淡,除了一如既往的呼吸,再难捕捉到其他动静。小分头跪坐着,埋头摆弄了一阵,再抬起头时「操」了一声。跟着,他扭身下床,在室内兜了一圈儿,老二还是直撅撅的,并没有肉眼可见的损害,多么遗憾。洗剪吹确实很长,稍显飘逸,他撸了几把头发,便在床前站定了,当然,没忘右手叉腰。其他不说,这逼倒真是模特一样的身材。好半晌都没人说话。女人侧身蜷着腿,臀很肥,隐约可见一头青丝。床侧的墙上裱着一幅油画,黄、黑、绿相间,似乎是个人,却又像个酒杯,不管是抽象主义还是什么立体主义,约莫就是毕加索的那套玩意儿,死难看就对了。终于,男的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他跪着,探到女人肩头「哎」了一声,后者没反应,他又抬胳膊肘在她背上蹭了两下,还是一声「哎」。女人依旧没动。小分头笑笑,手搭到她身前,凑过去嘀咕了句什么。女人总算啧一声,甩开了搁在肩头的那条胳膊。这厮捡回被甩开的手,凑到鼻下嗅了嗅,跟着拈拈手指,又百折不挠地伸到女人面前,「你闻闻,」他轻笑了一下,「骚死了。」女人再次打飞那只手,没说话,而是翻身举膝扛了他一下。青丝下的那张脸微仰着,脖颈修长白皙,有一刹那我以为她会浮出水面,但终究又潜伏于男孩精瘦健壮的身影里。小分头夸张地往后仰了仰,随即笑笑,迅速贴上去,在身前的白臀上用力捏了一把。女人还是没反应,只是适才,当她抬腿举膝时,鼓胀的阴户打灯光下一闪而过,肥厚的肉唇翻卷着吐出一抹鲜红的嫩肉,亮晶晶的,直杀人眼睛。

  男的在身后挺了几次没进去,索性翻身上马,一面抵开俩腿,一面拱上了女人脸颊,手也不忘在一番摩挲后攥住了俩奶子。女人始终没吱声,直到被堵住了嘴——应该是的,很明显「呜呜」两声,虽然很快她就撇脸躲了过去。男的垂着头,兀自喘了几口气,随后猛地在那张俏脸上啄了一口,「啵」地一声,开红酒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亲在嘴上,但女人也跟着喘了口气,攥着床单的左手没有松开。小分头仓促一笑,相继在左右乳房上各来了一口,然后两腿大张,耸了耸屁股。阴影中,隐约可见硕大的龟头滑过软肉,抵在了大腿上。于是他又耸了耸屁股——老实说,小屁股挺白嫩的——结果还是令人失望。他便婉转地「哎」了一声,调子拖得老长,跟着,左手探到胯间,滑过通红的屁股蛋,抚过软肉,最后握着老二在胀鼓鼓的阴户上接连蹭了几下。「不让进?屄夹得这么紧。」平海话里,「bi」的发音很重,平常听着也没啥,这会儿却如一股猝然泄出的气,说不出的违和。这么说着,他笑了笑,咯咯咯的,鸭子一样。女的「啧」一声,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扇在左胳膊上,很响,几乎与此同时,她仰仰脸,哼了一声。

  小分头就势抱住女人,耸动起来,脸拱在颈侧,埋于发间,右手攀住圆润的肩头,左手——大概捏着奶子吧。阴影在肌肉的运动中如一缕风,吹来又刮去,每当瘦屁股抬起来,湿漉漉的交合处就在灯光下挥发出一抹亮晶晶的色泽,而每当瘦屁股砸下去,肥白大屁股便于突然掠至的阴影里掀起一袭肉浪。这一波速度不快,但力度不小,每次都「啪」地一声,以至于短短数十下,那根绷着粉红橡胶圈儿的玩意儿就滑出了两三次。可能是第二次滑出时,他耸了耸屁股就直接捅了进去,刹那「噗」地一声,一股稀薄的白沫涌出来,淌到了红潮未褪的臀肉上,而在接下来的拍击中,它便划出一条沟壑,加速流淌而下,直至消失在那抹肥白圆弧的边缘。女人声音不大,却颇为清晰,等到小分头梗着脖子,捧紧她的脸时,闷哼就变成了一串呜呜声,那只白皙小手重又攥住男的胳膊肘,却再也无法阻止粗重喘息和啾啾作响中悄然抖落的轻吟。她一连「啊」了好几声。许久,男的才抬起头来,将死的骡子般,他说了句台词——是的,台词,跟演电影一样,他说用普通话说:「好想你。」因为喘息的缘故,几乎一字一顿。女人撇过脸,没搭茬。小分头就又猛搞了几下,随后扭着屁股搅动起来——这么说不知是否恰当,总之就是磨一阵,戳两下,高翘着的俩小腿使他看起来像只振翅欲飞的蚱蜢。女人轻颤着叫了几声,这一开口便再也停不下来。小分头重又拱到脖颈间,咕咕哝哝,和尚念经般,也不知说些什么。「快点弄完,别……憋着。」女人嗓音尖细,抖得厉害,跟着又哼了两声。平海话。我左眼皮没由来地狂跳了几下,只好扔掉手里的烟。口渴得厉害。不知何时起,女人的右手己扶在男人腰间,左腿勾着肌肉紧绷的大腿弯,抖动中的光洁小脚在橘色灯光下晕染着一层奇异的粉红色。

  窗外的两人早就动作起来,男人的呼吸近往耳畔,像鼻腔里堵着口浓痰的中老年人,呼哧呼哧的。镜头还是摇晃,却平稳了许多,不知是摄影技巧突飞猛进还是采用了什么领先国际的神秘功法,至少对我这个观众来说是个好事。随着镜头调回来,白屁股就又现身眼前。男的扶着细腰挺了一阵,便抚过臀瓣,把手探到那条沟壑里抠摸起来。值得一提的是,女人难得地长着俩腰窝,这大概是陈瑶之外我唯一见过的有腰窝的人,据说这玩意儿练是练不出来的,只能靠遗传,当然,个人并不觉得腰窝有多好看就是了。我不清楚男的抠摸个啥劲,直至他举重若轻地把食指捅进了女人菊花里——旋转着,轻易地一捅到底。老实说,有点让人吃惊,简直跟看毛片一样。苦主「啧」了一声,镜头一抬,马赛克出现在画面里,她又咂了咂嘴,跟着却是一声轻哼,屁股也夸张地扭了几扭。这下就更像毛片了,得承认,我老二硬得要爆炸。室内的运动自然也是如火如荼,在一阵筛沙子般的快速摩擦声后,伴着女人的轻吟,「啪」地一声响,小分头哑着嗓了问:「爽不爽?」这一搞就是四五下,每次他都要「嗯」一声,女人的回答是滑过喉头的滚烫呻吟。

  镜头回到窗口时,只见男的按着大白腿,屁股耸动得像马达,女人左手抓着床罩,挣扎般扯了一下又一下。这么搞了小半分钟,洗剪吹长喘一口气,猛地将莹白胴体死死抱住,接着他两腿蜷缩着岔开,瘦屁股自上而下地砸了下来。节奏很快,每当橡胶膜包裹着的蘑菇头在嫩肉间若隐若现时,肉棍便调转方向一捅到底,随之「噗嗤」一声,我觉得比大腿的撞击声都要响。如此激烈的运动,这货的呼吸反倒有条不紊起来,每两下吸一口气,再两下吐出来,跟中长跑中的口鼻呼吸法倒是有几分相似。女人却闷哼连连,左手攥着男的胳膊,右手搂在背上,肉感的双腿大岔着,触须般抖个不停,隐约可见她侧着脸,脖颈挺得笔直。床估计真的很软,冲击中,两人似是要弹跳起来。约莫有个一两分钟,女人急促地叫了两声就没了音,她仰着脸,将身上的男孩死死搂住,两腿也高举着,夹紧了那对毛发稀疏的大腿,或许阴影下的屁股也挺了挺,我也说不准。好一会儿喘息复又出现,女人颤抖着哼了一声,顿时俩腿便像淋雨的蝉蜕般瘫软下来。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高潮,总之男的抹抹汗,拱到女人脸上蹭了几下后,便继续挺动起来。隐约可见左奶子被牢牢攥住,随着节奏剧烈地甩动,莹白的乳肉溜出虎口,变成一座粉红色的宝塔,紫黑色的塔尖在越发难辨的光影中似是膨胀得硕大无朋。不知何时起,交合处咕叽作响,抹了奶油般黏糊糊一片,连多毛的睾丸都跟着白了头。女人很快又叫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双臂自然而然地攀到背上,肥臀和大腿在冲击中肉浪滚滚,左小腿搭上腰间又悄悄滑了下去。小分头的呼吸也散乱起来,全没了口鼻呼吸法的节奏,我觉得没准下一秒他就会气绝身亡。可能几十秒不到,女人长喘一口气,接连「啊」了好几下,声音不大,却抖得厉害,右脚在男的腿弯里蹬了蹬,终究是绝望地滑出了床沿。男的停下来,猛喘了一阵,也许还笑了几下,片刻,他伸手到胯间摸了一把,又俯身盯着女人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就是亲吻声,「厉害不厉害?」他哼哼唧唧地说。然而话音朱落,他突然「操」了一声,跟着瘦屁股就急不可耐地耸动起来,顶多有个十几秒,女人的闷哼中,他叫了声「骚逼」就没了音。确切无疑的是,那只白皙的瘦屁股又不甘心地蹭了好几下。一时只有喘息。

  窗外的男女大概也不得不停了下来,镜头一番辗转,对准了白色墙皮下的黑色阴影。摄影师潜水般隔个几秒才透上一口气,一旁女人的呼吸却带着丝笑意。好半晌,一阵窸窸窣窣,小分头隐隐说了句什么,只听到个开头,后面嘀嘀咕咕的,没准是凑在耳边。女人没搭茬,呼吸悠长。小分头笑笑,嚎了一嗓子,片刻又拖长调子「唉」了一声。等画面再回到窗口时,男人垂头坐在床沿,手里捏着个打好结的避孕套,精瘦的身体在橘色灯光下油光发亮,适才兴风作浪的老二则软绵绵地耷拉在腿间。女人躺在身后,微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小分头确实梳着小分头,偏分,前面的头发也的确很长,于是他抚了把长头发,抬起头来。是的,这货嘴里嘟哝着什么,难得地嘴角上扬,即便一闪而过,我也忘不了那张瘦削惨白的脸。

  第八十五章

  一直不晓得大闸蟹有什么好吃的,但母亲和陈瑶吃得津津有味、有条不紊。特别是陈瑶,那双小手在硬壳间穿梭、翻腾,灵活得如一对交配中的蝴蝶。我妄图有样学样,却发现压根就学不来,这饭真是吃得人心急如焚。要说捉鱼摸蟹,咱是个中好手,小学毕业的夏天,呆逼们沿着平河滩蹚上几里地,一个来回就是十来斤河蟹,个头大的也不输于这什么假一赔十的阳澄湖大闸蟹。多数情况下,这些玩意都会被倒掉,偶尔也能放在火上烤一烤,唯有一次,我头昏脑热地把它们请进了自家院子。母亲在备课,也没说啥,泥鳅和小鱼裹上面糊用油炸了炸,螃蟹——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做。等呆逼们心满意足地散去,一巴掌便拍在我晒得近乎脱皮的背上,如你所知,在母亲的规则里,下河是永远被禁止的,虽然我侥幸地认为,沿岸蹚水算不上实踏实的「下河」。那个下午,我搂着一桶螃蟹在梧桐下站了几个钟头,张牙舞爪的伙计们制造出一种嗡嗡的噪音,跟开了个电扇似的,后来它们便爬出来,将我围了个严严实实。母亲进出几次都没搭理我,直到有人来借东西,她才厉声喊我去洗澡。往背上涂芦荟汁时,她重申了一遍规则,又叮嘱我以后有话好好说,不许顶嘴。我嗯了声,一回头才看到那对微红的眼圈,登时触电般撇开了眼。正如此刻,母亲扬扬下巴,笑我笨,我扫了眼那饱满的胸膛,迅速垂下了头。

  两张DVD浪费了我近俩钟头。呆坐片刻后,我点根烟,开了局冰封王座,没打几分钟又心烦气躁地退出下了机。我甚至一度想把光盘掰碎了扔网吧卫生间,但一番犹豫, 终究还是乖乖揣进了大衣口袋里。我是有些吃惊,或许还有几分疑惑,但远不至愤怒——我提醒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是莫名其妙且不合时宜的。同第一个包裹一样,第二个也是同城投递,寄件邮局在人民路上,时间是十一月十三号,即上周日,我搭顺风车回平海那天。在牛皮纸袋和两大摞旧报纸里仔细翻了一通,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小心翼翼地按原样装好后,我把它们放到了寝室壁柜里,还邪门地加了把锁。然而晚自习归来,趁呆逼们吆五喝六的当口,光盘又被偷偷取出,塞进了床头的小书架上。我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出了一些甲亢的初步症状。至于那个135开头的广东号,从网吧回学校的路上我又拨了一次,暂时无法接通,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好。当晚躺在床上时,我还琢磨着给它发条短信,结果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宿都是光怪陆离的梦,各种人和事闹腾得死去活来,那个身着浅黄色古驰短裙的女人又出现了,是不是牛秀琴不知道,她被小分头按在华联五楼的电梯间,屁股红得吓人,我都怀疑是自己的瞳孔在滴血。早起心里莫名堵得慌,老二却硬得发疼,或许是时候过一场性生活了,刻不容缓。

  X大军确实被双规了,很快媒体通稿就放了出来,贪污受贿之外,自然是生活作风问题,该其貌不扬的胖子竟有仨情妇,甚至有小道消息说他在X大期间玷污了数名女助教和女学生,连老熟人的闺女都没放过。这就他妈有些夸张了。对此,呆逼们自然是十分震惊,接着是愤慨,再接着便是兴奋了——是的, 无法想象在我们眼皮底下会展开黄色小说里才有的情节,乏味的校园生活也因此活泼、滋润了许多。只是一向喜欢揭内幕的刑诉老师这次变得谨言慎行起来,直到临下课被问起时,他才嘘一声, 说领导不让提,末了又撇撇嘴说X大军的事没那么简单。至于怎么个不简单法,大概只有他和老天爷知道了,连网上的意淫也只是止步于X大军男女通吃、喜欢走旱道的性癖好。而不知何时,天涯上有关陈家的老贴都被删了个精光,反倒多了一串实名举报海军中将副司令员王守X的帖子,其实类似的贴子之前在天涯杂谈和法治论坛就见到过,但发到一向冷清的平海论坛里着实扎眼了几分。从内容和署名上看,该公开信来自于南京军区的一名蒋姓情妇,所述真假不知,总之婆婆妈妈、逻辑混乱,举报的事实也遮遮掩掩,只说生活腐化,怎么个腐化法没提,倒是乱搞男女关系说得头头是道,诸如王某有五六个情妇、她怎么给王生儿子又被他强制退伍、两年多来四处奔走告状无门什么的。当然,人家也不是写给我,而是写给中央军委纪检委的。

  就在最顶头的主题帖下,有几个跟帖,幸灾乐祸之余还提到了老重德和这位王姓副司令员的渊源,说老重德在文革中后期调到平阳市武装部之前一直都在三十八军,先是某人的警卫员,后去了该军后勤部,王守X就是经他手给提上去的,至九十年代中期王主掌总后基建营房部后,跟陈家的走动就更密切了。发帖人感慨,陈重德死得真是太及时了。之后的几个帖子也是他发的,看IP地址在美国加利福尼亚,至于这些内容几分真几分假就无从辨别了。他说陈建国爱搞封建迷信,重风水,房间朝向、甚至晚上睡觉时头脚朝向都有讲究,这阵势比当年的陈二利都不遑多让;说陈氏父子兄弟无伦无常、共享情妇,某温州房企能屡屡在平海、平阳拿地,除了出手阔绰,就是因为女老板会伺候人,还是母女花;说陈建业性格暴戾, 如何在酒店包厢当众尿了省卫视某知名女主持人一脸。最后,他在发了张傻根的PS图后总结道,老重德这一死,陈家离倒台也就不远了。不得不说这哥们头头是道,挺能喷的,但倒台之类的鬼话,估计连他自己都不信。上次回平海时哥几个喝酒,看热闹归看热闹,但没人觉得陈家会怎么怎么样,大家倾向于认为陈建国只是迫于形势演演戏罢了,丢卒保车嘛,何况KTV这类周边娱乐业对陈家资产来说连皮毛都算不上。「 就凭人家的势力和后台,」有呆逼说,「还没人动得了,没见特钢男篮正打得起劲吗?」他说的对,事实上不光打得起劲,篮球城投入使用后,省男女篮主场都从平阳搬到了平海。

  上次在文化展览中心门口碰着一次陈晨后,我便再没见过那张瘦削惨白的脸,要有也是在视频里——事实上,一连几天, 他手捏避孕套咧嘴甩头发的样子都会时不时地从我脑海里浮现出来。说不上为什么,那种表情没由来地让人心烦气躁,简直比他在篮球场上逼屌逼屌的样子更让人不爽。我甚至想过给牛秀琴打个电话,但跟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到底是莫名其妙,我觉得这一阵自己过于心思活络了,甲亢也好,更年期也罢,也没准是考试压力太大,至少心态亟需调整一下。 那辆浅灰色保时捷倒是在大学城市场南门见过一次,打身边经过时它还亮灯嘟了一声,至于是不是跟我们打招呼就不清楚了,毕竟礼拜天正晌午的,人流量大,何况陈晨在不在车里都难说。当然,如果他此时还敢开着豪车招摇过市的话,那些唱衰平海陈氏的论调也就多半可以休矣。这之后没两天,建宇集团董事局副主席张某被变更强制措施,正式予以批捕。按刑诉老师授予的方法论来看,一是说明此案在政治上已经定调,二则说明嫌疑人主要问题交代得差不多了,总之,谁也想不到一场火灾会在短短两三个月里燃爆整个建宇集团。至于梁致远,除了我,恐怕再没人会想起他了。

  十一月二十三号,母亲来了一次平阳,说是参加省文化厅主办的一个曲艺界座谈会。吃大闸蟹当然是陈瑶的主意,连这家所谓的特色饭店都是在她指引下七拐八绕后找到的,可惜我手笨人懒,有些消受不起,卸了两三只便不再碰。好在还有米饭,有麻辣干锅,在两位女土鄙视的眼神中鄙人倒也是休闲自在。母亲说她早饭都没好好吃,六点钟起了床就往平阳赶,座谈会一开就是一上午,下午两点半还得继续,就这还不算完,第二天还有一场什么作品交流会。我问这急急忙忙的,开会都讲了些啥。「科学发展观啊。」她扬扬手里的螃蟹正色道,紧跟着眼皮一翻就笑出声来,「听得人打瞌睡。」米黄色的V领毛衣裙衬得母亲很白,不同于陈瑶的水灵灵,那是一种更浓郁的白,无限接近于牛奶色,脖颈、脸颊、手腕看起来都明晃晃的。当然,陈瑶本身也不是多白的人。我说知道考研多辛苦了吧,这毛、邓、三、科发观不光要背,还要翻着花样背,哪天也不敢消停。在陈瑶翻起白眼的同时,母亲笑笑说那就多吃点好的补补,该辛苦还得辛苦,可不能像她那样打瞌睡。既然谈及考研,自然而然我就想起了老贺,至今我不明白为啥她就不能受宠若惊地收了我这个研究生。于是顺嘴,我摇头晃脑地问:「昨不把老贺喊过来啊?她就在学校,上午好像就有课。」

  不知是不是错觉,母亲似乎愣了一下,转瞬又绷着脸蹙了蹙眉:「老贺老贺,老贺是你叫的?没大没小。」阳光下,她左眼皮亮晶晶的,应该是涂了点眼影,弯弯的眉毛一如以往般浓密,整张脸却无端妩媚了许多。

  我这才惊觉麻痹大意说漏了嘴,只好扫过米黄色下挺起的胸膛,冲陈瑶做了个鬼脸。

  母亲说《再说花为媒》的反响比预期还要好,至今各地邀约不断。我说这不好事么。她说哪有时间,跑一趟得两三天,只能挑着接,抽点空出来还得排新戏。不得不说,赵老师手脚真够麻利的,这才一个多月,新戏就排上了。陈瑶也想看《再说花为媒》——至少 她是这么说的。「不用急,」母亲笑笑,「过一阵啊,平阳还有个两三场。」她说这次开会明确了一点,就是评剧已经申请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结果大概明年就能下来。理论上讲,这当然是个好事,不说政府扶持吧,起码以后上外地演出时能少点障碍。最后母亲递来一小碟蟹肉,我拒绝了,咱也没笨到手脚残疾,只是不习惯那种味道而已——也不怕笑话,我老觉得他家的大闸蟹有股汗脚的熏味儿。这倒便宜了陈瑶。不过蟹黄豆腐汤是真不错,不知不觉我一人就干掉了四五碗,直喝得满头大汗、饱嗝连连。

  饭毕离开时,陈瑶邀请母亲晚上有空来大学城转转,「市场很热闹,卖啥小玩意儿的都有」。这么说着,她一面拎起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白皮包,一面把白围巾递了过去。不得不说,她老太有眼色了,总能伶牙俐齿得让我惊讶,这是一名身着皮夹克的朋克少女所无法延伸出来的品质。母亲犹豫了一下,笑笑说可能还有其他事,不一定走得开。我问她晚上住哪儿「放心吧,」她说,「就会场附近,给统一安排有房间。」这天天气晴冷,偶尔刮起的风像一把刀。母亲系上围巾,戴好帽子,又穿上了藏青色的羊绒大衣。今年流行靴裤配靴子,甭管老老少少,满大街都是这幅打扮,连不少男的都开始跟风学习,母亲也未能免俗,黑高跟短靴里是一条浅灰色的打底裤,圆润又修长的腿部轮廓很是养眼。

  当晚本来要考刑诉,结果搞来搞去也没考成,我自顾自地做了套英语模拟卷,到第三篇阅读理解时挣扎片刻到底是放弃了,那些字母真是戳人眼疼。在抽展里乱翻一通, 找到一本印刷粗糙的《亮剑》,跳着看了几眼,不等山猫子干掉魏和尚,下课铃便响了。走出二号教学楼时将近十点,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半晌没人接。几分钟后再拨过去,响了两三声,直接给挂了。我不知道这大晚上的还有啥紧要会议,有个几十秒吧,正纳闷呢,母亲给打了过来。当时我就站在宿舍楼下,头顶群魔乱舞,鬼哭狼嚎。她唤了声「林林」,问咋了,轻言轻语的,随后清了下嗓子。

  「没事儿,」我笑笑,「还以为你睡着了。」

  「没呢,这才几点呀。」母亲也笑,耳畔隐隐响起一串熟悉的钢琴曲。

  「十点了都!」

  「十点了?」母亲「噢」了声,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结果没了音。钢琴曲变成了悠扬的口琴声,一个醇厚的男声说:人的一生就像一场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

  「看电视呢?」这个利群广告我看过不下几百遍。

  「嗯,」她轻吐口气,「刚跟人聊天聊过头了,手机静音没听到。」

  我吸吸鼻子,没吭声。老实说,我知道不应该,但还是没由来地想到了陈建军。

  「林林啊——」母亲啧了声,片刻才又说,「考完试了?」

  「没,没考成。」

  「咋没考成?」

  「难说,老师临时有事儿吧。」

  「哦——」母亲叹口气,「回宿舍了?洗洗早点睡吧,啊?」

  我想着说点什么,却不知说点什么好。

  「妈好好的,放心吧。管好你自个儿,啊?」她笑了笑。

  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来自周华健,他以一种洋洋自得的口吻说:「庄重一生,吉祥一生,庄吉西服!」要多二有多二。

  十一月中旬步入冲刺阶段后,陈瑶硬是给我报了一个政治课的辅导班,她让我好歹去看看,起码给她积累点考研经验。于是我只能去听人大的一个傻逼讲马哲,这个油光满面的秃顶男人总要在一番舌灿莲花后忧国忧民地叹息道:我们国家遇到问题了!我老觉得遇到问题的是他,不是阳痿早泄,就是害了痔疮。十一月下旬的一个周六下午,傻逼又开始摇头叹息的时候,辅导员来了个电话。他给我打电话无非俩原因,一是犯了错误,二是取邮件,咱这忙得要死,也没机会犯错,邮件嘛——我一秒钟都没耽搁,直奔院系办公室而去。一模一样的牛皮纸袋,一模一样的清秀字体,连轮廓和重量都一模一样,夹着这么个玩意儿出来时,北风呼呼的。说不好为什么,我没回阶梯教室,也没回宿舍,而是径直溜达到了西湖边的凉亭里。牛皮纸袋的质量好得令人发指,拿打火机燎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撕了道口子。得承认,取出里面的东西时,手是发抖的——也不光手,多谢这感人肺腑的天气,我整个人都凉飕飕的。依旧是一摞旧报纸,当然,「旧」指的是日期,报纸本身干净齐整、油墨扑鼻,迎着风哗哗作响,一叠崭新的人民币也不会比它硬挺多少,然而没有光盘,插在里面的是四张塑料卡片。起初我以为是银行卡,还懵了一下,擞了半晌不见光盘再回头去看时才发现是房卡。两金一红一银,版面都差不多,背面是图文并茂的刷卡示意图和酒店地址、联系方式等等,正面是一枚类似盗版鸿星尔克的图标,该形而上的玩意儿我曾在平河北岸的宏达大酒店门口见到过,图标下的中英文也恰恰说明了它们的身份。草草装好,我径直返回阶梯教室。秃顶傻逼还在喋喋不休。坐下好一会儿,我才感到身体暖和起来,甚至还冒了一头汗,像个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十一月的最后几天,每天一或两门,总算是搞完了期末考试。考完行政诉讼法那天,打三号教学楼出来时,我正好在传达室门口碰到了沈艳茹。她穿了件纯白色的收边羽绒服,下身是条花格子百褶裙,脚蹬一双及膝的黑色长靴,怎么看都像个动漫人物。我点个头就想走,被她「哎」地一声叫住了。她问起混音的事,想知道我们到底还搞不搞。老实说,直到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才想起这事来,还真是什么都不能耽搁,一旦放下就变得遥远了,但现在是真没空,我只好挠挠头说忙着考研,过了这阵儿再说。她倒也没说啥,只是笑了笑,问我都有啥打算什么的。可能是的,周遭人潮涌动,闹哄哄的,听得也不太清。于是我问:「啥?」沈老师撇撇小嘴,凑过来问我考哪个学校。这下听清了,不止是听清了,她那身清香把我熏了个通透。我说法大,她说那就好好考。「加油啊,」白毛衣笑着握握拳头,「起码呀,别让你妈失望。」之后没过两天,母带就被大波要走了,乐队早就名存实亡,鼓手整天没个影儿,贝斯跑深山老林里实习去了,大波说他要再不把小样搞出来,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乐队恐怕连个音符也难留下,「简直是二十一世纪最大的人文灾难!」他悲痛地说。正是把母带递给大波时,我才发现上面的字迹有些眼熟,狭长有力,七拐八绕,基本上从头连到尾,但在哪儿见过偏又想不起来。如果你感兴趣,我也可以说一下,光盘正面用蓝色签名笔写着一串草书:MT掏粪男孩2005……03.22。

  十二月四号是周日,难得的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我和陈瑶上表姐家吃了顿便饭。不得不去,之前陆敏一连邀请了几次都没能成行,前几天表姐夫生日,偏偏我忙着考试,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推辞了。礼物自然是带了,毕竟有陈瑶这小机灵鬼在,买了几斤水果,拎了瓶红酒,那瓶酒——不消多说,俩钟头后就被四个人给分了。夫妻俩状态还不错,黏糊糊,软塌塌的,正值婚后最甜蜜的那个阶段——当然,什么阶段不阶段的,我也是随口瞎扯。表姐夫看来是适应了机关工作,几个月没见胖了不少,借着几两白酒和刚送下去的红酒,他疯狂地捶打着我的肩膀宣布,当下他最重要的人生课题就是减肥。说完这话,他大笑着,一抽一抽地,不停往后仰着椅背,那神情举止像极了一只刚浮出水面的白鳍豚。是的,没了往日的抱怨,整个人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松弛下来,似沥青在烈日下消融。我说磨屁股不也挺好的嘛,他说就那样,出勤也好,坐机关也罢,说到底都是磨屁股,他算是看出来了。一旁正跟陈瑶嘀咕着的表姐闻言撤过脸来,说:「坐机关可不光是磨屁股吧,好歹还有人泡茶唠嗑,对不对呀?」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兀地凑近自己的丈夫,半开玩笑地警告他别跟谁谁谁走太近。「那女的,」她看看我,又看看陈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看就是个孤狸精!」那女的是不是狐狸精不清楚,表姐夫终于不再癫痫似地摇晃椅背,或许是酒精反应迟钝,他腾地红了脸,像谁在雪地里扔了瓶红墨水。

  那天的事我当然没问过表姐,也不可能问。但我问过陈瑶。演出结束当晚,醉醺醺地走在寂寥的校园里时,到底是没忍住,我问上次在大雁沟碰到的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是谁。陈瑶起初没反应过来,我只好详细描述了一番,三十来岁,个不高,偏分头,戴眼镜,操着南方口音,以及最重要的——老是他妈的西装革履。「你妈的同事?」我问。陈瑶没立即回答,反倒问我咋了。我说在演出现场见他了。「见就见了呗。」她反应冷淡。我只好拽住她胳膊,又问了一遍。陈瑶有些生气,挣脱开来,问到底咋了。我头脑一热,差点把在公园卫生间门口瞥见的那一幕说出来,当然,只是差点,这种事对我而言压根就没法描述,所以差这一点就意味着永远不会说出来。一路两人都没说话。月亮薄得像张纸片,在平阳的晚风中飘来荡去。我甚至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直至到了八号宿舍楼下,陈瑶扭身上楼前才说,那货是平阳市政府的人,认识他妈。走了两步,她又转过身来,说她不喜欢这个人。我没再问下去,而是等陈瑶上楼出现在阳台上后,侧着身子在乒乓球台旁撒了泡尿。远远地,她喊:「你还要不要脸啊!」啊,声音过大,我觉得整个夜空都亮了起来。

  就是从表姐家回来的当天晚上,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于135的广东号,就俩字:明天。那会儿我正翘着二郎腿吹牛逼,登时从床上弹起,差点磕到一旁的书架上。

  第八十六章

  往常吃饭都在三号新食堂,菜式多一些,离宿舍也近,准备考研后基本上换到了一号食堂,陈瑶如果没课,会提前占位打好饭,要是有课,我俩也只能冒着油烟慢慢等——因为对一般人的口味来说,也就二号窗口的各类炒饭还算凑合。吃罢饭,陈瑶提议沿着南侧甬道逛一圈, 顺便买点水果,正是在游泳馆对面的那家水果超市门口,我感到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恰如所担心的,是条短信,来自135开头的广东号,简洁如故:灰色,1109房间。我用手挡着阳光凑近确认了一番,确实是这几个字,也确实是那个号码。陈瑶回头问咋了,她刚兴冲冲地跳上台阶,试图像鸟那样飞起来,我说没事,把手机揣进兜里后,立马笑了笑。很快,买了几个苹果出来,没走两步,手机又振动了一下。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理它,但终究是没忍住,这次字数多一些:忘说了,一个小时内有效。值得一提的是,逗号、句号皆属短信内容,非我妄自添加。陈瑶美滋滋地剥着那只搞价搞出来的橘子,嘴里碎叨叨的,说平安夜要怎么玩什么的,油亮的马尾在走动中轻盈地跳跃。就在这明亮的轻盈中,手机兀地响了起来,等我犹豫着接起,以为对方总算要说点什么时,瞬间又被挂掉。陈瑶撇过脸来,不满地皱了皱眉。这天万里无云,却一如既往地溜着小风,白色垃圾不时阴测测地打身旁盘旋而起,升至高空。我裹紧羽绒服,眯眼瞅了瞅太阳。

  昨晚在收到短信的第一时间,我回了一条,问对方是谁,想干啥。卡着表等了两分钟,理所当然,没有回应。当即我跳下床,跑过道上给它打了个电话,这货不接,再打过去,已是「暂时无法接通」。我并不愿去揣测这条骚扰短信乃至最近的一连串短信、光盘和房卡意味着什么,但睡眠还是在翻来覆去中姗姗来迟,唯值得庆幸的是,一早睁开眼时我得以确定,昨晚好歹是睡着了。目送陈瑶回寝室后,我没去二号教学楼上自习,而是转身返回了宿舍,走着走着甚至小跑起来。四张房卡两金一红一银,唯一接近「灰色」的,只有那张「银色」的了,真不知是我色盲还是这位仁兄色盲。从名称上讲,银灰色房卡是最特别的一张,「宏达」和「大酒店」中间多了个括弧,写着「度假」,至于酒店地址,当然是在沉香湖畔。沉香湖距X大所在的小镇大概二十来公里,去年骑行单程花了快俩钟头,打的过去保守估计也要二三十分钟,听说六月初开通了旅游大巴,这个显然就更不用考虑了。收到短信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二,已过去二十三分钟。揣着一丝侥幸,我又恼怒地拨了次那个广东号,依旧是无法接通。事实上我压根不用理它,整个荒唐透顶如《走近科学》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不说仙人跳之类的,就算广东号没什么恶意,这也是显而易见的恶作剧。然而没犹豫多久,我便收拾一通下了楼。坐到出租车里时,我提醒自己,就当放松一下。

  可惜紧赶慢赶,到沉香湖畔已是一点四十三,光从学院路绕那一圈就耗去了十来分钟,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远远地,一只银白色的巨型砂锅背靠着光秃秃的树林坐落在水边,阳光和风不时送来几缕耀眼的宝蓝色光晕。我不知该就此掉头回去,还是佯装客人拿着房卡去打开一个里面不知有什么在等待着的房间。的哥问我停哪儿,揉揉眼,我到底是指了指宏达大酒店。老实说,跟照片上的不同,此砂锅看起来扁了许多,有点像九十年代用的那种铜火锅,侧过身来就能当轮轴使。酒店正门往西,也就是我的右手侧,是一溜地中海风格的餐饮棚,乳白色的人字形棚顶层层叠叠,像哪位高人费心搭起来的夹心饼干,桌椅板凳倒是齐全,不过这大冬天的,也就勉强有几个走走停停的游客。再往西南方向,根据指示牌,应该就是什么水上乐园了,浅蓝色的滑道塔在天幕下隐约可见。停车场在东西翼的树林里,似是环状,跟稀稀落落的行人相比,车停得满满当当,多得有些不成比例,不知为何,我忍不住扫了好几眼。脚下是黑色的方形石块,什么材质不好说,但无疑,这己不是我印象中检过垃圾的那个沉香湖了。我没能如自己所想那样跑起来,而是两手操兜,大步流星。站在旋转门门口时,略一犹豫,我咬咬牙,埋头走了进去。

  一如记忆中所有的豪华场所,酒店大厅富丽堂皇得恰如其分,成百上千盏灯使得白光下的室内比阳光明媚的户外还要明亮。我躲开门童,绕过迎宾小姐,径直往电梯间而去。尴尬的是,电梯操作员问起楼层时,我不得不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寥寥四个数,我说不好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等电梯开动,这位操着平阳普通话的清凉大姐又问「热吧」,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冒了一头汗,抬手没擦两下,脸颊便不可抑制地膨胀起来。不得不说,所有服务人员都嘴甜得厉害,我却越发觉得自已是个冒牌货。按天花板上垂下的指示牌看,1109在贵宾区,出了电梯间右转走个十来米,目标房间毫无征兆地现身眼前,巧克力色的墙体上开着个乳白色木门,怎么看都像从牙花里戳出一颗板牙来,而金黄色的房间号便是粘在其上的食物残渣,恶臭扑鼻般令人一阵目眩。但确实是「1109」,我核对了两遍,无误。左右徘徊片刻,贴到门上听了听,没音,试探着敲了敲,也没任何反应。说不好为什么,我并没有去摁门把上方那个类似门铃的玩意,想都没想过。此刻一点五十出头,距离短信中所说的有效时间已过去二十分钟,我拿不准还有没有进去的必要,甚至担心电影里那些嫁祸桥段会落到自己身上,我知道这么想有点脑洞大开,但这个念头还真就堂而皇之地冒了出来。

  除了一个貌似功能房的小房间外,整个电梯间右前侧区域只有俩客房,1109和1110。左上方的天花板一角有个摄像头,没有任何指示灯能证明它尚在工作,但我还是走过去,微笑着冲它挥了挥手。是的,我可真是个二逼。完了转身,径直来到1109门口,打裤兜里掏出房卡时,它已被捏出一手汗。很快,咔嗒一声,门就开了——无论如何,反应过于灵敏了。进去之前,我回望了走廊一眼,它黄橙橙、毛茸茸的,像一截蠕动的大肠。没由来地,我突然就觉得适才的表现不够体面,乃至愈加蹑手蹑脚起来。跟外面比,室内更是静悄悄的,而且一片昏暗,也就打正前方的窗帘缝隙里刺入一抹手掌宽的阳光,明亮又短促。好半晌,我才适应这片朦胧,开始小心挪动脚步。眼下空间有个五六十平,零零落落地摆着些桌椅沙发,右手侧是条两人宽的过道,里面倒是亮堂堂的。侧耳倾听好一会儿,我向里缓缓进发,得承认,心里跳得厉害。当然,事实证明过于谨慎毫无必要,卧室里也没人,阳光透过玻璃墙体洪水般倾泻而入,沐浴其中时我觉得这里的温度都快赶上夏天了。往阳台上瞄了几眼,我回到玄关,关上了门,略一犹豫,到底是没插上房卡。

  玄关扔着双灰色棉拖,左侧是一个斜切着的衣帽间,推拉门,透过玻璃隐隐能看到里面挂着几件衣服,右侧是个小型卫生间,门口靠墙立着张半人高的黑色长几,上面放着个青瓷花瓶。客厅距玄关有个四五米,正中是套米色皮沙发配黑色圆几,对面墙上挂着台液晶电视,不是四十寸就是四十二寸,不怕你笑话,我只在商场见过这么大的。会客桌在沙发左侧,围着五六把椅子,对角线方向应该是架钢琴,头一次知道还有酒店提供钢琴的。值得一提的是,俩单人沙发背后是个壁炉,就目前的室温而言,这无疑是个浮夸到累赘的设计了。过道长五六米,两面墙上各有扇玻璃门,左手侧显然是酒柜,另一侧大概就是冰箱了,只是我纳闷断了电它该如何工作。卧室最里是一整面壁柜,靠侧墙摆着张梳妆台,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凑上去嗅了嗅。小圆桌正对过道,围了三把木椅,正中立着半瓶红酒,至于是波尔多、勃艮第抑或其他的什么,我就说不好了,倒是一旁的瓶装牛奶确定无疑产自平阳本地。大床拾掇得整整齐齐,几乎看不出有人睡过的痕迹,这就使得搁在被子上的银白色笔记本电脑愈加醒目,我想打开看看来着,但也就想想作罢。床尾凳是深红色的,蜷曲得像一截强行摊开的山楂卷,上面是几件叠好的内衣和一个扎起来的电脑充电器。索尼液晶电视的右下方摆了张桌子,应该是书桌,起码散乱地扔着几本书,再往下的软椅上躺着一个半拉开的双肩包,羞答答地露出一台ThinkPad。再往外便是阳光,两张米色长榻夹着个方形小几,对面整了架光秃秃的飞镖靶子,要是有飞镖的话,没准我会考虑射两发。

  和客厅一样,卧室也立着几株阔叶植物,具体是啥玩意儿我真不清楚。另外不同于前者的黑白主题,后者总体是屎黄色的,如果忽略掉墙上的几副水彩画和那台液晶电视的话。最外侧是两扇玻璃门,一扇通往阳台,另一扇通往浴室和卫生间,进去瞅了瞅,里面倒也没啥骇人听闻的玩意,借着天光,我即兴撒了泡尿。阳台连接客厅,只是不知为何,那扇玻璃门怎么也打不开,或许这么说稍显夸张,毕竟我也就随手推了两把。十一楼按理说并不高,阳光和风却无端猛烈了许多,大半个沉香湖在呼呼作响中尽收眼底,包括傻兮兮的水上乐园和湖西的高尔夫球场,我甚至觉得平河大堤在水天交接的尽头都依稀可见。阳台上有几把躺椅和长凳,但我并没有坐下,说不好为什么,我始终认为这里的东西尽量不要碰。如你所见,房间里干干净净、暖暖和和,没有赤身裸体的女人,更没有嫁祸于我的尸首。事实上,除了我,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就这么兜兜转转好半响,我越发搞不懂到此地的目的何在了,琢磨着要不要给广东号打个电话,手机掏出来,到底是又塞了回去。那台ThinkPad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今年刚发布的tp42p,得有个两万出头。桌上的书挺杂,英汉大辞典、英语口语、北大编的《美学概论》以及一个秃顶美国白人讲摄影的书,此外都是些漫画,什么《猎人X猎人》,眼花缭乱的,我也没细看,难得的是其间还夹着两本小说,《亮剑》和《月亮和六便士》,我惊讶于这货竟也看毛姆。没错,这货。床头几上除了手机充电器、一盒拆了封的巧克力及一个黑色腕表外,还搁了部诺基亚N90,八月份刚出的,奇丑无比,但据说搭载着全球首个蔡司认证摄像头,200万像素。至于那台银白色的TCL笔记本,心里一通猫抓后,我终究是打开瞧了瞧,结果它本就没关机,只是需要登录密码,也正是此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暴发户机型,海盗S800。

  足有半个小时,在我完全适应乃至厌烦了这个五星级酒店的贵宾套房并打算就此离去时,外面传来了响动。先是「咔嗒」一声,接着是两声脚步响,再接着似是一声女人的轻呼,随之而来的是一串细碎的「噔噔噔」及一声响亮的「咚」。老实说,这一声「咚」让我险些跳起来。然而四下扫视一通,我不知道能藏到哪里,壁柜?卫生间?亦或阳台?好在那些响动没有继续下去,我在室内踱个来回,再竖起耳朵,周遭又寂静如初。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刚刚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可惜十几秒后,伴着「啵啵」两声脆响,一阵粗重的喘息如决堤的山洪般猛地灌入耳朵,有男声,也有女声,混杂纠缠着,似这室内的热气流般瞬间便让我大汗淋漓。跟着,似是一阵窸窸窣窣,高跟鞋又挪动了两步,喘息也变得模糊起来,直至「啪」地一声响,女人发出一串短促的哈气声。又是十几秒,男声隐约嘟囔了一句,粗重的喘息才再次变得响亮。如此反复,有个四五次吧,几声辗转的「噔噔」中,女人突然「哎」了两声,外面总算安静下来。俩人却没有进来。隐约有叮叮的晃动声,我也说不好。大概半分钟后,随着「砰」地关门声,喘息又骤然响起,急促而热烈。又是十几秒,女人哼了一声,似是说了句什么,男声明显笑了一下,一阵窸窸窣窣后,伴着女人的一声轻呼,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巧而敏捷。我吸吸鼻子,抹了抹汗。

  然而他们并没有进来,男的似乎把女的放到了沙发上,我不知道。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女人咂了咂嘴,跟着连「哎」了几声,男人却销声匿迹般再无气息,直至女人一声闷哼,这货才长吐了一口气。我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果然,莫名的噪音中,几次磕磕绊绊后,很快传来一阵响亮的肉体拍击声。女人惊讶地哈了几口气,跟着便哼出声来。我直愣愣地靠墙站着,没敢动,仿佛哪怕挪一根脚趾头,客厅的女人抑或光盘里的女人就会像海豚般跃出水面。没多久,随着拍击声的消失,两人的喘息变得清晰,只是这次,我从里面捕捉到了湿漉漉的啾啾声。女人呜呜两声,又「哎」了一下,伴着「啪」地一声轻响,她似是说了一句「行了」,我也拿不准,倒是男的,发出两声鹅叫般的长叹,喉头疙疙瘩瘩的,颇具特色。一阵窸窣后,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行至过道口时又兀地拐向玄关。「哎——房卡哩? 」他以一种故作天真的口吻问。这本身倒没啥,只是我无法想象陈晨会发出这样一种声音。女人轻呼了一口气,没理他。于是这货就连「哎」了好几声,吊嗓子一样,脚步也兜兜转转,他甚至又回到了过道口。片刻,许是开了门,他惊喜地「操」了一声。没两秒,灯光骤然亮起,有一束恰好抵在了我的后脑勺,我突然就觉得这是老天爷挥出的一记拳头。

  陈晨在玄关磨蹭了好一阵,但终究又回到了客厅。我几乎能想象他踮起脚尖走路的样子。「冷不冷?」他用普通话问。女的没搭茬。「地暖够热了吧?」他又说。饶是如此,「嘀嘀」的按键音依旧响了起来。「晚上别走了。」他似是回头甩了一句,这次是地道的平海话。女人消失般没有任何声音。很快,他笑了一下:「脱呗,还等啥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陈晨在短时间内说出这么多话,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具备这种能力,但如果外面不是这货的话,又能是谁呢?一阵窸窣中,他「嘿」了一声,跟着打了个口哨,成色不足,有点哑,女人咂了下嘴,他却大笑起来。此形象当然离陈晨更加遥远了。「全脱!」好半晌,这货才止了笑,压着嗓子说。女人吐了句「轻点」,声音又轻又小,但还是钻进我的耳朵里来。几秒钟后,是一串断断续续的「啵啵」响,夹杂着狗一样的哈气声,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这条狗吸口气,「哎」了一下。女的没音。有个四五秒,他又「哎」了下,紧跟着笑了笑,我觉得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烦不烦啊你,」女的终于说,平海话,顿了顿,「洗洗去!」不知是否出了太多汗,我突然就打了个寒颤,与此同时脑子里轰地一声响,雪崩般什么东西四分五裂。陈晨似乎笑了笑。女人似乎「啧」了一声。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倒是对面墙上的水彩画,红彤彤的,起初我以为是番茄,现在看来应该更像一片灼烧的天空。

  把我从天空中拽出来的是女人的几声「呸」,她喘着气说:「到里边儿去。」我离开墙,半脱下羽绒服,使劲扇了扇风,我觉得自己快熟透了。陈晨并没有吭声,女人却小声叫了一下,接着客厅又沉寂下来。大概十几秒后,女人「嘶」地吸口凉气,轻轻「啊」了一声,一连就是十几下,直到男的喘息中响起串「啵啵啵」,她才和着节奏快速哼了起来。我大致能想象出他们的动作,不由一阵恶心。不多时,陈晨也哼出声来,喘得像条狗,似是回应,女人一声长叹后就没了音,有个好几秒,她喉头才滚出一缕游丝,跟着便是悠长的喘息。没一会儿,接吻声再次响起,伴着一声清脆的「啪叽」,女人轻吐了句「不行」,陈晨隐约笑了一下,女人还是说「不行」,这次声音高了许多。没能听到男的回应,相反,连外面的响动也一并隐了去——除了一种轻微的沙沙声,我不知道它来自于何处。难说过了多久,起码有个两三分钟吧,在我几乎要怀疑客厅已人去屋空时,女人猛然叫了两声,随之倾泻而出的是一阵响亮的「啪啪啪」,伴着男的时有时无的短促呼吸。也许是过于突然,得承认,我给吓了一跳。这波持续了一分多钟,女人嗓音纤细而沙哑,声音不大,却比肉体的拍击声还要响亮。「刚来过事儿,怕啥。」末了,陈晨喘着气说。这些字抖得厉害,像是一个个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女人的回答是一声「切」,以及紧跟着的一巴掌。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嗝,应该有股鸡屎味吧,炒米吃多的症状。

  没消停多久,伴着和缓的沙沙声,女人在一声轻呼后,断断续续地哼了起来。陈晨问爽不爽,她只是哼,偶尔「嘶」地吸口凉气,吐出一声颤抖的「啊」。「爽不爽啊,骚货?」很快,陈晨又问,他嗓音奇怪地低沉下来,听起来恶很狠的,却又带着几分磁性。女人哼了一声,索性没了音。不想傻逼有点百折不挠,没几秒又撂了一句,还故作老成地「嗯」了一下,调子拖得老长。「折磨死人。」片刻女人轻吐了一句,跟着又「嘶」地吸了口凉气。没能听到男的声音,沙沙声断断续续,却响亮了一些。突然,「啪」地一声响,女人惊讶地「嗯」了一下,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肉体拍击声,每次女人喉头都滚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大概十几秒后,她猛地叫了一声「爽」,并不响,却像滑出来似的,圆润又颤抖。男的又挺了两下,才释放出了粗重的喘息,大概憋得太久,简直是头小牛犊子。我扫了眼越发猛烈的阳光,只觉得口渴得厉害。稍一停顿,拍击声再次响起,缓慢却不含糊,「卟卟卟」的,跟过去晒谷场上打豆子一样。这间隙,陈晨和着节奏,又问爽不爽。「爽,爽!」女人哼声连连,几乎没怎么犹豫。

  「哪儿爽?」这货声音越发低沉,乃至有些沙哑。

  女人只是哼。

  「哪儿爽?啊?骚货!」

  「你咋……老这副德行?」女人撂了句平海话,跟着「噗嗤」一声笑了。

  陈晨有没有笑我不知道,拍击停了下来,他猛喘了两下,又吸了吸鼻子。

  很快,女的「呸」了一声。

  接吻声。隐约能听到女人的鼻息和偶尔抖落的轻哼。不时「啾」地一声响,我心里也跟着一颤。男的哼哼唧唧的,没完没了,直到女的轻喘着连呼两声「行了」,他才笑了一下。没一会儿,沙沙声又响了起来。

  「想你……咋办?」普通话,声音低得像喃喃自语,跟着还叹了口气。

  女人没音。

  男的喘了一下。

  女人隐隐一声轻吟。

  「想你咋办?」这次音量提高了许多,伴着「啪」地一声响。

  「轻点——你。」女人闷哼了一声。

  回应她的是一连串拍击,夹杂着几声「啵」,好一会儿,男的才长喘口气,吭吭哧哧地问:「会……想我……不?」这次是平海话,可能是的,他声音实在是抖得厉害。

  女人只是哼,直到拍击逐渐放缓,她才说:「臭美啥呢,谢天谢地都来不及呢,还……」她没能说完,余下的话语在骤然的冲撞中化作一串吟叫。

  这一搞就是小半分钟。拐进过道,我才发现声音清晰、甚至丰富了许多,比如适才的运动停下时,交合处「噗」地一声响,陈晨拉屎般哼了一下,而女人的喘息也跟着轻轻一抖。

  「你上来?」气都没喘匀,陈晨兀地唱戏般嚎了一嗓子。跟着,他深呼口气,吸了吸鼻子。「反正啊……」不知要说啥,吐了几个字,他又没了音。

  女人咂了咂嘴。

  客厅里静得可怕,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一会儿弄外面。」终于,她轻甩了一句。

  男的大概拍着腿,啪啪响。

  「听见没?」窸窸窣窣。

  「我知道——」 陈晨颇不耐烦,「服了。」

  很快,女的吸口气,轻哼了一声。

  男的笑了笑。

  「笑啥呢笑。」

  陈晨还是笑,咯咯咯的,果然是一只鹅。

  女人又咂咂嘴,「哎」了一下,尾音却化作一声轻呼。

  陈晨似乎挪了下身子,又发出那种拉屎般的闷哼,紧跟着「啪啪」几声脆响。

  「轻点,」女人哼了一声,「刚给你说的,到那边以后……」

  「行了!」

  女人一声轻呼。

  「婆婆妈妈!」

  又是一声。

  「烦不烦?」他肺结核般咳嗽一下,跟着又嘀咕了一句,「真……老太婆。」

  「说啥呢你。」女人嗓音扬起,未必带着笑意,却足够松弛。

  陈晨又笑了笑。这货也太能笑了。几乎与此同时,「啪啪」两声脆响,随着女人的一声轻哼,沙沙声有节奏地响了起来。这阵风似乎近在耳畔。男的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哼些啥。

  女人的呻吟低而细,却声声入耳。没一会儿,风戛然而止,陈晨喘口气,说:「我怕我想你。」普通话,声音不高,字字清晰。老实说,换个场合,也许我会笑出声来,脑残偶像剧现在都不带这么演的,但此时此刻,我只能抹了抹汗。我拿不准该不该脱掉羽绒服,就像我拿不准该不该就这么冲出去,哪怕只是看上一眼。

  女人轻吐口气,没说话。

  风又刮了起来,夹杂着几声休闲随意的「啪啪」,以及偶尔一声低沉到几不可闻的「嘭」。「晚上别走了。」片刻,陈晨又说。这次分外响亮,跟打了个喷嚏似的。

  不知何时,我已站在酒柜旁,里面灯管花花绿绿的,让人眼花缭乱。我吸吸鼻子,又往前迈了一步。猝不及防的是,适才制造出诸种声音的两人从天而降般赫然出现在眼前。正是那个左侧的弧状长沙发,只是不知为何,在柔软的白光下它反倒变成了烟熏般的米黄色,这使得颠动中的肥臀愈加白皙起来。谁都奢望出现奇迹,但多数情况下,奢望终归是奢望。陈晨还是那个陈晨,瘦削匀称地深陷在沙发里,支棱着的两腿上了发条般带动着胯部一上一下。母亲骑在他身上,双臂撑着沙发靠背,腰肢被一对大手卡住,于颠动中配合似地轻轻扭动。上了釉彩般,她通体白亮,不断地升起又落下,甩动中的乳房变幻着各种形状,蜷缩着的丰满大腿连带着硕大的屁股肉浪滚滚,还有微启的红唇、轻仰的脖颈、飞舞的黑色瀑布——我不晓得啥时候她头发这么长了。不知是空调还是地暖,空气燥热得厉害,我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反是左手掌上的那道白色疤痕试探着跳跃起来,顷刻间便腾腾作响。我不得不攥紧左手腕,使出了吃奶的劲死死攥住。陈晨梳了个大背头,几缕发丝垂在眉角,不时呲牙咧嘴的,他似是壮了些许,胳膊明显粗了一圈,手一如既往地修长,在腰间摩挲着,时而又挪到屁股上揉捏拍打。没有声音。我能看到母亲搁在沙发沿上下抖动的小脚,看到挺翘的褐色乳头,看到潮红的脸颊、微蹙的柳眉、甚至偶尔轻咬唇瓣的贝齿,却听不到声音。除了散乱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一片 「嗡嗡」中,耳畔只有疤痕的尖叫声,连适才大汗淋漓的身体都灌了铅般凝固起来。

  后来母亲跪趴到了沙发上,陈晨凑近,对着撅起的屁股一连拍打了十几下,花样百出,嘟嘟囔囔,母亲埋着头,腰肢却不可抑制地抖动了一次又一次。我能清晰地看到肥白的臀肉上红墨水般渲染开来的掌印。不一会儿,陈晨掰开臀瓣,把脸埋进去拱了片刻,再起身时,他撸着老二,在左屁股上甩了两下。这次,我听到了,「pia」地一声,带着回音。接着,他弓着身子挺了挺腰,可惜一连几次都没进。于是他挠挠蛋,伸到鼻子下闻了闻,完了,按住柳腰,在肥臀上来了一巴掌。「撅高点, 骚货!」他嗓音又低沉下来。我却在「啪」的脆响中惊醒般喘了口气。

  母亲没吱声,却顺从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屁股撅得更高了。

  这次傻逼捅了进去。「骚屄里都是水。」他说。

  母亲小声「啊」了下,说了句恶心什么的。

  傻逼当然不会觉得恶心。他抬起右脚踩到沙发上,捏着臀肉就挺动起来。没两下,他兀地停住,说扭住腰了,这么说着,还呻吟了一声。

  「真的假的?」母亲作势欲起身。

  回答她的(是)一波响亮的撞击。

  伴着一声惊呼,母亲腰一抖,紧紧攀住了沙发背,圆润的身体却在连连闷哼中不受控制地摇曳起来。灯光下,白肉「啪啪」飞溅,我忍不住扫了眼头顶磨盘一样的巨大灯罩。

  这么搞了十几下,陈晨放慢速度,伏背上,抓住了俩奶子。

  「恶心不恶心你!」母亲语气硬邦邦的。

  陈晨在背上磨蹭着,只是笑——可能是的,吃吃的,听起来跟哭似的。隐隐,我能看到一团乳肉。

  「别憋着,」半晌,母亲「嘶」地吸口凉气,哼了哼,「记得弄外面,啊?」

  「那……我下个月再走。」大背头答非所问。

  「啥?」母亲微侧过脸来。

  他又说了一遍,还仓促地笑了一下,干巴巴的。

  「啧,开啥玩笑?」

  我几乎能够想象母亲皱着眉撇着嘴的样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半个身子都扭过来,回头盯着陈晨。而我也总算看清了乌丝下那张熟悉的脸,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不是母亲又是谁呢?这是那一刻我唯一的想法。 可能就是下一秒, 母亲直愣愣地看了过来, 水汪汪的眸子闪烁着难言的色泽,似有什么东西在瞳孔里不断放大,雕塑般,她一动不动,只有左乳房在陈晨手里轻轻颤抖。

  好半晌,我才猛然意识到母亲在看什么,登时心里就被扎了一下,跟着身上燃起一团火,瞬间焦糊扑鼻。母亲缓缓瘫到沙发上,无骨般滑了下去,尽管微岔的双腿只是一闪而过,我还是清晰地瞥见了油亮黑毛间那抹肿胀得几乎合不拢的软肉。陈晨也看着我,微弓着身子,凝固了一样,老二倒是直挺挺的,肥大的龟头油光发亮,确实像把起钉锤。我扫了眼窗帘缝隙里利剑般斜刺而入的阳光便冲了过去。第一脚大概是踹在了胸口,陈晨直接横着身子从沙发扶手翻了下去。没能听到他的叫声,但我觉得出于礼貌他也应该叫一声。绕过母亲时,她喃喃地唤了声林林,乳房在遮掩中坚挺着,充了气般比印象里大了许多。不等陈晨爬起来,我又是一脚,这次踹在脸上,于是他又滚到了地上。老二甩动着,无疑已经软了。棕色地毯上扯着银白色条纹,蛛丝似的,陈晨便卧在这摊蛛丝间,左手攀住单人沙发试图站起来。我拽起他的大背头,对着脑袋就是一膝盖,这货总算哼了一声,说了句你什么什么的,可惜没能听清,这样挺好,起码证明咱不是在欺负一名聋哑残障人士。母亲叫了声林林,我没回头。「别打了,林林。」她又说,嗓子哑得厉害。

  我扭脸瞥了一眼,母亲蜷着身子,半套上了一件大红色的毛衣裙,手撑着沙发,不知是要站起来还是坐下去。就这一瞬间,我脸上挨了一拳,等回过神来,已被陈晨抱住,他满脸都是血。「别打了,都别打了!」母亲索性叫了起来。可能羽绒服太过笨重,我试了两次都没挣脱开,只好反手一肘捣在他的耳侧,这货「嗷」了一声,这回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压在身下。按着那张脸,我猛捶了几拳,没两下他就软了下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别打了!」母亲带着哭腔,来拽我的手。只觉喉头滚动了一下,我一把将她甩了开去。她似乎坐到了地上。我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不想那抹肉在蜷缩的裙摆间露了出来。脑子里「轰」地一声,我转身操起圆几上的烟灰缸,揪着陈晨的头发,卯足劲来了一下。在我打算搞第二下时,屁股上挨了一脚。「严林!」母亲吼了一声。她在我身后喘着气,一抽一抽的。

  这时,脑壳上的血便淌了出来,糖浆般滑过耳侧,流向脖颈。我松了手。老实说,我惊讶于自己下手会这么狠。其实从小到大,我也没怎么打过架,上大学后也就有过一次,还是二十几号人打五个,就在平阳工学院新区的后门口,碍于情面我不得不上去踹了一脚,就这,被派出所追了大半夜。母亲不知道这些,她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我揍梁致远那次。我以为陈晨晕了过去,不想母亲跪下捂着他的脑袋叫了叫,这货猛地「操」了一声——好像是的,满嘴是血,难免口齿不清,但那种情绪不会错。母亲的两条大腿乃至小半个屁股都暴露在灯光下,尽管她已经竭尽所能地把毛衣裙往下拽了拽。我吸吸鼻子,扫了眼软塌塌的老二,抬脚踹了上去。没敢用全力,但效果还是很可观,这个装死的人立马叫了一声,差点像热锅里的龙虾般跳将起来,跟着,他弓起身子开始蠕动,空气中飘荡着一丝血腥气。我刚想再来一脚,母亲突然抱住了我。「严林!你有完没完?再打就出事了!」她说。「你知道你在干啥吗,严林!知道你在干啥吗!」她瞪大眼睛,声音像把锉刀。

  居高临下,我望着母亲,她柳眉紧锁,白净的脸上淌着两行泪,额头上星星点点,两颊的红晕却始终没有散去。我甚至能瞥见V领里隐隐露出的一抹乳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看了陈晨最后一眼,我喘口气,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母亲抱着没松手,我只好拖着她走了两步。

  「你去哪儿?」她声音轻柔了许多,尽管依旧哑得厉害。

  我没吭声,又走了两步。

  「严林!」她又叫了一声,到底是松了手。

  我心里却无端地空了下来。沙发右侧的地上扔着一些衣物,有男装,也有女装,将近绕过去时,猛地瞅见一条紫色蕾丝内裤,我抹了把汗,看看手上的血,接着,猛喘了一口气。门大概有些高级,搞了好几下才把它打开,出去时,陈晨咳嗽了一声。而母亲,又唤了声「严林」。

  走到功能房门口时,母亲奔了出来,她站在走廊上,一连叫了好几声「林林」。我没有回头。我感到浑身湿漉漉的,像裹着一件万斤重的铠甲。

  第八十七章

  打酒店出来,天阴沉沉的,太阳只剩个模糊的圆环,淡薄的影子在风中舞动得如一缕即将消散的烟。我翻遍所有的口袋也没能找到纸巾。我并不知道自己脸上、胸口乃至裤腿上沾了那么多血,直至电梯间的大姐投来诧异的一瞥。当一丝慌乱在包着法兰绒的镜子里突袭而来时,我竟有些佩服她没有尖叫出来,继而我希望她能叫来保安或者报警,但是没有,大堂里那些同样诧异的目光也一样,所有人像被冻住了一般,连句话都没有。花了两分钟才拦了辆马自达,上车前我回望了一眼,酒店门口彩旗招展,台阶上的盗版鸿星尔克闪烁着一种铅灰色的光芒,而母亲,并没有追出来。没多久,的哥就问我是不是流鼻血了,我没搭理他,因为手机响了——正是母亲。我直接挂断。刚要塞回裤兜里,她又打了过来,没办法,我索性关了机。靠回座位,搓了搓干涸的血迹,手滑滑的,有些使不上劲。的哥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依旧没搭茬,径直开了窗,车里有股发酵的脚臭味,掺着女性香水,简直令人作呕。不想瘦子兀地叫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叫我关窗,你来我去争执几下后,他一回头便瞥见了我身上更多的血——我猜是的,这傻逼语气明显变了,连眯缝眼都瞪了起来,当即要我下车。我坐着没动。他说再不下车他就报警了。没错,操上了平阳土话,本地人的惯用伎俩,可是平阳话真他妈难听啊,像鸡屎拌豆腐糊了你一脸。我到底还是下去了,没掏钱,隐约司机骂了声孙子,等我操了块石头,他早窜得没了影。

  脚下是蜿蜒的柏油小路,前后都没有尽头,两侧的无边原野在越发浓重的阴霾里逐渐消融。我用尽全力掷出石块,随后攥紧拳头,一连吼了十几下,直至喉咙嘶哑得再也发不出音来。我能感到声带肿胀起来,绚烂得如一朵膨胀的棉花,而眼泪,总算淌了下来。原本想搭辆公交车来着,结果车一辆辆地驶过,我却没上去。我往前走,继续走,一刻也不消停。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雪花,我走过白杨和白桦,走过麦田和塑料大棚,走过结了冰的鱼塘,走过不知名的巨大烟囱,到熙熙攘攘的镇上时,雪已在龟裂的柏油路面上积起薄薄一层。街上的人们莫名地面露喜色,就差像孩子那样欢呼雀跃起来,或许他们还奢望着平庸的生活会在突然而至的天气剧变中迎来那么一丝转机。我浑身冷飕飕、硬邦邦的,仿佛那些湿透的衣服都结了冰。过了市场南门,辗转片刻后,我又返回,进了驴肉馆。叫了个火锅,打了一斤散酒,鉴于一个人喝酒太傻逼,我不得不上了二楼包厢。没会儿便云里雾里,不光喉咙,我觉得浑身都肿胀起来,热得似火烧。老板娘经过时,进来跟我聊了几句,瞧新鲜似地,她问我是不是失恋了,我让她滚蛋。撂了句「不知好歹」,她扭身就走。就那一刻,神使鬼差地,我伸手在打底裤裹着的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啪」地脆响中,她往门外扫了一眼,回头骂我要死。然而不多时,她送了盘鸭血上来,一面劝我不要喝了,一面却坐下陪我喝了几杯。她咯咯地笑着,翘起的二郎腿有意无意地踢我一脚,面容却越发模糊。我不记得她多大年龄了,三十多?抑或四十出头?女儿在广州打工,儿子上高中,挺沉默寡言的一个小伙子,完全不同于他那在楼下掌厨、满嘴油滑的父亲。

  大波过来时,我正趴桌上啃红薯片,不等把僵硬的笑容收起来,背上就挨了一拳。这一拳厉害,起码十年以上功力,搞得我差点把一肚子黄汤肉沫吐锅里去。喘了口气,他说母亲在到处找我,我「他妈的」躲在这儿呢。说我「他妈的」还手机关机,所有人都「他妈的」打爆了。「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我说。大波头发长了许多,像个烫了头的我国流行歌手高峰。我真诚地邀请他坐下喝点。他说了声「喝你妈个屄」,就转身打起了电话,可能是打给陈瑶,说我在哪儿什么的,嗯嗯啊啊好半天。等挂了电话,他捞把椅子坐下,问我咋了。我笑笑说没事,跟着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我想重复,是舌头有些不受控制,而且,我担心嘶哑的嗓音他听不懂。他看看我,甩了甩狗毛,便不再问。我再次邀请他来点驴大肠,他说了声什么鸡巴什么的,我也没听清。等母亲和陈瑶赶到时,我已经彻底飘了起来,昏昏沉沉中,只记得灯光下那一抹熟悉又陌生的清香。除了「慢点」之类的,母亲再没其他言语,反是陈瑶,「严林严林」的叫了好几声,大概是恨不得一脚把我从大波背上踹下来。路上吐了好几次,北风呼啸,天地苍茫的,携着那抹清香,一只手在我背上捶了又捶,我下意识想要躲开,却没有丁点力气。当晚睡在大波房里,一宿都是泡面头的油腻味,当我觉得再不喘口气就会憋死时,屁股被人踹了一脚。当然是大波,一大早这货就拾掇得整整齐齐,可谓百年一见。刚要翻个身,眼皮都没来得及阖上,又是十成功力的一脚。「你妈来了!」他压着嗓子,却声震屋宇。

  草草洗把脸、漱漱口,不等打楼梯上下来,便瞧见母亲坐在琴房的红沙发上,她捧着一杯热水,没有抬头。大波坐在对面,埋头抠着手机,陈瑶则抱着一把箱琴,兜兜转转,看见我时,歪着嘴眨了眨眼。母亲问起店面的房租水平,大波笑笑说跟市场里没法比,不然也租不起,完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说我这个懒货可算起床了。我埋头揉揉眼,咧嘴笑了笑。衣服上的血痕当然还在,只是变成了黑色,不知为何,我总想把它们藏起来,哪怕徒劳无功。陈瑶提议吃早餐去,我也只好跟着去。大波原本不想去,说他从来不吃早饭,在母亲劝说下,也欣然前往。他们仨走在前面,讨论著琴行的事,我远远落在后面。我也不愿这样,却似乎怎么也迈不动脚步,或许是因为这大雪吧。是的,鹅毛大雪,尽管地上已是厚厚一层,几近没过脚踝。早饭豆浆油条,大波又去夹了几个肉夹馍,母亲要给钱,他怎么都不要,直到她板起脸来,这货才把钱捏到了手里。我没啥胃口,右手背还肿了起来,勺子都不好拿。大波和陈瑶却吃得飞快,屁大功夫就抹抹嘴站起身来,前者说他得看店去,后者说一会儿上课划重点。不知有意无意,临走陈瑶在我腿上蹭了一下。抬起头时,她拿着肉夹馍,冲我眨了眨眼。我突然就有些恼怒,虽然知道不应该,脸还是瞬间涨得通红。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不晓得她如何猜测,更不晓得母亲是怎么跟她说的。

  隐隐感到那对柔软的目光,我埋着头,誓死也不打算抬起来。母亲问我胃里好点没,我哼了一声。周遭人声鼎沸,很快身旁的空位就被新人占了去,她又看看我,清了清嗓子,到底是没说什么。吃完饭,母亲出去接了个电话,说她马上到什么的。我以为她要走,不想片刻又在对面坐了下来,直至我抹抹嘴,她才在辛辣的空气里站起身来。一路上我迈着大步,走得飞快,以至于差点在移动营业厅门口摔个狗吃屎。母亲跟在后面,始终不远不近,具体是多远或者多近,我当然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梗着的脖子几乎要断掉。尽管一个晚上便银装素裹,大学城的摊位却没见少多少,加上正值早饭时间,进入三角区后更是如往日般熙熙攘攘。开了机,一连跳出好几条短信,三条来自于母亲,都是昨天发的,一条是「林林,对不起」,一条是「林林」,一条是「林林,别干傻事」。我吐口气,飞也似地把手机揣回了兜里。站在校门口时,迟迟不见母亲跟上来,许久,我总算回头瞅了一眼,却哪还有半个人影?正纳闷,随着两声「林林」,她在一片苍茫中急急跑来,散开的围巾在胸前甩来甩去,雪实在是大,通红的脸颊似两个藏在云雾中的苹果。我撇过脸,作势往学校走,很快被她拉住,跟着一盒云南白药塞进了臂弯。我不耐烦地「啧」一声,用力甩开了那只没来得及戴上手套的手,结果没走两步,又被她厉声喊住,这回药直接揣进了上衣口袋。「别弄掉了。」她小声说。我吸吸鼻子,径直迈开脚步。快到石狮旁时,依稀听见母亲叫了声「林林」,一旁的煎饼摊在热气中滋滋作响,我没有回头。

  距考研还有一个月时间,我却压根静不下心来,甚至我觉得自己对这件事彻底失去了兴趣。一连几天,在自习室里发发呆、打打瞌睡,完了要么跑网吧上会儿网,要么到大波那儿瞎捣鼓一通,尽管好几次此逼都以教学的名义把我赶了出去。我联系过牛秀琴,她说忙得要死,哪有空往平阳跑,「要不你回来一趟?」,「可算想起老姨了!」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跟着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几乎能够想象那对颠动的大奶子。只是,我当然不可能回去。有次上QQ忘了隐身,恰好青霞在,问我是不是跑出来玩了,我说玩就玩呗,还不能玩玩了,她立马学着母亲的腔调把我教育了一番。我倒也没顶嘴。问了问母亲上次来平阳的事,她说是领着几个小演员到都市频道参加一个活动,一个多钟头的节目录了两天。「对了,」她打字像蚂蚁爬一样,「下下周星期六晚上播,一定要看!」我没说看,也没说不看,而是发了个拜拜的手势。短短一周,大波一反常态地请我吃了两次饭,顿顿酒肉伺候,连陈瑶都没叫,只是那晚的事他再也没问过。聊的嘛,无非是音乐、考研、就业前景、他的脱发毛病以及老掉牙的中南海秘闻。后来就谈起了混音的事,他说南京有个做摇滚电台的哥们,叫吴宇清啥的,他家里能搞,过两天店里清闲了,他就往那边跑一趟。这么说着,他仰天大笑起来,像鲁智深或者随便哪个与之类似的古代英雄人物。我忍无可忍地在他凳子上踹了一脚。原本我想说最近沈艳茹可能有空,不知为何,也懒得说了。

  宿舍天天都有牌局,我也搓过几次,他们调侃说小心赌场得意,考场失意。我说这叫他妈的劳逸结合。雪一连持续了好几天,打球是不可能打球的,篮球馆也轮不到你,我便约上几个不考研的呆逼捣了两场台球,大家都很惊讶,说,你个逼也太放松了吧。是的,诚如你们所言。说不好为什么,我甚至连陈瑶都不太想见,早饭基本上各吃各的,午饭和晚饭能推就尽量推,几天下来,她倒也没什么话。直到一个周六中午,在二号餐厅排队打饭时,她突然就爆发了。众目睽睽之下,我们的老伙计咬着牙把一只不锈钢碗重重摔到了地上,于是它就弹了起来,足有半人多高,跟着「咣当」、「咣当」、「咣当」跳过洗碗池旁的过道,一路滚到了餐厅门口。不光我,所有人都惊呆了,虽然很快他们就笑了起来。余下的餐具也没多好命,被重重地扔回了餐具车上。等我捡回碗放好,再追出去时,陈瑶已拐过一道弯,无奈路滑,我拼命小跑,她可劲快走,足有个两三分钟我才拽住了她的胳膊。陈瑶的眼圈连同小半个鼻子都红红的,她用力甩开我,戴上卫衣帽,竖起衣领,把拉链一路拉到了鼻尖。接下来,她在前,我在后,就这么走了好一段,喊了几声,她都没理我。快到开水房时,我猛地冲上去,一把给她抱了起来。老伙计惊呼一声,开始使劲捶打,她瞅瞅周遭来来往往的人,板着脸小声让我快放下。我把手伸她脖子里捂了捂,挣扎着尖叫几声后,她就笑了。在川菜馆吃上火锅时,陈瑶翻翻眼皮,说我啥脾气。我说:「你啥脾气。」她哼一声,说好歹比我强。沉默了有个十来秒,俩人都笑了,轰隆隆的,比环绕周身的麻辣油腻都要浓郁。关于母亲和我到底咋回事,她从没有问过,只是故作老成地说:「你这么大人了,咋跟小孩一样?」我能说点什么呢,我笑笑,半晌才「靠」了一声。陈瑶说不知平安夜乐队能搞场演出不,我说这得等大波回来,她说解散前怎么也得搞一场吧,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关于考研,书当然还得看,因为陈瑶说:「你到底行不行啊,别准备大半年,连个研究生都没考上,丢死个人!」为了防止丢人,我一连加了几天班,把《法理学》和《民诉》从头到尾又过了一遍,至于公共课,麻烦是麻烦点,但从技术上讲到底是小菜一碟。母亲给我打过好几通电话,有的接了,有的没接。就算接了又能说点什么呢,无非是她叮嘱我好好吃饭、好好看书,有啥事考完研再说,余下便是沉默,偶有一次她说起自己时,我怒冲冲地挂了电话。大雪过后的一个晴朗晌午,母亲到平阳来看我,错了好几个电话后,我才接了,我让她忙自己的事,不用过来了,她沉默片刻,说人就在校门口。临挂电话,她让我把那几件沾血的衣服拎出来,她要拿回家好好洗洗。母亲并没让我喊上陈瑶,但我还是喊了陈瑶,结果后者一番推诿,就是不去,她笑得呵呵呵的,不忘提醒我的脾气肯定比她臭。没有办法,我只能一个人去。母亲一身黑色长款羽绒服,戴了顶黑色皮帽,两手操兜,穿着黑皮靴的脚不时在地上跺两下。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反正远远看见我,她就招招手笑了,白围巾在阳光下是真的白。她问咋不见陈瑶,我说忙,她问上哪儿吃去,我说随便,第一次,她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调侃我。冷冰冰地吃了顿热饭,除了母亲说了几句剧团、学校和奶奶的事外,也没了其他话语,她问起考研的准备情况,我只是埋着头哼。这次母亲给送了条棉被和几件衣服,还有陈瑶的煎饼,大肉馅和糖油馅的都有。她说钱打我卡里了,让我自己去买件衣服,有陈瑶参考,她也放心,当然,没忘叮嘱我不要乱花。末了,她「咦」地一声,问我她要的衣服呢。瞅了眼那始终低垂的眼帘,我终究没忍住,把脸撇过一旁,小声说忘拿了。母亲似乎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邮件又来了,连辅导员都嘀咕:「你邮件咋这么多?」他质问我电话咋老是打不通,说要再这样他可就不管了。一模一样的牛皮纸袋,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轮廓,隔着那摞报纸我几乎就能感受到光盘的存在。在电梯里我便把它掰得粉碎,完了连同报纸丢到西湖边的公厕里烧了个一干二净。我再没联系过广州号,它也再没发过短信。倒是陈晨,有天在外面吃完早饭,正好在校门口碰到,他穿了身造型奇特的棕色羽绒服,头上戴了顶鲜艳的毛线帽,看起来也没啥大碍。不过,有没有大碍与我何干?没愣几秒,我就冲了过去,这货反应也快,反手捣了一肘,转身就跑。除了一条小路,地上全是硬得像冰一样的雪,七拐八绕地,直到靠近三号教学楼正门口时,他才被我一脚踹到了地上。说是「踹」,可能「滑倒」更确切些。这一跑何止两三分钟,我校师生可算免费看了一场好戏,遗憾的是到了真枪实干的紧要关头,气喘吁吁地挥了几拳,我便没了力气。毕竟衣服太厚,里外里俩保暖内衣、一件绒衣,羽绒服更是厚得摸不着胳膊。傻逼也是喘,除此之外连个声音都没有,包括被我抡在脸上时。两人抱着滚了一会儿,屁大伤害没有,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后来,我擦擦嘴角的血,翻身躺到了那团肮脏的雪地里,抬起眼时白桦树的顶端光秃秃的,雾气朦胧。

  十二月十九号是周一,天又阴沉起来,天气预报说我省大部将迎来五十年一遇的降雪,至于真假,当然得您自行判断。一整天我都在听人大的秃顶傻逼讲时政题,这间隙还做了好几篇英语阅读理解,可以说相当充实了。傍晚回宿舍拿钱包时,听搓麻的呆逼们说昨晚上宏达被查了,武警特警出动了几百号,给围得水泄不通。虽说有些惊讶,我还是不太相信,首先以宏达大酒店的规模来说,几百号警察就是带上家属也不可能把它围个水泄不通,不管子午路那家还是沉香湖畔那家。然而他们讲得头头是道,说是进去搜了大半夜,抓了一二百人,光小姐就占了一多半,酒店经理、负责人啥的也都被逮了起来。我说宏达背景可不一般,他们说:「你以为专案组是干啥的?」我嘴上不服气,心里却黏糊糊的,在烟熏火燎中竟突然有种下坠的错觉。「不光平阳,你们平海的也被查了!」呆逼们七嘴八舌,兴奋得像一个个即将炸裂的烤土豆。跟陈瑶吃罢饭,在图书馆上了会儿自习,我终究没忍住,蹿进了隔壁的电子阅览室。电脑肯定慢得要死,开个网页就要个把分钟,但好歹,那些信息在屏幕上缓缓跳了出来。

  这次他们倒没瞎扯,刚刚发布的网易新闻国内头条就是转XX信息港新闻,「11.11」打黑除恶专案组联合平阳市公安局向媒体通报:十二月十九日,平阳市宏达大酒店因股东涉黑,介绍、容留妇女卖淫,违法经营和故意扰乱社会秩序,造成恶劣社会影响,被平阳警方责令停业整顿。下面的内容除了介绍十二月十八日晚间的行动外,还提及该酒店被多次举报并受到平阳警方两次警告后,依旧我行我素,在中央综治办和公安部暗访期间,不但不予整改,反而仗著有背景、有关系,对打黑除恶专案组和公安机关的依法管理颇有微词,甚至恶言诽谤、大打出手。至于昨晚上的行动,共抓获犯罪嫌疑人105名,已刑事拘留25人,经初步审讯,该酒店还涉及毒品犯罪和拐卖妇女,其中不乏俄罗斯等中亚女性。最后一段则说,从已掌握的情况看,警方发现有少数政法干警参与其中,为该犯罪团伙充当「保护伞」,有数名领导干部在酒店拥有长期包房。专案组表示,案件无论涉及到谁,都将坚决查处,绝不姑息。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宏达大酒店」包不包括沉香湖畔那家,而平海的两家酒店网上并未见相关报道,只有一条前天的新闻说是统一消防大检查什么的。没由来地,我有些焦躁不安,这是兴奋还是害怕我也不知道。

  冬至那天,本来说好到大波那儿包饺子,结果到了晌午陈瑶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跑她们宿舍楼下问了问,几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说她一早就出去了,没回来。我问她们上午有课没,姐几个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什么什么课她们宿舍从来就不去。我在乒乓球台旁站了好一会儿,闷着脑袋抽完了一支烟。天有些阴,但并没有下雪,相反,稀薄的阳光像个巨大的冰层,冷,却不乏光亮。最后,我冲楼上摆摆手,说陈瑶回来让她联系我。她们说好好好,一如既往般笑得前仰后合,老实说,我真不晓得这有啥好笑的。然而,直到我和大波以及他的众多学生吃完饺子,陈瑶都没能赶来。我又往她们宿舍楼下跑了一趟,结果没人,大概上课去了吧。谁知一整个下午陈瑶手机都打不通,临下课时我突然就慌了,先到她们宿舍,后又跑信管学院问了问,还是杳无音信。当晚我不得不再次找到她们辅导员,商量着要不要报警,她也有点懵逼,明显比我还拿不定主意。就她摘下眼镜,揉眼的那一刻,我心里猛地一沉。我说不好那种感觉,柔软,密不透风,黑暗,像小学四年级偷学游泳那会儿一头栽下去陷入的那个无声世界。

  一晚上辗转反侧,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还是无法接通。就算陈瑶去澳洲,也不会不辞而别,就算不辞而别,宿舍的私人物品总该收拾一下吧?这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早上我仅剩的逻辑链条。草草洗漱一通, 饭都没吃,我硬是跑辅导员楼下把她喊了出来,这个戴着粉色眼镜的卷毛胖子一脸不情愿。到校门口时,她说好歹吃口饭吧,我也不好太过分,只好在就近的早餐点坐了下来。搅和着碗里的豆腐脑时,她抱怨说姚女士也真是,不留个手机号,留个固话,怎么也打不通。我问啥姚女士。「陈瑶她妈啊!」她瞪着牛一样大的眼珠,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也正是到这时,我才想起陈瑶她妈来,快速在手机里翻了翻,好歹那个号没删,可惜几秒钟后便被告知这是个空号。我们去了趟陈瑶家,显然是个高档小区,六层小楼,一梯一户,然而家里没人。问了问邻居、物业、甚至附近的警务室,都表示不知情,说她们一家很少在这儿住,有个片警建议我们报警,我说那正好,他笑笑说,得到你们学校的辖区去报,在我们这儿纯属浪费时间。折腾了一圈儿,到底是报了警,却依旧一无所获。当晚上QQ,对着那个黑着的头像,我写论文般打了一大段一大段的话,我也说不好自己是着了什么魔。

  不想二十四日上午十点多时,胖辅导员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人找到了,派出所已经销案。等我跑她办公室,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讲经派出所四处查证及上级机关反馈,人没事,正准备出国。「她妈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四下走动一通后,我终于一拳捶在办公桌上,问她到底是他妈咋回事。「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冲我发什么火?」这个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土地管理学院的未婚女人气急败坏地叫了几声,猛喘片刻后,她闷头不响地在电脑上点开一个网页,让我自己看,这次声音无端软了下来。多年后有幸不死的话,我也会清晰地记得这个阴冷彻骨的冬日上午,玻璃上水汽蒙蒙,被灰暗的阳光穿过时像是涂上了一层不干胶,透过不多的几道水痕,远远可见对面大礼堂的拜占庭穹顶上悬着一只巨大的冰柱,而身旁的胖子穿着一件喜庆的大红色毛衣,装上白胡子就是个活脱脱的圣诞老人,她毛发很浅,连眉毛都是淡淡的棕色。液晶屏幕上浮起一个于昨晚九点多发到校园BBS的转帖,标题是「平阳市市长陈建国强奸少女,罪大恶极」,开头第一句是:我,陈瑶,X省X大信管学院信息工程专业2003级学生,今天实名举报平阳市柿长陈建国多次强奸本……我并没有继续往下看,而是死死盯着那个错别字,我想说点什么,舌头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听说前几天就出现在网上了,昨天才被转到这里。」女人不知带着哪儿的口音,听起来啾啾啾的,像清晨明亮的鸟叫。

第八十八章

  最后一次见到陈瑶时,她在羽绒夹克外套上了那件斑纹状的羊绒大衣,恰如之前她所预言的那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匹雪原上的斑马。这匹斑马慢条斯理地走在铅灰色的人流中,隔老远就绷着小脸冲我挥了挥手。羊绒大衣是今年六月份我送给陈瑶的生日礼物,在百货大楼的反季店淘的,土耳其货,没吊牌,按理说四百多也不便宜,结果被她嫌弃了小半个月,说皱巴巴、脏分兮的,不知被多少人穿过了。饭间她问我咋样,我说挺漂亮啊,她的回应是一声冷哼。那天炒饭有点咸,我不得不在刷了一份水饺后又刷了两碗蛋花汤,再回到桌边时,她旁敲侧击地问起了母亲的生日,我只能假装听不懂。其实母亲上次到平阳来的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我曾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到底还是放弃了。对我的冷淡态度,陈瑶只是翻了个白眼,很快又吐槽起纳什的罚球动作来,她话很多,兴高采烈、叽叽喳喳的,谈平安夜的演出,谈室友的八卦,谈某位男老师怎么变态,脸蛋在氤氲的热气中似融化的胭脂般越发红润。打食堂出来,太阳总算射穿了那抹浓痰,抬头竟有些刺眼。陈瑶说她去洗个澡,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说我眼光还行,夏天看着廉价,怎么放放再穿就有气质多了。这么说着,她甩甩衣袖,径直跳下了台阶。我团团手里的餐巾纸,朝她投了一记,没中。不等弯腰去捡,纸团便在突然而至的风中翻滚起来,扭头去看时,早已不知去向。而食堂的排风扇制造出巨大的轰鸣,打雷般在耳畔经久不息。

  雪还是在平安夜落了下来,即便没有五十年一遇,也小不到哪儿去。从洋铁皮棚下的小饭店出来时,天地间已是苍茫一片。街上张灯结彩,却没几个人,我漫无目的地溜达一阵,最后蹲酒吧门口抽了一根烟。校园里更是冷清,直到经过西操场才陆续碰到几对打情骂俏的情侣,远处的大舞台在絮状的遮天巨幕下灯火朦胧,似一阵风就能吹灭。有人在唱伍佰的歌,喝完这一杯还有三杯什么的,听起来很傻,但寒冷中的人群很兴奋,于风雪的裹挟下尖叫频频。不知道是哪几个院系在搞晚会,也不记得大波说的是东操场还是西操场,在篮球架下呆立片刻后,我摇摇晃晃地拐进小树林,没再回头。贝斯还在深山老林里——也许是回来了我不知道,总之几年来第一次乐队在平安夜没有演出,大波一早就邀请我和陈瑶给他的学生们助助兴,在陈瑶敲定工作餐规格后,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应允。只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不清楚他有没有打电话来,至少我没听到,可能是小饭店太嘈杂,也可能是我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吧。不开玩笑,我能清晰地捕捉到落雪的沙沙声,像成千上万条毛毛虫爬过你的耳廓,隐秘,又过于响亮,乃至让人浑身发痒。一路上彩灯闪烁,松柏和白桦在昏暗的路灯下四仰八叉,我跪下呕了好几次,什么都没吐出来。

  举报信不长,拢共四五百字,我却看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等回过神来,人已在宿舍楼下。胖辅导员的薄嘴唇还在眼前不停地蠕动,印象中她给我接了一杯水,拉了把椅子,甚至亲自把我送出了办公楼。我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门口有俩女生在打羽毛球,嘻嘻哈哈的,我们出来时,羽毛球直冲胖子而来,她撇开脑袋惊讶地「啊」了一声,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帖子说从03年至今,以她母亲的工作和父亲的刑期相要挟,陈建国奸污了陈瑶数十次,「手段粗暴残忍、丧心病狂」,至于时间、地点之类的细节,完全没有提及,除了04年5月6日的一次。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列举,大意为:04年5月6日下午两点,在陈建国指示下,我被他的秘书唐小军强行送往他位于城北龙山别墅区的一栋住宅,在那里再次遭到强暴,整个过程持续了四五个小时,返回市区已是晚上九点多,唐小军要请我吃麦当劳,我拒绝了。似脑子里卡了带,这一段我反复读了也不知多少遍,任务栏的QQ警报般「嘀嘀」个不停,直到一个摩托罗拉广告跳出来,我才吸吸鼻子,咬了咬上嘴唇,幻觉却并未因疼痛而消失——可如果这不是幻觉,又是什么呢?举报信写于十九号还是二十号我记不清了,落款是「个可怜的受害者」,诉求很明确,「严惩罪犯,寻求公正」,申诉对象大概是公安部、最高检以及扫黑除恶专案组的领导之类的。

  不出所料,帖子很快就被删掉,到二十六号凌晨任何关于此贴的信息已基本在网上销声匿迹。它仿佛一块沉入湖底的石头,除了我这个在浑浑噩噩中上下起伏的涟漪,什么也没留下。打了大半宿的冰封王座,连QQ都没怎么上,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曾经火爆的游戏已经没几个人玩了。在洋铁皮棚下吃早餐时,鼻血毫无征兆地淌了一桌子,真的是「淌」,自来水一样,周遭惊愕的眼神总算让我咂摸到了那么一丝快乐。 我不知道总共有多少人看过那个帖子,不知道所谓的举报信是否真的出自陈瑶之手,更不知道有多少认识她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有时候走在路上,甚至在宿舍里,我都越发觉得不时有迥异的目光飘来荡去,虽然自始至终没人说过什么。其实除了上课、打球、玩游戏,我跟系里的绝大部分人并不怎么打交道,但对陈瑶他们还是很熟悉(特别是班里的女同学),平常也没少调侃。有几个晚上,我头昏脑胀地躺在床上,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或许是暖气太足了吧,空气干燥得能撕裂你的肺叶。关于陈瑶的事,我又去找过胖辅导员,问他们院里准备怎么处理。她似是吓了一跳,瞪着牛眼问什么「怎么处理」。是的,她说这个事真假都不知道,处理个啥啊,就算是真的,没发生在学校,也不归学校管,最后她支支吾吾地说,具体怎么处理还得看当事人。我问这是她的意见还是院里的意见,她恼怒地把我赶了出去。当晚胖子又打来电话,安慰我说不管怎么处理有陈瑶她妈在,让我放宽心,别瞎搞,除了操她母亲我还能说点什么呢。然而,这已是我所能做的全部。

  至于大波,我不晓得他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二十七号中午正卧床上发愣时,差点被他一拳捶得蹦起来。他就这么推门而入,气喘吁吁地甩着狗毛,喊我吃饭去。尽管一再表示吃过了,还是给硬生生地从上铺拽了下来。当即我就红了脸,要不是宿舍还有人,妥妥一肘子就抡过去了。以上反应当然是一种心虚的表现,直到楼道口的冷风扑面而来,我才意识到这一点。两秒钟后,我指指鞋带,冲大波笑了笑。他这才松开我,说:「笑你妈呢。」一路上这货都板着脸,他问我咋关机了,我说手机没电了吧,他说没电就充电,我没说话,因为实在无话可说。一顿饭吃了三四个钟头,先是白的,再是啤的,后来又换成了白的,我觉得自己从没喝过那么多酒,连号称千杯不醉的大波都一抽一抽地夸我真是太他妈能喝了。除了扼紧喉咙强压下那股子喷薄欲出的冲动,我还能做点什么呢?起初大波没什么话,后来就逼逼叨叨起来,贝克汉姆、波诺、迪伦的新专辑、平安夜的演出、甚至莲蓬鬼话的左央事件,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萦绕周遭、四下穿梭,令人头晕目眩。就这间隙,他冷不丁地问我有没有再见到陈瑶,别无选择,我立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卫生间。再出来时,大波说我这个人心思重、城府深,啥都憋着。说这话时,他瘫在椅子上,惨白灯光下的烟圈像鱼吐出的泡泡。我努力撑着脑袋,搅和着碗里坨掉的面,没吭声。「女人嘛,」他大著舌头,咕咕哝哝的,「他妈的……还没点伤心事儿?」话音未落,这根僵硬的棍子便一个后仰翻了下去,桌面都险些被掀掉。我想扶他起来,不想腿一软扑到了地上。地面油腻,但是凉爽,我把脸死死贴了上去。这让我的朋友大笑起来,边咳嗽边笑。伙计跑来时,他翻个身,哼起歌来,我从未听过的调子,哆哆嗦嗦的,却婉转悠扬。

  扒了木推瓜的一首歌后,二十八号上午我买了张去哈尔滨的火车票,到漠河已是三十号傍晚。出了站,冰天雪地,乌漆麻黑的,只能就近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直接搭车去了北红村,倒不是对这里多了解,而是不管去哪儿对我来说没啥区别。村子很小,几十户人家,辗转几次后,我住到了村东头的一个农户家里,房后就是冻结的黑龙江。他家有俩客房,四个大炕,按老头的说法,是村里住宿条件最好的。可惜我睡不惯火炕,前半夜热得要命,后半夜冻得要死。这一呆就是四天,第一天还能勉强看到星斗,第二天下午就飘起了雪,而温度实在是低,我这从不怕冷的体质到户外就跟没穿衣服一样。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守在火炉旁发呆,连老板娘都看不下去,劝我既然来了就四下转转。老头更是离谱,说村里没啥玩的,不如去哪哪哪,刚建了个什么地质公园,话没说完就被女的一眼瞪了回去。这家是翁媳俩,带两个学龄孩童,儿子在哈尔滨打工,老太婆倒是没见到。在女主人找来一件军大衣后,我只能到江上溜了两圈儿,还跟老头钓过一次鱼,光凿冰就花了一个钟头,结果屁都没钓上来。临走那个上午,我沿着国境线走了很远,在以为要迷路的情况下,又从林子里摸了回来,不知道这算不算幸运。至于极光,同屋的一个南方瘦子说现在看不到,要到夏天才有。「夏天?」正翻馍片的老板娘皱皱眉,笑了,「我嫁到这儿都快十年了,一次也没见着!」说不好为什么,听她这么说,我竟有些失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漠河,就像不知道为什么待了四天就走,其实兜里的钱还足够维系一阵,这个到处冻得硬邦邦的地方即便不见得多讨人喜欢,也不至于令人厌恶。在哈尔滨火车站兜了俩钟头后,到底是买了一张途经平海的硬座票,风尘仆仆地坐上十八路公交车时已是2006年元月五号晚上七点多。平海也飘着雪,唾沫星子般若有若无,黑夜在路灯下,在肮脏的雪地里,时走时停,时急时缓。不等驶上花园路,我就觉得哪儿不对劲,直到过了南平河大桥才赫然发现往常灯红酒绿的宏达大酒店竟一片黑灯瞎火。是的,那个曾经能远远点亮大半个夜空的光污染源如今只剩下几扇微微泛黄的小窗,在宏达路口亮如白昼的路灯衬托下更是阴森森的,说不出的诡异。形而上的酒店雕塑在氤氲的车窗外不断后退,厚厚的积雪使它膨胀起来,却又被强光挤压成一道颀长而扁平的阴影。像是吞了一口冷风,好半晌我喉咙里都咕咕作响,大半碗羊汤下肚才算是缓和下来。老南街人很多,就着几角旮旯里的小桌,我吃了一碗面、两张饼、一大份羊汤,还顺带着咪了二两酒,整个人大汗涔涔。结账时摸到了包里的诺基亚,就开了机,果不其然,有好几条母亲的短信,从二十九号一直到元月三号,先是问我咋关机了,又问元旦回来不,最后问到底咋回事,让我看到短信后迅速给她回电。我倒是希望能看到陈瑶的短信,可惜并没有。

  老南街巷子多,七拐八绕地晃了一圈,不知不觉间河神像近在眼前,许是身上的雪不甚均匀,它在夜幕下像是即刻就要倒掉。而广场一如既往地灯火璀璨,只是空荡荡没几个人,刀割似的小风里,远处的彩灯鬼火般忽明忽暗。在路口杵了一会儿,我调调背包的肩带,朝红星剧场缓缓踱去。不知里面正演着什么,丝竹之声和橙色光线呈放射状,平滑地蔓延至四面八方。我觉得听到了郑向东的声音,却也说不准。不同于广场,剧场门口清理得很干净,积雪堆在墙根,有半人多高,几乎要和墙檐垂下的冰棱抵到一起。海报在公告栏里瑟瑟发抖——也不光海报,连那层洋铁皮都不时「咚」地一声响,如同被鬼魅敲击。上面说为庆祝元旦,连演三天《再说花为媒》,还邀请了京派相声演员什么的,右侧那张则是新戏预告《海棠的婚事》,「新年大戏,敬请期待」,一种非常套路的口吻,但铜版印刷还不错,起码我认出了青霞和张凤棠。偶尔会有人推开铁门,进进出出,我百般犹豫,终究没有迈开脚步。马路牙子上蹲着几个抽烟的人,大概是等车吧,我也情不自禁地点上了一根。没抽两口,过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问住店不,正是这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不知她在说什么,但口气轻松,带着笑意。几乎条件反射,我立马背过身去。同行的是老赵,连连叹气,笑声却带着电流一抖一抖地攀至夜空。等他们拐过街角,我才抬起头来,母亲一身长羽绒,两手操兜,尽管老赵腰杆挺得笔直,还是比她矮了小半头,俩人走得很近,在光晕中似是要融合起来。

  综合大楼三楼一整层都亮着灯,徘徊半晌,我还是没有上去,哪怕最近的一次已行至楼道口。风大了些,在耳畔呼呼作响,雪花却没了踪影,漆黑的空中浮着一团驼色,像是被人刷了层凝固的油脂。我拽拽帽檐,跺跺脚,最后跑门口拦了辆出租车。两条保暖裤外加一条羊绒裤,在漠河算薄,但到平海可以说厚得过分,特别是喝了一碗羊汤后,只是现在,适才冒出的汗冷飕飕的,几乎要将我凝固起来。车上我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到了滨湖花园南门,隐约觉得她家里亮着灯,但到底是哪一户一时半会儿又确定不了,上次见她是在城西的一个宾馆,这里得有近一年没来了。门房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并没有过去问。连拨了俩电话,还是没人接。在风中哆嗦了半晌,我径直返回宽得能当网球场的滨湖大道。这里没什么新年氛围——虽然只是阳历年——甚至除了几个便利店,连街边的门面都没几家营业的。酒吧算是个例外,而且人还不少,只是换了个英文名字,叫什么beach,字体花里胡哨的,我也看不懂。叫了杯白兰地,不知是不是味蕾出了毛病,一股子骚味直冲鼻腔。旁边俩中年胖子在谈金融理财,说起特钢时,逮住陈建业就是一顿臭骂。我无意细听,杵门口又试着拨了一次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再回到综合楼下已近十点,我不知道母亲还在不在,整个三楼也就会议室还亮着灯。这次没犹豫,我摇摇晃晃地踱了进去。门卫追出来喊了一嗓子,到底是没说什么。不到二楼就听到什么叮叮当当响,小心翼翼地踏上三楼拐角,不想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她大概刚锁上铁闸门,正埋头往包里放钥匙。老实说,我略感惊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就那么拽着扶手,再无动作。很快母亲抬起头来,瞥见我时,她直愣愣地张张嘴,捋了捋头发,白色挎包垂下来,在身侧晃啊晃的。随后,楼道便陷入黑暗。母亲再次打开了铁闸门,她质问我跑哪儿去了,大概是真的生气,一句话说了好几遍,声音不高,却近乎咆哮。我背靠窗台,始终未置一词。直到进了团长办公室,她情绪才稍显平复,给我接了杯热水,搁下杯子时长叹了一口气。我并未落座,而是四下踱了几步。母亲轻倚着办公桌,没说话,但我能感受到那对目光。室内暖气充足,一身油腻似在迅速消融,算起来有十几天没洗澡,光手脸也有两三天没挨着水了,这些天来第一次,我觉得自己臭烘烘的,像个屎壳郎搓出的粪球。好半晌,母亲问我吃过饭了吧,她起身脱去羽绒服,一抹大红色在余光里一闪而过。实在没忍住,我偷瞥了一眼,确实是那件毛衣裙,密密麻麻的针脚堪堪盖过屁股。可能是酒精,又或者是室温,冻伤的耳垂火辣辣的,一时间痒得厉害。

  母亲说怎么也联系不上我,托老贺找辅导员、找我那些同学都没用,后来辗转找到大波,才知道我是跑出去玩了。「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她双臂抱胸,语气还算平和。

  我轻吐口气,卸下背包,本打算放到沙发上,想想还是搁到了地上。

  「陈瑶换号了?」片刻,她又问,「咋打不通?」

  终于,我抹抹汗,瞅了她一眼。母亲两手撑在桌沿,上身前倾,打底裤包裹着的双腿交叉在身前,可能是天冷吧,长发披散着,没有扎起来,右下颌冒了颗火疖子,红通通的。或许我该说点什么,却只是咧了一下嘴,跟着脱去羽绒服,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我想喝口水,抬了抬手,没能够着杯子。就差那么一点。

  「不跟你说话呢?!」母亲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这么大人了,老让人操心!啊?你还小啊,啊?你知不知道……」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化作叹出的一口气。只剩喘息。

  汽车鸣笛声不绝于耳,尽管就在楼下,听起来却无比遥远。甚至偶尔会响起爆竹声,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汗还在淌,特别是下半身,两条腿几乎都湿漉漉的,像置身于蒸笼一般。不多时,母亲又开腔了,无非是那些老掉牙的人生道理,路都是自己走的云云。我盯着玻璃杯里冒着的热气,始终没吭一声。

  大概是我的态度激怒了她,母亲的嗓音越发高亢,鞋跟把地面都踩得噔噔响。「别糟践自己别糟践自己,咋给你说的?啊?」她猛拍了两下大腿,半晌似是撩了撩头发,大红色的胸部在喘息中上下起伏。

  「你知道个屁!」一股莫名烦躁袭过心头,我狠狠地在沙发靠背上抡了一肘。很软。这让我越发觉得窝囊,只能深吸了一口气。

  没人说话。

  难说过了多久,母亲轻声问我去哪儿玩了。我没搭茬,她就又重复了一遍。我还是没吱声,连头都没抬。

  「耳朵聋了,严林?!我问你去哪儿玩了!」她一拍桌子,索性站起身来,这次嗓音直冲云霄。

  我垂着头,置若罔闻。汗大概在脸颊爬行,蚯蚓一样。

  很快,母亲「噔噔噔」地走来,直到抵住茶几才停下。她问我是不是打算把自己放弃了。「是不是?」她居高临下,声音似在轻轻发抖。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实在不想听她废话,起身穿上羽绒服,拎起背包就往门外走。没两步,被母亲拽住,她问我去哪儿。我没搭茬,一把甩开。不想刚摸到门把手,她又捞住了我臂弯。「耳朵聋了你!」她一连说了好几遍。我甩了两下,没能挣脱,试着去掰,那双小手牢固得跟把钳子似的。没办法,我只能拖着她开了门。就这一溜烟儿功夫,钳子松开,她转而抱住我的腰。死死抱住。我扔掉背包,用上两只手都没能掰开。我不知道母亲哪来那么大力气。让她放手,她咬着牙说:「我看你耳朵是不是聋了!」走廊里有风,铁闸门不时咣当作响,寒冬几乎擦着鼻尖而过。即便隔着羽绒服,我也能感受到身后的两坨软肉。「有啥事儿考完研再说,咋给你说的,啊?」她边喘边说边把我往屋里拽。这些话透过身体清晰地叩击着鼓膜。突然间我就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香,凉丝丝的,薄荷般穿透鼻腔。只觉脑子一麻,我猛地转身将母亲一把抱住。她身子明显一僵。我蹭着秀发深吸一口气,哆哆嗦嗦地把她抱得更紧了。「咋给你说的,啊?」腰间的手臂松开了,但母亲还在说,喃喃自语般。她口气喷在我耳侧,说不出的气味,湿润、浓郁而又温暖。我发觉自己冷得厉害,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只好在柔软的胴体上摩挲起来,腰背,肩胛,又回到腰,头发缎子般光滑,裙子应该是羊毛的吧,有些扎手,再往下是明显的一对隆起,没怎么犹豫,我用力捏了下去。指尖掠过打底裤细密的纹路,饱满,肥厚,绵软。一股口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越发让人口干舌燥。母亲身子一抖,与此同时屏住了呼吸,足有一两秒,她才叫了声「林林」——轻轻的,有些沙哑,像怕吓坏谁似的——跟着,胸前就传来了阻力。我不得不把她抱得更紧,一面在硕大的臀瓣上游走,一面去发丝间寻找耳垂。我听到自己「咕」地叫了一声。母亲撇头躲开了,她一连叫了两声「林林」,随后是一声急促而响亮的「严林」,唾沫都溅到了我脸上。「喝酒了你?」她喘着气,连手带肘的,在我胸前用力推搡。我可劲地掰着两瓣臀肉,把她往身上按,小腹不知何时已升腾起一团灼热。母亲压着嗓子叫了好几声「林林」,又急又快。「我是你妈!」她边推,边退,边躲,脚步纷乱得让人心慌。我叫了声「妈」,双手从后面攀住她的肩头,试图离那张熟悉的脸更近一点。是的,我晕晕乎乎的,仿佛整个人都随着胃里的酒精奔流进了沸腾的血液。「严林!」她终于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随之我脸上一麻,耳畔奏起蜂鸣——灯罩白花花的,晃人眼——直到一个趔趄,靠到门上时,火辣的灼烧感才伴着豆大的汗滴凶猛地袭来。

  喘息。

  母亲拽了两下衣领,又快速捋了捋头发,整个过程中她盯着我,目光跟锥子一样。那对丰润的嘴唇许是动了动,结果什么也没说。很快——不等胸膛的起伏平息下来,她便扭身朝衣架走去,大红色的毛衣裙飘荡着,如烈焰般灼人脸庞。我也说不好那一刻脑子里憋着什么,就是嗡嗡嗡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于是我抬手擦了擦,接着就冲过去一把揽住了母亲的腰。她一声惊呼,开始挣扎,身子都差点弹起来。我右手探进毛衣裙,用力揉搓了几把,或许还摸到了股沟,我不知道,总之软软的,让我肿胀的左脸跳得越发欢快。母亲在我背上捣了几肘,完了死死攥住手腕,让我冷静点,那头青丝披散在我脸上,又痒又麻。而我,已抚摸到她腰间光滑的皮肤,内裤边柔软小巧,正当我打算继续往下时,她突然叫一声,向前一探抓住了沙发扶手。我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跪坐到了地上。在此之前的一瞬间,随着沙发「吱」地一声长吟,小半个白屁股毫无征兆地暴露在灯光下。是的,白花花,颤巍巍的,当母亲在我臂弯里扑腾时它抖动得愈加剧烈。足有两三秒我才反应过来,就那么姿势怪异地抱紧细腰,在紧绷着的半截玫红内裤上轻摸了一下,之后,随着长喘出的一口气,我把内裤连同打底裤——或许还有一条保暖裤一股脑扯到了大腿上。

  母亲这才意识到什么,一面急冲冲地提裤子,一面侧过身来朝我抡起了胳膊。她叫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也许还说着其他的什么,我听不太清,这些话语如同燥热中消散的热量,越来越远。还有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腋下、肩膀,甚至脸上,却肉腾腾的,没有感觉。她应该许久没做指甲了,左手大拇指已经剥了壳,整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裤子却没能如愿提上去,不知是姿势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母亲来回蜷着腿都无济于事。丰满的大腿和浑圆的屁股在抖动一片莹白,不同于记忆,臀侧隐约有两道橘皮斑纹,我也说不好它们是不是后来长上去的。愣了片刻,我才试探着摸了一把,老实说,滑滑的,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直到在肥白臀丘上捏下去时,真实感才像水果中的汁水一样涌了出来。条件反射般,母亲几乎跳将起来,伴着鞋跟刺耳的一声尖叫,她左膝猛顶在我肚子上。也正是此刻,我隐隐瞥到了股沟间的一撮黑毛,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母亲却不知道这些,她手腿并用,试图把我抵开,可能咬着牙吧,连喘息都凄厉了许多。我后背已顶在茶几沿,只好调整姿势,往下抱了一点,接着,在肥臀上用力搓了几把。不晓得这算不算「前戏」,但这个词打脑子里冒出来时,我整张脸都火辣辣的,越发痒得厉害。母亲屁股确实肥大,我这二十公分的大手都把握不住,跟揉面团似的,按二老姨的说法,这副身材胚子像极了我素未谋面的某位曾老姑,白白净净,高高大大,当年可是嫁到了天津,名副其实的官太太。说来奇怪,这就是被母亲掰住手腕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想法。其时我如一颗蒸熟的粽子般汗如雨下,她又开始喊我的名字,腾出手来拍我的腿。作为回应,我攥住疯狂扭动的半边臀肉,一把掰了开来。

  首先看到的是褐色的菊花纹路,肛毛稀疏细长,歪了歪头,那条赭红色的狭长肉缝才映入眼帘。阴阜鼓胀饱满,毛发乌黑油亮,卷曲的肉瓣咬合著,鸡冠般肥嘟嘟的。母亲的颜色并不算深,但小阴唇又宽又厚,比我有限经验里所接触过的所有女性都要发达,明亮的灯光下,我几乎能看清那里的每一道皱褶,甚至每一个动静,比如伴着母亲的一声闷哼,左唇瓣在挣扎中微微绽开,一抹鲜红嫩肉打细缝的尾端悄然溢出。我承认裤裆里坚硬如铁,可说不清为什么,随着脑子里轰地一声响,一股甜蜜合著胃里的酒精和羊汤翻涌上来,我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这算不算恐惧,我只是觉得头皮发麻,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扯得生疼,连手都哆嗦起来。就这一刹那,母亲一脚踹在我的小腹上,我下意识地挡了一下,于是第二脚就踹在手上。她穿了双黑色长筒靴,细高跟得有两寸,手背破了点皮,肚子却是真的疼,跟抽筋似的。

  「你疯了?!心疯了?!是不是疯了?!」母亲翻个身,离我有半米远,手肘撑着地,边喘边提裤子,她压着嗓子,声音龟裂而沙哑,有些语无伦次。可能是汗,也可能是姿势问题,试了几下,裤子没能提上去,而母亲满脸晕红,香汗淋漓,发丝都粘在脸颊上。办公室的门还开着,走廊里有风穿梭而过时,它就「咣当」一声响。尽管蜷缩着的腿有些发麻,我还是没动,汗仍在淌,手背都湿漉漉的。母亲半坐起来,拧拧裤腰,一点点地往上提,不时吸吸鼻子,大红色的胸脯上下起伏。「我是你妈!」她抬手擦把汗,甩了我一眼,跟着嘴唇又动了动,却只是吐出一口气。裤子还是没能提上去,母亲手忙脚乱的,也只是让玫红色三角裤勉强遮住股沟。「知不知道自个儿在干啥?!知不知道?!」 她又擦擦汗,翻个身,试图爬起来。屁股恰好对着我,裤衩多半陷在股沟里,两瓣臀肉在大红色毛衣裙的衬托下白得耀眼。裆部似能看到里面的轮廓,起码有黑毛从两侧悄悄探出头来。说不上是不是错觉,我猛然从熟悉的清香里嗅到一股甜腻的腥臊,暖烘烘的,一时脸庞更是烧得厉害。

  没等爬起来,我就手脚并用,猴子般扑了过去,先是抱住母亲的腰,尔后把真丝内裤一把拽了下来。她肯定一声惊呼,我能看到扭动的后脖颈上沾着的湿发,看到因紧蹙而上挑的眉角,但耳畔只有自己的喘息,呼呼呼的,跟刮风一样。母亲的胳膊肘很快招呼过来,俩腿也是乱蹬,挨了几脚后,我索性放开细腰,用上双手去拽裤子。不想出溜一下,裤腰就滑过大腿弯,直接绷到了小腿肚上,猝不及防,我险些摔个屁股墩。母亲更是没料到,愣了愣才蜷起腿,伸手去提裤子。毛衣裙下,肥臀就那么撅着,丰满白皙的大腿夹着半拉阴影里的鼓胀阴户,闪著明晃晃的肉光。我抹把汗,又扑了上去,结果被母亲一脚踹在小腿上,「咚」地一声,我真以为腿折了。她坐起身来,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却越发烦躁不安。还有愤怒和委屈,说不好它们来自哪里,但恰如一支兴奋剂游走肌体,令我脑门上的筋都腾腾作响。这次直接拽住了长筒靴,一番扭动,总算是脱了下来,我一把给它扔了出去,可能是砸在窗户上,「砰」地一声响。另一只就没这么幸运了,怎么也弄不下来,只好作罢。

  这期间母亲把裤子提了上去,我左右开弓,颇费了番功夫才又拽了下来,当莹白的左腿光溜溜地暴露在眼前时,汗水几乎打湿了羽绒服袖子。我想过把这件厚得像棉被似的衣服脱下来,却没能如愿,湿透的内衣不光热烘烘的,连让你抬个胳膊都有些困难。做这件事时,我骑在两条丰腴的大白腿上,拳头乏力了些,却依旧像雨点一样,我不知道母亲哪来那么大的韧劲。裤子更难脱,又湿又厚,老二露出来时,实打实地冒着热气。确实硬,我从未发现自己这么硬过,龟头都憋成了可笑的猪肝色,背后的筋一跳一跳的,焦躁得似我一片混沌中越发聒噪的心脏。换了几个姿势,都没能进去。按住腿,胳膊乱挠,按住胳膊,腿乱蹬。最接近的一次是按住大腿,跪在母亲屁股后,我尽可能地降低高度,哆哆嗦嗦地把老二往股沟里顶,龟头一遍遍地划开肉瓣,却还是不得而入。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不敢碰触那朵软肉,只记得好几次手背擦着它而过,毛茸茸中略微扎手,这里的毛发比记忆中要浓密许多,简直有些乱蓬蓬的。

  自始至终我没看母亲的脸,除了偶尔哼两声,她似乎不再说话,直到我被一脚踹得撞到茶几上时,她才嘶哑地叫了声「严林」。作为回应,我发疯似地扑过去,在绵软的臀肉上接连扇了几巴掌。啪啪作响中,母亲似是哼了一声。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想起那天大红色毛衣裙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半个屁股,眼眶不由剧烈地跳动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内里又苦又热,仿佛整副心肝都被放在热油里煎炸。我粗暴地分开母亲的腿,将她死死抱住,一面耸动屁股,一面腾出右手去往胯间。就这一瞬,龟头抵住了某个孔隙,跟着就进去了一多半。老实说,很干涩,包皮系带都有些生疼,母亲明显抖了抖,片刻后疯狂地扭动起来,我喘口气,硬生生地捅了进去。

  母亲还是闷哼了一声,很快又开始唤我的名字,双手凶猛地在我背上拍打。我抱紧她,忍受着下面又痛又痒的酸麻,半晌都没动作。惨白的地板上是一张黝黑而变形的脸,我能清晰地感到汗水爬过鼻尖滴在上面。母亲脸颊湿漉漉的,喷香的发间分泌着一股浓郁而陌生的味道,是不是汗味不清楚,却奇怪地让老二愈加坚硬。很快,我开始小心挺动,每次怀里的身体都会一僵,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疼痛,也无力顾及。好一会儿,阻力才渐渐消失,软肉一圈圈地包裹着,似乎湿滑起来,我的动作总算顺畅了一些。母亲也恢复了她击打的力度,那熟悉的噪音穿透耳膜,被一层层放大,生出一种怪异的粗糙感,胳膊肘则落在背上、肩上、甚至脑门上,她在我胸口用力推搡,两腿不间断地四处乱蹬。一切却是徒劳。我说不好那一刻的想法,脑海里白茫茫一片,但并不空洞,就像是穿过一片盐碱地,或者走在一望无际的黑龙江江面上,空中缀满了小而密集的雪籽。羽绒服鼓胀着,随着屁股的耸动扇出一缕缕热风,隐隐透着股馊味。我是个多么肮脏的人啊。母亲的抗拒慢慢平息下来,她体内越发温热湿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蠕动。我越挺越快,后来索性直起身来,乳房在毛衣里抖个不停,我就伸手搓了一把。跟着,一耳光就扇了过来,不等回过神,又是一个。晕忽忽的,我觉得腮帮子都被打歪了。

  母亲又开始挣扎,嘴里还说着什么,到我耳朵里却只是嗡嗡作响。她双臂舞动着,拳头纷至沓来。似有根弹簧在脑子里跳动,我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柔软,光滑,衣领里还露着一抹玫红色肩带。母亲咬牙蹙眉,挂着泪痕的脸上白里透红,眸子水汪汪的,一眼望不到头。她拍打着我的手,又抓又挠的。我想说点什么,却脸红脖子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好半晌我听到自己吼了一句「为啥」。可能是的,一连三声。这一 一声声嘶吼像是用光了我所有力气,双手都变得僵硬起来,几乎感觉不到脖颈的存在。母亲张着嘴,眼睛越睁越大,鼻翼也鼓胀起来,两手更是拍打得愈加猛烈,最后连指甲都切进了我的手腕里。在大红毛衣的衬托下,那张熟悉的脸白得有些夸张,我觉得鼻涕要掉下来,就用力吸了吸,而办公室的门「砰」地巨响,似乎总算关了上去。大概有个两秒钟,白皙的小手突然松开,平摊到了地板上,与此同时母亲闭上了眼,睫毛在翕动的眼皮下轻轻颤抖,嘴还张着,唇角像是努力扬了扬,可惜并不成功。然后,眼泪就滚动下来,因为不可抗拒的地心引力,它们迅猛地滑过脸庞。我这才如梦方醒地松开了手。母亲咳嗽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她闭着眼,通红的脸颊上,眼泪却越来越多。我也是,泪水混杂着汗水,「嗒嗒嗒」地砸在雪白的大腿上,不多时,眼里只剩一片模糊的大红色。

  第八十九章

  翻身躺下时才发觉地板冰凉,整个人都禁不住一哆嗦。汗还在淌,躁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婆娑的双眼像被冻结般再也睁不开。我甚至连提上裤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母亲很快坐起身来,窸窸窣窣的,鞋跟在地面摩擦着,呼吸隐秘却尚未平息。这些细碎的声响伴着风声和偶尔的汽车鸣笛声,穿透我湿漉漉的身体,在蒸笼般的空气里四下萦绕。大概有个一两分钟,耳畔响起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单调的「噔噔噔」无论如何都过于怪异。母亲就这样进了卧室,关门声算不上响亮,却无疑拧上了反锁扣——「咔嗒」一声,连办公室的防盗门都跟着「吱咛」起来,猫叫一样,之前我还以为它关上了。脑子里静得如一潭死水,似是再也兴不起任何波澜,有那么一会儿,我试图穿好衣服爬起来,但直至母亲开门出来,这个念头都没能成行。她换了双鞋,脚步轻柔细腻,在办公桌旁倒腾片刻后又回了卧室。再出来时,门「砰」地一声响,母亲径直朝我走来,越来越近。停滞许久的心脏总算跳动起来,直挺挺的躯体反而愈加僵硬,我想翻个身,但终究只是伸手挡在了胯间。她拐个弯,直奔衣架,打身旁经过时扇出一缕暖风。我不由吸了吸鼻子。母亲穿上羽绒服,拎上包就出了门,到走廊里脚步顿顿又折回,随后防盗门被轻轻带上。我抬手抹了抹眼,明晃晃的日光灯罩朦胧又清晰,像某种骤然降落的外星飞行物。

  我说不好自己躺了多久,手机响时才飞快地从地上弹起,本以为是母亲,结果是牛秀琴。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接,除了这个电话,近半个钟头前还有一个未接来电。强压下关机的冲动,我把手机揣回兜里,又呆坐了好半晌,爬起来时腿都有些发麻。老二软绵绵、黏糊糊的,在灯光下分外丑陋,我拿不准是否该到卫生间里清洗一下。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那股莫名味道,掺着鼻息间的羊膻味,胃里竟隐隐一阵翻涌。屋子里也是一片狼藉,长沙发套被扯下半拉,皱巴巴地垂悬着,茶几歪歪斜斜,几乎顶到东墙文件柜,玻璃杯更是在地上摔得粉碎,水渍沿着地砖缝路浸到了北侧沙发腿处。拾掇完这一切,已过十一点,我叉着腰在卧室里杵了一阵,还是决定离开。隐约记得背包撂在正门口,这会儿却靠墙立着,拎起来时一串钥匙掉了下来。我拉上羽绒服拉链,戴好帽子,又是好半晌没动。周遭的布置与来时并无不同,只是灯光无端惨白了许多,仿佛我的整副视网膜都被放到次氯化钠溶液里漂白了一番。最后瞅了眼书橱里的奖杯——是的,依旧光彩夺目——我熄灯,关上了门。

  刚打综合大楼出来,手机再次响起,我以为是牛秀琴,不想这次是父亲——那个一年到头顶多能跟我通四五个电话的人。雪确实停了,风反而愈加凛冽,简直有些飞沙走石的味道,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却不依不饶,很快又打了过来,我只能硬着头皮接了。是的,我说喂,声音都哆哆嗦嗦的。父亲直截了当地问我在哪儿,我缩到背风的墙角里,半晌都没崩出一个字。唱戏一样,他「哎」了一声,嗓音高高掠起,再落下时是一连几声「喂」,我只好「嗯」了下,表示自己在听。「噢,」他语调松弛下来,似透着几分醉意,「你妈刚刚说你今儿个回平海,咋,人呢,还没到?」支吾了好会儿,我站起来,说有点事,暂时就不回去了。而那身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却越发让人透不过气来。当晚找了家常去的网吧,跟呆逼们打了一通电话,他们说这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没办法,我只能孤零零地捣了个把钟头台球,完了搁沙发上凑合了半宿。早上左眼皮竟肿了起来,跟眼眶里塞了颗青枣似的,即便网吧卫生间的镜子脏得像糊了一坨屎,依旧能瞅得一清二楚。脖子上的抓痕还好点,结了痂,至于有没有发炎我就不知道了。

  吃罢早饭,我在市区瞎逛了一上午,百无聊赖得像是回到了年少时的暑假。中午没忍住,回了一趟家,结果母亲竟然在——事实上,是她来开的门,听到脚步声就觉得不对劲,想躲开已然来不及了。我只能直愣愣地站着,攥紧背包带捏了又捏。好在母亲拧开门就往回走,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米色高领毛衣紧贴腰身,直筒牛仔裤下是双白色棉袜,脑后挽了个高马尾,于行进中来回甩动。在圆臀上扫了一眼,我赶紧撇开目光,片刻后才意识到她还是一瘸一拐的。要不是奶奶千呼万唤,我也不知道自已还要磨蹭多久,刚进客厅,扑鼻一股肉馅的香味,婆媳俩在吃饺子,桌上还拌了个莲菜。奶奶「咯卟咯卟」地起身,问我还没吃饭吧,我搓搓手,抹抹脸,瞥了瞥纹丝不动的母亲,到底是没好意思吱声。暖气烘烤着脑仁,让我开始迅速淌汗,不知是不是错觉,奶奶比印象中矮了许多,白发如雪,好半晌我才找到话头,问父亲呢——有些慌不择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奶奶的回答显而易见,她还夸张地「咦」了一声,完了招呼我到桌边去。几秒种后,声线猛地一抖,她问我脸怎么了。「又打架了?」她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我无言以对,早编好的说辞怎么也倒腾不出来,只能僵硬地咧了咧嘴。

  就在奶奶凑过来欲在我脸上一探究竟时,母亲起身,轻声说她包饺子去。我忙不迭地说自己来,与此同时总算偷瞥了她一眼。母亲没搭茬,推开椅子,扭身去了厨房。转身的一刹那,她目光迅速地打我身上滑过,快得就像从未停留过一般,那双熟悉的眼眸却肿得厉害,红彤彤的,满是血丝,跟兔子眼差不到哪儿去。我脑子里轰然炸响,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奶奶让我别乱瞅,说母亲火气大,正害红眼,可别传染了。「还自个儿来,包饺子你能行?」淡薄的光影里,她头发蓬松如蚕丝。电视里在播超女,天知道是选秀集锦还是什么演唱会,反正那个不男不女的李宇春脸是越来越方了。关于脸上的伤,我说是打球时给人挠的,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奶奶直摇头,说再这样就找他们算账去,我也说不好她是真信假信。好一会儿,母亲问吃几个,简洁明了,就这仨字。我说几个都行。「到底几个?」她声音提高了几分,语气还是淡淡的。

  「二、二十来个吧。」我装模作样地找遥控器,声音却绵软得像被暖气融化了一样。

  有个十来分钟,母亲说饺子下锅了。我让她过来吃饭,自己去看锅,不想犹豫之下竟险些在厨房门口跟她撞个满怀。母亲目不斜视,携着一缕清风侧身而过,我脸上不由一片火辣,垂下目光时,米色高领里猛然溢出一抹紫色瘢痕,可能脖颈的肌肤过于白皙,相形之下竟有些触目惊心。一股甜蜜猝不及防地涌上喉头,我吸吸鼻子,揉揉眼,好一阵都没能挪动脚步。灶台氤氲的热气里,我仰头闷下了半罐青岛,凉,但那种黏糊糊的慌乱总算被冲淡了几分。盛饺子出来时,桌上多了盘凉拌耳丝,说不好为什么,我没动筷子,连莲菜也没动一下。除了埋头掇饺子,时不时我会抬头瞄一眼电视,余光里的母亲不远不近,却难以捕捉到她的任何动静。奶奶提起考试什么的——她现在是真的有些口齿不清——我知道她说的是考研,但也没多加理会,唔唔嗯嗯就混过去了。至于脸上的伤,她问抹药了没,我说不用抹,她一惊一乍地说那可不行,她屋里还有些什么草药糊糊,保准沾一次就能好。 我嘴里憋得鼓鼓的,拿不准该咽下去还是咧嘴笑一笑。收拾好碗筷,母亲接了杯水过来,完了就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整个过程中除了提醒奶奶吃药,她始终未置一词。

  饭后本想在家洗个澡,结果浴霸坏了。当然,对我来说无所谓,好歹有暖气,但奶奶说背阴太冷,离暖气片又远,前一阵就是卫生间靠北墙的水管给冻裂了,一家人都在外面洗。当我执意打开热水器并去卧室找换洗衣物时,母亲突然从房间冲出来吼了一句:「不能洗不能洗,非要在家洗? !」我从未听过她如此凛冽的语气,就那么愣在门口,没敢回头。澡堂子里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脱裤衩时我才瞥见裆部的几抹或深或浅的紫黑色痕迹,除了最底下那团,其余并不显眼,凑近嗅了嗅,理所当然的体臭扑鼻,可如果这不是血迹的话,又能是什么呢?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再次袭来,海啸般打心底冲刷而过。老二被搓得几乎掉层皮,却没什么感觉,但胸口堵得厉害,有些喘不上气,我只能时不时地张大嘴巴,任由混着铁腥味的洗澡水往里灌。一旁的瓷片墙上锈迹班斑,透过蒙蒙水汽,老迈的排风扇甩着油泥艰难地转动着,密密麻麻的水珠悬在窗沿和天花板上,随时准备疯狂下坠。

  洗完澡回来,母亲已经去了剧场,客厅茶几上搁着一小瓶碘伏、半瓶红花油。在奶奶逼迫下,我不得不抹了一些。她小声问我是不是在学校犯啥事,惹母亲生气了。说这话时,她压着嗓子,尽管家里并没有旁人。我当然矢口否认。我甚至咧了咧嘴,可惜笑得不太成功。到床上躺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回学校去。奶奶怪我不早说,这当口母亲不在,也没人能送我。我想对她老人家说点什么,薅了半天头发,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临走,奶奶不忘追出门,让我可别再跟人打架了。我戴上手套,扎紧帽子,把她撵了回去。下了楼,一口气才长吁出来,西北风甩动着阳光,恍若挥舞的冰柱。

  到学校已近七点,宿舍没人——其实整个楼道都没几个人,不考研的早遁了,十天半月地坐着打麻将,哪个也顶不住。放个水回来,刚点上一根烟,便看到了枕头下露出的半截牛皮纸。我第一反应是壁柜里的那些玩意儿被人翻了出来,不由火冒三丈,攥到手里才发现是个未拆封的新鲜货。是的,和以往一样厚实,一样色泽均匀,一样草料味扑鼻。我承认眼皮跳了一下,但老实说,并不惊讶,只是猛然沁出的汗让人过敏般浑身发痒。想都没想,我给它掰得粉碎,完了扔地上接连跺了几脚,烟灰弹起来迷住了眼,床铺撞在墙上咚咚作响。气喘吁吁地擦眼时,我越发觉得窝囊,忍不住把跟前的板凳一脚踹飞了几米远。室内干燥得要命,谁的臭袜子在暖气片上烤得焦黄,闷头抽完烟,那股子戾气才算是渐渐消散。发了好一阵呆,我捡起完好无损的牛皮纸袋,拿到卫生间毁尸灭迹。显然,适才的恼怒毫无必要,至少于事无补。这是火苗在污浊的便池中窜起的那一刻我心里的念头。随后,铅黑色的邮戳猛然于跳动的光影下跃入眼帘,我凑过去才瞧了个真切——「05……12.24.16」。我不知道它为啥现在才到。

  第二天一大早大波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不无嘲讽地「哟」了一声,说:「你个逼还活着呢!」他这么说倒是吓我一跳,尽管自始至终我从未考虑过生死问题,至少还没到那个地步。在城中村吃狗肉火锅时,他问我跑哪儿玩了,我实话实说。骂骂咧咧了一会儿,他说母亲来找过我。起初我没听懂啥意思,他就又重复了一遍,说母亲亲自到大学城来找过我,看样子是急坏了。我「哦」了声,弹着烟灰没说话,半晌才问是啥时候的事。「忘了,」他埋头掇肉,再抬起头时说,「不是二号就是三号。」我以为他会把我批判一番,结果没有,这反而搞得我许久都攒不出一句话来。打小饭店出来已是万家灯火,我俩在大队部门口撒了泡尿。大概是真喝高了,大波捣我一拳,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我没理他。他就又捣来一拳,小声说陈瑶的事他没给母亲讲。或许是因为尿到了裤子上,我突然就有些恼火,用尽全力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这逼一声惊呼,就势抱住了电线杆。反倒我一个趔趄,甩手打在眼眶上,登时疼得胃里都是一抽。

  一连几天都在读横沟正史, 少则一天一本,多则一天两三本,其余时间就练练琴,连大波那儿都不想去。法学院本届本科毕业生大概三百号人,考研的将近四分之一,像我这样整天猫在宿舍的绝无仅有。对面铺的哥们儿怕成绩受影响,索性搬了出去,我更是落了个清闲自在。得知王守X被双规的消息应该是在三号小食堂,中央一套,是不是《焦点访谈》记不清了,大概就是提了一下,说是可能成为建国以来军内落马的最高职务官员。还放了张生活照出来,白白胖胖的,大眼袋,吊睛眉,面相挺凶。虽然隐隐知道他跟平海陈家存在某种牵连,我也没在意,毕竞满脑子都是金田一耕助——这种塞不进任何东西的状态是我所亟需的,何况所谓牵连不过是些坊间传闻。但话说回来,即便当时注意到这条新闻并明察秋毫地吸纳了所有蛛丝马迹,我也无法预料到陈建军会如此迅猛地跌下来。

  其实老早就收到短信通知,说要自行打印准考证什么的,一直没理,元月十一号中午难得在外面吃了顿饭,路过网吧时一番犹豫,我还是拐了进去。办完正事,随便看了会儿网页,然后就点进了一条关于王守X的新闻社论。这货是十二月二十三号去珠海休假前被总参保卫部拿下的,当天就被中央军委纪委宣布双规,除了点明他贪污营改基建款和航母经费外,该报道也没啥干货,相反,三情妇联名举报、微波炉暗藏巨款啥的,不管真假,都难免透着一股公安小说的味道。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文章结尾轻描淡写地提到了陈建业,说王守X被双规前后,有数名相关人员被带走调查,其中就包括平海特钢党组书记、董事长陈建业。搜了下才发现,早在十二月二十二号陈铁蛋到平阳参加一个发改委会议时就被双规了。之前几天内,数名宏达高管、董事被抓,新浪财经的一篇报道专门提及其监事会主席,说他是大股东国创资产的高层。作为连锁反应,仅在元旦前,就有几位国资委、国土资源局的县处级干部相继落马,「据悉」,省政府某厅局级正职也因牵涉其中被约谈,雅座等几家房地产、外贸企业相关负责人悉数被专案组带走调查,总之,平阳、平海几地政商界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该报道用词有些活泼,甚至轻佻,所谓「大地震」,可能跟那晚黑灯瞎火的宏达大酒店带来的惊诧感差不多吧,虽然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平静依旧。我喉咙有些发干,但还是点上了一根烟。

  陈建业最显著的标签是裸官,此外媒体极力演染他的奢华生活,什么十几套别墅,几十名情妇,其中不乏一些著名的演艺界人士等等——还是的,真假不论,一股浓浓的地摊文学味。新浪财经那篇还写到了平海特钢的股权结构,说国创资产持有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仅次于国资委,比平海市财政局都要多,「另借股权分置改革的东风,近一年来平钢正在谋求上市」。文章结尾说陈建业除了贪污、受贿、涉黑外,可能还涉及非法经营、强买强卖,唯一的一条评论就提到了张岭的稀土矿,老实说,英雄所见略同,第一时间我想到的也是李红旗。陈建业落马当然不是小事,但跟海军中将一比就没人放在眼里了 ,各报道页面的门庭冷落可见一斑。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到本地论坛瞅一瞅,推荐链接里的一个熟悉名字映入眼帘,新闻标题很简单:平海市文体局党组书记陈建军落马。或许吃得有点多,我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响嗝。新闻是元月十号的,陈建军被双规则是在元月九号深夜。不知是否是初步报道的原因,跟陈建业那篇比,这篇要平淡许多,只是说陈建军因经济问题被从家里带走,可能牵涉到宏达娱乐集团,另据相关人士透露,陈建军和一些房地产企业有资金往来。

  烟烧着手我才反应过来,慌忙一甩,烟头碰到墙又反弹回来,差点给袖口烙个洞。橡胶腐臭索绕周遭,像只黄鼠狼被放在火上烘烤,我吸吸鼻子,想再摸一根烟,结果烟盒空了。接下来的半个多钟头里,我一口气看了十来篇有关陈建军的报道,有新闻,有评论,有初步,有解读,但绝大部分都大同小异,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非是提及陈建军早年的学术生涯,进而渲染他在平海任职期间如何「腐化堕落、胡作非为」,比如「倒卖土地」、「大兴土木」、「侵吞国有资产」等等,连所列罪名的排序都一模一样。有几篇还展开讲了下他的「腐化堕落」,比如娶自己的学生为妻,在单位乱搞男女关系,甚至包养了数名情妇。至于这一点还会不会继续展开,我就不清楚了。《南方都市报》倒是有篇社论,标题是「从学者到官员」,历数了陈建军平海七年间在文体旅游各领域改革的利弊,其中还专门提到了红星剧场和凤舞剧团,尽管说的不是坏话,我还是希望它们能隐匿起来,在所有人眼里消失不见。也许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安一点点长大,像墨水浸染宣纸,像种子生根发芽。等我买盒烟又上个厕所回来,宣纸已通透,而种子赫然成为一株参天大树。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家里的,没人接。我只好又打给父亲,等好半响他不乏惊讶地问咋了时,一颗心才稍安几许。在网上搜了搜,除了之前的演出信息和不多的几篇报道,再无任何有关凤舞剧团的内容。登了QQ,母亲当然不在线,但青霞在,忙不迭地发了几条消息过去,许久都没回应。在我打算退出下机时,聊天窗口才闪烁起来。霞姐说现在忙得很,新剧快开演,天天要排练,说赵老师要求高,没事就翻着花样折磨人,怎一个惨字了得。我发过去一个嗤笑的表情,她反倒当头一击,问我快考试了,哪来的时间上网啊。「你妈可盼着你功成名就呢,前两天还在叨叨!」不知道她此话真假,但无疑——我手指哆嗦了半天也没能打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十三号下午我还是去考场看了看,平阳四中,坐公交快一个钟头。事实证明没啥好看的,于是蹲大门口吃了个烤红薯后,我就打道回府。在零号楼前的长廊上碰到了李俊奇,除了多了副单拐,他也没啥变化。当然,单拐已足够显眼,使得这位戴着雷锋帽在寒风中踽踽而行的老乡凭空生出一种喜感。为了表达出该造型的惊人效果,我一连「靠」了好几声,嘴唇都差点笑裂,遗憾的是这货不太配合,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靠」。我扫了眼外观上并无大碍的腿脚,问他咋弄的。「元旦玩嗨了呗。」他似是不太高兴,嘴裂得很勉强。我只能「噢」了一声,一时有些尴尬。好在老乡接过话茬,问我复习得咋样。我说就那样吧。即便考研不是我喜欢的话题,俩人还是聊了好一会儿。看得出李俊奇有些烦躁,对着钢化玻璃频频顾盼,他像大多数男性艺术家那样蓄了个山羊胡。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谈起了陈家的事,掌握点内幕总是好的,只是奇怪地,我并未问起陈晨。他说自己只关心画画,其他的管不了那么多,要真出啥事也没法子。说这话时他笑了一下,手里的拐杖舞得像金箍棒。他说得挺有道理,我却无言以对,只能叹了口气。「嗨,」这老乡也叹口气,笑得越发灿烂,「大不了跑路呗,多大点事儿啊。」这话似乎更有道理了。

  研究生笔试到底是没参加,十四号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吃完早饭已近九点。后来确实跑四中门口转了一圈,但也只是又吃了个烤红薯。尽管从未这样规划过,一切却像早盘算好那样按部就班。至于腾出来的时间,自然是交给了金田一耕助。十五号当晚表姐就联系我,问考得咋样,完了说一起吃个饭。其实之前她约过两次,我都找理由推掉了,这要再推怕是说不过去。第二天中午,在平阳市文化局附近吃肥牛,表姐夫也在,他的减肥计划似乎没能奏效。陆敏问咋没见陈瑶,我只能说人家里有事。表姐夫说表姐前段时间在某电视剧里客串了一把宫女,现在是大明星了。后者笑得合不拢嘴,说承让承让,她唇彩亮晶晶的,我不知道吃到嘴里会不会中毒。表姐现在负责影视广播宣传,肥缺是跑不了的,她说母亲的那几个评剧也可以影视化。我拿不准她是不是开玩笑。辅导员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他问我还在学校不,我以为啥事,他说有我的邮件。确实是我的邮件,这次不是牛皮纸袋,而是邮政的灰色塑料袋,比以往的包裹要厚上许多,以至于某一刹那我曾心存侥幸,当熟悉的瘦削字体映入眼帘时,我才算让自己的喘息平稳下来。辅导员心情不错,主动跟我侃了几句,他问我元旦去哪儿玩了,我没搭理他。我感到手滑滑的,像捏着一团肥油。

  元月十七号是腊八节,这是一大早看到父亲来电时我唯一的念头,结果嘘寒问暖一通后他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说母亲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喉咙里咕咕作响,这个冬日早晨实在是静得厉害,连父亲都没了音。「咋了?」好半晌,我笑了笑。

  「别担心,别担心,」他也笑笑,僵硬得像条干带鱼,「妈的,没一句准话,现在说是——给拘留了?」耳畔「吧嗒」一声响,我几乎能看到烟草瞬间引燃的样子。

  第九十章

  出了客运东站,我直奔市公安局。好不容易找到刑侦大楼,被告知已下班,看看表,十二点不到。午饭叫了碗面,拢共也没动几筷子,虽然早上只是喝了杯豆浆。接下来的俩钟头都耗在行政新区的马路牙子上。天气晴冷。不多的几缕阳光从楼宇间挤出来,显得绵软无力。预审大队在二楼,几个人懒洋洋地沐浴着暖气,说明了好几次来意,一个圆脸胖子总算抬起头来,让我提供下身份证明。我说按法律规定如何如何,他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家属呢?」没办法,我只好跑居委会开了个证明,父亲想一起来,被我拒绝了,我说没啥事,让他该干啥干啥去——是的,我是这么说的。再赶过去圆脸已不在,只剩个老头,告诉我下班了。我问拘留罪名是啥,他说他哪知道。第二天一早我就在门口等着,这次索性没人理了,坚决地晃悠了一上午,胖子不耐烦,让我上主楼找办公室去。办公室让我找行政窗口。行政窗口还不错,说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有个十几秒她就挂了电话,说这事他们管不了,说的也不算。「是那个案子吧?」她问。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她说这是大案、要案,公安厅亲自抓,我说公安厅也得按法律来啊,知不知道什么叫依法行政?我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课本上那些吓死人的话,却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几天里我往预审大队跑了十来次,最后说不给拘留通知书就向检察院控告,胖子骂骂咧咧的,一阵冷嘲热讽,我脑子一热,冲过去揪着衣领把他拽了起来,他僵了一下,很快就笑了,让我有种就打,那张珠圆玉润的脸在阳光抚摸下宛若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母亲是十四号中午被带走的,至于是拘传还是协助调查,没人知道。剧团办公室被搜查了一通,据说除了电脑、账本,还搬走了几箱杂七杂八的文件。当天下午,铁闸门就贴上了封条。剧场也有人去,不过很快就出来,什么也没带走,事实上戏还接着演了两天,直到十六号早上才以存在重大消防隐患为由被执法局要求停业整顿。艺术学校马上就要放假,母亲在那里有间办公室,但毕竟尚未正式招生,大概也就放了些教学相关的文件,有没有他们所需要的,我就不清楚了。老师们担心的是,随着中小学生寒假来临,各种兴趣班还能不能继续搞下去。这个说实话,已远超我所要操心的范畴,还是问老天爷比较好。家里自然也不会放过,要不是奶奶以死相逼,书房那台电脑被薅走的就不光是个硬盘了。母亲被带走时,父亲自然是在小礼庄——不是伺候猪就是倒饬鱼——接到消息就往公安局赶,待遇嘛,跟我也差不了多少。一连两天都没得到任何正式回应,后来直接不让他进门了,十五号下午有个女的跟他说没啥事,就是调查调查,让他回去等结果,不想十七号早上再过去时就被告知人已经给拘留了。我问父亲为啥不早告诉我,他说不想影响我考试,何况起初确实觉得不会有啥事。除了捏紧拳头,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或者说,哪怕我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又能做点什么呢?回想起来,从平阳到平海的路上,脑子都是懵的,而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被谁拧紧了发条。

  控告和申诉都写了,前者交给了市检察院,后者寄到了省公安厅,结果都杳无音信,父亲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要说不急肯定是假的,短短几天内白头发都冒了一茬。他想请律师,事实上我坐大巴赶回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已经咨询过了。而我一再告诉他没啥事,别担心,我能搞定——是的,我是这么说的。一如以往,父亲每天往猪场、鱼塘跑,前者有猪崽要照料,后者赶年关卖鱼,还真离不开人手。小礼庄我去过一次,看了看姥爷,他老本就高血压,得知母亲的事后当场就晕了过去,所幸人无大碍。说不上为什么,我十分厌恶老年人卧床不起病恹恹的样子,不是对谁不敬,但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厌恶。而这种时候,亲戚们除了安慰你,实在作用有限,甚至因为无能为力,连那些安慰都会显得有些虚假。父亲说一帮亲戚朋友早就在小礼庄商议过,东拉西扯的,说到底都是扯淡,用到你时可以,一有麻烦就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他们。说这话时,他牙都咬得咯咯响。剧团的人往家里跑过两趟,之后就再没来过了,按青霞转述小郑的说法,于事无补不说,还耽搁老人休息。奶奶倒是一反常态地情绪稳定,该吃吃,该喝喝,除了略微有些焦躁——她总说家里热得厉害,要开窗,要出去走一走。

  元月二十一号打平海广场路过时,红星剧场的铁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查封单位是平海市公安局,但自始至终没收到任何通知。打过两次牛秀琴的电话,都是关机。虽然知道找她没啥用,那天晚上我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那个老姨不挺有本事,能不能让她想想办法。谁知父亲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险些闪了腰。「她?你当她是个啥好东西?她要能自身难保就烧高香了!」他猛抽几口烟,然后把烟头狠狠地扔进垃圾桶里,很快又捡出来,搁地上踩了踩,整个人直喘气。虽然父亲说了个病句,但什么意思显而易见,连我以为会颇不满意的奶奶都没吱声反驳。就是这个晚上,父亲又提出请律师。搞不懂为什么,我不愿其他人参与进来,但老这样也不是个事,连确切的刑拘罪名都不知道,更别说申请取保候审了——我的计划已然被打了个稀烂。我犹豫过要不要联系老贺,最后还是直接找了师父。这个即将完成秃顶的矮个子男人起初假装不认识我,等说明来意,电话那头突然就沉默了。当然,百般刁难是免不了的,任谁来都一样,预审大队的兔崽子们可谓教科书级的软硬不吃。好在一番斗智斗勇后,拘留通知书总算是看到了,母亲被控罪名是受贿罪、洗钱罪和骗取贷款罪,字歪歪斜斜、春蚓秋蛇,比小学生强不到哪去,却没人笑得出来。

  前后往平海二看跑了三四次,也只是送了些衣物和钱,会见当事人远比想象的难,甭管你义正言辞、撒泼耍浑,甚至扬言找领导,都没用。最后不知师父使了什么手段,副所长还真出来了,两人在办公室谈了十来分钟,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二十四号下午再过去时,会面被批准了。然而没让我进去,师父强调说我是律师助理都没能蒙混过关。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其时我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会面大概二十来分钟,我却像煎熬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师父出来时很轻松,至少表现得很轻松,他说母亲情况不错,不用担心,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至于警方的控罪依据,虽不能说一头雾水,至少也是全凭猜测,除了一纸拘留通知书和母亲的几句话,我们手头什么都没有。带着剧团会计跑了一天的银行、工商、税务后,师父列了个清单,对母亲不利的无非是几项资金往来,广义上和政府多少都有些牵连,比如艺术学校在工行的政策性贷款(七十万)、教学楼修缮占用的百分之二十五艺术教育专项补贴(八万多)、平海市政府颁发的年度文化贡献奖(第一年奖金两万,后三年每年五万)、来自中华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会的捐赠(人民币二十万和一套德国音响系统)以及红星剧场的租赁合同(甲方是平海市文体局,租金每年五万,合同期一次性十五年),此外就是两个企业对艺术学校的无管理权投资(本地有名的某教育培训机构入股二十万,某福建房企入股四十五万)。这两个企业是不是陈建军拉来的我不清楚,更拿不准该不该把此事透露给身旁的秃顶矮子。

  不想还是师父先开口了,先谈资金,再论罪名,最后得出结论说,事儿其实不算事儿,不管银行贷款还是基金会捐赠都账目透明,奖金、补贴啥的也都是政府公开发放,有法可依、有据可循,至于企业对艺术学校的投资——如果所谓受贿罪指的是这个的话,且不说理论界对受贿罪的共犯构成存在争议,就算有定论,投资毕竟是投资,又不是赠与,还谈不上是谋取利益。唯一有问题的大概是那个租赁合同,从市场角度看,租金略低,租期过长,可能违反一些程序性法规或地方政府规章,但后果顶多就是合同自始无效,扯到刑事责任上就是胡子眉毛一把抓了。听他这么说,我想不激动都难,但紧跟着,师父话锋一转,说错就错在母亲运气不好,赶上风头了,陈建业一落马,基金会正在被调查,难免想要找个突破口,何况有人想要做掉陈建军,所以到底会弄个什么结果一时半会儿还不好说。退一步讲,案件中的其他利害关系人会怎么说,我们决定不了——「 这其实是最大的风险。」说这句话时,他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连下巴都跟着一摆一摆的。我觉得他用力瞅了我一眼,虽然不敢肯定,脸还是瞬间涨得通红。显然师父知道了母亲跟陈建军的关系,但并没有说出来,这反而让我愈加不自在。

  得知刑拘罪名的第一时间,我们就申请了取保候审,结果连几天都没消息。师父说这事可能有点难,让我不要抱太大希望。他托关系找熟人,得到反馈说母亲这个案子打一开始就是双十一专案组亲自在抓,多半目标明确,不会是误打误撞。他提到某位赵姓副组长,说这个赵什么新可难缠得很,典型的吞骨头都不吐渣的货色,以前在平阳某郊县公安分局当过一把手,后来去了省高检反贪局,2000年还是2001年被调去了最高检。「好像在你们平海也干过两年公安,后来考了大学才走,之前还在哪儿当过兵。总之啊,这人不好弄。」说这些话时,他坐在我对面长沙发的最右侧也就是以往母亲常坐的位置,父亲去了小礼庄,奶奶回了房间。大量尼古丁拥堵在空气里,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家里这么痛快地抽烟,虽然生理上并没能体会到那种痛快。对我这个师父,父亲非常满意——至少我搞不定的那些,矮子都搞定了——在他邀请下,前者到家里吃过两顿便饭,两次都是小舅主厨。小舅的手艺严格上说还不错,从师父美滋滋地喝着茶可见一斑。但我真不关心这位赵姓副组长是谁,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明白说这些废话对案件有什么帮助。终于不耐烦地,我打断他,问那到底该咋办。他愣了愣,笑笑,让我不要急。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结果等了老半天,他只是叹了口气。

  矮子毕竟有自己的事,总不能老跟你这儿耗着,断断续续地在平海待了三四天,二十六号上午他就回了平阳。取保候审决定书却一直没下来,我无事可做,只能天天卧沙发上看电视。有天下午,大概四五点的时候,张凤棠领着剧团几个人来了一趟家里,给奶奶提了点东西。还没跟她婶长吁短叹地寒喧几句,她就捞捞我胳膊,问现在到底啥情况了,我姨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我从平阳请了位大律师。老天在上,看着这一屋子半生不熟的人,我实在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就随口说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出来,「那敢情好啊。」张凤棠说。虽然紧跟着,她立马笑了笑,但某一刻打嗓子眼里溢出的那种尖酸,扑鼻的香水都难以遮掩,熏得我直发抖。众人一阵尴尬,谁都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奶奶想留他们吃饭,大家都婉拒了,说实在的,父亲不在家,就我们一老一少,自己吃口饭都困难,还想着留人吃饭?张凤棠说晚上谁谁谁请客,有光不沾说不过去。她嗓音高高的,像是又回到了戏台上。在门口,他们跟奶奶说了好一会儿话,我坐着没动,更无意细听。本以为人都走光了,不想关上门没多久。张凤棠又拐了回来,她把我喊出去,让我别多想。「想也没用,给你奶奶就拣好听的说,啊?」她努努嘴,半晌长吁了一口气。

  取保候审申请书没能收到任何反馈,哪怕是负面的。元月二十九号,拘留期限即将届满的前一天,师父突然打电话来,说母亲被批捕了。逮捕罪名里拿去了骗取贷款罪,至于另两个罪名如何保留了下来,大概老天爷也会费解。师父说现在没其他办法,只能一面继续申请变更强制措施,一面向公安厅和省高检申诉、控告,要实在不行,也只能等检察院审查起诉了。「这是最坏的情况,」他说,「但是咱们并非完全没有把握。」我能说点什么呢。第二天老贺就往平海跑了一趟,事先没打任何招呼,母亲的事她当然一早就知道,还打电话来怪我认了师父就不要老师了。只是具体她了解多少,我就不清楚了。这次到平海,按她的说法,是找找熟人、探探虚实,其他的她不愿说,我自然也不好问。临走,贺芳叮嘱我照顾好奶奶,不要急,潜台词无非是急也没用。半个月来一直情绪稳定的奶奶这时冷不丁地抹起眼来,浑浊的泪水渗进皱纹里,在灯光下闪着红光,让人没由来地想到夕阳西下的克拉玛依油田。谁也没料到,在我们几乎要放弃的情况下,元月四号,也就是腊月二十六那天,检察机关毫无征兆地同意了取保候审。这实在太过意外,连师父都一个劲地在电话那头「啊呀」个不停,跟犯了牙疼似的。

  到二看接人是和父亲一块去的,在大门外足足等了仨钟头。母亲还是那身黑色长羽绒,头发披散着,拎了个帆布背包,整个人无疑瘦了一圈儿。见了我们,她眼圈通红,嘴唇扬了扬,到底是没能笑出来。我主动让出副驾驶位,坐到了后面,这么做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等车开动才忽觉一阵害臊。母亲却没几句话,问了问姥爷和奶奶后,就愈加沉默了。她始终倚着靠背直视前方,我只能从后视镜里捕捉到一大片黑色涤纶。原本计划是先到老南街吃个饭,结果母亲想直接回家,父亲难得地说了句俏皮话也没能把她逗乐,车厢里的空气反而越发凝固了。我鼻子里直发痒,奇怪的是,许久都没能酝酿出一个喷嚏。路过北二环涵洞时,母亲隐隐垂下了头,身子似在轻轻发抖,两分钟后,随着光明扑面而来,她猛地抬起了头,就那一瞬间,一只婆娑的眸子通过后视镜掠入眼帘。尽管早有预料,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父亲清了半天嗓子,才哼起了歌,似乎打有记忆开始,他就只会唱两首歌,一首是《亚洲雄风》,另一首就是: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我不知道这个五音不全的人为什么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只能撇脸盯着窗外,一时脖子都梗得发疼。

  年二十八,我又去了一趟平阳,毕竟寝室里还扔着几把琴。还有那个包裹,仓促离开时,它就搁在床脚,仅靠被子遮掩着,这两天连那些藏在书架里的光盘都能让我没由来地一阵忧心忡忡。母亲并未解除危险,我却不可思议地松弛下来。邮件里是什么我不清楚,没打开,更没掰断——不是不想,可能是没那个能力吧,好歹十来公分厚。那个下午我又拨过一次广东号,提示对方已关机后,便再没尝试。因为封校,好说歹说门卫才放行,本想把包裹搁壁柜里,转念还是塞进了背包,那几个光盘也一样。拎着大包小包,我进了院办大楼,辗转找到值班老师,开了传达室的门,结果并没有我的邮件,或许真的是想多了。给老贺捎了点特产——奶奶甚至让我带些腊八蒜,当然没门。原本给师父也准备了一份,但他人在上海。贺芳问起母亲的状况,我说挺好,她说好就行,电话里也见不着,早想看看她,这不年关,太忙。她这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姑且理解为客套吧。老贺嘱咐我放心,说能取保就是好征兆,但谁都知道,她自己也没什么把握。几句话下来,气氛无端沉重起来,正是这时,李阙如突然杀了出来,老实说,吓我一跳。他说母亲吉人自有天相,让我就不要瞎操心了。原来这逼也会说人话。他调侃我精神不错,又问假期准备上哪儿玩。我只能「靠」了一声。老贺的儿子一身大红色睡袍,简直跟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丰腴的外部轮廓总能像吸铁石般牢牢地揪走我的目光。

  快晌午,老贺要留我吃饭,我说手头有事,老实说,要不是大波等着,我真想坐下来尝尝。临走,她问我研究生笔试昨样,支吾半晌,我说还行。其实元旦后归校那几天在院办走廊上碰到过一次老贺, 我以为她会提及考研进而把我批判一番,结果并没有。至于李阙如,老早我就问过他妈,她说不考,人家没那个兴趣。想想也是,既然能从加拿大塞进X大,保个研究生根本不是个事儿,只能理解为这位大哥真没兴趣吧。留了把木吉他,余下两把琴都存到了大波那儿,那把斑鸠琴总共也没玩过几次,陈瑶出事后更是锁在箱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大波说我要迟来一分钟,他就回老家了。这就有些扯淡了,屋子里明显能嗅到一股女性气息,这会儿要是窜上二楼保不准会有些什么意外收获。当然,为表感谢,还是要请他老吃饭。然而整个大学城市场都冷冷清清,大学苑的门面也都集中在小区西门,数量更是极其有限,我问他这几天都咋吃饭了,他遥遥一指,说市区啊。于是我们就上市区吃饭。

  这天天气不错,难得连丝风都没有,仿佛连平阳的对流层都暂时停止了运动。经过大学城三角区时,东一号蛋糕店外的凳子上赫然坐着一个人。没错,就是梁致远曾经坐过的那个地方——我说不好为什么会想起他来。此人翘着二郎腿,背靠桌沿,慢条斯理地抽着烟,打扮还挺休闲,耐克绒帽,蓝色短羽绒,三叶草运动裤,脚上应该是双登山鞋吧,我也拿不准。换作平时我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可这会儿,我怀疑整个大学城市场就我们仨人。在我们看他的时候,他也打量着我们,完了叼上烟,腾出手来整理了一下绒帽,那个著名的对勾被挪到了脑门正上方。帽子下是黑乎乎的小平头——跟地上皱巴巴的影子一样黑,硕大的美人尖分外突出。就这一瞬间,我才算想起在哪儿见过他了。此时此刻大学城里空空荡荡,阳光在错落的脚步声里显得蓬松而肥胖,积雪恰如其分地点缀在所有阴暗的角落,以便使冬天看起来更加肮脏。大波「操」了一声,我笑笑问咋了,他没说话,我也只好「操」了一声。「逼人!」他说。

  到家时将近五点,不想怎么也敲不开门。给座机打了个电话,只是响,没人接。犹豫了下,我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好一阵他才接,气喘吁吁的,搞得我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他问我是不是回来了,我「嗯」了声,他说奶奶在人民医院,家里没人。可能周遭闹哄哄的,说这话时他扯着嗓子,如同正在被谁殴打。


  后续流程:

  1、 公安说检察院那边发现重要证据,再次来拘捕母亲,奶奶拖着母亲不让走,最后母亲还是被带走,奶奶昏厥。

  2、 奶奶出院回家后,精神一直不好;

  3、 我没心思念书,去拘留所探望母亲,告知母亲我没有考研,母亲让我无论如何要拿到法学学位证书,否则不见我。

  4、 林林看最后一个包裹里的各种录像(穿插)

  5、 寒假过后,我回到平阳。见到沈艳茹,沈艳茹说她真正喜欢的是母亲,或者说对有艺术细胞的男女都有好感。让我找师父当律师,费用她来出。(后来知道沈艳茹和梁致远有关联)

  6、 沈艳茹揭露了许多内幕, 梁和沈获取许多录像,主要是平阳大厦的,也删除了一些,这也是梁志远在建宇出事后,能全身而退的本钱。

  7、 她说母亲是NO1,不是头牌的意思,头牌还能点,但母亲是陈晨的禁脔,老重德为此还训过陈建业。要不是陈家势力大,母亲早就被其他人染指了。

  8、 沈艳茹对李俊奇迷奸凤兰,当时挺兴奋的,甚至在旁边录像,但是后来后悔,感觉亵渎了女神。而且反感李俊奇联合陈晨欺骗我,事后故意接近我的那种得意与心理变态。

  9、 在母亲的事情上,老贺、陆敏什么忙都没帮。师父比较靠谱,倾尽全力辩护。三月份,母亲被平海中院以洗钱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罚款3万;母亲和陈建军、周丽云、牛秀琴等一起出庭受审。在庭审上看到母亲憔悴,穿着土里土气的黄马甲,站在最边上,心里不是滋味。上诉省高,维持原判。

  10、 张凤棠来了,酸溜溜的话,舅舅舅妈倒是一直在帮忙。村里人开始觊觎父亲的养猪场,父亲拼死保护,有人怂恿刚出狱的赵大刚,将父亲打成脑震荡;

  11、 父亲变得时而清醒,时而暴躁,提着木棍巡逻。

  12、 我毕业拿到学位证书,也没想去师父的律所,老贺想给我找工作也被我拒绝了,我回到平海。

  13、 奶奶忧愤中去世,我申请母亲离监探亲,被拒绝。

  14、 正一团乱麻中,沈艳茹从平阳赶来,帮我处理后事,并联系某官员,村民们这才收敛,不敢再起抢夺养殖场的心思。这个官员当初是梁沈帮他删除录像之一。

  15、 李俊奇回平海找沈艳茹,沈艳茹去见他,表示决裂,李俊奇要用强,被我一顿暴打。离开时,沈艳茹说他江郎才尽了。

  16、 沈艳茹说我的艺术细胞不够,就是个俗人,但是喜欢母亲,因此爱屋及乌,勉强可以作为肉体安慰的炮友;

  17、 沈艳茹卖了平阳房子,加积蓄投资三百万入股(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梁志远的钱),和我一起经营养殖场,并通过关系找来贷款坚持做大,走规模化道路。

  18、 我探望母亲,母亲知道了父亲的事,担心我撑不住,我说只要有你在,我的世界里就有光,不怕一切艰难。过去林林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为了激励母亲,也为了激励自己。这是母子二人在困苦黑暗中,反而挣脱世俗束缚的转变。

  19、 赵大刚又出事了,酒醉赌场砍死人。蒋婶跟他离了。

  20、 蒋婶到我家,我挺尴尬的,但还是收留了她,让她照顾父亲,因为父亲有时候生活无法自理了,我忙着养殖场的事,家里也照顾不来。

  21、 母亲出狱是我和沈艳茹去接的,跨火盆,问蒋婶在咱家是咋回事,我告诉她情况,母亲默然。

  22、 母亲不想呆平海,也去养猪场一起做事,挑水(当初是梦境,这回是真实),沈艳茹双眼发光,说母亲就是行走的艺术,身上汇聚了中华女性钟灵毓秀之美,美丽、善良、勤劳、坚强,负重前行,还有一些荣耀感。我说就没有缺点了?沈艳茹瞪了我一眼,说缺点就是嫁错了人,生了个坏崽。

  23、 国家关停「低小散」养猪场,猪肉价格开始一路上涨。

  24、 沈艳茹让我找机会告诉母亲实情,当初她给我房卡的事,否则老觉得心怀愧疚。

  25、 我跟母亲说了这事,并开玩笑说想娶沈艳茹,母亲说,好啊,进门让她知道一个婆婆是怎么整残媳妇的。母亲问我陈瑶的情况,我说杳无音讯。

  26、 我跟母亲故意提到张凤棠和陆宏峰的事,并说当初陆宏峰怎么在办公室看到她下体?母亲回想了一下,说没这回事。

  27、 劣质猪大棚被暴雨冰雹砸了好多洞,值班的一个村民忙不过来,我和母亲赶到,爬上爬下换顶棚,浑身湿透了,在雨中母子俩拥抱。

  28、 回到老房子,在98年的那张床上,我将母亲双手绑在床头,蒙上她的眼睛。

  29、 在养猪场的房子里……

  30、 饭桌上,蒋婶给父亲喂饭,我在桌下撩拨母亲,母亲瞪我。

  31、 一次事后,母亲还是让我用心去找陈瑶下落。

  32、 大波告诉我,他看到陈瑶在一家酒吧弹钢琴打工,平阳找到陈瑶,姚白冰也被关了,家产被罚没,连陈若男澳洲留学的钱都快断了。陈瑶说你是不是可怜我?我说不是,我们是同病相怜。

  33、 带陈瑶回平海,陈瑶成了养猪场一员。选择住在小礼庄,说相比于某些人,更喜欢猪的气息。母亲把平海房子的隔壁也买下来了,把原来房子让给蒋婶和父亲。

  34、 沈艳茹一直找机会和母亲上床,母亲多次拒绝,沈艳茹也没气馁。全国各地到处玩,说她喜欢露水姻缘,缘分尽了,她就会离开我们。

  35、 我每周选择两天回平海看父亲。养猪和饲料逐渐走上正轨,母亲呆平海的时间也长了些,说正在联系人,准备重建剧团。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执念,也很支持。

  36、 陈瑶好像也知道我和母亲的事,但也没说破,只是私下里故意唱操马的汉子威武雄壮。

  37、 有一天陈若男视频我,要钱说是去欧洲旅游,我同意了。没想到陈瑶知道后,对我发火,说我不该这样宠着她妹妹。闹别扭后,我回平海。

  38、 没想到母亲不在家。打电话给沈艳茹,沈艳茹在酒吧,问我要不要过去一起玩。

  39、 我回绝了。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正在健身。

  40、 陆敏偷情被丈夫暴打,声名狼藉辞职。母女俩厚着脸皮到我公司求工作,被我拒绝;

  41、 又求到我妈那,母亲心软同意了。张凤棠想勾引我,被母亲发现。母亲警告我,要再发现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别上床。

  42、 邓村发现陈晨踪迹;

  43、 锡纸开锁,到里面搜到钥匙;原来这段时间,母亲一直和陈晨有联系,并且还请了保姆照顾他妹妹乐乐。

  44、 陈晨失去自信和嚣张本钱,只能以捆绑母亲来获得心理上的优势;母亲念旧情,因为当初陈晨许诺去澳洲立足之后,回来接母亲出去。虽然母亲当时没当回事,但还是挺感谢这个小男人。母亲为了让陈晨重塑信心,也纵容他对她的玩弄。陈晨说母亲M形时候的腿肌特别性感。

  45、 我没想到母亲到了这份上还和陈晨不清不楚,心下愤懑,和母亲上床时,故意提到当初乌龟壳的事,问母亲为什么那么做。母亲说你不知道不就没有伤害?

  46、 母亲劝陈晨自立,并给他启动资金。

  47、 陈晨开了家服装店;

  48、 母亲身着韩版服装。

  49、 沈艳茹把股票全部转让给我,我跟她说股票快上市了,很值钱的,她笑了笑说我这天使投资不错吧?放心,没钱花了我再回来找你。现在我要去找下一个天使投资的目标了。

  50、 陈晨服装店生意不错,他又猖狂起来,不再捆着母亲,重新开始拍屁股。房间里又响起了钢琴声。

  51、 找了个机会,我约上沈艳茹,趁陈晨在他店里的时候,出现在他店里,用言语嘲笑他吃软饭,打架打不过,只会躲在爹妈后面。古驰呢?范思哲呢?怎么卖起棒子货来了?要不要篮球单挑一场?屁个15号,你才是真的乌龟壳啊。走的时候沈艳茹还故意带上一句:瞧他那瘪三样。

  52、 陈晨被激怒,当晚又在母亲身上报复;

  53、 (母亲实际上有轻微受虐倾向,不仅是打屁股,当初带煎油饼给陈晨,陈晨吃上火了还怪她,发龟头长痘的图片,让母亲到平阳给他败火。)前面录像有穿插提到

  54、 所以当陈晨报复时,母亲开始以为是跟往常的性游戏一样,不吭声默默配合。后来陈晨搞出火了,嘲讽我是个猪倌儿,娶了个破鞋老婆,也是被陈家弄的货,得意个什么劲。母亲出离愤怒,告诉他资助他开店的钱也是养猪赚来的,干干净净,说陈晨让她感到恶心,然后离去;

  55、 看见母亲和陈晨决裂,我很高兴,又跟了几次,确定母亲每次都拒绝了陈晨;

  56、 向母亲坦白这几个月的偷窥。母亲恼羞成怒,说你这个控制欲太强了,她也是个正常人,有正常的需求,不能总跟我乱来。

  57、 我舔着脸向母亲道歉,母亲被我折腾得没法,只好也让我捆了一次。

  58、 一个晚上,正和母亲同寝,突然母亲接到陈晨电话,陈晨说在大堤上,想再见母亲一次,如果母亲不去见他,他就跳河。

  59、 我说别信他,母亲道,他是那种偏执性格的人,踩着高跟笃笃笃出去了,还开着那辆老车毕加索。

  60、 平海大堤上,我看见母亲跟陈晨抱在一起,然后他们走进毕加索后座,不知道聊了什么。

  61、 母亲回来告诉我,陈晨要离开平海了,却把乐乐托付给妈妈。妈妈摇了摇头,说他终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小礼庄,沈艳茹说她要离开了,母亲心软,被沈艳茹装苦情挨着,只好让她弄一次。沈艳茹终于如愿以偿,抱着母亲磨镜。我中途闯入,从背后强硬进入沈艳茹,沈艳茹被我的阳精烫得嗷嗷直叫,说这是她最完美的一次性爱,她精神上被母亲授精了,要怀上母亲的种。我说那是我的种,沈艳茹没理我,弓着身子缩到一边回味去了。

  63、 沈艳茹食髓知味,不肯走了,每天晚上都想跟母亲腻一起,母亲每次都骂她,她也不放。陈瑶怂恿我去偷窥,我没办法,只好跟她一起。看到一半,陈瑶动情,站都站不稳了,我一咬牙,将她抱起来进屋扔在床上。

  64、 陈瑶羞得捂脸,母亲瞪了我一眼,沈艳茹嬉笑着把陈瑶剥光,和母亲一起将陈瑶搂在中间。陈瑶趴在母亲怀里含着母亲的乳头,流泪呓语:娘,亲娘。母亲摸着陈瑶的头发,什么话都没说。(作者云:姚女士太犀利,陈瑶小小年纪受了磨难,得不到安慰,所以陈瑶的内心是孤独的,要写出孤独感)

  65、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说以后能不能都这样,母亲瞪了我一眼,说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让我别做梦。

  66、 沈艳茹怀孕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67、 陈瑶不高兴了,每天抬着脚受孕。终于也怀上了。

  68、 沈艳茹生了女孩,陈瑶生了男孩。母亲……没有生。搞了个大房间,大家住一屋,两个娃的摇篮放在大床两边方便照顾,每天晚上我起夜,照顾两个奶妈,累得不行。母亲只好进屋来帮我。看着两个娃在各自妈怀里吃奶,我也趴在母亲怀里吮奶。

  69、 陈瑶踢了我一脚道:你干吸啊,这边有奶。我转身吸了一大口,含着奶包住母亲乳头,边咂边吞下去,啧啧道,还是娘的奶最香。陈瑶气的咬牙,扭身不给我吸了。沈艳茹笑得咯咯的,挺胸道:来来,我奶足,囡囡吃不完,吸我的。左边沈艳茹,右边母亲的奶,我的头转来转去,喝完奶时,娘的乳头上也一片奶迹了。母亲坦着胸随我摆弄,起身帮我把两个娃安置在摇篮上,四个人折腾半宿,才躺好一起入眠。

  70、 后续:红星剧场和综合大楼都买回来了,母亲的剧团也重整旗鼓。我和母亲晚上来到旧办公室,我故意点了份寿司,和母亲一起吃完,然后……

  71、 红星剧场内,我壮着胆子,说想看母亲唱无下装评剧,母亲怒斥而去。

  72、 我打母亲电话不接,陈瑶打电话给我,我只好怏怏回到大礼庄。在老房子里,我没看到陈瑶,却看见母亲早已穿好了戏服,在家里等我。寄印传奇选段响起。

  73、 我抱着穿着戏服光着下身的母亲求爱,母亲没好气说不行。

  74、 陈瑶和沈艳茹也躲在旁边看戏,被母亲的风情迷倒,当天晚上,母亲趁着酒兴,在床上也放开了。陈瑶和沈艳茹看着平日在床上拘谨的母亲,被我操得高声乱叫,嘴咧鼻张,两人看得呆住了,抱在一起激动得哭了。

  75、 四人尽欢后抵足而眠,我趴在母亲耳边道:「妈,还记得那天我说的话吗?只要有你在,我的世界里就有光。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永不分离。」母亲什么话都没说,抱紧了我。

  全文终, 到后面有点像小事里面的马玲玲和母亲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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